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字句情感傾向及其情感構式的構成

摘 要：情感傾向測試顯示，表指令義的“讓1”和表容許義的“讓2”為中性情緒，表聽任義的“讓3”情感傾向分化為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表否定義的“讓4”為消極情緒。聽任義是“讓4”構成情感構式的語義基礎，“讓”字情感構式在句法、語義上都有別于非構式，且具有隱性否定的特殊用法，表達制止、警告或打擊報復等意，具有極強的主觀性。

關鍵詞：“讓”字句 情感傾向 情感構式 主觀性

一、引言

“讓”，“指使、致使、容許或聽任”（《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P1085）?！白尅弊志涑霈F(xiàn)在兼語句式，即“N1+讓+N2+VP”中，“N1”是主語，“N2”是兼語，“VP”是N2發(fā)出的行為動作，有三種常見的格式意義：

（一）N1指使、命令N2實施VP

（1）蔣孝勇大學畢業(yè)后，蔣經(jīng)國首先讓他熟悉黨務機構業(yè)務，讓他在“革命實踐研究院”任職。（李松林《晚年蔣經(jīng)國》）

（二）N1容許、授權N2實施VP

（2）應當讓學生有計劃有目的地接觸社會，在接觸中了解社會、認識社會。（當代＼CWAC＼AEB0001.txt）

（三）N1放任、聽任N2實施VP

（3）讓他謗，任他毀，把火燒天徒自累。（大愚法師《解脫歌》）

這三種格式意義N1“讓”N2實施VP，是不是適合所有的情況呢？

（4）“我讓你叫！”一口氣給了他十幾棍子。（老鬼《血色黃昏》）

（5）小土匪惱，狠狠罵道：“媽啦個巴子！我讓你朝后尿！”（張勝利《佳作》）

顯然，例（4）、例（5）“讓”字的格式意義不同于以上三例。帶有消極禁止（許衛(wèi)東，2007）和警告義（劉宗保，2011），具有標記責任者、解釋原因和言語行為等多種用法，是主觀性和交互主觀性的表現(xiàn)（鄧川林，2012）。周繼圣（2000）認為這是言者在受到對方動作行為刺激后，發(fā)泄憤怒，且伴隨可能影響對方的人身、財產安全的激烈行為，體現(xiàn)了表層語義和深層語義的完全對立?！白?”字句的意義不再是簡單的內部的詞匯意義之后，還來自結構式本身，即為“讓”字構式（劉宗保，2011；代麗麗，2015）。

為示區(qū)別，本文將此種用法記為“讓4”。“讓”字句的情感傾向是怎樣的？句法、語義有什么區(qū)別特征？其情感構式是怎樣構成的？有怎樣的語用功能？為深入解答這些問題，本文第二部分分析“讓”字句的句法、語義特征，第三部分測試“讓”字句的情感傾向，第四部分界定“讓”字情感構式，第五部分探討“讓”字情感構式的語用功能，最后是結論。

二、“讓”字句的句法、語義特征對比

在“讓”字句“N1+讓+N2+VP”中，“讓4”字句在句法、語義上都有別于“讓1-3”字句。

（一）人稱

人稱上存在差異?！白?-3”比較自由，“讓4”的“N1”僅限于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N2”為第二人稱“你/你們”，即“我讓4你（們）VP”。比如：

（6）“我讓4你胡說！”（馮苓植《雪駒》）

“讓4”的語境性較強，第一人稱“我”常?？墒÷?。

（7）藍芯按耐不住心中的焦急，使勁兒的咯吱起鳳斯詠胳肢窩，嘴里說道“讓你裝！我讓你不說……”。（《至尊少年王》）

第二人稱后面還可出現(xiàn)補充信息指稱其身份、地位或其他關系屬性，包括客觀的信息和言者“我”主觀的評價信息，加強消極情感程度。如：

（8）染房老板：“嗚嗚——我讓4你們幾個小兔崽子砸我的缸！”（《司馬光砸缸》

（9）他心里惡狠狠地一笑：我讓4你葡萄不承認我?。▏栏柢摺兜诰艂€寡婦》）

值得注意的是，“你”還出現(xiàn)虛化的情況，在語境中并無確指的對象。如：

（10）哼，安史之亂，我讓4你亂，我讓4你亂?。。▽は銕洝妒⑻骑L流武狀元》）

（二）“讓”

