(云南民族大學 云南 昆明 650504)
略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復調(diào)性
張明中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昆明650504)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可謂是陀氏復調(diào)小說的繼承著與開拓者,在其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米蘭·昆德拉沿著巴赫金的復調(diào)理論,又對小說的形式進行了新的嘗試與拓展。本文從“文體與復調(diào)”、“主題與復調(diào)”、“對話與復調(diào)”三個方面來對作品進行論述。
米蘭·昆德拉;巴赫金;復調(diào);《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復調(diào)”原本是一個音樂用語,由兩段或兩段以上同時進行、相關但又有區(qū)別的聲部組成,這些聲部各自獨立卻又成為一個整體,形成和聲。個人感覺,復調(diào)音樂的聲部與聲部之間有點類似于生物上所講的“共生”那種狀態(tài)。從復調(diào)音樂到“復調(diào)”小說,這當然得歸功于前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M·巴赫金。他是第一個運用“復調(diào)”理論來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文藝理論家。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中,巴赫金這樣寫道:“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diào)——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在他的作品里,不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tǒng)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tǒng)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展開,這里恰是眾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tǒng)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fā)生融合?!雹?/p>
巴赫金的這種復調(diào)理論,可以說在米蘭·昆德拉這里得到了良好的繼承。他認為:“十九世紀發(fā)明了另一種打破線性的方式,這一方式我們姑且可以稱之為‘復調(diào)’?!度耗А愤@部小說,如果您從純粹技巧的角度去分析,可以看到它由三條同時發(fā)展的線索組成,甚至可以形成三部獨立的小說:一,關于年老的斯塔夫羅金娜和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之間愛情的諷刺小說;二,關于斯塔夫羅金跟他的那些戀人的浪漫小說;三,關于一群革命者的政治小說。由于所有的人物之間都相互認識,一種微妙的小說技巧很容易就能將這三條線索聯(lián)成一個不可分的整體。”②
不過在昆德拉看來,陀氏復調(diào)只是濫觴,而復調(diào)藝術真正得到發(fā)揚是在奧地利小說家赫爾曼·布洛赫那里。他認為布洛赫比陀思妥耶夫斯走了更進一步:“現(xiàn)在將布洛赫的復調(diào)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diào)來比較一下。布洛赫的復調(diào)要走得更遠。在《群魔》中,三條線索雖然特點不同,確是屬于同一種類(三個都是小說故事),在布洛赫那里,五條線索的種類徹底不同:小說;短篇小說;報道;詩歌;隨筆。這一在小說復調(diào)中引入非小說文學種類的做法是布洛赫革命性的創(chuàng)新?!雹?/p>
也許是受布洛赫的影響,將不同的文體或樣式雜糅在一起,成了昆德拉的一個特色。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第一部《輕與重》開篇,作者并沒有一開始就進行敘事,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都是在和讀者探討哲學,探討尼采的“永恒輪回”:“如果我們生命的每一秒鐘得無限重復,我們就會像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樣被釘死在永恒上。這一想法是殘酷的。在永恒輪回的世界里,一舉一動都承受著不能承受的責任重負。這就是尼采說永恒輪回的想法是最沉重的負擔(das schwerste Gewicht)的緣故吧?!雹苷嬲龜⑹聫牡谌?jié)開始,而到了第九節(jié),作者卻通篇在說明com passion(同情)一詞的意思;到了第十五節(jié),甚至把音樂的樂譜原封不動地搬上書面;復調(diào)畢竟是源于音樂,這倒是很貼切。而在第六部分(《偉大的進軍》)里,絕大篇幅是有關“媚俗”和“糞便”的探討,用的是隨筆體的形式。
除此之外,融入元敘事也是昆德拉的一個特點。元s敘事指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我暴露敘事虛構過程,從而產(chǎn)生審美距離的一種敘事策略,如中國先鋒作家馬原在其代表作《虛構》中所寫那樣:“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⑤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二部《靈與肉》中,開篇這樣寫道:“作者要想讓讀者相信他筆下的人物確實存在,無疑是愚蠢的”⑥,而在第五部《輕與重》開篇則這樣交待,“我在本書第一部已經(jīng)說過,當天當時,他便和她做愛,之后她發(fā)燒了”⑦,這里面無疑有元敘述的成分,正如作者自己所說:“我喜歡時不時地直接介入,作為作者,作為我自己?!雹?/p>
在上述所言中,昆德拉在文本中融入的有哲理、議論、說明、隨筆,元敘事等樣式,這些不同的體裁或形式的糅合是構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復調(diào)性的一大特色。
通常而言,主題是一部文學作品的終極彼岸,透過一系列人和事來表達一個什么樣的主題,這些人和事怎樣圍繞這個主題展開,為這個主題而服務;這里所說的主題有點類似散文里所說的“形散神聚”里的“神”。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筆者認為,表達主題仍然是作品的主旋律,只不過這里面的主題有主次之分,在主要的大的主題之下,統(tǒng)攝著各個平行、相互獨立卻又彼此相關的次要主題,而這些次要主題彼此之間形成了作品的復調(diào)性。
如果說“生存與愛的哲理”是整部作品的主題,那么愛與性、生存、媚俗、牧歌這些都是其統(tǒng)攝下的次要主題,而且這些次要主題被哲理性這個主題所滲透,也就是說不論是愛與性也好,還是生存與死亡也罷,都滲透進了濃濃的哲理性。我們先來看作品的章節(jié),順序依次是:
第一部 輕與重
第二部 靈與肉
第三部 不解之詞
第四部 靈與肉
第五部 輕與重
第六部 偉大的進軍
