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潘多拉盒子
◆ 清 寒
“你不想看看里面裝著什么嗎?打開它。打開它就知道里面的秘密了?!迸说穆曇?,仿佛刀尖劃過玻璃,尖細(xì)、刺耳,極具偽裝感。
低弱的聲音回答:“不,里面裝著瘟疫、災(zāi)難、憂傷,不能打開?!?/p>
“可以的,寶貝。看它多漂亮,看看里面,更漂亮。”
“哦,我還是有點害怕……”
“別擔(dān)心。不會有事的,即使有也是好事。相信我,打開它……”
門外的袁野聽到了尖細(xì)聲音的催促和蠱惑,一把推開房門。小男孩盤腿坐在床中央,腦袋頂著被子,瘦骨嶙峋的小身軀縮在自造的被子洞里。烏溜溜的眼睛瞪著膝蓋上精美的盒子。兩只小手糾結(jié)于盒子的搭扣。袁野的闖入阻止了小男孩準(zhǔn)備打開盒子的舉動,而欲望還在他的眼底風(fēng)起云涌。
“別動!”袁野喊,一邊警惕地掃視房間一邊問,“良良,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沒人。”
袁野的目光落向良良:“好孩子是不撒謊的?!?/p>
良良低下頭。
“是她,對不對?”
良良的頭更低了。
“說吧。你是好孩子。你不想當(dāng)好孩子?”
“好吧。是她。潘多拉?!?/p>
袁野倒吸了口冷氣,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像被惹惱的獅子,一下?lián)涞酱扒?,嘩啦拉開窗簾。瞪得溜圓的眼睛猶如火焰噴射器,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用眼睛里憤怒的火焰將逃到窗外的入侵者燒成灰燼。袁野看到她了,充滿魅惑性的女人。她消隱進(jìn)茫茫夜色前,轉(zhuǎn)過頎長的脖頸,丟給他誘譎的一笑。
“魔鬼!”袁野怒不可遏,抓起窗臺上的什么東西,憤恨地擲了出去。
“啊——”
“我砸到她了!砸到她了!”袁野興奮地叫。
良良的眼睛瞪得溜圓,不敢相信會是真的,但尖叫確有其事,他聽到了。良良用最快的速度滑下床,光腳跑過去,好奇地望向窗外。
1
“少扯淡!痛痛快快賠錢,不然老子卸你大腿,你信不信?”男青年指著袁野的鼻子嚷。
接案的警員拿簽字筆敲敲桌子,說:“嗨嗨嗨!怎么說話呢?你當(dāng)這是哪兒???想撒野就撒野?!?/p>
“什么叫我撒野?警官,你不該針對我們啊。我們是受害方。”
“作為受害方,你是想解決問題還是想激化矛盾?”
“當(dāng)然是解決問題啦,不然我們來派出所干嗎?我是沒工夫聽這小子胡扯。我管他潘多拉潘少拉呢,砸著我女朋友了,痛快點怎么辦?!?/p>
“布偶砸的,沒青沒紫……”
“哎!警官,你這么說就不對了,肉體方面沒青沒紫不等于精神方面沒青沒紫。這大晚上,黑咕隆咚,一點準(zhǔn)備沒有,好家伙,哐當(dāng)一下腦袋被砸了,嚇不嚇人?精神得受多大傷害?是青紫的事嗎?準(zhǔn)得落下一大坑……”
男青年超越了得理不饒人的境界,奔胡攪蠻纏去了。警員很為袁野捏著把汗。
“你們看。你們看?!?/p>
女青年看到男青年指向她的手指,立馬增強了呻吟的力度。
“是不是像精神分裂?那可是精神病??!會傳給下一代的。這不是斷我家香火嗎。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男青年扯沒了邊,吐沫星子橫飛。
誰都沒注意袁野掏口袋的動作,直到他塞給男青年一把鈔票。男青年的話匣子打住了,眼珠子像受到不可抗力的吸引,要從眼眶飛出似的,隔了數(shù)秒,喉嚨咕嚕一聲,驢唇不對馬嘴地說:“是……是吧?!?/p>
“我……”
不等袁野說完,男青年拖起抱著腦袋呻吟的女青年,說:“行了行了,咱趕緊去醫(yī)院哈。”
男女青年一溜煙不見了。
警員扭臉對袁野說:“可以啊,大頭,這些年不見,土豪一枚了?出手這么大方?!?/p>
“平時現(xiàn)金帶得少……”
“一千多叫少?有錢人就是矯情。”警員懟了袁野一句。
袁野真不是矯情,他連究竟塞給男青年多少錢都沒留心。以年收入而論,千八百對袁野而言,相當(dāng)于工薪階層兜里的百八十。誰會拿百八十當(dāng)事?矯情實在談不上。而且此刻的袁野,一門心思放在那個狡猾而又陰險的女人進(jìn)出他的家門如入無人之境的事情上。
警員誤將袁野的神情解讀成了懊喪。一千多塊人民幣眨眼打了水漂,便拍了拍袁野的肩安慰說:“別琢磨了,權(quán)當(dāng)破財消災(zāi)了?!?/p>
袁野的眼皮抬了起來,盯著警員問:“消得了嗎?”
袁野分外當(dāng)真的發(fā)問倒讓警員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警員含糊地“嗯”了一聲,擺手說:“真沒想到你就住在我負(fù)責(zé)的片里,走,請你宵夜,好好聊聊?!?/p>
袁野的目光從聚焦?fàn)顟B(tài)渙散開來,喃喃道:“消不了,消不了的。她不是一般女人。她是潘多拉?!?/p>
“誰是潘多拉?”
“我得回去了。不能讓良良一個人在家,他太小,那陰險的女人隨時會再來?!痹霸秸f越煩躁不安。
“大頭,嗨!袁野!”