“讓1-3”在交際中常常受其他成分修飾，比如副詞“情愿/就/都/不”等，動詞“想”，助動詞“要/能/會”等?！拔易?你VP”中的“讓4”一般不受任何語言成分的修飾。

（11）“不知道？我讓4你不跟我說實話！”（野兵《單兵作戰(zhàn)》）

（三）VP及其語義特征

1.VP的句法分布

“讓”字句中，“VP”在句法分布上差異不大，絕大部分是謂詞性成分，包括動詞的肯定式或否定式、動賓短語、連謂結構，甚至是句子等。

2.VP的語義特征

“讓”字句中，“讓4”與“讓1-3”的VP在語義特征上共性較少，差異顯著。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

1）[±自主性]

“讓”字句中，“VP”都是“N2”的動作行為，[+自主可控]。

（12）楊鎬向那送信人大聲喝道：“誰讓1你去送信的？”（李文澄《努爾哈赤》）

（13）靜秋拽著他的手，不讓2他去打架。（艾米《山楂樹之戀》）

（14）“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讓3他去吧。”（《讀者》合訂本）

（15）（鴻飛）邊打邊罵：“我讓4你臭美，我讓4你顯擺！”（漠北狼《兵王》）

2）[±已然性]

“讓1-3”字句，“VP”已然、未然都可。但是，“讓4”字句中，“VP”是已執(zhí)行、已發(fā)生的事件。

（16）（魯亮）嘴里面怒叫道：“喝，喝，我讓4你喝！”。（野兵《單兵作戰(zhàn)》）

（17）“我讓4你出餿主意！”他罵著，抽出彎刀劈出去。（榮譽與忠誠《強漢》）

3）[±消極性]

“讓1-3”字句，“VP”不一定是消極行為?！白?”字句中“VP”是負面消極的，絕大部分是威脅到對方的利益，是對方不期望發(fā)生的，甚至是社會道德層面上不被認可的行為。endprint

（18）“我讓4你胡說！”（馮苓植《雪駒》）

（19）“我讓4你們投降，我讓4你們當漢奸……”（1994年報刊精選01）

4）[±反預期性]

“讓1-3”字句，“VP”大多是言者預期范圍內的行為?！白?”字句的“VP”嚴重違背了言者的預期，于是言者表現(xiàn)出強烈的禁止對方反預期行為的主觀情感。

（20）你去死吧，敢罵本小姐是野貓，敢讓本小姐身上濺尿，我讓你罵，我讓你不放好尿壺，我讓你……（竇一官《大唐之一路升官》）

預期具有主觀差異性，同樣的“VP”可能在某人預期之內，也可能是其反預期內。如：

（21）一天小白兔在森林里散步，遇到大灰狼迎面走過來，上來“啪啪”給了小白兔兩個耳瓜子，說：“我讓你不戴帽子?！毙“淄脹]有辦法只好繼續(xù)走。第二天她戴著帽子走出家門，又遇到大灰狼，他又給了小白兔兩個耳瓜子，說：“我讓你戴帽子?！贝罄匣⒖吹搅苏f：大灰狼只是找借口欺負弱小的兔子?。。╤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359111650.html）

綜上所述，“讓”字句的語義特征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VP”上，“讓1-3”字句的VP較自由，“讓4”字句中受限制。詳見表1。

三、“讓”字句情感傾向測試

（一）測試設計

所選語料來源于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CCL）網(wǎng)絡版、北語漢語語料庫（BCC）、中國傳媒大學文本語料庫檢索系統(tǒng)以及百度搜索。共篩選出52個“讓”字句，每種格式選取13個，制成4個txt文件。利用ROSTCM6軟件的情感傾向分析工具1.7.1.1，對語料逐一進行測試①。

