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一樁冤案,一個身家過億的企業(yè)在數(shù)日內分崩離析。驚愕背后,是一個企業(yè)家生死沉浮的悲劇。
“2012年4月6日,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都寢食難安?!焙芏鄷r候,一個日子被看作一個人生命的轉折點,乃是此人依據(jù)日后的經(jīng)驗,后知后覺的追溯。然而,當災難迎面砸來,立時便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當事人將會徘徊于此日,不斷叩問它的意義。廈門東妮婭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趙璟婭就是如此,那日的一場沖突,不僅導致她的丈夫江先路、丈夫的堂弟江先文蒙冤獲罪,還致使一家資產(chǎn)數(shù)億的龍頭企業(yè)在數(shù)日內轟然倒塌。
沖突稍有預兆。4月5日晚,時任東妮婭國際商務會館倉儲部副經(jīng)理的陳禾接到供電局的一條短信,告知她,應房東要求,次日要給會館斷電。“當時我正在吃飯,趕快告訴我們的董事長江先路?!标惡桃姷奖究浾邥r,已離開廈門多年,“我們與房東有糾紛,但沒想到他們會用如此極端的方式?!?p>
索賠之路上的趙璟婭
與一般的企業(yè)不同,供電對于東妮婭會館尤為重要。2009年,東妮婭會館由廈門市思明區(qū)政府招商引資而來。這個福建三明市休閑行業(yè)的龍頭品牌成為當時廈門最大的休閑娛樂會館。它坐落在廈門市中心一座九層的大樓內,樓內營業(yè)面積3萬多平方米,集住宿、休閑、娛樂、水療、餐飲項目于一身,能同時容納5000人。“我們有巨大的演藝廳,每天都有魔術、雜技的演出,本地的市民和游客都會來。”趙璟婭告訴我,“自2011年元旦試營業(yè)以來,幾乎每天都有企業(yè)在我們這里開會。”如此大型的場地、眾多的游客,一旦突然停電,后果不堪設想。而事后的案件材料顯示,東妮婭公司與房東廈門龍得經(jīng)濟發(fā)展有限公司的糾紛集中在房租上。不過,房東先前已將東妮婭公司告上法庭,在法院已受理期間,江先路夫婦靜候與房東對簿公堂。
他們等來的卻是4月6日上午,龍得公司物管部主任林木成帶人更換東妮婭會館配電室門鎖,并輪流看管。下午2時許,拉閘斷電。廈門中院的判決書顯示,龍得公司負責人李鵬表示,他們與東妮婭公司的合同中約定,若欠房租兩個月以上,可以強制拉閘斷電?!爱敃r還有客人在樓里洗浴,換衣間的門是電子的。斷電后,客人的衣服取不出來。”陳禾當時在場,她向我回憶,“會館大廳的中段很暗,我們點起蠟燭,還把桌布燒著了。”他們獲知斷電后,一邊派一名副總經(jīng)理與對方協(xié)商,一邊報警,同時,勸導客人陸續(xù)離開。
判決書顯示,警察隨后趕到,將雙方負責人帶到派出所進行調解協(xié)商。此時,龍得公司物管部副主任鄒玉林將事先準備的棍棒分發(fā)給看守配電室的員工。直到下午5時許,雙方仍協(xié)商未果。此時,營業(yè)高峰來臨,江先路同意幾名前來商討對策的部門經(jīng)理結伴到配電房恢復送電。東妮婭工作人員張經(jīng)理持鐵錘砸配電室的門鎖,龍得公司人員隨即上前阻止、追打。
