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現(xiàn)海
異域看長城
—— 明清時期朝鮮燕行使的長城觀念
文/趙現(xiàn)海
長城由于作用重大,建筑雄偉,在修筑之后,不僅在中國本土不斷獲得廣泛討論,而且在異域地區(qū)也成為其他文明了解中國文明的切入點與象征。世界各文明在不同時期,對長城有不同的記載,對于長城的評價也呈現(xiàn)出伴隨時代變遷與文化差異,而有所不同、不斷變化的歷史特征??梢姡L城在客觀的修筑、防御史之外,還有一種主觀認知的歷史,這一歷史與長城的客觀歷史同樣源遠流長,可稱之為“長城觀念史”。
在世界范圍內的長城記憶中,有三大區(qū)域對于長城記載最多、最為系統(tǒng):一是中國本土;二是歐洲尤其西歐為代表的西方世界,特別是“大航海時代”后耶穌會士對于長城的不斷記述;三是朝鮮半島,尤其是明清時期燕行使的記述。
明清時期不斷出使北京的朝鮮燕行使,一方面出于好奇,另一方面為向朝鮮政權匯報中國情況,對沿途見聞大都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載。在這之中,明遼東鎮(zhèn)、薊州鎮(zhèn)長城不僅因其雄偉壯觀,而給燕行使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長城在明朝與蒙古、女真戰(zhàn)爭中的重要作用,也吸引了燕行使的廣泛關注,從而成為燕行錄的重要內容,燕行錄也成為域外長城史料的最大載體。燕行使對于長城的觀念與評價,集中而典型地呈現(xiàn)長城形象在朝鮮半島“層累地造成”的歷史過程,也就是朝鮮半島的“長城觀念史”。
長城不僅包括墻體,還包括鎮(zhèn)城、營堡、城寨、墩臺、壕塹等設施,中國古人對于長城的稱謂,除概括性的“長城”、“萬里長城”之外,還針對不同設施有著具體稱呼,比如邊墻、障、塞、壕、塹、鎮(zhèn)、營、堡、城、寨、墩臺、烽燧、烽火臺等。長城概括性稱謂與具體稱謂,是從不同視角在不同情況下的不同用法,二者之間并不矛盾。但這一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卻在西方中國研究中引起了一場巨大爭論。20世紀90年代,在后現(xiàn)代主義影響下,美國學者林霨(Arthur Waldron)在《長城:從歷史到神話》一書中,從詞源學的角度,質疑了“長城”、“萬里長城”稱謂的合理性以及中國是否存在長城的問題。他指出中國古代文獻典籍中,很少出現(xiàn)“長城”一詞,目前英語“Great Wall”對應的中國古代建筑,包括城墻、垣、塞、障、城,甚少指代長城;相反,中國古人稱之為“長城”者,并非專指漢人的城墻,還包括游牧民族的城墻。中國古代各朝修筑之“城墻”并沒有循著唯一路徑,而是存在一系列“城墻”,它們根據(jù)不同防御需要而修筑。不僅如此,明朝人甚至諱稱“長城”,只名之“邊墻”。因此,“Great Wall”更應對應“城墻”,而非“長城”。與“長城”相比,“萬里長城”一詞與“Great Wall”內涵更為對等,但“萬里長城”作為英語的對等詞,其廣泛使用應該只是一個現(xiàn)代現(xiàn)象,是明清來到中國的耶穌會士發(fā)明了這一詞匯,并傳入到西方。
林霨以不同時期長城存在諸多不同稱謂為依據(jù),否認現(xiàn)代“長城”稱謂的合理性,甚至進一步認為中國古代并不存在所謂的長城,長城只是后人將不同城墻捏在一起的“發(fā)明”,顯然有些過于武斷了?!伴L城”稱謂在西漢時期已甚為流行。至遲南北朝時期,已出現(xiàn)作為邊防象征的“萬里長城”用法。林霨認為明代諱稱“長城”,名之“邊墻”的觀點也不符合史實,明代史籍中“長城”之名大量出現(xiàn),“邊墻”卻只包括墻體。