（二）測試結果

每個txt文件情感傾向測試結果包括6個txt，分別是負面情感結果、情感分布視圖、情感分布統(tǒng)計結果、情感分布詳細結果、正面情感結果和中性情感結果。對數(shù)據(jù)進行整合，得出以下結果。

表2顯示：“讓1”句中性情緒比重最大，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相對較少，且都為一般程度；“讓2”以中性情緒為主，但積極情緒比重明顯增加；“讓3”中性情緒比例驟減，主要分布在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當中，且多是一般程度的，值得注意的是，出現(xiàn)了1例高度（-20以下）的消極情緒；“讓4”，消極情緒比例最大，積極情緒比例很低，且消極情緒中，一般程度（-10～0）比重最大，中度（-20～-10）次之，高度（-20以下）較少。可見“讓”字句的主要情感傾向：“讓1”和“讓2”主要為中性情緒；“讓3”的情感傾向分化為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讓4”主要為消極情緒。

四、界定“讓”字圖式情感構式

從以上數(shù)據(jù)得知兩點：1.“讓4”字句在句法上的凝固性。當語言結構的整體功能并非構成成分形式和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整體構式的意義表達，可稱之為構式（Goldberg，1995）?！白?”字句的消極情感功能不再是字面義的組合，且“讓4”因長期與人稱代詞“我”“你（們）”高頻共現(xiàn)，語言結構發(fā)生重新分析，語義發(fā)生變化，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詞匯單位，這是構式的固化現(xiàn)象（Traugott，2003）。基于此，“我讓4你VP”可界定為圖式構式，具有開放性特征和較強的能產性。2.情感傾向測試結果顯示：“讓3”是“讓4”情感傾向的分水嶺，其聽任義是構成“讓4”字構式的語義基礎。“讓”字句的情感傾向就像一條河流，從“讓1、2”的中性情緒流向“讓3”時出現(xiàn)兩條分支：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讓4”沿著消極情緒這條分支發(fā)展壯大，“讓3”是“讓4”情感傾向的基礎。加之，“VP”的語義特征使得“我讓4你VP”的消極情緒更加強烈，“讓4”字構式可進一步界定為“讓”字圖式情感構式。

目前，情感構式的研究還未形成系統(tǒng)，潘震在這方面頗有建樹。潘震（2014）認為，語言是情感表達最有效的方式，特定的情感語言形式被規(guī)約化后就形成了情感構式，他著重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觀察情感致使構式（潘震，2014）和情感表量構式（潘震，2015）。還有一些個案研究，比如：貶抑性習語構式（鄭娟曼，2012）、不禮貌構式（嚴敏芬，2012）、味覺詞語構式（劉世理、趙科，2015）。趙春利（2007）分析了情感形容詞與名詞的語義關系及其同現(xiàn)原則。味覺詞語構式和情感形容詞的構式義來自構式本身包含的情感詞匯，屬于情感本體構式的研究，“我讓4你VP”則是圖式情感構式，這正是情感構式的兩大類。情感構式的研究還非常缺乏用數(shù)據(jù)驗證構式的情感傾向的研究。

五、“讓”字圖式情感構式的語用功能

（一）構式主觀性

語言的主觀性（subjectivity）是言者“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包括其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等自我的印記”（Lyons，1977）。情感表達是語言主觀性的有力體現(xiàn)（沈家煊，2001）。圖式情感構式“我讓4你VP”多是感嘆句，其消極情緒主要包括以下幾種。

1.制止反對類

該構式字面上看似容許、放縱對方的行為，實際上是言者“我”果斷發(fā)出的強烈反對、制止行為，態(tài)度強硬，毫無回旋之地，不滿情緒極為強烈。構式表示制止、反對實施“VP”行為。若構式反復使用，言者的不滿情緒則愈發(fā)強烈，主觀性愈強。

