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水路與心路

□周美華

公路、水路與心路

□周美華

201國道還是土路時，逢春季路面翻漿，或是逢雨季被沖刷嚴(yán)重，道班人力不足，總會雇幾個臨時工來幫助養(yǎng)護(hù)。我便做過這樣的臨時護(hù)路工，在暑假里逡巡于201國道兩側(cè)。一度，我對這條國道的某一段非常熟悉，它路旁的糖槭樹、老槐樹，都見證過我一锨锨揚(yáng)起沙子的姿態(tài)；它在哪處有個拐彎，經(jīng)過哪個村屯，我都能在心里一一畫出路標(biāo)。

土路的養(yǎng)護(hù)離不開沙子。我跟其他人一起乘坐著老“東風(fēng)”，到小孤山英那河去取沙子。英那河的沙子潔白如雪，河流蜿蜒清涼如鏡，站在河床，每每忘卻了是在勞作，總感覺如一次遠(yuǎn)足踏青那般讓人心怡。我的方位感不太好，去到一個陌生地方，常常分不清東南西北。說來也怪，唯獨(dú)站在小孤山英那河的河床之中，我方位清楚，心明眼亮。那時候會想，守著這條河活人，倒是不錯的去處呢。

許是天意，多年以后，我就嫁給了一個小孤山人。

從取沙子到嫁人，這期間有十多年的時光，我念書、工作，從青堆子到莊河，就是沿著這條路來來回回。因為曾經(jīng)在這條路上碼過沙堆、揚(yáng)過沙子，那種熟稔與親切感，便會比其他人來得更深入些；因為一次次出發(fā)與返回，伴隨著瑣細(xì)生活的改觀變化，這條路便在心里有了種象征意義。夜里從莊河返家時，路邊那些刷了石灰的樹樁，在車燈的映照下，能給人帶來一種別樣的幻覺：它們像是些靜默的守護(hù)者，目送著你一程程向前飛奔。有時，你會對這無休止的前路略感迷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抵達(dá)何方；也有時，你會對樹木的守護(hù)滿懷感激，它們就像是你相熟日久的親人朋友，也像無數(shù)擦肩而過的路人。

到了待嫁的年紀(jì)，自己便也成了棵受人關(guān)注、有待養(yǎng)護(hù)的樹。

媒人是我的同事，天性熱絡(luò)，剛來單位七天，就張羅為我介紹對象。礙于熱情，前去相親，生澀別扭的半小時捱過去，就等待相互過話——行或不行。對方?jīng)]相中我，媒人很為我不平，甚至還帶著三分惱火：“看不中拉到，當(dāng)是啥好人家，他媽打四鄰。等我再給你提！”媒人大包大攬，好像她從別的單位調(diào)過來，唯一使命就是給我提親。

時隔兩月，她果然又約我相親，就是現(xiàn)今的丈夫。見面時，有幾處與她介紹的似乎不符，讓我略有不快。比如：在城建局下屬單位工作，說成是在城建局工作；是中專生，說成大學(xué)生；年齡說是二十五歲，可看上去能有四十多……這次輪到我拿捏不定了，覺得媒人的話有些“二八扣不住”，猶疑間，已經(jīng)打算撂下不提。

這門親事，卻仿佛神助一般，此后不斷有信息傳遞過來，形成些絲線把我纏住。有親戚叫我去家里吃飯，談起這事，親戚說，我知道這個人，我們在一個樓內(nèi)辦公。于是幫我打聽，反饋回來：該人踏實老成，工作認(rèn)真，連年的先進(jìn)工作者。最關(guān)鍵的是，年齡屬實，絕無昧歲，用現(xiàn)今話說，不過是長得著急了點(diǎn)罷了。又一次，周末回青堆子家中，嫂子的父親來串門，閑聊中問起我的親事。我說同事給介紹了一個，家住小孤山糧庫前，姓杜。老人隨即問，小孤山姓杜的？他爹是不是叫杜立武？我說是。老人說，巧了，這老杜我可認(rèn)識多少年了，那可是會過日子的根本人家。三姑娘啊，我覺得這事行！