“長城”、“萬里長城”的稱謂不僅在中國本土十分流行,而且在朝鮮半島也十分普遍。在燕行錄中,大量出現(xiàn)“長城”、“萬里長城”的稱謂。燕行錄的長城稱謂,與中國本土一樣,也存在具體特指與概括泛指并存的情況。明弘治時期刊刻的崔溥《錦南飄海錄》,與明人一般稱墻體為“邊墻”不同,稱邊墻為“長垣”、“長土城”、“長墻”,反映出異域視角的差異。萬歷二年(1574年),朝鮮官員趙憲、許篈出使明朝,分別將沿途見聞記為《朝天日記》、《荷谷先生朝天記》。前者專辟《煙臺》一目,稱沿途長城為“長城”,稱墻體為“長墻”;后者稱墻體為“長墻”,稱墩臺為“煙臺”。進入清代,可能是受到中國本土的影響,燕行使對長城的稱謂與中國本土呈現(xiàn)統(tǒng)一的趨勢,“烽臺”、“墩臺”、“長城”、“萬里長城”稱謂逐漸增多。
可見,在中國古代尤其明清時期,“長城”、“萬里長城”的稱謂在中國本土乃至東亞世界,是一個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這一時期進入中國的耶穌會士,其實是受到中國本土的影響,采用、翻譯了這一稱謂,形成了如今在英語世界廣泛流傳的“Great Wall”一詞。1844年進入中國的法國傳教士古伯察,在所撰《韃靼西藏旅行記》一書中,便自稱“萬里長城”的稱謂源自中國人?!叭魏我粋€民族都未曾筑成由秦始皇帝于公元前244年建成的萬里長城那樣宏偉的工程。中國人稱之為‘萬里長城’?!?/p>
明清時期燕行使對長城設施的稱謂,從與中國具有不同的認知差異到逐漸趨同,呈現(xiàn)了一個“中國化”的歷史過程,反映出長城觀念在東亞世界存在一個以中國為中心逐漸傳播的歷史脈絡,這其實也是一部朝鮮半島的長城觀念接受史。
中國古代士人對于長城存在一種復雜情感。一方面,士人身處統(tǒng)治集團,從官方立場出發(fā),對于長城保障邊防的軍事功能,予以肯定;另一方面,士人從“民本”思想出發(fā),內在地具有調節(jié)政權與民眾之間關系,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政治取向,相應對于修筑長城、濫用勞役民力的情況,又多有批評。中國古代孟姜女哭長城故事版本不斷變換、升級,呈現(xiàn)了“層累地造成”的特征,便是士人積極參與的結果。明中后期祭祀孟姜女的貞女祠大量出現(xiàn),更反映出孟姜女敘事官方化的發(fā)展傾向。
與中國本土一樣,朝鮮半島長期深受儒家思想影響,朝鮮士人對于長城的認知,相應也與中國士人一樣,呈現(xiàn)出內在的矛盾與歧異。比如在燕行錄中,燕行使一方面對于遼東鎮(zhèn)、薊州鎮(zhèn)長城的巍峨壯觀非常贊嘆,另一方面朝鮮士人對于山海關旁的貞女祠、望夫石同樣十分關注,不僅連篇累牘地敘述,而且與中國本土一樣,呈現(xiàn)不斷豐富、發(fā)展的“層累地造成”的發(fā)展軌跡。稍早的記載尚十分簡單,后來記述卻愈益豐富。這種記述大體包含兩種內容,一種是記述明清貞女祠祭祀場景的發(fā)展過程,反映出這一時期中國本土孟姜女故事“層累地造成”的發(fā)展軌跡,另一種內容則反映了燕行使參與到“層累地造成”的孟姜女故事的形成與傳播中去,燕行使不僅在貞女祠里題詞,推動了中國本土孟姜女故事“層累地造成”,而且通過在燕行錄中不斷豐富、演繹、發(fā)揮孟姜女故事,推動了朝鮮半島孟姜女故事“層累地造成”??梢?,孟姜女故事的相關研究,除中國視角之外,還應擴大到東亞世界。
伴隨明清易代,燕行使對于貞女祠的關注除了孟姜女本身,還增加了文天祥,具體來講,就是傳說中文天祥書寫的一幅對聯(lián)。在晚明時期的燕行錄中,這一對聯(lián)已開始出現(xiàn)。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金中清《朝天錄》記:“廟門左扉書‘秦王安在哉,萬里長城筑怨’,右扉曰:‘姜女未亡也,千年瓦石為貞’云?!边@是目前為止,所知燕行錄中最早對這一對聯(lián)加以記載者。但該書尚未指出對聯(lián)為何人所寫。進入清代,這幅對聯(lián)的關注度驟然提升,而對聯(lián)的主人也開始出現(xiàn),被認為是南宋滅亡后,拒絕投降蒙元的文天祥。