袁野非但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腳下生風(fēng),消失了蹤影。
2
鞋跟啄擊地面,像鳥嘴在完成一天最后的工作。它已經(jīng)疲憊不堪,每聲“篤”都在表達(dá)厭倦、不滿和停下來的意愿。因為不得不繼續(xù)走下去,它有意啄進(jìn)小片享受睡眠的積水,作為報復(fù),積水將污濁的水滴揚了他一身?!霸撍?!”它聽到了主人的責(zé)罵。這沒什么不好,除了給自己單調(diào)的啄擊找到回應(yīng),還可以壯膽。它的確需要壯膽。從汽車站到住處的必經(jīng)路段,三百多米,白天被各種歡蹦亂跳的魚占滿,鬧得人聲鼎沸,晚上像那些被丟棄的魚腸,又臭又暗,無人問津。時至今日,這段路從未發(fā)生過具有實質(zhì)意義的可怕事情,但附近的居民總說晚上千萬別走,哪怕結(jié)伴而行也別走。沒人解釋不能走的原因,仿佛個中玄機不言而喻。如果選擇繞道,旅程將延長一刻鐘。白天晚上連軸轉(zhuǎn)地忙,別說一刻鐘,就算延長一秒都仿佛萬水千山。
某種聲響,來自后方,細(xì)碎、含混,似是而非。它感覺到了,并在片刻猶疑后提供給主人一個支點,以便她的脊柱可以發(fā)生扭轉(zhuǎn)。沒有什么,除了風(fēng)和風(fēng)里的魚腥,再有就只能是魚的亡魂了。鞋跟再次啄擊地面。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由慢到快,啄成了一臺縫紉機。它終于奔到大路上。小區(qū)門口那家按摩院的燈箱由于接觸不良的瞎忽閃好像沒那么討人厭了。主人看著燈箱,粗重的喘息平和了不少,弓著的脊背慢慢拉直。就在鞋跟準(zhǔn)備把主人得償所愿地送到距離燈箱更近的地方的時候,主人輕快地“嗨”了一聲,但隨后,她慢慢拉直的脊背重又弓了起來,而且越弓越厲害,直至腦袋挨地,像大寫的C一樣歪倒。
3
“良良!良良!”
袁野的喊聲在房子里回蕩。預(yù)期的回答沒有出現(xiàn)。平日里,不用袁野喊,良良只要聽到袁野的腳步聲就會跑出臥室,扒著二樓的欄桿說“爸爸,我在這兒”??墒墙裉?,從袁野進(jìn)門到他幾近破音的呼喊全然失效。袁野心口發(fā)慌。他安慰自己說也許良良睡著了。這是自欺欺人。良良根本無法像其他孩子那樣睡得雷打不動。夏蟬嘶鳴、秋蟲低唱、冬風(fēng)春雨,甚至流浪貓或流浪狗從外窗臺路過都會破壞良良的夢境。良良的耳朵不亞于聲波探測儀,無時無刻不在捕捉聲響。醫(yī)生一再提醒睡眠質(zhì)量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小孩子的生長發(fā)育,可除了提醒,醫(yī)生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案改善良良的睡眠。七歲的良良,個頭停在五歲階段。而袁野認(rèn)定良良還在以不易察覺的速度縮小。袁野時常被蜷在臂彎里的小貓似的良良弄得緊張、焦慮、心慌意亂。更有甚者眼睜睜看著良良縮小成分子、原子,被灰塵和風(fēng)吞掉。袁野一次次驚醒,望著空蕩蕩的臂彎冷汗淋漓。他無數(shù)次在半夜時分心慌意亂地沖向良良的臥室,就像他此刻正在做的一樣。
良良的反生長,他的失眠、緊張、焦慮、手足無措,所有的一切無疑該歸咎于那個陰險、詭譎的女人。是她!可恨的潘多拉。只有她能想出這么陰毒的主意,使出這么陰險的手段,把良良從他身邊奪走。
憤恨在袁野體內(nèi)積蓄,膨脹,隨著臥室門的推開及空床映入眼簾,終于爆裂了。憤恨的轟鳴在喉管里一陣緊似一陣,袁野像頭丟失了幼崽的獅子,撲下樓。撲出門前,他抄了件家伙。不是布偶,是一把扳子。一把分量壓手足以敲碎很多東西的家什。袁野抄起它的動作如行云流水,盡管他完全沒意識到它究竟是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它并不屬于這棟小樓,更不知道它其實是他進(jìn)門時放到門邊的。他抄著它,飛也似的來到停在家門前的越野車旁。越野車被袁野的憤恨感染了,忽地躥上水泥路。正當(dāng)它預(yù)備繼續(xù)不顧一切往前躥時,什么東西猛地出現(xiàn)了。距離不過兩三米,而當(dāng)越野車在刺耳的剎車聲中停下來時,那個東西消失了。袁野愣了愣神,慌忙下車。目光觸及那只精美盒子的瞬間,袁野險些暈倒。他趔趄著靠近躺在地上的小人。
四只眼睛閃著驚恐的光,就像每次袁野半夜闖進(jìn)良良的臥室,與良良四目相對時一樣。袁野將良良從頭到腳摸了N遍。
“太好了。太好了。”良良毫發(fā)未傷令袁野喜極而泣。
良良僵在地上。要不是那只放在肚子上的盒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話,他活像失去生命體征的小木乃伊。他試圖拿開盒子。良良僵硬的肢體抽搐了一下。
“良良,把它給我?!?/p>
良良的手指卻仿佛跟盒子長到了一塊。
“你是好孩子?!?/p>
這是袁野的制勝法寶?!昂煤⒆印钡姆Q呼,總能讓良良乖順下來,無論前一刻良良處于怎樣的情緒中,事實上良良已經(jīng)非常乖順了。可這一次,袁野的話并未奏效。無奈之下,袁野只好連人帶盒子一塊抱起來往家走。
4
所有的魚今天都將免受凌遲。有人替它們挨了刀。挨刀的人以C字形告別人世,頭和膝蓋構(gòu)成的缺口正對小腹及插在小腹上的刀。
莊海說:“扎得不深。”
左鼎說:“確實不深,也沒傷到肝、脾,有腸破裂,應(yīng)該沒貫通。”
“非致命傷?”
“就傷口本身來說是,但失血性休克同樣要命。”
“據(jù)說這地方晚上很少有人走動,呼救無門不奇怪。”莊海仔細(xì)查看了尸體周圍的地面說,“怪的是,死者受傷后居然甘愿等死?!?/p>
“為什么說她甘愿等死?”
“移尸的可能性排除了,對嗎?”