東妮婭會館一方在下到地下一層的配電室之前,江先路便吩咐,只許談判,不得動粗。他們?yōu)榉乐箤Ψ絼游?,還特意帶上攝像機,一路取證?!按蚬忸^!”陳禾告訴我,面對棍棒,東妮婭公司人員始終沒有還手,而他們知道東妮婭會館的保安經(jīng)理江先文是光頭,在追打時被尤為“照顧”,另一位光頭的技術總監(jiān)也被殃及。他們被一路追打到了一樓停車場。最終,江先文身體多處被棍棒擊傷,頭部受傷,身上多處骨折。技術總監(jiān)繆某也頭部受傷。二人被送至醫(yī)院,經(jīng)鑒定,兩人為輕傷,九級傷殘。
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由此推倒。事發(fā)當晚,民警將毆打東妮婭公司的十余人帶走。后經(jīng)調查,這些人多有前科,在事發(fā)前兩日剛剛被“招聘”。三日后,東妮婭6名高管涉嫌聚眾斗毆罪被警方帶走。4月25日,江先路也因同樣原因被刑事拘留。兩天后,被打住院的江先文也被警方帶走。趙璟婭也因受刺激過大,精神異常,被家人送入精神病院療養(yǎng)數(shù)日。
群龍無首,員工人心渙散。4月30日,公司宣布倒閉。討債的沖擊波紛至沓來。員工游行,債權人、融資機構訴訟。為償還貸款和債務,包括江先路夫婦在廈門、三明的所有房產(chǎn)在內,近2億元資產(chǎn)被法院拍賣、變賣。然而,這些資產(chǎn)卻依然不夠,趙璟婭至今仍背負上億的債務,工人工資、債權人的債務仍無著落。
悲劇也并未結束。2013年11月16日,江先路、江先文被思明區(qū)法院以聚眾斗毆罪,判刑15個月。江先路不服,堅持上訴,終在2015年11月,由廈門中院終審判定無罪。其間,他被診斷為肺癌晚期,昭雪后半年離開人世。而同被冤判的江先文因淋巴癌,在宣判無罪時,已去世一年有余。
“我曾經(jīng)見人就哭,也想過自殺。但后來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扛?!蔽以诟V菀姷节w璟婭時,她面容整肅、衣著干練,絲毫看不出精神經(jīng)受的折磨。她正準備向福建省高院上訴,自江先路被判無罪后,她便走上了索賠之路。但兩年來,法院判定14.9萬元的賠償,與她要求的2.3億元相差太遠。今年11月9日,廈門中院的賠償決定書發(fā)下來,她得知自己又失敗了。“這些錢是為債權人討的,終歸他們是因為我才受的損失?!比缃瘢w璟婭居無定所,為了省錢,借住在朋友或親戚家。“我有美容的手藝,現(xiàn)在有人找,我就和客人約到她家,上門繡眉?!?h3>昔日榮光
“如果他們一直在三明發(fā)展,現(xiàn)在一定非常滋潤?!蔽也稍L到的每個人都這么說。當江先路的妹妹江珊將東妮婭公司的三明舊址周邊,與江先路有交往的酒店一一向我指出時,他們的嘆惋最為真切。她望著幾十層的酒店,“他的公司本來也能這樣”。東妮婭公司曾在三明有多處產(chǎn)業(yè),但從未放棄發(fā)家的地方。在這座福建小城中心的過街天橋旁,有一個小門臉,面沖天橋的樓梯。“門口進去很深,前面美發(fā),后面美容。”陳禾告訴我,雖然一層看似不起眼,但這座小樓近百米長的二層全被包下,做洗頭和護理的項目?!白畛鯐r,只有門口淺淺的一個房間?!?
