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寧(1952— ),原名黃幼方,生于越南義安省演州縣,祖籍越南廣平省廣寧縣保寧鄉(xiāng)。出身書香門第,其父黃慧生前曾擔任越南社科院語言所所長。1969年參軍,并在西原地區(qū)參加抗美斗爭,是當時所在營隊中少數(shù)幸存者之一;1975年越戰(zhàn)結(jié)束后退伍;1976年至1981年間在河內(nèi)上大學,之后在越南科學院工作;1984年至1986年間在阮攸文學創(chuàng)作學校(相當于中國的魯迅文學院)學習,隨后在《青年文藝報》工作。1997年加入越南作家協(xié)會。主要作品有《戰(zhàn)爭哀歌》《摩托車時代》《凌晨的河內(nèi)》等等。《戰(zhàn)爭哀歌》(初次出版時名為《愛情的不幸》)1991年獲得越南作協(xié)獎,不久被禁,直到2005年才重見天日,該部作品被譯成英、日、韓、波斯文等十八種文字出版發(fā)行。1993年在美國出版后引起巨大反響,成為當今美國許多高校文史哲研究生必讀書目之一。曾獲1994年英國《獨立報》最佳外國小說獎。
我這一生,也算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但去首都河內(nèi)的次數(shù)卻極其有限。印象中,總共就去過四次,一次是小時候,一次是抗美戰(zhàn)爭時期服役時,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又去過兩次。所以,我對河內(nèi)的印象并不深刻,除了大家都熟悉的市中心的還劍湖以及著名的龍編橋外,我大概就只對草市火車站(譯者注:河內(nèi)火車站的舊稱)和其中一條通電車的街道略有記憶。然而,奇特的是,那條街道給我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印象。每當我閉上眼睛回首往事時,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那街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感覺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就像曾經(jīng)長久生活過的一片最親愛的土地,靜靜地融進了我的生命里。這仿佛是一種毫無來由的愛戀,一種說不清的情懷,一種十分縹緲的感覺,又像是我青年時代的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憂愁。如今,雖然我的青春早已和戰(zhàn)爭一道留在了記憶深處,可那些往事,包括那天的風聲、雨聲和樹葉飄零的聲音,都時時縈繞在我的生活里。
時光飛逝,那條街道上發(fā)生的故事,距今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那時的河內(nèi)與現(xiàn)在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那天,我開車送師長從廣治省的戰(zhàn)斗前線前往首都附近參加司令部的會議。當我們抵達的時候,處于美軍狂轟濫炸之中的河內(nèi)到處都是敵機投下的炸彈??磥磉@場戰(zhàn)爭真是事關生死存亡的大決斗。在全國人民處于水深火熱的戰(zhàn)況下,我是不敢奢望借出差之機回一趟老家的。我只想盡快把幾個在前線的河內(nèi)籍戰(zhàn)友的信送出去。我要把他們的信親手送到他們各自的家中,順便把他們家人的回信或相關信息帶回部隊,好讓他們放心、開心。上級批準我在圣誕節(jié)那天去送信,且命令我必須在零點前返回報到。
那天我趕到河內(nèi)市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天下著雨,雖然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卻下個不停,令人不免惆悵。整個城市都籠罩在這冬雨里,屋頂、街道、樹木全都是濕漉漉的。路上行人都是步履匆匆,車輛也跑得飛快,仿佛慢一步都會有危險似的。
雖然不熟悉路線,可懷揣著九封家書,我一點兒都沒有擔心。我天真地以為那些家書就是我的地圖,只要我順利找到一個戰(zhàn)友家,那么就可以通過他的家人幫我指路,接著送往下一家??烧l曾想到,那一天,好像全河內(nèi)的住戶都鎖上門逃難去了。我連半個戰(zhàn)友的家人都沒有見到,最后我不得不按照地址苦苦尋找,把那九封信從他們各自老家的門縫里一一塞進去。
待我送完最后一封信,天已經(jīng)黑了。雨依然不停地下著,長長的街道格外冷清,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幾處路燈搖曳著昏黃的光芒。我好容易碰到一個穿著蓑衣的民兵, 向他打聽望地的路,他熱情地帶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把我送到一個丁字路口才離開,臨分手時他指著路邊的電車軌道告訴我,只要一直沿著它旁邊的人行道走,就能到達目的地。