“對。”
“周圍沒有明顯的爬行痕跡,不是甘愿等死是什么?體質(zhì)過虛?或者……心理先于機體崩潰,傷后極度驚恐、極度絕望,喪失了求生意志?否則沒理由一動不動。除非……有顱腦損傷?!鼻f海說到這倒提醒了自己,他邊說邊用戴著手套的手去檢查死者的頭部。長期出現(xiàn)場,莊海頂上半個法醫(yī)了。
左鼎一言不發(fā),直到莊海抬眼,才聳了聳肩。
“貌似完好。”莊海說。
“不是貌似,頭部的確沒有損傷?!?/p>
“可你否定了她甘愿等死的可能?!?/p>
“沒錯。不過問題不是出在頭部,而是……”左鼎掀開了死者的裙子。
不用左鼎再往下說,莊海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膝蓋!”
“還有肘。”左鼎又掀開七分?jǐn)U口裙袖,“都是粉碎性骨折?!?/p>
莊海摸過死者的膝和肘,說:“快碎成渣了?!?/p>
“這樣的損傷程度別說爬,屈伸都不可能?!?/p>
“確定都是生前傷?”
“定論得等尸解和鏡檢后下。我不過是在做反向推定。”
“不是生前傷,沒理由等死?這種推定留給我行嗎?法醫(yī)請拿客觀證據(jù)說話?!?/p>
“現(xiàn)在最流行跨界?!?/p>
“這叫搶別人飯碗?!鼻f海又看了看死者的膝和肘說,“怪!還是怪?!?/p>
“怎么說?”
“說兇手兇殘吧,刀扎得淺。說他心虛或殘存點人性吧,膝關(guān)節(jié)和肘關(guān)節(jié)弄成這樣?!?/p>
“矛盾?”
“相當(dāng)矛盾?!?/p>
“如果折磨能帶給兇手快感呢?”
“照這么說,淺扎非但與心虛和人性無關(guān),反倒是兇殘至極的表現(xiàn)了。變態(tài)?”
“惡性犯罪中,兇手的心態(tài)普遍異于常人。”
“除了刀,現(xiàn)場沒發(fā)現(xiàn)其他兇器。兇手為什么留一樣拿走一樣?會不會是踢傷?”
“不像。應(yīng)該是砸傷?!?/p>
“兇器屬哪類?”
“多次下砸,瘀斑重疊,無法精確定性。粗略推斷,兇器施力面長5厘米、寬1.4厘米。鞋頭通常踢不出這個長度,也踢不出這么平直的邊線,而應(yīng)該呈現(xiàn)小弧度?!?/p>
“長方形兇器。”
“近似。從瘀斑形態(tài)看,長的邊線平直,寬卻沒有清晰邊線。如果兇器施力面真的是長方形,其實際長度應(yīng)在5厘米以上。”
“明白,受力面大小反向限定所致?!鼻f海向警戒線外望去。
人死在魚市街南頭,擋住了一側(cè)街口,警戒線又在街上拉出幾十米,魚肯定是賣不成了,魚販子們的情緒卻甚好,瞳孔一閃一閃,不亞于陽光下的剖魚刀。都是玩刀的,比畫的對象卻大不相同。有手發(fā)癢的,咔咔掰著指頭。也有看穿底細(xì)的,嗤笑那些靠掰指頭充大尾巴狼的家伙。無意識群體傷害是可怕的,眼前的這些人盡管沒有直接實施傷害,可寫在臉上的莫名興奮何嘗不是長在心口的毒瘤?
莊海的目光掃過圍觀者,看似無意,實則對每張臉都上了心。作案后重返案發(fā)現(xiàn)場,部分兇手有這樣的心理需求。棒球帽進(jìn)入了莊海的視線。莊海挺直脊背的當(dāng)口,棒球帽做出了躲離視線的舉動。他向后撤了撤,后邊的人抓緊時機擠到前面。
“嘿!”莊海站起來的同時喊了一聲。
不明所以的人朝這邊抻著脖子,唯獨棒球帽,腦袋繼續(xù)回縮。莊海拔腿之際,棒球帽在人群中奮力揮動臂膀。眨眼工夫,莊海跑到警戒線跟前。無比厚重的人墻擋住了去路,莊海斜向跑出,在距離北側(cè)圍墻不到一米遠(yuǎn)的地方騰身而起,點左腳,搭手上墻,抬右腿,大家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莊海人已經(jīng)到了北墻上。一磚的寬度在莊海腳下像寬敞的馬路,他平穩(wěn)、迅捷地在墻上飛奔,甩過人群后縱身飄落在地。棒球帽一路狂奔,莊海緊追不舍。五十米、三十米、十米……棒球帽撞倒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推著的嬰兒車脫手了,滑向路邊,眼看要從幾十級臺階翻落下去。莊海一個魚躍,千鈞一發(fā)之際抓住了嬰兒車。嬰兒車化險為夷,車內(nèi)的嬰兒睡相安然。莊海再抬眼,棒球帽不見了。
5
看莊海的臉就知道人跑了。杜般跟在莊海身后,納悶老大左顧右盼急匆匆找什么,莊海突然開口說:“在那兒!”
“什么?”
莊海也不搭話,徑直跑到一輛賽車前,左右看了看說:“就是它?!?/p>
“這是……那家伙的?”
“八九不離十?!?/p>
杜般吼了一嗓子:“這車有主嗎?”
圍觀的人往這邊踅摸。賽車明顯不如死人有吸引力,所有的臉又都轉(zhuǎn)回案發(fā)現(xiàn)場了。無論生前如何,死后,女人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莊海說:“別瞎嚷嚷了?!?/p>
“老大,你這也太神了。怎么知道的?”
“那家伙戴著騎行手套,還綁著綁腿。”
“目光犀利啊?!?/p>
“手套。”
杜般答應(yīng)著跑回勘查車,沒一會兒跑了回來。兩人戴好手套檢查了一遍賽車,沒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至少沒有肉眼可見的血跡。
“交給楠姐他們吧,說不定有潛血?!?/p>
莊海點頭說:“就算檢測不到直接證據(jù),能查出那家伙的身份也好?!?/p>
“居然能從你面前溜走,那家伙多半是專業(yè)田徑運動員吧?”
“不是?!?/p>
“不是?”
