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顛倒眾生的意亂情迷

李淑云

東邪李碧華

李碧華類似于東邪——才情極高卻劍走偏鋒，遺世獨立卻又神秘惑人。

李碧華是香港文壇大名鼎鼎的才女。她才高意廣，行蹤神秘，其自述檔案頗為不羈——年齡：數(shù)字太大；三圍：數(shù)字太??；身體特征：頭角崢嶸；性格特征：忠肝義膽，一絲不掛；愿望：不勞而獲、醉生夢死；所崇拜的快樂美滿人生：七成飽，三分醉，十足收成；過上等生活，付中等勞力，享下等情欲。

李碧華很出名，但她的原名更有名，李白。此李白和彼李白多少有一些聯(lián)系，一個被尊為詩仙，一個則擅長寫人鬼情。這個紅透香港的女作家常常被人拿來和張愛玲作比較，和張愛玲相似的是李碧華生長在一個大家庭里，雖然李家沒有張家的顯赫。她在樓頂很高、有著木樓梯的舊式樓宇中聽過很多舊時的人事糾葛。這些舊時的人物、樓宇、舊時的氛圍不難在李碧華的小說中找到。

李碧華17歲做記者，24歲開始發(fā)表散文集，此后年年都有小說散文問世，作品近百部。讓李碧華名聲大震的是其小說改編成的電影：1988年關(guān)錦鵬執(zhí)導(dǎo)的《胭脂扣》由梅艷芳張國榮主演；1990年《誘僧》陳沖主演；1992年《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張藝謀和鞏俐主演； 1995年陳凱歌執(zhí)導(dǎo)、張國榮主演《霸王別姬》；1993徐克執(zhí)導(dǎo)《青蛇》，張曼玉、王祖賢主演。

李碧華的作品可謂叫座又叫好。這個擅長講故事的女人，文字華麗張揚，情節(jié)錯雜旁逸斜出，把生生世世生生死死的愛情點染得活色生香意趣橫生，顛倒無數(shù)意亂情迷的讀者。李碧華的小說都不長，薄薄幾十頁上百頁就把一個故事講得清清楚楚，干凈利落。

移花接木，故事新編

倘若李碧華是一個武林高手，那她的看家本領(lǐng)定是移花接木。李碧華從流傳千年的傳說、家喻戶曉的小說主角、飽受爭議的歷史人物中截取一二片段，在那些虛虛實實的縫隙中濃墨重彩，讓死去的故事在紙上活過來。其冷艷的文風(fēng)、詭異曲折的情節(jié)、豐富的想象力讓人在閱讀熟悉的老故事時連連驚嘆?！肚嗌摺钒寻咨邆髦兄鲌D報的老派橋段改寫成兩條情欲泛濫的美女蛇勾引男人的故事；《潘金蓮前世今生》把千古第一淫婦的故事改寫為香港味十足的大陸美女和香港丑富的傳奇故事；《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把疑竇重重模糊不清的川島芳子在文本轉(zhuǎn)變成工于心計、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女間諜。

李碧華的小說里不會出現(xiàn)集真善美于一身的道德楷模，她喜歡撕開溫情脈脈的面具，讓骨子里的丑惡無所遁形。李碧華塑造的青蛇，活脫脫是一個有血有肉鬼魅般的妖冶女人。善于把玩情節(jié)的李碧華在四個人中編織了絲絲入扣的情欲波動，讓這四人連成一片剪不斷理還亂的網(wǎng)。這個知恩圖報的傳說在李碧華的筆下成了現(xiàn)代版的多角戀：白蛇愛許仙，青蛇愛許仙，許仙愛青蛇和白蛇，青蛇愛法海，法海愛青蛇，白蛇和青蛇可能是同性戀。誘惑與拒絕，出軌與出柜時時都可能發(fā)生。一個正經(jīng)的故事（報恩與除妖），兩個正經(jīng)的男人（謙謙君子和得道高僧），兩個正經(jīng)的蛇妖（知恩圖報懲惡揚善）的故事成了一個不正經(jīng)的故事（勾引與偷情），兩個不正經(jīng)的男人（與妻妹偷情的書生和貪戀美色的和尚），兩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有同性戀傾向卻又色誘男人）。太正經(jīng)的人和事哪有不正經(jīng)的人和事好玩？ 這不正經(jīng)的故事在現(xiàn)實世界里卻比那正經(jīng)的顯得更靠譜。摘下一張正經(jīng)道貌岸然的人物面具，轟轟烈烈的情愛在現(xiàn)實中成了反諷與嘲弄。