如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朝鮮使團書狀官韓祉《燕行日錄》記:“廟柱左右有題曰:‘秦皇安在哉?萬里長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年瓦石惟貞。’乃文天祥筆跡云。”文天祥兵敗被俘送大都(今北京),一直系于監(jiān)牢,應無機會赴山海關書寫此聯(lián)。孟姜女祠普遍修建潮流在于明中后期,故此聯(lián)應為明中后期人所撰。清代燕行使對這幅對聯(lián)的來歷未加詳考,卻異常注重,其實意不在對聯(lián)本身,而在文天祥,是借堅持民族氣節(jié)、“華夷之辨”的文天祥形象,宣泄朝鮮雖然在武力壓迫之下,屈服清朝,卻仍堅持儒家“華夷意識”,在文化上拒不認同“夷狄”政權清朝,仍對明朝抱以懷念的政治心理。在這里,長城周邊的場所成為朝鮮士人抒發(fā)政治情感的一種工具與依托。
面對蒙古、女真的進攻,明朝結合北部邊疆的地形特征不斷修筑長城,在相當程度上有效削弱了北方民族的騎兵優(yōu)勢,長期大體控制了北部邊疆的戰(zhàn)爭態(tài)勢。鑒于長城的歷史作用,明代燕行使對長城大都持肯定立場,對于明長城防御體系的嚴密,十分贊嘆。但明后期尤其晚明,伴隨明軍戰(zhàn)斗力的下降,長城經(jīng)常無法真正起到御敵的效果。對于這種外強中干的情形,燕行使也有所批評與譏諷。不過整體而言,明后期燕行使對于長城基本持正面肯定的態(tài)度。比如萬歷時期趙憲在向朝鮮國王匯報明朝長城防御體系時便充分肯定了長城設計之完善、管理之合理。
但入清以后,燕行使對長城的觀念呈現(xiàn)了巨大轉變,基本轉向了否定立場。這根源于燕行使在總結明朝滅亡教訓時,認為明朝修筑長城,不僅未抵御異族的入侵,反而帶來內部民眾的沉重賦役壓力,最終導致政權滅亡,從而再次張揚儒家“在德不在險”的政治立場,對明長城開始大加批判。
可見,明滅亡后,與中國本土一樣,朝鮮半島激于時局的巨大轉折,對于長城的評價也呈現(xiàn)了從正面到負面的轉變過程。這一評價成為古代社會對于長城的最終評價,直到近代時期,才由于時局的巨大變化,而發(fā)生轉變。
明長城東端起于今遼寧丹東虎山長城,東接鴨綠江。但清軍入關之后,為抹殺女真曾經(jīng)是被劃于長城之外的“夷狄”的歷史事實,在官方宣傳上,將明長城東端定于山海關。這是在此后二三百年內普遍流傳的明長城東起山海關說法的源頭。這一官方宣傳不僅影響了中國本土對于明長城的判斷,也影響了朝鮮半島的長城認知。
有清一代,朝鮮與清朝不斷發(fā)生疆界糾紛,有超越鴨綠江而向西北拓展的軍事意圖,對于長城這一明顯標志疆界的建筑,自然樂于默認清朝的做法,也認同明長城東界山海關之說。如康熙七年,樸世堂便稱:“長城初起處,天下此關頭?!毙烀家嘟邮芰诉@一說法,認為山海關之“望海亭在萬里長城盡處”?!堆噢@直指》亦稱:“自吳王臺西行三里至(山海)關,關即長城盡頭處也。”《夢經(jīng)堂日史》亦載:“至望海亭,一名澄海樓,即山海之南,長城東地盡頭也?!?/p>
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朝鮮曾繪制明長城地圖,其中較為著名的一幅是康熙四十五年李頤命所繪《遼薊關防圖》。該圖是朝鮮長期在“尊周攘夷”政治立場影響下,鑒于當時與清朝劃界而產生政治糾紛,甚至為此進行軍事防備的背景下繪制而成的。