“身高一米七五七六,體型偏瘦,塌肩,跑起來有點外八字。”
“不是吧?這么個主還能從你眼皮子底下……”杜般咽下了后邊的話,轉(zhuǎn)移話題說,“對了,老大,我們剛才在距離中心現(xiàn)場約百米的垃圾箱里找到了一個手包,沒發(fā)現(xiàn)手機和身份證,里邊只有張信用卡。包九成新。楠姐說是小名牌,價值不低于三千,正常人肯定不能這么敗家,估計跟死者有關(guān)。已經(jīng)讓人去核實卡主身份了?!?/p>
“再到附近走訪走訪,左鼎推斷死亡時間在23點至24點之間,半夜步行,很可能離她的住處或目的地不遠(yuǎn)?!?/p>
“明白。”杜般說完,去做安排了。
如果這是一起純粹的搶劫殺人案,抓捕案犯的難度系數(shù)會比較大。案發(fā)地為對外開放場所,任何人都有理由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證據(jù)認(rèn)定要求高。兇手與被害人之間毫無人事關(guān)聯(lián),排查范圍難以劃定。莊海盯著賽車,棒球帽的背影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
6
“赫淮斯托斯給予生命、赫菲斯托斯資予金長袍、雅阿弗羅狄特授予體香、雅典娜施予裝扮、維納斯賦予嫵媚、赫爾墨斯賜予語言,眾神的慷慨妄予,造就了她,潘多拉,最陰險、邪惡的女人?!?/p>
聽暈的不只杜般,莊海也有點懵。他拿眼睛看帶他們來的景堃。景堃瞠目結(jié)舌的模樣表明,他比莊海還懵。
從容不迫的倒是袁野,盡管他說這番怪話的時候充滿憤恨,但顯然,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景堃咳了兩聲,說:“大頭,你說的潘多拉跟我們問的潘多拉是一個人?”
“當(dāng)然。不然你以為我在說誰?”
杜般說:“你剛說的是好像希臘神話里的潘多拉。我們問的是你弟妹……”
“她不是我弟妹?!痹坝采驍喽虐恪?/p>
景堃略帶歉意地向杜般攤開手,接話說:“我們沒辦法找袁田……”
“那就不要提他了?!?/p>
景堃也被堵了回來。袁野不再是從前那個偷了老子的煙、跟他你一口我一口學(xué)大人樣吸煙被嗆出鼻涕眼淚的小伙伴了。景堃說:“好吧,咱們說潘多拉,雖然名字一樣……”
“人也一樣?!痹罢f,“你們知道潘多拉是干什么的嗎?”
莊海說:“科立中介的職員。”
“那是她白天的職業(yè)。晚上她在‘蝎子’?!痹巴O聛?,依次看了看在場的每個人。
“‘蝎子’?”景堃不解。
莊海說:“藍(lán)士路的一家夜總會?!?/p>
聽到藍(lán)士路,景堃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全市最有名的不夜街,夜貓子出沒的地方。被冠以“時尚浪尖”“欲望之阱”“迦南樂土”等五花八門的名字。最高端的藝術(shù)和最頹敗的風(fēng)氣在那里共存。擦身而過的既可能是人才也可能是人渣。
“她可不是去找藝術(shù)同道的。她做啤酒小姐,專門魅惑男人的女人。哼!白天推銷商品,晚上推銷自己。兩張面皮轉(zhuǎn)換起來比翻書還容易。”
這是一個新情況,出乎莊海和杜般的意料。信用卡證實了死者的身份。潘多拉,現(xiàn)年二十六歲,離異,無子女,住松風(fēng)小區(qū),科立公司職員。松風(fēng)小區(qū)售賣時間不久,業(yè)主多為青年人,特立獨行,來去如風(fēng),聚焦自我,絕少干涉、關(guān)注他人。走訪一圈下來,所得線索幾乎為零。科立公司無疑是了解潘多拉的唯一資料庫。潘多拉入職科立公司三年,業(yè)績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長相、嘴巴都甜,彌補了智力平平的缺陷,頗得男職員認(rèn)可,不太受女職員歡迎,個中原因不言而喻。公司范圍的聚會潘多拉基本沒缺過席,小范圍私聚則很少參加。同事嘴里的潘多拉吃穿用度不冒尖,對夜店不感冒。在同齡女孩或者說女性中,潘多拉應(yīng)該算是非常四平八穩(wěn)的了。袁野的證詞全盤否定了莊海對潘多拉的初步印象,當(dāng)然也解開了莊海心里的一個疑惑。松風(fēng)小區(qū)的房價不便宜,以潘多拉在科立公司的收入付全款解釋不通,而外圍調(diào)查顯示潘多拉不可能從住在縣城的父母那里得到經(jīng)濟(jì)支持。更微妙的是,同事都以為潘多拉在租房住。雖然購房時間不長,喬遷新居怎么說都是件大喜事,一般人難免得表達(dá)一番喜悅,潘多拉卻對此做了消音處理。另外,潘多拉在科立公司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在“蝎子”當(dāng)啤酒小姐的事竟能做到滴水不漏,用心程度可見一斑。如果當(dāng)啤酒小姐的事在潘多拉的個人意識中沒什么大不了,她沒必要刻意隱瞞。而如果她介意這個身份,又為什么去做呢?為錢?房子、啤酒小姐,結(jié)婚、離異,好事、壞事,這一切好像都是潘多拉要用紙包住的火,而且包成了。還有什么被她用紙包住的嗎?
“砰”,莊海的思緒被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打斷了。他循聲看去,中廳當(dāng)?shù)爻霈F(xiàn)了一只盒子,木質(zhì)的,做工精美。以盒子為起點垂直上看,出現(xiàn)了一張小男孩的臉,卡在二樓扶欄的兩根欄桿之間。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因為身體瘦小,腦袋顯得格外大。沒人知道他在上面“潛伏”了多久。先后投射來的四對目光嚇到了小男孩,他跑掉了。
“這是……良良?”景堃揣測地問。
“哦。”袁野應(yīng)了一聲,“對于那個女人我沒什么可說的。要是沒其他事,我就不陪你們了?!?/p>
莊海說:“你不想知道我們?yōu)槭裁磥砹私馀硕嗬那闆r嗎?”
“不想?!?/p>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換個人也許就噎住了,莊海不會。他不介意袁野的不想,袁野的不想甚至比好奇地追問更耐人尋味。莊海主動說:“她死了?!?/p>
袁野略怔?!笆菃??”這不是發(fā)問,而是聽到好消息后的順應(yīng)性應(yīng)答。他用輕快的步伐表達(dá)了聽到這個消息后的心情,順帶撿起盒子,上到二樓時對被他丟在客廳的三個警員說,“謝謝你們。出去的時候請帶上門?!?/p>
“這家伙!”走出一段距離,杜般還忍不住回望那幢二層別墅說。
“完全變了個人?!本皥疫駠u,“難怪說時間是把殺豬刀?!?/p>
莊海問景堃:“袁野的情況你了解多少?”