（22）瑪麗尖叫著，爬起來揮舞著枕頭朝國王打去，“讓4你瘦！讓4你瘦！讓4你嘗！我讓4你嘗！氣死我了！”（《凡爾賽的穿越玫瑰》）

2.警告威脅類

圖式情感構式“我讓4你VP”前后常常伴有言者“我”對聽者“你/你們”已實施的“VP”行為可能會有的后果發(fā)出的警告、威脅。

（23）你想做父親的聽到女兒這樣的不馴服就更氣憤了，就更往死里打，我讓4你去報警，我打死你。（淳子《解讀張愛玲（上）》）

3.打擊報復類

當言者“我”說出“我讓4你VP”時，同時還可伴隨著打擊報復的行為。如：endprint

（24）“我讓你罵，吃老娘劍?！保ㄍ跛贰肚f別把我當人》）

4.情感發(fā)泄類

“我讓4你VP”是言者對對方實施的，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行為的情感發(fā)泄，體現(xiàn)言者忍無可忍、憤怒憎恨之情。

（25）我讓你掏！我讓4你來捉贓！杭素玉突然大叫一聲，從褲腰下抽出一條紫紅色的衛(wèi)生帶，掄高了朝粟美仙臉上打去。（蘇童《另一種婦女生活》）

以上圖式情感構式“我讓4你VP”的四類消極情緒可交叉存在，即可包含言者多種消極情緒類別。

（二）隱性否定功能

在一般會話情境中，若字面意義等同于話語意圖，則產生規(guī)約性會話含義和顯性意圖，該話語刺激產生最大關聯(lián)或強關聯(lián)，減少對方加工處理話語的努力；相反，不關聯(lián)或弱關聯(lián)產生非規(guī)約性會話含義和隱性意圖，增加加工處理話語的努力（Sperber&Wilson，1986，1995）。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否定意義的表達一般可在相關詞語前直接加上否定詞，產生“最大/強關聯(lián)”，減少交際成本，獲得最大交際效益。但是在很多語境中，很多肯定結構通過語用推理也可表達否定意圖，該用法為隱性否定。圖式情感構式“我讓4你VP”在會話情境中產生特殊含義，表里不一，卻絲毫不增加聽者解碼的努力，同樣可產生最大的語境效果，主要是因為該構式的強語境性。如圖1所示。

（26）我讓你對我不好！我讓你啥都不說！小爺我，你也有今天??！

（27）司馬藍，連口說我讓你分地做生意！我讓你分地做生意！我讓你他娘的分地做生意！。（閻連科《日光流年》）

言者“我”使用圖式情感構式“我讓4你VP”來警示聽者，以表達制止、警告或打擊報復等之意，原因主要有：其一，言者有意強調不期望出現(xiàn)的行為“VP”，要聽者注意所執(zhí)行的行為“VP”的消極性，“VP”可看成是“我”的情感源；其二，言者為了獲得顯性警告的表達效果，以干脆利落的、直接命令式的警告凸顯言者的負向情感態(tài)度。

六、結語

指令義、容許義，抑或是聽任義的“讓”字句都是非構式，聽任義是“讓”字構成情感構式的語義基礎。情感傾向測試結果表明，指令義的“讓1”和容許義的“讓2”都為中性情緒，聽任義的“讓3”情感傾向分化為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表否定義“讓4”為消極情緒。“讓4”字句的消極情感表達不同于“讓1-3”，它不再是字面義的組合，而是語言結構的整體表達，構成“讓”字情感構式。在句法、語義、語用上的獨特性既是構成情感構式的原因，也是作為情感構式的特征所在。它的隱性否定的功能是漢語特有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到底如何形成的呢？從認知的角度如何解釋呢？關于這一構式的研究還有較大的拓展空間，有待我們深入鉆研。

注釋：

①進行測試的語料可據(jù)需要提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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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4）.

[16]Sperber，D.&Wilson，D.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Oxford：Blackwell，1995.

（李金鳳 湖北武漢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43007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