東妮婭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女主人公,也是趙璟婭的父親依此為她起的小名。江先路夫婦走上休閑娛樂產(chǎn)業(yè)之路,源于趙璟婭的一次“甜蜜”的失業(yè)。她從新疆來到福建,90年代初,與江先路相識。1995年,江先路在三明做記者時,二人結婚,趙璟婭隨即面臨失業(yè)。她考慮過做攝影,開花店,因自己從小愛打扮,又感覺追求美麗是趨勢,遂赴上海學了半年皮膚護理,回來開了家美容院。她告訴我:“當時怕惹是非,只收女顧客。一開始只有三張床,我一個人既做店主,又做員工,每天工作近10個小時。”苦心經(jīng)營一年后,他們推出的祛斑產(chǎn)品獲得市場認可,美容院逐漸紅火,雇用起幾十名員工。
生意日隆,2003年江先路離崗創(chuàng)業(yè),全心全意同妻子打理生意。那是他一直的心愿。他家出身沙縣農(nóng)村,沒有家底。到廈門大學上學,江先路又學的美術專業(yè),學費很貴?!八艺f過,上學時他只有一條褲子,前一天洗了,第二天干了接著穿。”曾經(jīng)資助過哥哥上學的江珊回憶,“日子太苦了,他一直希望以后能掙錢致富?!逼拮用廊菰旱钠鹕?,令他有機會一展宏圖。他用趙璟婭的小名把美容院注冊為公司,自己掌舵,為公司的發(fā)展方向做決策。
彼時,江先路的眼光已不局限于美容?!白非髸r尚已是大勢,他覺得需要打造一個完整的產(chǎn)業(yè)。于是,我們把美麗、健康當作目標,又吸收進足浴、美發(fā),能夠提供從頭到腳的服務?!壁w璟婭坦言,他們知道,休閑美容的行業(yè)容易與“涉黃”扯上瓜葛,為了長遠發(fā)展,他們不但極力避免,而且因江先路做過教師,令他自覺對員工有一份更重的責任。“他發(fā)現(xiàn)員工大多是農(nóng)村的孩子,年紀很輕。我們不但要教技術,還要教育他們,避免他們走入歧路?!?/p>
“江先生不像老板,更像老師,不茍言笑,簡直比父母還嚴厲。”陳禾初中畢業(yè)就經(jīng)親戚介紹,到美容院打工,員工們稱江先路為先生,趙璟婭為老師?!摆w老師教我們手藝,江先生負責培訓、立規(guī)矩。”她向我回憶,“江先生要求我們不能給客人留電話,更不能跟客人出去。怕客人把我們帶壞?!?/p>
員工規(guī)矩而不保守,江先路把時尚納入規(guī)范?!拔覀儺敃r的工作服是裙子,村里的姐妹應聘時看到,還覺得不正規(guī),其實我們就是為了美。”陳禾向我介紹,“別的美容院員工還穿運動服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穿裙子了?!壁w璟婭告訴我,江先路認為,他們本身做的是時尚生意,自己首先要美觀、時尚。公司請禮儀老師為員工培訓,又組織員工自建時裝隊、舞蹈隊。至2006年時,公司已經(jīng)做大,涉足房地產(chǎn)、酒店等領域,積累了上億元的資產(chǎn),有員工500多人。而主業(yè)已成為三明市的美容美發(fā)鑒定基地,當?shù)氐拿腊l(fā)師都要到他們的美容院考試。
“同行業(yè)里,我們工資最高,每天都巴不得多做一個工。”陳禾向我講述那時的快樂生活,公司組織郊游,他們把福建周邊的景點玩兒遍了?!懊磕甏竽耆新?lián)歡。我們的家都離得不遠,但大家都喜歡熱鬧一晚再回家?!倍菚r,江先路夫婦在三明的名望達到頂峰,趙璟婭成為當?shù)嘏髽I(yè)家聯(lián)合會的副會長,又被選為“三明市十大杰出女性”。“我當時嚇得直哭,只想做好我自己的生意,不愿與外人交際。”趙璟婭告訴我,“但江先路堅決把我推出去。他告訴我,我從外地來,得能自己立足,要做女強人,從商人變成企業(yè)家?!?/p>