“放今天之前,我肯定拍著胸脯告訴你沒人比我更了解袁大頭,現(xiàn)在,只能說不比你們了解的多。初中那會兒我倆好得穿一條褲子。初中畢業(yè)后只見過兩次,都是在同學(xué)聚會上。那陣他在國企上班,一副潦倒相。再后來聚會不來了,手機號也換了,就斷了聯(lián)系。真沒想到他在‘天宇壹號’住,我負(fù)責(zé)的片,幾年了,天天轉(zhuǎn)居然一次沒遇上過。直到前天晚上,我在所里加完班打算走的時候,正趕上他跟兩個年輕人發(fā)生沖突讓110給帶來了?!?/p>
“前天晚上?”杜般說,“潘多拉被殺那天。幾點的事?”
“差不多十點吧?!?/p>
莊海問:“離開派出所的時間?”
“對。從進(jìn)所到出所,一共也就十來分鐘?!本皥覍?dāng)晚發(fā)生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莊海問:“袁野說他以為砸到的是潘多拉?”
景堃說:“對?!?/p>
杜般說:“不可能啊,有可靠證據(jù)顯示潘多拉那天根本沒到過‘天宇壹號’。袁野為什么認(rèn)為砸到的人是潘多拉?”
“他肯定他看到過潘多拉。”
杜般說:“他既然這么想,說明潘多拉來過‘天宇壹號’,恐怕還不止一次。而且他們之間關(guān)系緊張,否則不能人沒看清就丟東西砸人?!?/p>
莊海說:“不管怎樣,回去復(fù)核一下潘多拉的手機記錄,看看他們通話的情況?!?/p>
杜般說:“會不會有交往史?后來反目成仇?”
景堃說:“我倒是覺得袁野這么針對潘多拉多半跟袁田的事有關(guān)?!?/p>
莊海說:“袁田失蹤怎么個來龍去脈?”
景堃說:“這事我一點不清楚。袁田比袁野小十幾歲,我們上初中的時候,袁田還是小毛孩,根本玩兒不到一塊。袁田失蹤的事我是聽所長說的,方便我配合你們工作。所長應(yīng)該是聽你們說的?!?/p>
杜般說:“看來得再深查一下袁田失蹤的事。如果袁田的失蹤跟潘多拉有關(guān),這完全有可能成為袁野的作案動機。從時間講,袁野是具備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時間條件的。而且那天他去派出所跟潘多拉有間接關(guān)系?!?/p>
“我記得很清楚,袁野說他得趕回去,不能讓良良一個人在家?!?/p>
杜般說:“你指望他告訴你他準(zhǔn)備去殺人?”
“無論如何,我不相信袁野會殺人。你們看他剛才的樣子,絲毫不掩飾聽說潘多拉死了的高興勁兒,有這樣的殺人犯嗎?”
杜般說:“干幾年刑警,你就知道什么叫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發(fā)生不了的了?!?/p>
“這話靠譜。別說刑事案了,就我經(jīng)辦的那些治安案,說出去都沒人信?!?/p>
7
“良良?!痹敖小?/p>
良良抱著盒子低頭坐在床上。兩天了,良良沒說過一句話。以前他也不喜歡說話,但不至于一言不發(fā),至少他愿意叫“爸爸”,哪怕并沒有什么事需要袁野做。這兩天他好像忘了“爸爸”的發(fā)音。
良良不肯說話當(dāng)然是因為那個可恨的女人,袁野這么想著,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不過他馬上又松開了。袁野攥住良良窄小的肩膀說:“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潘多拉不會再來了?!?/p>
良良一點點抬起頭,盯著袁野閃閃發(fā)光的眼睛,身體簌簌發(fā)抖。
8
潘多拉跟袁田即袁野的弟弟有過七個月婚史。四年前潘多拉到派出所報案稱袁田只身去云南旅游,后失聯(lián)。警方查到袁田在大理有過最后一次酒店入住登記。而據(jù)酒店方面稱,袁田訂了四天房,退房當(dāng)日沒有按時退房。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的人員說行李還在,客房部經(jīng)理以為客人要辦延遲退房,便未加在意。事后前臺在不同時段,包括半夜,往袁田的房間打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兩天后,客房部經(jīng)理帶人查看房間,打掃衛(wèi)生的人員證實客人個人物品的擺放跟之前一樣。這說明袁田至少兩天沒回酒店了。行李箱是打開的,除了衣服和洗漱用品沒有貴重物品。聯(lián)系不到袁田人,客房部經(jīng)理向派出所報了案,在警員在場的情況下做了物品登記,然后將行李放進(jìn)儲物間暫存。當(dāng)時酒店認(rèn)為客人可能出于某種原因未能如期退房,之后覺得補房錢不合算干脆開溜了。一方面除了房錢酒店沒有其他損失,另一方面不確定客人究竟會不會回來,酒店也沒根據(jù)身份證信息進(jìn)行追究。沒想到一個月后戶籍地派出所聯(lián)系了酒店的轄區(qū)派出所,并請轄區(qū)派出所協(xié)查。酒店按要求配合警方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從影像資料看,袁田于退房日上午9點空手離開酒店,之后再沒回來過。線索僅止于此。袁田父母已經(jīng)過世,又沒有子女,無法進(jìn)行失蹤人員親屬的DNA檢驗。袁田像水蒸氣一樣消失了。兩年后,潘多拉提起了離婚訴訟離了婚。
袁田失蹤后袁野曾到派出所報過案,聲稱潘多拉害死了袁田。警方掌握的情況是,袁田旅游期間,潘多拉從未離開本市。至于為什么潘多拉沒有跟袁田結(jié)伴而行,潘多拉解釋說,不是她不想,是袁田事先根本沒告訴她旅行計劃。袁田徹夜未歸,她打電話才知道袁田人到云南了。這事聽上去頗顯古怪,新婚幾個月的小夫妻,袁田竟不辭而別獨自去旅行。這種情況下再說夫妻情真意切委實讓人難以置信。然而面對警方的質(zhì)疑,潘多拉說的偏偏就是兩人情真意切。還說非得雞蛋里挑骨頭,就是袁田有時行事古怪,獨自旅行即是例證之一。其實潘多拉大可不必讓自己陷入難以自圓其說的境地,只消說工作忙走不開就完了。反正查無對證,她說什么是什么。如此看,潘多拉說的倒像是實情。袁野對警方的解釋不以為然。對袁田行事古怪的說法更是大為光火。
左鼎聽了莊海的案情介紹問:“除了不辭而別的只身旅行,所謂的行事古怪還有哪些?”
