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老槍
■符浩勇
終于,他爬上了那道陡峭的山梁。
他在一塊曾經(jīng)歇息過的石頭上坐下來,兩只手肘重重地壓在兩個膝蓋上,不停地喘著粗氣。亮晶晶的汗珠從額頭沿著臉頰還有頸部松弛的皺紋里滲出來,又像無數(shù)條蚯蚓似的往下竄。那條毫無光澤的老獵槍橫躺在枯干的草地上,都快六年沒摸它了。
這時陽光正好照在山梁上。草地枯黃得灼眼,無數(shù)只肥溜滾圓的地老鼠在竄來竄去地忙碌著。山峪下是一片黑壓壓的林子。他把雙手放在嘴邊,伸長青筋暴突的脖子吼了一聲:“嗬嗬……”聲音在山岵峪間回蕩開來,一直傳向遠(yuǎn)方。
他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根很粗的樹樁。他想起什么來,便提起岵獵槍瞄準(zhǔn)它……狗東西,怎么樹樁在晃動呢?他屏住了呼吸,再次瞄去。噫,更糟糕,那家伙竟像一只調(diào)皮的小兔在眼前跳來跳去,影子也越來越模糊。他感覺到了眼睛里有一種霧蒙蒙的東西擋住了視線。他放下槍,用手使勁擦了擦眼睛,又一次瞄準(zhǔn)那節(jié)剝了皮的樹樁。
“砰!”幾只鳥兒從林中騰起,嘰嘰喳喳地遠(yuǎn)飛而去;滿坡的地老鼠們都慌忙跑進(jìn)了洞穴里。
他放下槍,自信地大步走了過去,可是,他沒有在樹樁上找到任何痕跡,他失望了,鉛彈鉆進(jìn)了幾步外的草地里,彈頭掀起了一小撮黃黃的新土,他像被樹樁捉弄了似的。不服氣地跑了回去,重新裝好火藥。這一次,他不再是站著射擊。他撲在地下,把槍筒穩(wěn)穩(wěn)地放在一塊山石上,左手緊緊地托住槍身,兩個手肘絲毫不動地支撐在地上。他滿有把握地閉上了左眼……那該死的家伙又在眼前晃動起來,目標(biāo)越來越不清晰,最后變成了一片灰色。他眨了眨眼睛,又用力揩了揩,這時候,他才知道,那層蒙在眼前霧一樣的東西,已經(jīng)無法擦掉了……“砰!”他還是扣動了扳機(jī)。這一槍,聲音更大,更脆亮,嗆人的火藥味向四周擴(kuò)散著。
他爬起來,三步并成兩步地跑了過去,像捕捉獵物似的扶住了那樹樁,兩眼仔細(xì)地、緊張地來回尋找著,完了,徹底完了!這回不但沒擊中,四周的草地上就連鉛彈的痕跡都沒有。他失望地癱倒在地下,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阿爸……”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恍恍惚惚看見了兒子搖晃著身子,偏偏倒倒地走了過來?!皾L,你快滾!”他罵了一聲?!鞍郑?、你聽我說,明、明天,我明天就進(jìn)城去,那兒水瀨皮一張就能賺兩千元……跑兩趟,就能還清了……”“住口!你敢再走,我打斷你的腿!”這陣子,如果兒子再出去,誰能說清他還會干出些什么蠢事來呢?