鼓勵妻子自立的同時,江先路的雄心也沒有局限在三明,他想把東妮婭打造成亞洲最大的休閑娛樂品牌。于是,他把目光鎖定旅游城市廈門。從2006年開始,他們夫婦二人多次赴廈門考察。2009年,他們承租龍得公司的廈門奧永世界大樓,投資近3億元,興建廈門東妮婭國際商務會館。
“以當時的架勢,如果會館沒有倒。我已在廈門落戶,結婚生子了?!睎|妮婭會館承載著像陳禾這樣“元老”的期待。“他想讓顧客在一棟樓里就把所有事情都辦了?!壁w璟婭說,江先路希望打造“一站式”的休閑服務。“除了購物,住宿、洗浴、餐飲、娛樂,都可以做。節(jié)約了大量的時間成本。”這需要完整、寬敞的場地。由此,他們相中龍得公司愿整棟出租的房子。雖然當時那棟樓還只是一個空殼,一磚一瓦都需從頭裝修。
在規(guī)劃廈門的藍圖之初,趙璟婭有些擔心?!爱惖赝顿Y,投資額又大,風險高?!笨山嚷泛V定的事情,就一定要辦。雖然已經(jīng)營生意十幾年,重新開拓版圖很疲憊,但趙璟婭畢竟認可丈夫的理念,會館的布局和裝修由江先路把關,融資的事由她來跑。
然而,事后看來,江先路理想主義的行為多少有些冒險。王璐也是三明的企業(yè)家,在聯(lián)誼會上與趙璟婭相識,后來成為他們的債權人。她告訴我:“娛樂業(yè)水很深,貿(mào)然從外地進去,又一下投資那么多,步子邁得有些大。資產(chǎn)都被抵押進來,等于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了?!?/p>
只不過,雞蛋是一個個被放進去的。東妮婭公司與龍得公司的租賃及合作合同書顯示,按照雙方約定,東妮婭公司應自2010年4月1日起,每60日支付租金和合作收益300多萬元,10月10日后,需另交增加使用面積的租金13萬余元?!爱敃r我們的裝修進度受阻嚴重,那棟樓一層的門廳等部分拖延了半年多才交付,后期的裝修也隨之順延?!壁w璟婭告訴我,他們本打算2010年6月開業(yè),卻直到2011年初才試營業(yè)?!拔覀儼凑赵媱澱腥耍锨枂T工簽了合同,每個月工資就要幾十萬?!毖b修一刻不能停,貸款一筆筆加進來。案件材料顯示,會館營業(yè)前,東妮婭向房東支付了兩期的租金。陳禾向我回憶:“那時,普通員工的工資不變,我們和江總共渡難關。本來我的工資有五六千,拿到手只有一兩千。”
據(jù)趙璟婭講,開業(yè)后,因前期營銷,會館的生意還過得去,“每天有幾萬到十幾萬的流水”,電影、電視劇都曾在那里拍攝。不過,在王璐看來,會館的服務還未磨合到位。“幾千號員工都分散在一個個房間里,找不到人。在三明的店里,客人離開時,員工會把客人送到門口,非常溫馨?!睆B門的會館還在蹣跚學步,而三明的業(yè)務雖運轉正常,但相比于債務,它的營收著實杯水車薪。
2010年10月1日后,東妮婭公司無力支付租金,2011年8月,房東將其告上法庭,要求解除合同、收回物業(yè)。廈門市的一審判決書顯示,龍得公司認為,截至2011年11月,東妮婭公司欠繳租金16萬余元,且自他們起訴始,東妮婭公司多次承諾交付租金,但仍未繳納,案件審理期間,也未給出具體解決意見,已構成根本違約。而東妮婭一方則認為,龍得公司交付租賃物違約,導致資金周轉不開,他們多次簽下交租承諾書,表示愿意交租。