莊海說:“半夜起來做東西。各種各樣的擺件、掛件。石頭的、木頭的,取材也各種各樣。不賣,純屬業(yè)余愛好?!?/p>
歐陽楠說:“這叫古怪?”
“愛好本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總在三更半夜,悶頭做東西,不說話。潘多拉自己當(dāng)時也說不清,就覺得袁田像換了個人。還說袁田半夜出去過,有兩次她起來上廁所碰上袁田從外邊回來。問他什么時候出去的、去哪兒了,袁田也不吭聲,看樣子累壞了,倒頭就睡。”
歐陽楠說:“所以潘多拉和袁田之間確實存在問題。”
“可以這么說。”
左鼎問:“袁野對袁田有什么說法?”
“他當(dāng)然說自己的弟弟百分之二百正常,是潘多拉居心叵測,混淆視聽??傊皩ε硕嗬脑箲嵱蓙硪丫??!弊蠖φf:“身為男人,從二樓拿東西砸人非常失態(tài),也表明他對潘多拉的痛恨程度?!?/p>
“所以袁野是有作案動機的。可我們查了近幾個月的話單,他和潘多拉之間連一次手機通話記錄都沒有?!?/p>
歐陽楠說:“如果長期沒聯(lián)系,他怎么斷定樓下的人是潘多拉?而且照景堃的說法,當(dāng)時無故挨砸的女孩是途經(jīng)別墅后窗。他總不至于認(rèn)為潘多拉會爬后窗吧?”
莊海說:“我也覺得袁野表現(xiàn)過激。要說古怪,他絕對夠古怪?!?/p>
左鼎說:“話單看不出可疑,監(jiān)控呢?”
“讓人看著呢。我來是想知道尸解和賽車的檢驗的情況。”
左鼎說:“死因跟現(xiàn)場估計的一樣,死者死于失血性休克。膝蓋和肘部可見生活反應(yīng),是生前傷確鑿無疑?!?/p>
歐陽楠說:“賽車上沒檢到死者的DNA。車把上檢出的DNA屬于男性,入庫未比中。指紋的情況一樣。刀上只有死者的血,沒有指紋?!?/p>
沒案底,想找到棒球帽就難了。莊海的眉頭蹙了起來。
9
提起潘多拉,領(lǐng)班眉飛色舞,一個勁兒夸莊海和杜般有眼光。領(lǐng)班嘴里的潘多拉人機靈、懂討巧,別說開罪人,連句讓人不舒服的話都沒說過。領(lǐng)班最后總結(jié):“收入是跟付出掛鉤的,錢不讓這么聰明的丫頭掙,讓誰掙呢?可是呢,真不湊巧,這丫頭兩天沒來了。大前天晚上說不舒服,提早走了,之后就關(guān)了機。我這也著急呀,找她的客人好幾撥了。要不今天先叫別的女孩子陪酒,改天讓她給你們賠罪?”莊海既沒表明身份,也沒透露潘多拉被殺的案情?!靶印濒~龍混雜,如果兇手在這幫魚龍里,不打草驚蛇為上策。如果不在,跟她也說不著。領(lǐng)班誤會了他和杜般的身份就誤會好了,刑警最怕早早被人當(dāng)刑警記住,那會令日后的工作面越來越窄。
莊海走進(jìn)旋轉(zhuǎn)門,抬眼看到站在門外朝“蝎子”探頭探腦的人。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是他!”莊海說著,使勁一推,旋轉(zhuǎn)門加快了轉(zhuǎn)速。身后的杜般措手不及,好在腿腳利落,才沒被門撞倒。
門外的人也看到了莊海,臉上的木然被驚恐取代。他拔腿就跑。五十米、三十米、十米……這次沒有嬰兒車,莊海絕不會給他第二次從眼皮子底下溜掉的機會。最后五米莊海干凈利落地以一個虎撲拿下,同時被拿下的還有棒球帽。他的腦袋在莊海巨大手掌的控制下一絲一毫的動彈余地都沒有,含混不清地咕噥:“放開我。放開我。”
“姓名?!?/p>
摘掉棒球帽的家伙面色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蒼白,此刻他坐在訊問室,聽到杜般的問話,神情木然地說:“忘了。”
“忘了自己叫什么?”
“是?!?/p>
“老油條啊?!?/p>
“我不叫老油條。我不可能叫這個名字?!?/p>
滑的、二的見多了,這么滑的、二的杜般還真沒見過?!爸肋@什么地方嗎?別跟我們?;顚?,你耍不出去?!?/p>
“我沒有。”
“嘿……”
莊海朝杜般做了個手勢,杜般壓住了火氣。
莊海說:“那就說點你知道的,為什么跑?”
“為什么?我……不知道?!?/p>
杜般瞪眼說:“不老實是吧?”
“不是……”他的兩只手急促地在腿兩側(cè)摩擦,一副急得不知怎么辦的樣子。
莊海觀察著他,停了一會兒,問:“你去‘蝎子’干什么?”
“找人?!?/p>
“誰?”
“嗯……我想不起是誰?!?/p>
杜般拍桌子的手都抬起來了,看了看莊海,又把手放了下來。他不明白,莊海對眼前這個潑皮無賴哪兒來這么大耐心。
莊海說:“潘多拉?”
“潘多拉?潘多拉……”他喃喃自語。
莊海對杜般說:“我出去一下??粗?,別再問了?!?/p>
“是?!?/p>
莊海找來了左鼎和歐陽楠。一小時后,左鼎和歐陽楠走出訊問室。兩人證實了莊海的猜測,棒球帽不是裝傻,是腦子真有問題。
歐陽楠提取了棒球帽的口腔拭子和指紋,光靠莊海的口供不行,哪怕他是警察,必須用客觀證據(jù)證實棒球帽跟賽車上提取到的DNA及指紋的所有者為同一個體才行。
“本以為撈了條大魚,誰知弄了只螃蟹?!倍虐銇砹藗€對眼,伸開胳膊,螃蟹似的在屋里橫著轉(zhuǎn)悠。
莊海沒吱聲,他總覺得棒球帽身上有些什么東西不對勁兒。
杜般突然停下來說:“不對!腦子有問題不等于人不是他殺的。怎么著?人先扣下?”