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再仔細(xì)看看,什么也沒有。他的腦袋里亂哄哄的。多不爭氣的家伙!在外面胡來,催債的都快踏破了門坎,羞死人,也愁煞人啦!那天他才知道,兒子酗酒、賭博,到處欠了債,現(xiàn)在又四下躲債,唉,怎么好見人?。。?/p>
一只老鷹在天空自自在在地盤旋著,漸漸地遠(yuǎn)去了。他翻身坐了起來,深邃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那片黑壓壓的林子……他又鼓足蠻氣,挎上獵槍,大步朝前走去。
他在這片山林里穿梭了幾十年,熟悉得像自己一樣,哪里有塊石頭,哪里有條小溪,他都清楚不過,就是閉上眼晴走也不會迷路。
山林里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一陣鳥兒啾啾的叫鳴聲。太陽從樹梢縫里投下來縷縷光柱,地下斑斑駁駁的。他踩著松軟的落葉在林間行走著。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又會來到這兒,簡直像在一場長遠(yuǎn)的夢中。五年前,他就從這兒告別山林,那時他想,再也不會來了,不會來了。
“呼、呼……”幾只野兔猛地騰出草叢,豎著長長的耳朵,箭似的消失在前方的叢林里面。
前面就是他常常下套子的地方。哪條小溪走黃麂,哪棵樹下過野豬,甚至哪種巢穴蹲野兔子,他都了如指掌,心中有數(shù)。走著走著,他一下子瞥見了前面那根弓一樣的小樹杈,甚至看見了樹旁的那個他親手挖成的洞穴。那天夜里,他在這里下了套子,他至少在這里觀察了三天,每次都發(fā)現(xiàn)有黃麂的新腳印。他蠻有把握,微笑著離開了。當(dāng)他重返此地時,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判斷出一定有東西上套了,憑他的經(jīng)驗(yàn)看,肯定不止一只。等他跑攏過來時,他驚呆了。套繩緊緊勒住一只死去了的母麂子,兩只剛出世不久的幼乳麂伸長脖子,緊銜著母麂的奶頭,靜靜地躺在地上。它們是吸干了最后一滴母乳才死去的……他驚嘆地叫了一下,只覺得腦袋里轟地一聲:“造孽呀!我這都干了些什么?神靈啊,快饒恕我吧!”淚花在他眼眶里打轉(zhuǎn),他感到有一種揪心裂肺般的難受。他放下了獵槍,從此離開了茂密的山林……
有些累了,他決定歇一會兒,等呼吸從容了再走。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他在一塊石包上坐下來,從腰帶上取下煙斗,裝了滿滿一斗煙,又用火石打起火,一股股青煙裊裊升騰起來。
他一邊叭噠著煙,一邊瞅著那片林子。他想起了那兩只小麂子,想起了那種慘狀,他又有些猶豫了,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不是發(fā)誓不再進(jìn)山了么,怎么又來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叭,”他吐了一溜煙霧,又狠狠吸了兩口煙氣。一只馬蜂碰在了那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上,嗡嗡地掙扎著。一只胖乎乎的大蜘蛛從林間爬出,一步步逼近馬蜂,一場殊死的搏斗就要開始了。他斜著眼睛,瞅著那兒,一直看著那蜘蛛拖著獵物,腆著大肚子一步步朝回走去。他久久地瞅著那只大蜘蛛,漸漸地,蜘蛛變成了一只麝香,一只大大的麝香,不停地在他眼前旋轉(zhuǎn)起來。最初他是在兒子房間里看到這只麝香的。兒子常常在夜里忙乎,不知道干什么。一次無意中,他看見兒子在油燈下嘩嘩地數(shù)錢,又在背地里做一筆生意。他有些犯疑。那晚他走進(jìn)兒子的房間,兒子正在撫弄一只麝香,他一來,兒子就趕緊把麝香藏了起來?!褒垉?,”他說,“你別藏了,讓我看一下。”兒子只好遞給他。他問這是哪兒來的,兒子吞吞吐吐說不出來。他捏了捏那玩意兒,頓時就明白了幾分。山里轉(zhuǎn)溜了幾十年,真真假假看一眼也有了個底。他把那只麝香丟在桌上,抽出腰刀砍成兩半,原來外頭是韁硬的黃麂皮,那里面全是麂糞蛋兒?!澳氵@個孽種!虧你干得出來!”他氣得差點(diǎn)說不出話來。他狠狠地給了兒子一巴掌,這一下打得太重了,他又有點(diǎn)后悔啦,兒子嚎叫著在地上翻了兩個滾圈,又跪著向他撲來:“阿爸……我這是沒有辦法呀!……阿爸,只有求求你啦,過了這一回,我就再也不涉足了……”他的心軟了。他是愛兒子的,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他。兒子是他唯一的寄托與希望。