當江先路被抓,艱難維持的平衡被瞬間打破。趙璟婭說:“我們連生意上試錯的機會都沒有,一切就提前結束了?!?012年4月30日,公司宣告倒閉,數(shù)百名員工至市政府游行,討要工資。據(jù)思明區(qū)勞動仲裁委的裁決書顯示,5月7日,253名東妮婭項目下屬公司員工集體要求東妮婭公司支付拖欠工資221萬余元。幾乎同時,東妮婭公司的債權人及資金周轉金融機構,向法院申請查封、凍結或扣押東妮婭會館財產(chǎn)。
還債的負擔落在趙璟婭一人肩上?!敖嚷沸宰又?,即使當著外人,說到他不滿意的地方,他也會急。但趙璟婭很能包容他?!蓖蹊锤嬖V我,相比于暴脾氣的江先路,三明的企業(yè)家對和顏悅色的趙璟婭更加贊賞?!翱吹浇嚷访稍覀儾幌肷显V他們。是趙璟婭主動告訴我,法院要查封、變賣她的財產(chǎn),為了我能參與分配,要我起訴她?!?/p>
那時,她從精神病院出來,頭腦雖已清醒,但患有嚴重的抑郁癥,時時想著自殺。不過,她沒有因此推卸責任。“她主動召集債權人開會,通知我們債務的進度,把變賣的錢分給我們。”王璐在三明時與趙璟婭僅萍水之交,與她經(jīng)濟上深入往來后,雖然虧了錢,但打心眼里欽佩她?!八惶右膊欢?,做事像個‘爺們兒。雖然欠了債,但在三明有口皆碑。欠債不是她的問題,沒人主動向她要債?!壁w璟婭十分感念債權人的理解和幫助。“我現(xiàn)在回三明,他們見我沒地方去,還邀我去他們家住?!痹诓稍L時,她多次向我訴說,“后來財產(chǎn)的官司繼續(xù)上訴,但上訴需要錢,債權人又先后借給我70多萬。”
趙璟婭自始至終設想,如果法院判決,要求賠償龍得公司1800多萬元,東妮婭公司不至于傷筋動骨?!爱敃r我們有上億的資產(chǎn),變賣一些,補上缺口,一點問題也沒有。但董事長和高管被抓后,公司一停業(yè),資金周轉不開,所有的債務一起涌來,我們的一切都被搭進去了?!辈贿^,東妮婭公司與龍得公司的糾紛,最終上訴至福建省高院,根據(jù)雙方合同,仍宣判雙方解除租賃合同,東妮婭公司償還租金,由龍得公司將房屋的永久物和裝修物收回。她只能暗自憤憤不平,“當時我們接手時,房子可幾乎是爛尾樓啊。他們把裝修完好的樓拿回去再出租,租金可以翻好幾倍”。
而企業(yè)倒閉改變的,不只她一人的命運。為幫哥哥貸款,江珊將自家的三處房產(chǎn)都抵押出來?!拔易约鹤鲂”旧猓瑳]和哥哥一起。但也攢了些錢,在廈門投資了一間房,想著以后價格翻番,再到更大的城市投資。但現(xiàn)在連自己住的地方都不屬于我了?!倍惡桃矊B門充滿抵觸,“后來,我只是旅游時路過,再沒想過來這里發(fā)展?!?h3>被冤屈拖住的死亡
在趙璟婭變賣家產(chǎn)的同時,她還在焦急等待丈夫被釋放。她告訴我,當時,6名高管已被關押多日。2012年4月25日一早,警方告知江先路去領人,當日便沒出來。夫妻再次相見已是2013年7月24日,江先路被取保候審之時?!八E得像貓頭鷹一樣,”江珊形容道,“脖子縮在肩膀里,面色蠟黃,皮包骨頭。”一家人找到一家大排檔為他“接風洗塵”。
從看守所出來,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好,經(jīng)常會疼痛,但他的眼中只有冤案?!霸诳词厮姷剿?,我就淚流不止。但他除了安慰我,就是詢問公司的情況。讓我說得詳細一些?!壁w璟婭回憶。自11月被判處聚眾斗毆罪后,他向廈門中院提起上訴。直至一年后,他肚子腹水,已疼痛難忍,才到醫(yī)院看病,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已擴散到肝臟。