年齡屬實，根本人家。這兩條確實挺鼓舞人。接觸了幾次，心里的小船兒悄悄開始掉頭，遂決定拋開那些不符，拋開那張四十多歲的臉，直奔“根本”而去。

半輩子過去， 他還真是踏踏實實地體現(xiàn)了一種根本。婆婆生病時，他下了班就會雷打不動地守在病榻前，婆婆不能言語，他握手相慰、喂飯、擦屎抹尿；岳母生病嘔吐，情急之下，他竟能上前用雙手去接嘔吐物；我哥患病兩次大手術(shù)，每次長達(dá)六個小時，他在手術(shù)室前寸步不離，直等到手術(shù)結(jié)束；一位鄰居老邁，義子無力擔(dān)負(fù)養(yǎng)老，他便出資讓老人去養(yǎng)老院，直至終老……不管工作有多么忙累，親人的生老病死，總會被他記掛在心上，他肩上擔(dān)了太多的東西。

第一次去他家是冬天。冬天天短，我們分別下班，相約同奔客運(yùn)站，乘坐小客車，到小孤山車站，天已經(jīng)黑透。迎接我倆的是他80歲的父親。他首先看見，立馬上前攙扶?！鞍帧?！“天黑的真快，我等一下午了”。他父親滿是喜悅，挓挲著雙手示意我們往前走。黑黑的道路，他一直攙扶著父親，一里地的路程，我們走了半小時。進(jìn)得家門，他年近七十歲的母親，灶上灶下忙得熱氣騰騰。飯前，他將飯桌拿到炕上，仔細(xì)地擦一遍，上桌的碗盤干凈利索。飯后，他做教師的姐姐適時地帶來兩本雜志。一本是《遼寧青年》，一本是《大眾電影》。 這些都吻合于我內(nèi)心，于是，我將自己固定在這門親事里。

定親，是在這座老屋，五間大葦房，院落寬大方正，門前有馬蘭和碾盤，院內(nèi)種植齊整。婆婆是滿人，鄂姓，尊崇讀書，無論日子如何艱辛，終堅持讓三個孩子完成學(xué)業(yè)。公公為人耿直，做事求真務(wù)實。當(dāng)年在安東，有人比他更需要一雙鞋，他脫鞋贈與，赤腳回到小孤山。公公見誰干活稀湯寡水、糊里糊涂，哪怕“戴帽”期間，也定要上前批評指正。久之，遠(yuǎn)近的人對他都尊敬有加。東院的本家孫子說：俺要是褙地壟，老遠(yuǎn)看見俺二爺來了，就得扔了頭趕緊跑，等俺二爺過去再干。我們褙的地壟，自己覺得很直，在俺二爺眼里根本不行。不過，俺二爺褙的地壟，筆直筆直，就像木匠用尺子打的，誰也趕不上。

大姑姐和我丈夫，沿201國道進(jìn)了縣城；二姑姐，沿201國道，到了英國倫敦。這是他們讀書出行的方式。

英那河，是丈夫小時戲水的天堂。家人不準(zhǔn)，大姐更是一個嚴(yán)厲的監(jiān)督者，一時不見弟弟，便沿河尋找。弟弟玩伴中，任何一人瞅見大姐，一個呼哨，便齊齊泥鰍入水，每人叼根葦管，游出老遠(yuǎn)老遠(yuǎn)。

英那河，滋養(yǎng)了他們的靈性，寬廣了他們的胸懷，錘煉了他們的堅韌。英那河，曾經(jīng)有多隆阿購書之船上行至此，也有日本人喜食河魚至此，更有特殊時期有人跳河于此，還有很多美好的傳說于此。英那河，日夜不息，奔流入海，可堪負(fù)載？

結(jié)婚，是在縣城。我們租了兩間屋子，一間公婆居住，一間一半是廚房、一半是新房。新房內(nèi)置一張一米一寬小床，是丈夫親手用手鋸截木頭所制框架，上鋪他單位廢棄的一個三合板黑板面，再上鋪草墊和行李。我從單位宿舍拿回的化妝品放窗臺上、臉盆置床底下。只是多了大姑姐給買的窗簾、門簾和窗臺上的一對小花瓶。新行李是媽媽準(zhǔn)備的四鋪四蓋之一，是爸爸用自行車沿201國道分兩次載到縣城的租屋中。公婆的大屋里，有我們結(jié)婚新做的立柜、被罩、寫字臺、婆婆的一口米柜和電視。電視是定親時給的一千元錢，丈夫要回去七百元錢才買下的。這便是我們的新家。