“不。放了。”
“放了?”
“放了。跟著,看他住哪兒。另外找臺監(jiān)視器?!?/p>
10
“你不想看看里面裝著什么嗎?打開它。打開它就知道里面的秘密了。”女人的聲音,仿佛刀尖劃過玻璃,尖細(xì)、刺耳,極具偽裝感。
低弱的聲音回答:“不,里面裝著瘟疫、災(zāi)難、憂傷,不能打開。”
袁野一激靈,醒了。做夢?袁野憋在胸口的氣尚未來得及吁出,門外再次傳來聲音。
“可以的,寶貝??此嗥?,看看里面,更漂亮?!?/p>
袁野驚愕地盯著房門,從床上一躍而起。
良良正在往樓下走,一個人,抱著盒子。
“良良!”袁野叫。
良良沒聽見似的,繼續(xù)往樓下走,光著的腳丫悄無聲息。袁野盯著幽魂似的小人飄下臺階,一步步朝門口走去。袁野看見她了,陰險、歹毒的女人,正站在門口向良良招手。
“不!”袁野大吼。
11
“這是要觀摩一宿的節(jié)奏啊?!倍虐氵呎f邊打了個哈欠,搓搓臉,站起來說,“有生以來第一次觀摩別人睡覺。要是女人吧,有情可原。我卻把寶貴的第一次給了男人,沒勁。有人想吃泡面嗎?樓下有個24小時便利店,我去買。”
莊海、歐陽楠和左鼎也盯累了,對杜般的提議表示響應(yīng)。
杜般還沒動地兒,忽聽歐陽楠說“起來了”!
幾個人的目光同時轉(zhuǎn)向顯示器。畫面中的人直直地坐在床上,數(shù)秒鐘后開始穿衣服、穿鞋,向門口走。四個人聽到了開門聲。臥室里的人走了出來。他對站在客廳里的四個人視而不見,徑直走到靠墻放置的一個柜子前,拉開柜門。四層隔板擺著各式各樣的手工制品。他抱出最下層的工具箱,放在地上,打開箱蓋,拿出工具和一個做到一半的盒子。
莊海的手機突然響了,四個人包括莊海在內(nèi)都被嚇了一跳,只有席地而坐的男人未受打擾,專心致志為盒子雕刻花紋。
打電話的是余宏:“老大,有重要發(fā)現(xiàn)。”
“什么?”莊海將聲音壓到最低。
“一句兩句說不清,你最好來局里一趟?!?/p>
“好?!?/p>
莊海掛斷電話朝左鼎和歐陽楠做了個手勢,叫上杜般離開了棒球帽的家。
12
“華宇壹號”的監(jiān)控顯示,案發(fā)當(dāng)晚,袁野和那對青年男女由110帶離小區(qū)的時間是21:43,袁野回到小區(qū)的時間為22:08,步行。四十多分鐘后,袁野再次走出小區(qū)大門。二次返回已經(jīng)到了 00:59。
“他居然帶著孩子?!倍虐阒钢嬅嬲f,“我記得景堃說那孩子叫良良?!?/p>
余宏說:“三更半夜,你們說他帶小孩子出去干嗎?”
莊海說:“不是帶,是跟?!?/p>
杜般愣了愣,反復(fù)調(diào)整、觀看了幾次畫面后說:“沒錯!是跟,不是帶?!?/p>
“什么意思?”余宏費解。
杜般說:“你不覺得袁野好像根本不知道孩子跟著他嗎?”
余宏說:“開玩笑?孩子一沒躲二沒藏,跟在他后面不過幾步遠(yuǎn)。小區(qū)門口的監(jiān)控拍到了他和孩子上出租車的影像。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傻???”
“你再仔細(xì)觀察觀察?!倍虐阏f著,再度調(diào)整畫面。
畫面中的袁野,面無表情,目光平直。從出家門到走出小區(qū),有四段小區(qū)監(jiān)控錄像可供查看。四段錄像中,袁野自始至終沒回過一次頭,沒說過一句話。他身后,抱著盒子的小男孩為了能跟上他,時不時小跑幾步。
“難道他……”余宏恍然大悟,“明白了?!?/p>
莊海說:“你們注意到?jīng)]有,袁野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樣?xùn)|西?”
杜般說:“是。但看不清是什么?!?/p>
莊海說:“記得潘多拉的傷嗎?”
杜般說:“記得。”
“走。去袁野家。我去拿刀。你給左鼎和歐陽打電話,讓他們一起來。余宏,你去查一下出租車。”
13
開門的是景堃。景堃看到莊海先是一怔,之后說:“正想給你打電話,沒想到你們來了?!?/p>
莊海朝景堃身后掃了一眼,急問:“你怎么在?出事了?”
“進(jìn)來再說。”
小樓靜悄悄,偌大的客廳跟之前見到的沒什么不同。
莊海問:“袁野和良良呢?”
景堃朝樓上努努嘴說:“剛睡下?!?/p>
莊海這才松了口氣。
“昨晚我值班,袁野半夜跑來報案,說潘多拉來了。你們……”在場的人無一表示驚訝倒讓景堃有些驚訝了,“不覺得奇怪嗎?”
莊海正欲說話,樓上傳來開門聲。
“誰在那兒?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休想,休想把良良帶走?!痹暗纳碛俺霈F(xiàn)在二樓。一雙噴火的眼睛望向樓下。
景堃說:“老袁,是我們?!?/p>
袁野看清了樓下的人,疾步下樓,質(zhì)問:“你們不是說潘多拉死了嗎?為什么騙我?”
景堃說:“我們沒騙你?!?/p>
“哈!還在撒謊!”袁野憤怒地說。
莊海從勘查箱里取出一個物證袋,說:“你先看看這個,認(rèn)識嗎?”
“這是我家的刀,怎么會在你手里?”
“確定?”
“當(dāng)然。”
“你記得它什么時候不見的嗎?”
“有幾天了。”
“你砸到那個女孩的晚上,幾點回的家?”
“十點多吧?!痹盁┰甑卣f,“我不是有意要砸那個女的。我看到了潘多拉?!?/p>
“為什么你以為她是潘多拉?”