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從章節(jié)上看,第一部與第五部標題一致,第二部與第四部標題一致;其實從內(nèi)容上看,相同的標題則表達了相同的主題。第一部與第五部在內(nèi)容上講的都是托馬斯和特蕾莎之間的情感牽連,但由這種牽連引發(fā)的更多的是一種對愛的生命的哲理思考。作者在第一部的開篇就引用巴門尼德關于輕與重的回答來引出作品:巴門尼德答道:輕者為正,重者為負。他到底是對是錯?這是個問題。只有一樣是確定的:重與輕的對立是所有對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⑨。
在第二部與第四部里,作者的重心轉(zhuǎn)向了性,其中牽扯到托馬斯的情人薩比娜以及一些靈肉沖突的描寫。在這兩個章節(jié)中,其共同的的主題都是靈與肉,以及這種靈肉沖突所引起的思考。
第六部的主題是“媚俗”,其中穿插了對政治和媚俗的很多探討;第七部的主題是“牧歌”,卡列寧(狗)和托馬斯及特蕾莎之間的感情是重心,就如作者在書中所說一樣,“人與狗之間的愛是牧歌一樣的”⑩。
真正最能說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主題與復調(diào)性關系的是第三部《不解之詞》。在這一部里,昆德拉直接使用幾個表達主題的詞來對作品進行結構,如“女人”、“忠誠與背叛”、“音樂”、“光明與黑暗”等。這些詞語是各不相干的,內(nèi)容上也很少有承接性,作者先把每個詞單獨列出來,然后再來闡釋這些詞語相關的主題,比如“女人”這個詞,其所寫內(nèi)容是有關薩比娜作為一個女人的故事;而“音樂”一詞,敘述的則是弗蘭茨對于音樂的熱衷;而這些小小的,單獨的詞語所表達的各自的主題都統(tǒng)攝在《不解之詞》這一大的篇章之中,而《不解之詞》這一部分又和前面提到的“愛”、“靈與肉”、“媚俗”,“牧歌”各自的主題相互獨立,最后卻又統(tǒng)攝在全書的“生存與愛的哲理”這個主題里。(如果說這算是一個主題的話)
米蘭·昆德拉自己也說過:“主題是不間斷地在小說故事中并通過小說故事而展開。一旦小說放棄它的那些主題而滿足于講述故事,它就變得平淡了”;而“一個主題就是對存在的一種探詢。而且我越來越意識到,這樣一種探詢實際上是對一些特別的詞、一些主題詞進行審視。所以我堅持:小說首先是建立在幾個根本性的詞語上的”。他這一理論在其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得到了很好的實踐,并貫穿在其他作品中,如《笑忘錄》。
復調(diào)的本質(zhì)在于對話。巴赫金在用復調(diào)理論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認為其復調(diào)小說是建立在歐洲另一些傳統(tǒng)體裁之上的,其源頭是莊諧體。莊諧體還可以細分為“蘇格拉底對話”與“梅尼普諷刺”兩種主要體裁。這里我們就不用過多言語去解釋莊諧體及所屬的兩種體裁,只要知道它們共同的特點即可,即狂歡化與對話。
狂歡化這一特點筆者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暫時沒有找到這種痕跡,但是對話的色彩卻是很鮮明的。這里的“對話”不能僅僅理解為人物與人物之間展開的對話,它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里那樣展開的大段的人物獨白或交談,更多的是結構所隱含的隱形對話。
如前所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有元敘事,有議論,有隨筆,有音樂,有對于作者和小說主題的探討,有性與愛的沖突,有媚俗和牧歌的平行,有政治,有哲理……這么繁多而復雜的內(nèi)容完全包含在一部作品里是很難想象的,但是昆德拉做到了,這里應該是借鑒了“梅尼普體”的特點——“屬于梅尼普特點的,還有廣泛采用各種插入文體,如故事、書信、演說、筵席交談等;還有散文語言與詩歌語言的混合”。這么多的東西雜糅在一起,簡直像大雜燴,但就如剛剛所說,其目的在于展開多場隱形的對話,讓這些糅合進去的材料也好,還是文體也罷,彼此間形成一種交流,或是一種可能的關于小說的探詢,這是復調(diào)的藝術,也是復調(diào)的結果。
用巴赫金的復調(diào)理論來分析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筆者個人覺得恰如其分,因為昆德拉確實是沿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diào)之路繼續(xù)探索,并且卓有成效。在分析作品的過程中,由于筆者水平有限,可能沒有分析得那么透徹,尚有瑕疵,只可略作參考。
[1]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許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
[2]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
[3]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白春仁 顧亞鈴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7月第1版.
[4] 馬原.《馬原文集卷一》,作家出版社,1997年3月北京第1版.
[5]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朱海觀 王汶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10月北京第1版.
注解:
①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第29頁,三聯(lián)書店,1988年7月第1版。
②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第93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
③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第93—94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
④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5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
⑤ 馬原:《馬原文集卷一·虛構》,第1頁,作家出版社,1997年3月北京第1版。
⑥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47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
⑦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209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
⑧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第100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
⑨ 同⑦,第6頁。
⑩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359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
張明中(1992-),男,漢族,云南曲靖市富源人,云南民族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