較之《青蛇》，《潘金蓮前世今生》顯得遜色很多。潘金蓮死后固執(zhí)地不喝孟婆湯，決心報復(fù)曾經(jīng)在身邊的男人。輪回后潘金蓮出生在20世紀(jì)60年代，成了單玉蓮。前世的武大賣燒餅，今生賣老婆餅，更具有廣東本土特色，依然五短身材，因上輩子早死，所以今生最幸福。武龍（武松）在今生依然魁梧英俊，是武汝大的同鄉(xiāng)，兼潘金蓮的司機，對嫂子有情但是對兄弟更有義，武龍依然如武松般英雄，撞殘了simon（西門慶），算是懲罰蓮的出軌，然而這里的武龍心中更有柔情，舍不得傷害嫂子也是意中人的玉蓮；可惜上輩子手上的鮮血太多，于是今生在繁華的香港被車撞死。simon今生依然風(fēng)流倜儻，作著時下很時尚的設(shè)計師、導(dǎo)演，玩弄眾多的女人，最終被情敵武龍所傷。

單玉蓮與三人的吸引均是上輩子的情。李碧華總是直接把《金瓶梅》中人物相遇或者相處的感覺，生生地加在小說人物上，而人物自身的思維與情感，則被掩蓋過去。這個所謂的復(fù)仇的故事卻成簡單的因果報應(yīng)，小說中的情節(jié)和人物的性格幾乎照搬原著，只是把一個宋朝的深宅大院搬到了世紀(jì)末燈紅酒綠的香港。整個小說成了裝扮華麗的傀儡戲，卻沒有靈魂。然而不得不承認(rèn)李碧華的語言很有魔力，很妖艷，總有一種糜爛的香氣若有若無地吸引著人：香艷的故事，精致的語言，著名的傳說。此書閑時拿來讀讀還是不錯。

婊子有情，戲子有義

《霸王別姬》卷首寫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李碧華小說中的戲子婊子卻如飛蛾撲火一般對愛情義無反顧：《胭脂扣》中紅牌妓女如花和十二少跨越陰陽的愛恨糾纏；《霸王別姬》中程蝶衣與段小樓若有若無的同性之愛、妓女菊仙與當(dāng)紅武生段小樓的風(fēng)流瀟灑的異性之愛；《生死橋》是三個戲子的三角戀。

如果說李碧華在故事新編的《青蛇》《潘金蓮前世今生》等小說中是嘲弄冠冕堂皇的愛情下的鄙陋庸俗，那《胭脂扣》《霸王別姬》則是在一個原本不適宜生長愛情的地方用盡筆力心力勾勒美到絕望的愛情。愛情如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喊也難以逃脫這黑暗的坑。井里盛滿了，水中撈月一般的希望。

《胭脂扣》是一個很艷情的故事：三十年代謝世的紅牌妓女——如花，飄然從陰間來到八十年代的香港尋找舊情人十二少。他們曾相愛甚篤，卻因如花妓女的身份不被十二少的家庭接受而生計無著。如花在二人最后的晚餐里下了大量的安眠藥并吞食鴉片，和最愛的人同歸于盡。然而十二少卻膽怯了，沒有吞鴉片，留在了人間。如花在黃泉路上苦等十二少沒能重逢，以下世投胎減去十年壽命的代價來陽世找情人。

如花配得上那首樂府詩“山無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死亡也不能把她的愛情消滅。《胭脂扣》中有這么一段話：“我們都不懂得愛情，有時，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風(fēng)俗?！蹦菚r的風(fēng)俗，是朝三暮四尋花問柳還是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小說中多次用調(diào)侃的語氣寫到，當(dāng)年的妓女比現(xiàn)在的女學(xué)生更清純。要和一名頭牌紅姑有魚水之歡，其繁瑣程度不亞于從幼兒園到大學(xué)畢業(yè)。相比之下，小說中那對80年代小情侶的愛情，顯得可有可無漫不經(jīng)心。也許愛情隨著風(fēng)俗變了。如花這個女鬼的形象塑造得相當(dāng)生動，沒有風(fēng)情萬種，反倒有一種小家碧玉的嬌羞與善解人意。不由得順便感嘆一句，當(dāng)今的影視劇里，妓女的形象不是放蕩風(fēng)流八面玲瓏就是出淤泥不染冷艷冰潔，刻板的描寫讓人缺少回味。30年代的纏綿癡情與80年代“一地雞毛”的愛情交錯，鬼的純情與人的無情對比，過去、現(xiàn)在糾結(jié)一起，在不斷的循環(huán)之中，見證著時代的變遷。一個妓女的尋情記就有了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背景，小說不再局限于男歡女愛，還有一種世紀(jì)末懷舊的情懷。