公公勤儉。家中門上幾十年都貼一幅字：需從勤儉求幸福，唯有勞動最光榮。我給他買過一斤蛋糕。他問我在哪兒買的？多少錢？當(dāng)我說出那家商店，他立即說我買的蛋糕比另一家商店貴二分錢。硬逼著我退回去。無奈丈夫領(lǐng)著我提著蛋糕，在外面走了一圈，再提回來?；氐郊抑?，告訴他，蛋糕已經(jīng)退了，又到他知道的那家便宜二分錢的商店去買的。并且我們真的去了那家便宜的商店，不是去買蛋糕，而是去告訴人家?guī)椭覀?，一旦公公再去那家商店問起，就說我們?nèi)ベI過蛋糕。

有兒子時，公公高興得日日合不攏嘴。他年齡太大了，他不敢抱孫子，怕摔了孫子，就整天擺弄孫子的尿布。疊得大一摞、小一摞的，摞摞都異常整齊。那是公公做人的信條，橫平豎直。

人生像接力賽。公婆使出全身的力氣，將他們的子女送出小孤山，而他們的子女又使出渾身的勁兒將他們的子女還要往外送。他們用他們父輩修理地壟的勁頭修理著他們的子女，以使他們成人成才、以使每個家庭都有希望。大姑姐的孩子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碩士畢業(yè)，在北京工作；二姑姐的孩子，取得英國皇家注冊會計師證書，在倫敦工作；我們的孩子博士在讀。有希望真好，那奔騰入海的英那河，那通向遠(yuǎn)方的201國道，都給我們帶來無盡的希望。

小孤山英那河，共有三座橋，一座是日偽時期所建；第二座是上世紀(jì)60年代所建?，F(xiàn)今這座橋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所建。新橋修好了，舊橋沒有保留。那三座橋由南向北，由低到高，由窄至寬。它們僅保留在部分人的心里，是那些保留人內(nèi)心的一道風(fēng)景，一段歷史。

公公進(jìn)城四年去世，又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小孤山。只是祖墳早已經(jīng)沒有了。在深翻地的年代，被夷為平地。另尋墓地葬后，本以為妥妥帖帖，斷不會再有深翻地年代的反復(fù)吧?？墒牵睦镏?，在修黃海大道時，我們不得不再一次遷墳。

小孤山英那河橋，是因為社會發(fā)展了，一造再造。而我們的祖墳，也是因為時代的此時彼時的需要，一遷再遷。

英那河水奔流入海，在海南，掬一捧青綠的海水，我分辨著是否能聞到英那河水的清香。

在一個金秋的十月，二姑姐的姑娘回國了，回來在海南舉行一場盛大婚禮。在這里，有藍(lán)天，有大海，有鮮花，有華麗婚紗，有高檔酒店做新房，有如意郎君，天地人和諧美滿?？墒?，在這濃濃的幸福中，似乎少了一種味道。那就是年齡大的爺爺奶奶不能千里迢迢飛過來參加婚禮，少了爺爺奶奶的祝福，亦或是爺爺奶奶少了一份幸福；少了老親故鄰的賀喜。這在孩子是渾然不覺，她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對她來說，既沒有老親，也沒有故鄰，甚至爺爺奶奶見面的次數(shù)也能數(shù)過來，更別提那些結(jié)婚禮俗。中國，已經(jīng)在她身后，只是她曾經(jīng)來過的一個地方。如果公公活著，知道很多人來回坐飛機(jī)參加婚禮，他那種對于蛋糕貴二分錢的追究以及修理地壟的勁頭還好用嗎？

什么時候，類似于英那河三座橋這樣的事情，不再只保留在部分人的記憶中，而是存留于世，讓人知道我們的歷史；什么時候，我們的祖宗不再不安，讓我們能找到祖墳，知道來路；什么時候，我們的孩子能揣著過去，奔向未來。

201國道左右，是濱海路，是黃海大道，是高鐵，通向遠(yuǎn)方的路，一條又一條。

責(zé)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