清朝將東北地區(qū)視為龍興之地,故而非常重視與朝鮮的邊界劃定。朝鮮一直重視向西北拓展領土,將之作為與北方民族之間的戰(zhàn)略緩沖,自然也非常重視疆界劃定之事??滴跄觊g,清、朝雙方圍繞鴨綠江、長白山,多次展開邊界踏勘與界定事宜。正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朝鮮英祖命李頤命繪制邊界地圖,作為劃定邊界、經(jīng)略邊疆的依據(jù)。在進呈英祖的《進遼薊關防圖札》中,李頤命直陳出于邊界糾紛繪制地圖的政治目的:“我國西北邊界及豆、鴨兩江之外,遼海船路,不合作一圖,則彼我接壤處,闕而未備?!睘榍宄卣故具@一區(qū)域,李頤命將全圖分為十幅,“合圖則帖小而難寫,不得已作十帖聯(lián)屏”。在繪制地圖時,李頤命不僅充分利用朝鮮官方資料,而且從清朝私購圖籍,從而在邊界標注上做到知己知彼?!坝摇哆|薊關防圖》,出于臣使燕時所購得皇朝職方郎仙克謹所著《籌勝必覽》之書。臣既承移寫以進之命,又取清人所編《盛京志》所載烏喇地方圖,及我國前日航海貢路與西北江海邊界,合成一圖?!?/p>
在序文中,李頤命明確指出,繪制該圖是借鑒明朝淪亡的教訓,防備清朝南下。他首先概括了近世以來,北方民族多起源于東北、南下中原的地緣政治格局?!俺几`稽唐宋以來,胡夷之亂華者,多起東北”,他指出明朝也曾將戰(zhàn)略重心放在東北邊疆,但最終仍然未能挽救滅亡的命運,“幽燕一方先被割據(jù),皇朝定鼎,蓋為控制邊防,壯固十倍于秦城,創(chuàng)業(yè)雄圖,按此圖亦可見也。及至晚季,民心積怨于掊克,大患終成于誕鄰,向之重關巨防,今已蕩然殘破”。朝鮮雖保住了政權而免于淪滅,但防御松懈,存在巨大隱患?!皼r我邦壤地偏小,而邊界闊遠,西北邊人日與控弦鳴鏑之士,隔水相語,沿海要沖,亦無誰何!山東之人,近乃東漁于海西。今雖茍安于目前,真所謂何恃而不恐者也!”反觀清朝,卻在入關之后,仍然加強對遼東地區(qū)的經(jīng)營,事實上對朝鮮具有嚴重威脅?!坝譀r臣往來燕路,伏見清人不修內外城砦,惟于沈陽、寧塔增陴峙財,疑亦不自期以百年之運,而常若有首丘營窟之計也?!迸嬉酝飧鼮檫b遠的部落,也被李頤命頗有遠見地納入了視野?!扒曳勧柰庵T酋種落日盛,清人歲輸金繒幾億萬計,又安知阿骨打、鐵木真之屬,不生于今日?而彼終以寧藩為歸,則勝國之兩困于女真、蒙古者,事勢亦猶是爾,豈可謂無此慮也?” 最后,李頤命告誡朝鮮政權要安不忘危,以免蹈明朝之覆轍。正是出于這一目的,《遼薊關防圖》耐人尋味地繪出明、清在遼薊長城地帶的對峙形勢,從而折射出朝鮮以明朝繼承者自居,在明清對峙格局早已成為故事之時,卻仍延續(xù)了明朝的軍事格局,并將之作為將來抵御清朝或北方民族的軍事防線。
在繪制方法上,《遼薊關防圖》所采取的也是明朝流行的形象繪法。此后二百年間,與中國地圖繪制一樣,朝鮮地圖繪制亦大體在這一脈絡之中,這反映出朝鮮地圖深受中國之影響,在“計里畫方”地圖繪制科學傳統(tǒng)興起與西方制圖學逐漸傳入之后,仍與中國本土一樣,長期延續(xù)了地圖繪制形象化的人文傳統(tǒng)。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東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在近代前后內部變革與外部沖擊聯(lián)合作用之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卻仍延續(xù)著傳統(tǒng)的內在路徑,構成了東亞文明的主流特征與一般面貌。
長城在修筑后,由于影響巨大,不僅在中國本土甚至在域外世界,不斷形成對其主觀認知的歷史脈絡,這一脈絡可稱為“長城觀念史”?!伴L城觀念史”不僅反映了不同時期、不同文明對于長城認識的歷史變遷,而且折射出不同時期、不同文明的歷史內涵與價值觀念,是未來長城史研究的重要內容與突破口。朝鮮半島“長城觀念史”的發(fā)生過程,便與明清時期東亞世界的地緣政治、時代變遷、文化內涵具有密切關系,呈現(xiàn)了應時而變的“層累地造成”的歷史現(xiàn)象,不僅是研究明清長城史的重要內容,同時也是揭示這一時期東亞國際關系走向的獨特視角。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摘自《史學月刊》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