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好像什么東西都能往藝術上靠,就說吃吧,某人如何如何地喜歡吃、懂得吃,以前只說他是個“吃客”,現(xiàn)在居然也可以說成“吃的藝術”,變成“美食家”了。的確,吃有許多講究,其中不乏高深的知識,但與藝術相提并論,未免有些牽強附會,倒還是叫做“吃的學問”來得貼切。
吃的學問倒真是不少,別說色香味的相生相克,光是菜名就大有玄機,如油氽臭豆腐一道,就有人起名“炸金磚”,既形象又好聽,而到了文人的嘴里,更成了與“紅嘴綠鸚哥”一起的“金鑲白玉板”,就連皇上聽了,也是龍顏大悅啊!
我覺得菜名中最傳神的,非“順風”和“甩水”兩道莫屬。本不起眼的豬耳朵,三個銅板可以買上一大碗,若是放到酒水館里,切成細絲,拿個小小的碟子擺上,就搖身一變成了“順風”,身價頓時不可同日而語。
“甩”字,上海話念作“豁”,有“甩撒”和“劃撥”的意思,因此,“甩水”有時也寫作“劃水”。甩水到底是什么東西?就是魚尾巴啦!魚尾不正是搖搖擺擺“甩水”的嗎?
紅燒甩水,在老上海,也算“大菜”了,有別于“過”泡飯白粥的“小菜”,定要量足賣相好,才能出彩。這樣的大菜,當然不能用烤籽魚、小黃魚之類的小魚,本來就沒有多少肉,若只用其尾,既無看相也沒吃頭。即使是體型大的魚,也要根據(jù)肉質(zhì)的鮮美和魚尾的形狀,分出個三六九等來。最好的是青魚,體型粗壯,魚尾又長又圓,最是適合。次一點的則是草魚,雖然形狀可以亂青魚之“真”,但草魚是素食魚類,肉沒有青魚緊實,且有泥土氣,多是沒有青魚時的替代品。再次一點的,算是鰱魚,本是做魚頭湯的上佳之物,勉強也可做得甩水,好在大的也有五六斤、七八斤,大小適合,只是肉少刺多,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至于鳊魚之類,尾薄而扁,是怎么也做不成這道好菜的了。
菜是好菜,烹調(diào)卻是不難,取青魚一條,五斤以上的,剁下魚尾,要虎口般長短,好在如今的菜場都可以分段賣,免去許多麻煩。洗青魚尾巴,可能是所有的魚菜里最容易的了。魚尾去鱗、洗凈后,用刀從脊上切入,沿著魚骨剔出整爿魚肉,魚肉要連著尾巴,如果切斷,非但顯不出手藝,還平添煎炸時的麻煩。批完一面,再批另一面,最后用剪刀剪斷尾骨,于是一條魚尾連著兩爿魚肉,樣子頗像過去審犯人時用的一種刑具——兩片皮子釘在一個把手上,掌嘴用的。據(jù)說衙門中的高手可以把這個東西打得噼啪響,卻連臉皮都沒有碰到,他們也可以不動聲色把人打得皮開肉綻,功夫全在手上。這些“掌故”,蘇州說書里最多,有空不妨聽聽,很是發(fā)噱。
魚骨拆去,將尾縱向切成三四條,放入大油鍋里煎透,如果家中沒有大油鍋,可以在煎炸的時候,將燙油舀起澆淋,就可以防止魚皮脫落、魚肉斷開,若是水平不濟,可在魚肉上沾撲干菱(淀)粉后再入油鍋煎炸。
等魚肉煎黃,潷去大部分油,倒入料酒、醬油以及清水少許,加蓋用小火燒煮,若用大火,魚肉易散開。四五分鐘后,開蓋加糖收干,即可上桌。如此做法,最是正宗,魚肉入味,外酥里嫩,討人歡喜。現(xiàn)在有的飯店,將魚蒸熟后,淋上“著膩”的醬汁,雖然油光锃亮,只是魚肉浮而無味,實不足取。
說到菜名,廣東人最諳此道,然而那些什么“金玉滿堂”、“富貴臨門”,總有點故弄玄虛,不是我輩一時半會能夠詳(滬語“猜”)出來的;至于賣五十塊錢一杯的白開水,還有個“心痛的感覺”之名,恐怕只是笑話里的東西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