漆黑的雨夜,寒風刺骨。我把帽子壓低,又豎起衣領,依然擋不住這風雨的侵襲。夜雨中的河內(nèi),那密集的房屋就像原始森林一般荒涼,又像深淵一般深邃。只有那兩條電車軌道還閃著一絲光芒,像是穿越這片漆黑昏暗的唯一路徑。我孤身一人,低著頭,麻木地向前走著。周圍沒有一個人影,街上也沒有一家店鋪。雨夜是這樣的陰冷,而我早已饑腸轆轆。沒多久,我就凍得渾身哆嗦,身上的關節(jié)疼得就像散了架,隨時可以掉下來一樣。來之前我在戰(zhàn)場上就有些發(fā)燒,此刻好像重新發(fā)作了。我感到全身冰冷,起滿了雞皮疙瘩,不住地打寒戰(zhàn),頭暈起來,兩腿酸軟無力,都沒法站穩(wěn)??墒牵€得強撐著身子往前走。陰冷潮濕的夜幕好像凝固了一樣,我什么也看不見,就那么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有好幾次險些撞上??吭诼愤叺碾娷?。
后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人行道,跌跌撞撞地摸到一個屋檐下,倚靠在一扇緊閉的門上。那時我凍得牙齒都不停地打顫,實在是站不住了,無力地滑倒在一個三級臺階上。臺階上滿是雨水,冷如寒冰。我半坐在上面痛苦地呻吟,不久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了。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渾身冰冷就像一具尸體。當時我的腦子雖然麻木,卻還是有意識的。我猜自己是得了重病,很快要死了。我想起那些得惡性瘧疾躺在了叢林里再也沒有醒來的戰(zhàn)友,也許我也得了那種病,可我卻要坐著死在這里,像一塊石頭蜷縮在陌生人家的門前。一定是這樣。
頭頂上,被轟炸過的屋檐已經(jīng)支離破碎,在寒風中發(fā)出簌簌的顫動聲,而雨一直在下。在風雨交加中,我原本早已濕透的衣服再一次被雨水淋濕。吸著涼氣,我的頭開始眩暈起來。我意識到必須用盡平生力氣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否則必定是等死。但我實在沒有力氣站起來,身體怎么也不聽使喚。仿佛我的力氣像打破了瓶底的水一樣急速下泄,很快耗竭殆盡,整個人慢慢地跌倒在地上。就在此時,我聽到身后嘎吱一聲,仿佛是開門的聲音,但由于渾身無力,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然后,隨著一陣更強的眩暈襲來,我感覺全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又像是一聲長嘆、一聲輕輕的搖籃曲把我?guī)肓藟糁小?/p>
時光好像靜止不動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慢慢地睜開眼睛,朦朧中發(fā)現(xiàn)自己眼前有燈光搖曳。那時,我的身體仍然是輕飄飄的,精神還很恍惚;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躺在一個小小的房間里。房間的墻壁估計先前刷過石灰,但因為時間久遠,有的地方已經(jīng)脫落。房間里很黑,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樟腦味兒。我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身下的竹床便吱吱作響。周遭的一切是如此安靜。我頭靠著枕頭舒舒服服地裹在被子里享受著這寧靜而溫暖的時刻。接著我翻了下身,看到屋角有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盞小小的油燈,此刻正默默地發(fā)出昏黃的亮光。桌上還有一只小鐘,滴滴答答不知疲倦地走著,在空寂的夜里,那響聲顯得格外大。我突然想到歸隊的時間,嚇了一跳,難受地呻吟了一聲。
“啊!你……”一只溫柔的手貼到我的臉頰上,一個輕柔的女聲在耳邊說,“哎喲,你終于醒了,擔心死我了……”
那一刻,我的心跳好像停止了,又好像跳得亂作了一團。我一臉茫然,心想: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這姑娘是誰?
“我……”愣了好久,我才張開口,可舌頭卻像打了結(jié)一樣,磕磕巴巴的,什么也說不出來,“我這是在哪兒,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我家啊。”姑娘說著,又用手輕輕試了一下我的額頭,“你是我的客人啊。”
我深呼一口氣,努力地定下神來,然后吃力地把身體轉(zhuǎn)向她??晒媚锉硨χ庾诖策?,我只能看到她的雙肩和垂下的一頭長發(fā)。
“你還有點燒呢,不過,已經(jīng)好多了??偹阈堰^來了,如果總是那么昏迷就太令人擔心了。一開始你可把我的魂都嚇掉了?!?/p>
“糟糕!”我不安地說道,“早過了返回部隊的時間了!我,我得趕緊走?!?/p>
“哎呀,你哪里也不能去啊。你現(xiàn)在這么虛弱,要是到外面再受寒就更危險了。況且,你的衣服還在爐子上烘著呢,現(xiàn)在還濕得很,根本穿不了?!?/p>
“???”我慌了神,突然清醒了,下意識地把手摸向大腿和胸部。突然間我整個人都傻了,羞得恨不得縮成一團,因為棉被下的我一絲不掛!