咦,一切都怪老伴過早地拋下了他們,要不然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有一次兒子做錯了事,他發(fā)火了,一腳踢在兒子的小腿上,兒子當(dāng)時就站不起來了。那時兒子剛好十歲。他嚇住了,趕忙跑過去扶兒子起來。兒子并沒有哭,只是兩只眼眸蓄滿了淚水。他說:“龍兒,你怎么啦,快站起來!”兒子還是沒有哭出聲,只是重復(fù)著:“阿媽……我要阿媽……我要阿媽呀……”他的鼻子一酸,一把將兒子拉在懷里,他淚漾眼眸:“龍兒,龍兒,求你千萬別這樣!是阿爸不好,你打我吧……”好多年過去了,他都還清楚地記得這件事。是啊,就這么一個孩子都養(yǎng)不好,怎能對得起妻子呢?就依著他吧。他常常這樣想。
起風(fēng)了,陣陣林濤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抬頭望去,太陽在密林遮掩下,在林間形成許多色彩的光環(huán)。并不刺眼。潮濕的空氣卷著枯葉迎面撲來,冷颼颼的。他收拾好煙具,又挎上了獵槍。
他在山林里尋覓了大半天,毫無收獲。他有些泄氣了。但就在這時,無意中,他竟發(fā)現(xiàn)了遠(yuǎn)處的草叢里有一只大麂子,旁邊還有一只小麂在玩耍。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趕緊躲在一塊石巒后面,把槍架好。麂子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他高興極了。他正想放一槍,可他又頓住了:咦,在哪兒見過呢?怎么這樣熟悉?噢,他想起來了,也是在這塊林子里,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不過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天他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兩只麂子,就在他準(zhǔn)備開槍時,那只敏捷的老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竟不顧一切地迅速向小麂撲去……他怔住了,呆呆地蹲在那兒,那根壓在扳機(jī)上的食指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他沒有勇氣扣動這一槍,他貓著腰悄悄地退了下來。這一天他扛槍放了空,可心里卻是從沒有過的輕松。回到村寨,妻子和兒子又像往常那樣在小溪邊那塊草坪上迎接他:兒子看到他,從妻子身上掙脫,伸出兩只可愛的小手,邁著蹣跚的步子朝他跑來:“阿爸……阿爸……我要小兔子、我要……”兒子的聲音好纏綿,他的心都快碎啦,一天的疲憊不翼而飛;他一把將兒子抱起來,說:“你就是小兔子?!彼α?。是嘞,在他的眼里,兒子多像那乳臭未干的小兔兒、小麂子呀!
真是神使鬼差,怎么今天又見到了?活又像在做夢。他本能地放下了獵槍。
那小麂子真乖,跳來跳去的,就像一只活潑可愛的小松鼠。他矛盾極啦,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心里亂成了一團(tuán)根本理不開的毛團(tuán)。噫,一切都怪兒子、兒子!這個不懂事的東西,惹了多少事,闖了多少禍?。 鞍?!……求求你啦!”他又像聽見兒子在說,“真的,只要這次還清了錢,我、我發(fā)誓再不干啦……”他又舉起了獵槍,他臉上的肌肉在顫抖,胡須在顫抖,雙手在顫抖……呸!鬼才知道兒子說的是真話!他已經(jīng)發(fā)過不止十次誓了。槍口落了下來……又舉起來……又落下來……“砰砰,”幾個酒瓶砸碎了,兒子踉踉蹌蹌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還有幾個灌滿野畜糞蛋兒的僵硬黃麂皮大麝香……“阿爸,我要進(jìn)城去……求你再進(jìn)進(jìn)山吧……我發(fā)誓……”“你這個孽種,我打斷你的腿……”陰森的賭場里幾十張紙牌又像飛碟一樣在眼前飛舞起來?!褒?,你再不還錢,可就別怪我們不講理啦……滾!”
“砰!”槍聲終于響了,藍(lán)色的煙霧迅速彌漫開來:落葉在巨大的聲浪里紛紛下落。
他無力地爬在石巒上,巖子一樣堅硬的臉膛緊貼著暗綠色的青苔,痛楚地緊閉著雙眼:他再也起不來了,一串串渾濁的老淚沿著滿是皺紋的面頰流下來、流下來……
“嘰嘰咕咕?!币蝗夯鸺t的山雞子在夕陽里撲閃著好看的花翅膀向遠(yuǎn)方飛去。
遠(yuǎn)山,殘陽如血。他將獵槍拋進(jìn)了幽深的山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