“天!我聽見潘多拉跟良良說話了,就在良良的房間里。”
“說什么?”
“她慫恿良良打開盒子,潘多拉盒子?!?/p>
“就是那天從樓上掉下來的盒子?”
“對?!?/p>
“那盒子是良良的親生父親做的,對嗎?”
莊海的話讓景堃露出驚異之色。
袁野一字一頓地說:“良良的爸爸是我。是我!”
左鼎說:“果真如此,你干嗎擔(dān)心潘多拉會把良良從你身邊帶走呢?”
袁野語塞。
歐陽楠說:“良良是袁田和潘多拉的孩子。潘多拉生良良的時候只有十九歲,那時他們太年輕,沒結(jié)婚,所以你把良良接到了自己身邊?!?/p>
“那個邪惡的女人不配有孩子。”
莊海問:“你從派出所回來后,干什么了?”
“當(dāng)然是睡覺?!?/p>
“沒再出去?”
“出去?為什么?時間很晚了?!?/p>
“我們從小區(qū)的監(jiān)控中看到你出去了?!?/p>
“太可笑了……哦,我想起來了。我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良良不在,就出去找他了,還好,他沒跑遠(yuǎn),就在樓前。我把他抱回家?!?/p>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我到家的時候。十點多?!?/p>
“十點多?”
“是啊。不信你可以問景堃,我離開派出所的時候快十點。從派出所走回來,包括小區(qū)里的路程,最多二十分鐘?!?/p>
景堃說:“確實。”
袁野說:“你總算說了句實話?!?/p>
景堃哭笑不得。
莊海問:“再然后呢?”
“睡覺?!?/p>
莊海說:“你知道潘多拉現(xiàn)在的住址對嗎?”
“我得掌握她的動態(tài),防備她來騷擾我的生活?!?/p>
左鼎問:“潘多拉經(jīng)常來騷擾你的生活嗎?”
憤怒再次霸占了袁野的面孔:“是。那個陰險的女人,狡猾極了。我換了很多次鎖,最好的鎖,可她仍然能進(jìn)來。從窗戶,現(xiàn)在我知道了?!?/p>
歐陽楠說:“所以,你才會誤將途經(jīng)樓下的女孩當(dāng)成跳窗逃跑的潘多拉?!?/p>
歐陽楠的話太荒唐了,景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袁野的回答更令他瞠目結(jié)舌。
袁野說:“是。我沖進(jìn)房間的時候,她跳窗逃跑了?!?/p>
歐陽楠問:“你們家族有夢游史嗎?”
“夢游?”
莊海說:“比如你的父母或其他親人?!?/p>
“好像……我母親說過我伯父還是祖父……記不清了。問這干嗎?”
“袁田呢?”
“不知道?!?/p>
“你呢?”
“我?你……不不,我很正常。我的家人也很正?!?/p>
“你不想看看里面裝著什么嗎?打開它。打開它就知道里面的秘密了。”樓梯上突然傳來女人的聲音,仿佛刀尖劃過玻璃,尖細(xì)、刺耳,極具偽裝感。
大家齊刷刷扭頭去看。只見一個小男孩,正從樓梯上一步步走下來,目光平直,對所有人視而不見。他的懷里,一只精美的盒子發(fā)著暗幽幽的光。
小男孩用自己的聲音回答:“不,里面裝著瘟疫、災(zāi)難、憂傷,不能打開?!?/p>
之后他再尖細(xì)起女人的聲音說:“可以的,寶貝??此嗥?,看看里面,更漂亮。”
再之后,又是小男孩的聲音:“哦,我還是有點害怕……”
女人的聲音:“別擔(dān)心。不會有事的,即使有也是好事。相信我,打開它……”
袁野突然咆哮道:“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可恨的女人!陰險的潘多拉!”
在場的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袁野已經(jīng)抓起茶幾上的水壺憤恨地向歐陽楠砸去。莊海暗叫一聲不好,卻鞭長莫及。眼看水壺就要砸到歐陽楠的頭,左鼎飛起一腳,將水壺踢開。袁野怒吼著向歐陽楠沖去。莊海手疾眼快鎖住了他的手腕。但此刻的袁野像發(fā)瘋的獅子,難以控制。
“爸爸?!?/p>
聽到稚氣的叫聲,袁野一下子安靜下來。
良良瞪著烏溜溜的眼睛,像剛從夢中驚醒,好奇地盯著在場的人問:“他們是誰?”
袁野沖過去,摟著良良說:“告訴他們剛剛你在跟誰說話?是潘多拉,對不對?告訴他們?!?/p>
“剛剛?我不記得了?!?/p>
“好孩子是不撒謊的?!?/p>
良良看著袁野說:“好吧。是潘多拉?!?/p>
14
袁野被帶走的時候問:“去哪兒?”
左鼎說:“安全的地方,潘多拉找不到你們的地方?!?/p>
“真的?”
左鼎說:“真的?!?/p>
莊海拍了拍景堃的肩。
“沒事。我沒事?!本皥蚁胄σ恍?,終究沒笑出來,“沒想到……”
景堃接過莊海遞的煙,吸了幾口說:“真是他干的?”
“證據(jù)鏈有待完善。剛才的情況你都看到了。袁野一直生活在恐懼中,那晚的事導(dǎo)致了精神疾患大發(fā)作。要是潘多拉那晚沒有提早回家,也許悲劇可以避免。我們找到了搭載他來去的兩個出租車司機,第一個司機證實帶他們?nèi)ミ^案發(fā)地,還說車上的扳子不見了。第二個司機搭載他們的地點距離案發(fā)現(xiàn)場不遠(yuǎn)。”
杜般晃了晃手里裝著扳子的物證袋說:“門后找到的。楠姐做了確證實驗,證明有人血,是不是死者的,要等DNA檢驗后確認(rèn)。楠姐取了良良的樣本,會跟棒球帽進(jìn)行親緣認(rèn)定?!?/p>
景堃詢問地看莊海。
莊海說:“我們懷疑棒球帽就是失蹤的袁田。”
景堃說:“袁田有夢游癥,所以潘多拉說他行事古怪。所以他只身去了云南。所以他無故失蹤?!?/p>
“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誰。他去過‘蝎子’,大概記憶的碎片在幫他尋找曾經(jīng)的生活吧?!?/p>
杜般端詳著物證袋里的扳手,兀自嘀咕:“刀上沒留下指紋,這個上面會不會也沒有?”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