“我去廚房給你盛粥吧?!惫媚镙p輕地從床邊站了起來,用一種坦然的語調(diào)平靜地說道,“我放了另外一套衣服在枕頭邊,你湊合著先穿吧,也是軍裝呢?!?/p>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摸黑往廚房去,把油燈留給了我。我掀開被子,坐起身來,被窩里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風油精的味道,嗆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趕緊穿上那套衣服。那是一套絲質(zhì)軍裝,還很新,我穿著也很合身。衣服上還散發(fā)著樟腦丸的味道。此刻,我雖然全身疼痛,頭腦發(fā)暈,耳朵嗡嗡作響,但穿上了體面的軍裝之后,感覺自己好像又煥發(fā)了生機。
這時她端著粥走進來了,我雖然疲憊不堪,但鼻子還很靈,在她進屋前就聞到了熱粥的香味。她走路的樣子十分輕盈,只聽見一雙木屐在木地板上輕輕的敲打聲。她到桌前把托盤放下,把燈芯擰高了一些。
“雨停了。”她說道,不知為何長嘆了一口氣。我靜靜地望向她。在這昏暗的小屋里,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看起來是這么美妙、這么溫柔,簡直如同夢幻一般不敢讓人相信??墒牵哪橗?、雙眼、雙唇,又都真真切切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睛里,雖然我當時沒來得及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當我正癡迷地望著她的時候,剎那間,一種聲音突然響起,還沒來得及眨眼,甚至沒來得及害怕,一聲巨響劃破了寧靜的深夜,那聲音令人驚魂不已。是敵人的噴氣式偵察機飛過來了!雖然只有一架而已,卻足以令人驚慌失措。緊接著,河內(nèi)市中心的房屋上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敵機飛掠而過,聲音震耳欲聾。我們兩人默默地待在房間里,如死一般寂靜,連油燈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好像飛過去了,”她苦笑著小聲說了一句,聲音有點顫抖, “可能它只是來嚇唬我們一下吧?!薄班拧!蔽艺f,“這不過是一架偷偷摸摸的偵察機罷了。別怕?!?/p>
我努力想讓她鎮(zhèn)定下來,還想告訴她沒什么可擔心的,可是,防空警報突然響起來,打斷了我的話。雖然這些日子早已聽慣了警報,心理也有準備,但這警報聲還是讓我很緊張,心都涼了。因為那天的警報是有史以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讓我覺得死神即將到達?!癇-52,B-52,B-52……B-52正在飛近?!睆V播里正在緊急播報,“B-52距離河內(nèi)只有九十公里了……現(xiàn)在只有八十公里了!”
“是該死的美國佬!”我說,“他們馬上要靠近河內(nèi)了!剛剛那架飛機是來探路的?!?/p>
“嗯。又是B-52,恐怕又一個晚上沒法睡覺了?!?/p>
“咱們必須到防空洞去!”我掩飾不住強烈的不安,“美國佬馬上飛來了,快走!”
“可是,你身體還很弱啊,現(xiàn)在覺得怎樣?”她長嘆了口氣,年輕漂亮的臉上寫滿了擔心,“外面太冷了?!?/p>
危險臨近的感覺刺痛了我,我的嘴巴覺得干燥,喉嚨也緊了,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咚咚地跳個不停。我對這種感覺太熟悉了,一定是大禍臨頭了。一直以來,我的感覺從沒有欺騙過我。
“你得先喝點粥才行。趁熱喝一點兒吧?!?/p>
“不!”我的聲音完全沙啞了,“還管什么熱啊涼的。來不及了!炸彈就要落下來了,它們會像地毯一樣鋪滿這里!”
