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不是在天堂門前說話
○葛水平
石雕這玩意兒,也曾風云際會過,卻總不是骨子里的東西,一時新過,便舊在了那里。無數(shù)年之后,再賞繁華之后的古建骨架,頓時癡了,半天不動,復嘆真正骨子里的東西原本就該如此的“舊”,“舊”到傳統(tǒng)的老根里去。熱愛的人誰敢說它不是自家精神底色里的那束光芒?只有它,方有“如故”和“舊知”的驚喜,都是門前的事,卻是形式簡約,意趣雅儒。
我無端地喜歡上了。
先說我發(fā)現(xiàn)的第一只石頭小獸吧。它在草叢中隱約等待著現(xiàn)世,臉上還掛著一坨干牛糞,風已經化了它的蹄腳。我小心刨出它,世俗的繁華一下就靜了。老天,它在荒徑中藏了多少年?余暉照耀下,它如一堆美好的文字推動著我的感情不斷地向前滑動。我愛上了石頭。你說它像貓?像狗?像虎?像獅子?似乎都不像,形體的力度感表達了一種民間精神結構的鎮(zhèn)守。它是一種靈動,一種世俗,一種庸常生活底色下人家炕頭鍋灶邊的家族史,它在并不富裕的人家門前,守望麥熟繭老李子黃。一座老屋里,一條老街上,它是舊時代的靈魂。我能感覺到它從遠到近地走來,有響動,有重量,有意趣。它讓我沉湎其中無法救贖。
太岳山是石頭的山,石頭靜默、奇崛而粗獷。太岳山褶皺里的村莊,沒有一戶人家離得開石頭。逢到一個好天氣,誰家蓋屋不去起石頭?如果這時候讓匠人保持緘默,這個村莊一定是沒有人氣的村莊。生命在時間轉換中成長,頑石雖愚,然而“聚天地之精華,得日月之靈氣”,在那些富于創(chuàng)造天賦、有著高貴心智的石匠們的雕琢之下,它們必將以另一重生命形式獲得新生。
再說石獅子。在衙門、豪宅、民居,有門出入的地方,一般都是成對出現(xiàn)。往往是左雄右雌,迎合了人的思維:男左女右。雄獅子左蹄踩球,俗稱“太師”;雌獅右蹄撫幼,俗稱“少師”。獅子的毛發(fā)卷成疙瘩狀,稱為“螺髻”。一般而言,“螺髻”的數(shù)量因宅院等級不同而有嚴格規(guī)定。一品官府門前石獅頭可雕13個疙瘩,稱為:十三太保。每低一級就要減少一個。七品以下官員門前擺石獅即為僭越。雖然關于石獅子的形象和配置從唐宋之后就有了較為固定的模式,但是,在民間不僅有左腳踩幼獅的“太獅子”,還有遠遠超過13個螺髻的石獅子。由此可見,民間的裝飾中,所謂“形制”等并不具有絕對的約束力。石匠的世界是一個創(chuàng)造的世界,否則就不會有如此眾多的珍品奇物造出來。日影下,我看那些經了年月的獅子,它們的螺髻貼著人的體溫,在長期觸摸下泛著冷光。盡管這些創(chuàng)造歷史、創(chuàng)造文化的石匠們,最后連名字都未能留下來,但他們不停的付出已經嵌進了石頭的紋絡。
雕刻在石頭上的時光是令人懷念的。我的童年,最持久最迫切的愿望是坐在別人家的門墩上,傍晚的時候陽光能把我的影子照進他們家的青磚地面上,屋里進進出出的人踩著我的影子或用他們的影子重疊著我的影子,我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守門的獅子。老宅的門墩,坐禪入定,悟道明心,守著時間一份澀澀的苦味,投身在門的兩側。舊時的影子,將我?guī)нM一種透亮與舒暢中。
炕獅是炕上女人的最愛,是用來壓小孩被角的,它們神態(tài)各異,都是匠人隨心隨意的物件。原本是家家戶戶都該有的東西,可現(xiàn)在的炕獅少了,少,說明了它存在的不重要性。我很奇怪,血脈相連一定要在有了一定閱歷之后才能理解,我理解了嗎?那些炕獅,潛藏著充沛生命密碼的解讀,它在接近文明的曙光中消逝了,太多的消逝叫人老是背負著沉重。
我走過村莊,我看到石橋,石橋上坐著幾位年長的女人,她們說話的聲音被走過來的我沖淡了。借著最后的夕陽我看那望柱,盆口粗的柱子被歲月刮削得瘦骨嶙峋,看那些透空雕刻的花卉華板,已經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建筑學家黑川紀章說:“建筑是一本歷史書,我們在城市中漫步,閱讀它的歷史。把古代建筑遺留下來,才便于閱讀這個城市,如果舊建筑都拆光了,那我們就讀不懂了,就覺得沒有讀頭,這座城市就索然無味了。”每個時代的文明都在城市建設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石頭是大地的紙張也是歲月的記憶,保護歷史的延續(xù)性,保留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脈絡,是精神文明建設的要求,我希望我不是在天堂門前說話。
(響尾魚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