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作成
我家的老屋
◎蘇作成
一下車,火車就徐徐啟動。站臺上只剩下了幾個如我般的游子。
在稀疏的雪花中,我朝故鄉(xiāng)匆匆走去。半小時過去,天已大亮,迎接我的是故鄉(xiāng)被幾聲鳥鳴雞叫所放大的闃靜。我的心跳加快。若在城里的此刻,我只能被動地接受嗡嗡不已的市聲。
一個接一個的日子將一年迅速地填滿,而我的生活卻起色不大。逃避不了的在外打拼,使我的故鄉(xiāng)只能長時間地存于夢中。驟然投入故鄉(xiāng)的懷抱,我竟有些不適應(yīng)。村莊的天空縮小了許多,雪花紛紛揚揚地下著。
在青石橋,我佇立了一會。一座住宅正朦朦朧朧地匍匐在西山的山腳,彌漫出一種古樸的韻味。那就是我家的老屋。在那里,有我此刻最想見到的父母。我很快來到了公路與通往我家的一條蜿蜒而去的青石板路的交叉口,我家的老屋一時消失不見。隨著我在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地上登,有一部分的屋角又能看到,漸漸地,終于能讓我飽飽滿滿地欣賞它的全貌,還是那么地矮小,那么地純樸,屋瓦上已經(jīng)蓋了薄薄的一層白雪,仿佛做起了準(zhǔn)備,決計走進童話世界。
黃狗奔到我面前停下,抬起了頭,輕輕地吠,將豎起的尾巴象征性地?fù)u了搖。黃狗腹部吊了皺皺巴巴的乳房,有些顯老了。我用一只腳親昵地踢了踢它。它掉了頭就呼吸粗重地在前面帶路。越來越密的雪花撫摸著我的臉孔,撫摸著我的目光和心跳。我家的老屋,在雪花的映襯下,那種安謐就更加深沉,如瞌睡中的巨大滄桑。兒時與兄弟姐妹玩雪的場景像一部無聲電影驟然出現(xiàn)于眼前,睜大了眼細(xì)看,卻頓時消失。我眼里一酸,淚花掉落,如晶瑩剔透而緘口不言的雨點。
堂屋門敞開,如時光的一條縫隙,父親肯定一大早就從其中走出,端上一杯米酒一邊品嘗一邊往菜園去“視察”。紛紛揚揚的雪里,老屋靜立,我也靜立。游子的我,在外拼搏一年,卻缺少向父母報喜的成績。面對老屋,面對親人,面對雪花,面對棗樹和竹子,面對鳥鳴、雞叫和狗吠,我深感慚愧。
一種緩慢走路的聲音傳來,我猜那應(yīng)該是父親的腳步聲。掉頭看去,果然是父親從菜園往老屋走來。他背了竹背籮,一手握著那只讓我眼熟的已經(jīng)老化的玻璃酒杯。父親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還是喝一杯米酒,幾十年的老習(xí)慣,父親是用晨曦將它喂大的。
院子里一老一少兩株未被魯迅描寫過的棗樹,一株在左,一株在右,卻仿佛隔了遙遠(yuǎn)的距離,永遠(yuǎn)無法靠近,然而它們是用一種什么力量共同為一個老屋撐起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只長尾鳥立在一根枝條上,嘰嘰著,盯著我;我笑著盯著它,它卻將翅膀一撲,往空中飛去。那株駝得厲害的老棗樹,仿佛一段彎曲的歲月,要媲美我父親,光禿禿的枝椏安靜地指向天空,有點像由來已久的雄心。
一頂黑色的六角帽在父親的頭上宛如修成了一個符號,去年冬天戴著,前年冬天戴著,很多年前的冬天也戴著。父親的背越發(fā)地駝,我疑心是時光的重量過分壓迫所致。雙手套在袖筒里取暖,使他的身子縮小了許多,宛如時光對他進行了一次大刀闊斧的修剪。
父親慢慢地往老屋靠近。父親的蒼老已經(jīng)枝繁葉茂了。我眼里不由得滾出了熱淚。父親的天空已經(jīng)和老屋的天空一樣狹窄,終究有一天,父親的天空只會剩下一個○。我叫了父親一聲。父親看看我,微微一笑說,快進屋啊,外面冷。然后從我身邊過去,往老屋走。他背的竹背籮,裝了幾顆蘿卜,青蔥的葉子呈弧形伸出外面,微微地顫,像流泄的時光。我看著父親和竹背籮往老屋移動,如大河中一條孓然而游的魚。
我繼續(xù)站在雪中。老屋在我眼里更顯蒼老。是我父母在陪它一塊老去,還是它在陪我父母一塊將時光消磨?走廊邊的那塊墻已經(jīng)開了手指寬的坼,盡管下面的一段用水泥糊過,看去還是像一處時光的傷口。窗子發(fā)黑,玻璃破了,老屋會常感疼痛嗎?被冬天的風(fēng)拍打的老屋和我父母會很疼痛嗎?
突然,從后面的雜屋傳來了母親的咳嗽聲。棗樹間拴著的一根舊竹子,出太陽的日子還會晾著母親的那件舊棉衣吧,去年給她買的羽絨服她肯定舍不得穿。走廊上母親的布鞋,已經(jīng)破裂,打過補丁,這些補丁又怎能補上歲月的漏洞呢。
一會兒,我走進了熟悉而陌生的老屋。透過窗口朝外一看,雪花仍然在紛紛揚揚地下,有一剎那,我似乎感到了雪花的溫度,那下著的正是一點一點的溫情吧,每逢歲末,這種元素是不是就開始一如既往地召喚起遠(yuǎn)方的游子來了呢?
蘇作成,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芒種》等刊,出版有散文集《逆流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