“你怎么知道?”她驚訝地問。
“我鼻子一聞就知道了!快走,到防空洞去!”我?guī)缀跏呛鸾械馈?/p>
我的緊張使她變得驚恐起來。她吹滅了油燈,迅速抓著我的胳膊把我拽出屋子。她氣喘吁吁地跑著,腳下的木屐急促地敲打著地板。我們跑下樓梯,又跑過一條潮濕的狹長走廊,最后才跑到了大街上。那時,雨已經(jīng)停了,在恐怖的氣氛里,夜幕好像被拉開了一些,變得明朗起來。路中央,一輛電車像擱淺的船只一樣一動不動地??吭谀抢?。
人行道旁有不少用水泥砌成的私人防空洞,在夜晚的路邊仿佛張著黑壓壓的嘴。
“咱們到公共防空洞去吧!”她瞅了一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些圓洞,我不敢下去,從來沒下去過。聽說底下都是水,很嚇人?!?/p>
“你又來了!”我呵斥道。
“公共防空洞就在前面嘛。再說那里人多些,大家在一起就沒那么害怕。”
我只好跟她一起逆著風飛快地向前走。那時,全城的人似乎都藏到地下去了。地面上是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我們兩個孤零零地在恐慌中疾步向前。時間也像被吞噬了一樣,一秒一秒地流走,而偏偏腳下的道路好像始終沒有盡頭。過了一個丁字路口,又過了一個十字路口,那姑娘所說的公共防空洞卻毫無蹤影。她穿著木屐,不便奔跑,我們的速度并不快。而且,我的天啊,即使飛跑也來不及了。城郊已經(jīng)開火了。那些一百毫米口徑的防空炮開始咆哮了。一串串火箭彈飛離地面,呼嘯著刺向夜空,劃出一道道血紅的軌跡,如閃電般耀眼。在我軍緊張的炮火回擊聲中,我憑借著自己在前線戰(zhàn)場上的生死經(jīng)驗,捕捉到漆黑深邃的夜空上方的一些信息,雖然這距離超越了我的耳力所及,但是直覺告訴我:我們兩個就要完蛋了。敵人的炸彈已經(jīng)投下,而且會準確地落到我們行進的這段道路上。
可怕的是,我們此時走著的這條長長的街道上只有兩堵綿延不斷的高墻,兩邊連一間屋子都沒有,借著那些高射炮彈的火光,我努力地搜尋路邊的防空洞,卻連一個防空洞的影子都沒見著。老天真是太殘忍了,在這樣的街道上,如果炸彈落下,絕無藏身之地,我們再怎么努力地往前多跑幾步也無濟于事了。
“敵機已經(jīng)投彈了!”我一邊說一邊扯住她的胳膊讓她停下來。
“公共防空洞就在前邊。還有幾步就到了!”
“來不及了?!蔽覐娜莸卣f道,聲音出乎意外的平靜,“炸彈正朝這邊落過來,快臥倒,別慌張?!?/p>
盡管對我的話半信半疑,她還是順從地隨我一起臥倒在墻根下。實際上她當聽我說炸彈就要落下時已經(jīng)完全不知所措。然而我很清楚,最多再過十秒,敵人的炸彈就會像地毯一樣落到我們附近的地面。B-52,這令天地都為之變色的可怕“恐龍”,我是早就領教過的。在前線戰(zhàn)場上,白天敵機都保持在一定高度的空中,一般六架或者三架一組,悄悄地飛來飛去,來回掃蕩,所到之處都會留下一道道長長的濃煙,然后如下雨般投下一顆顆炸彈。那雨點般密集的炸彈足以炸倒一座大山,填平一條河,炸毀一大片森林。此刻,那漫天的炸彈就要如雨點一般落下了。下面不是大山,也不是森林,而是民房,是街道。浩渺的天空似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惡魔,而它下方的城市渺小得如同一個小小的掌心。炸彈的毀滅性是那么強大,而人的生命是這么脆弱。我想著,身體不由得緊繃起來,無奈地等待著厄運降臨。
但后來我?guī)缀鯖]有聽到炮彈的爆炸聲。只是覺得突然間,天昏地暗,大地被震得仿佛彈跳起來。周圍的一切一瞬間都變了形。一股灼熱的東西飛濺開來,猛地打到我的臉上,熾熱的沖擊波強烈地撞著我的身體。雖然已經(jīng)提前做了心理準備,但我還是被這可怕的爆炸嚇得措手不及。
她也嚇得瑟瑟發(fā)抖,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仿佛這樣可以有一絲安全感。她的頭發(fā)也散落了下來,呼出的熱氣噴在我麻木、滿是冷汗的臉上。
又是一串炸彈襲來。這次好像就落在了我們對面的墻壁旁。磚頭瓦塊四處飛濺,天地之間如鐵雷爆炸,轟轟隆隆,連綿不斷。炸彈的沖擊波也一陣陣翻滾而來。死定了!死定了!這次必死無疑了!我咬緊牙關緊緊地抱著她,等著最后那粉身碎骨的一刻來臨。此刻,炸彈就像野蠻的瘋子一樣呼嘯著,連綿不斷地往下落。每一次爆炸聲和沖擊波的襲來都使我們的身體靠得更緊。我們被這兇猛的炮火嚇得死去活來,兩個人早已頭暈眼花,萎靡不振了。
突然,死神收回了它的魔爪。只聽空中轟隆一聲,就像是把死亡的大門給關上了。隨著最后一顆炸彈爆炸的結(jié)束,天空重新恢復了寧靜。
驚惶不定的我們還趴倒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對方。我們好像癱瘓了,失去了意識,無法感知自己竟出乎意料地幸存了下來。就那樣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姿勢,許久之后,她才挪開身子。
我慢慢地把她扶站起來。發(fā)現(xiàn)她一只胳膊上的衣服被炸破了,頭發(fā)也凌亂地垂了下來,眼神中還透著恐懼。她驚惶地摸了摸腳去找那雙木屐,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重視那雙高跟木屐。地面上還翻滾著濃煙,空氣中充滿了炸藥味,天空則一片紫紅。
炸彈的轟隆聲平息下來后,我聽到前面不遠的地方響起了呼救聲。一時間,哀鴻遍野,整條街都喧鬧起來。一大群人從我們身后噌噌地跑過來,他們拿起鐵鍬、撬棍和擔架,急匆匆地從我們身邊跑過去?!拔梗艺f,你就這樣傻站著啊!”有人用痛苦而嘶啞的聲音嚴厲地對我怒吼了一聲,“防空洞被炸塌了,里面的人可能都被炸死了,就在前面,我的天啊!”