那時,廈門中院剛裁定撤銷一審判決不久,案件將在思明區(qū)法院重審?!俺思胰耍桓易屚馊酥?。怕法院知道他將不久于人世,就不給他平反?!苯焊嬖V我,為了維持生計,趙璟婭赴深圳打工,江先路在廈門無人照顧,還要親自出庭。“他和我說,出庭時要站著,有時疼得實在想坐一下,卻還得堅持。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p>
而兩個月后,經(jīng)思明法院重新審理,決定維持一審判決,江先路再次上訴。趙璟婭告訴我,此時,江先路已極度虛弱,但又沒錢看病。“為了活下來,他喝中藥自救。中藥太苦,他逼著自己喝下去。一吃飯就吐,吐出來再咽回去?!苯K于,2015年10月20日,廈門中院做出終審判決,根據(jù)沖突時雙方的力量對比、沖突后的行為,以及江先路的主觀心態(tài),認為一審判處聚眾斗毆的證據(jù)不足,改判江先路等人無罪。
江先路總算可以洗刷冤屈,告慰自己堂弟江先文的亡靈。據(jù)趙璟婭說,保安部經(jīng)理江先文在從看守所放出來后兩個月,即查出淋巴癌晚期,而他被卷進沖突時,剛與新婚妻子度蜜月回來。查出癌癥,妻子離他而去,一年后,他含冤而死。因重審時病重,無法出庭,被裁定訴訟中止,在江先路昭雪后,才重又上訴,恢復清白。而江先路也將走到自己人生的盡頭,可他的職責還未完成。臨終前,他與妻子簽署權利委托書,把爭取賠償?shù)呢熑谓唤o她。
“我就騎個共享單車,車把上掛個黑塑料袋,裝著上訪的材料?!壁w璟婭有一盒子的U盤,都是訴訟的材料,每天隨身攜帶。2016年10月20日,她向思明區(qū)法院提出共計2.3億元的國家賠償申請,其中包括江先路人身自由賠償金、精神損失費、企業(yè)倒閉的經(jīng)濟損失、律師費等7項。思明區(qū)法院的國家賠償決定書中認定,江先路被羈押456天,應獲得人身自由賠償金,每日按2015年的日平均工資計算,而精神撫慰金原則上不超過人身自由賠償金總額的35%,二者相加共14.9萬元。趙璟婭不能接受,上訴至廈門中院。
但對于其中數(shù)額最大的2.2億元索賠要求,思明區(qū)法院與廈門中院均認為,江先路的人身權被侵犯,財產(chǎn)權并未被侵犯,因他被羈押導致公司破產(chǎn),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法院不予賠償。
“決定書中沒有提及律師費的要求,如果沒有冤案,我們也不會請律師?!壁w璟婭說,她將繼續(xù)向福建省高院上訴。而她發(fā)現(xiàn),在廈門中院將奧永大廈不可移動的設備與裝修判給龍得公司后,當東妮婭公司打算拿回大廈中可移動的家具、藝術品時,卻已經(jīng)沒有任何財產(chǎn)可收回。他們認為,這些損失乃是廈門中院違法保全所致。于是,她同時起訴廈門中院,提出1.2億元的違法保全賠償?!肮饧兡镜囊巫泳陀猩习偃f元,后來都被龍得公司運走了。”近日,她得知北京的律師團隊將全體過來幫她,她又看到一線希望,“也許這官司得打一輩子”。
在三明的舊門臉上,開著一家按摩店,生意蕭索。而廈門的奧永大廈也絲毫見不到曾經(jīng)的痕跡,整體規(guī)劃的會所被切割成小商鋪分租出去,樓邊的街樹已亭亭如蓋。除了想到名著里的主人公,沒有誰還能記起東妮婭的名字呢。
(文中陳禾、江珊、王璐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