《霸王別姬》是戲子與婊子的愛情，有情，有義。清末、民國、解放、文革，歷史的風(fēng)云變幻讓人生比折子戲更跌宕。這部小說的風(fēng)頭幾乎完全被電影遮蓋，哥哥幽媚的眼神抵過李碧華的千言萬語?！栋酝鮿e姬》是哥哥的電影，從小說中升華后的人物，更藝術(shù)化；《霸王別姬》是李碧華的小說，小說對人物的性格與生活有著冷峻寫實的描述。電影如同戲臺，光鮮華麗卻總是和觀眾隔了一層，只有哥哥的眼神可以穿透熒幕攝人心魄。而李碧華細碎冷峻的文字卻可以穿透紙面直指人心。小說如同戲臺的后臺，藏污納垢卻更接近真實。

電影與小說重要的區(qū)別之一是小說中的程段二人文革中下放農(nóng)村的情形和段小樓流落香港的場景都在影片中被抹去了。刪去這一段讓電影更精致，然而卻消減了原著的張力，舞臺上霸王的呼風(fēng)喚雨和現(xiàn)實中食不果腹形成的巨大反差無法凸顯。段小樓在文革時期逃至香港，靠打零工、騙取香港政府的公共援助度日。 “霸王并沒有在江邊自刎……這并不是那出戲……現(xiàn)實中，霸王卻毫不后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為國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小說的結(jié)尾幽幽寫到：后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敦道…香港人至為關(guān)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會剩多少“自由”，而小樓關(guān)心的卻是他是否還有立錐之地。

命運幾起幾落，蝶衣以四十年代名旦的身份成了北京京劇團的藝術(shù)指導(dǎo)。最意外的是這個一直想著和師兄唱一生一世的戲的他在文革后經(jīng)過組織安排介紹結(jié)婚了。這讓人想起一個人在香港孤苦伶仃的段小樓，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生活的粗糲磨掉昔日的濃墨重彩的胭脂水粉，殘酷的不是李碧華的筆，而是生活本身。電影中蝶衣死了，而書中則是他幻想自己死在小樓懷里，實際上并沒有死去。生，或者死；浪漫或者現(xiàn)實。

電影在很大程度上美化了人物，而小說對人物的刻畫卻毫不留情。蝶衣除了嫵媚動人情深義重之外，他還刻薄狠毒；菊仙在風(fēng)情萬種勤勞持家之外也有滿腹心機，兩人明里暗里機關(guān)算盡。電影里的段小樓論情論義似乎都比不過身邊的“兩個”女人，他不夠徹底的性格卻更接近小說，然而電影刪去了小說的末尾，無法展現(xiàn)段小樓流落香港落魄悲傖之感。李碧華所寫的情義不是剛烈直白的，而是若隱若現(xiàn)百轉(zhuǎn)千回，那股情義貼著肺腑九曲回腸般繞幾繞，再悠悠嘆出。

李碧華膽大心細，曾孤身一人三赴黑社會作臥底只為讓劇本寫作更真實。有這種踏實的文風(fēng)，李碧華筆下的青樓和梨園就不是空中樓閣。李碧華為寫小說搜羅了梨園、香港娼妓等資料，在翔實的資料下重構(gòu)那些已逝的場景。例如《胭脂扣》中，上世紀(jì)30年代的習(xí)俗、禮儀、言語、服飾、建筑，以至以賣淫為基礎(chǔ)的畸型人際關(guān)系，在小說中重現(xiàn)。

《霸王別姬》里執(zhí)著的程蝶衣，《胭脂扣》里癡情的如花是一個傳奇。我們明知自己不是戲臺上的生旦凈末，也明知世上沒有尋情的女鬼，然而仍醉心于這樣的故事在心里贊慕這樣的愛情。他們代表的那一個時代的愛情，在當(dāng)代社會已不復(fù)存在，而這種缺失是對現(xiàn)世的莫大的諷刺。李碧華對愛情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故事新編的幾本小說中她嘲弄愛情，撕下愛情神圣的面具；然而，在青樓梨園中，她又不遺余力地寫盡生死之愛。她以一種瑰奇詭異的筆致勾畫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無形中觸及到現(xiàn)代都市人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某個情結(jié)，我們曾暗自期待卻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

（作者單位：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