“啊,天哪,好像是公共防空洞出事了!那里面可全都是人啊”姑娘驚叫起來。
“我得去幫忙。你先回去吧,我稍后就來!”我說。
我掙脫她的手,跟著人群跑了過去。邊跑邊回頭,向她揮手大聲地喊:“快回去!在家等著!”我跑到了那堆剛剛被炸成的廢墟旁,準備和大家一起沖進那片濃煙覆蓋的地方。在那之前,我又一次轉(zhuǎn)過身來,透過滿是火光的夜色最后看了一眼遠處她那可愛的身影。
也許,那一眼并不是最后一眼,也許那晚我已經(jīng)回過她家所在的地方并又遇到過她?
我只記得警報解除很久之后,我沿著那天夜里那條唯一通電車的街道,快步往女孩的家里走。天已經(jīng)亮了。一開始,看著路邊的電車,我沒想太多,只是靜靜地沿著人行道走。清晨的風吹過,十分寒冷,街道上行人稀少。電車十分老舊了,還散發(fā)著一股鐵銹味,隨著一聲電鈴,它轟隆隆地開起來,車輪開始滾動,在軌道上摩擦出火花。電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很刺耳。等它從我旁邊飛馳而過的時候,我愣住了,仿佛被一根鞭子抽中了心臟,我突然醒悟過來,它晚上停靠的地方應該是姑娘家附近啊??墒牵呀?jīng)飛奔而去,我去哪里找到它的起點呢,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驚訝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條街道是那么悠長,那么筆直,沒有任何拐彎的地方。而路兩邊的房子,一間挨著一間,那么密集,又那么相似,每間屋子看起來都差不多一個樣子,都是那種檳榔色的暗淡的房子,屋頂蓋著一層生銹的鐵皮。都是只有一個供出入的門,清一色地都有個通向人行道的三級臺階。各家門口也都有一個用水泥砌成的圓形防空洞。電車已經(jīng)走了,我唯一的參照物沒了,我根本無法去找她家了,我只能大致確定她家是在我的左側(cè)還是右側(cè)。實際上,兩側(cè)也沒有任何區(qū)別。剛剛經(jīng)受過劇烈轟炸的街道,所有的地方都被炸得坑坑洼洼,房前的臺階都被炸倒了,屋檐也都坍塌了,屋頂搖搖欲墜。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著欖仁樹和電線桿,到處一片狼藉。
我在那里找啊找,希望被一點點地吞噬,絕望感襲擊了我。我依然深一腳淺一腳地來來回回地找,一戶戶地察看房門,盯著每間屋子里走出來的面孔看。直到另外一趟電車叮叮當當?shù)亻_過來,我才徹底放棄了尋找。我滿面塵土,渾身傷痕,衣服破爛不堪,甚至沾滿了那些在黑夜里遇難者的斑駁的血跡。沒有時間再繼續(xù)找下去了,我必須趕回部隊,我低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那條電車軌道,朝出城的方向走去。
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我偶爾路過河內(nèi),也只是去那條通電車的街道走走。每次都是這樣。不為刻意去找什么,也不為走到某個目的地。最近一次去草市火車站,我連那條街道都找不到了。河內(nèi)已經(jīng)淘汰電車了?,F(xiàn)在街道比以前寬敞,房子也更漂亮了。人們生活得很幸福。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人們大概還能夠想象,就是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二十年前我年輕時看到過的景象。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