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
那 夜
月黑風高,我和三抖在漁隊值班。窗外那棵柳樹像長發(fā)女人跳甩頭舞。棚頂?shù)陌谉霟襞菽昃冒l(fā)黃,給人臉鍍了層詭異的光色。三抖指著水泥地面上一處碗口大的凹洞問我,知道這個洞是咋回事兒不?
我說,不知道。
三抖說,這是墳洞兒。
我們坐在一座老墳上!
三抖的話如那洞里噴出的陰氣,使我渾身一冷。他說的沒錯,漁隊的確是建在一片老墳場上。當年磚窯取黃土挖出好多腐爛的棺材板和白骨,沒有隨葬的寶貝,都說這里埋的全是窮鬼。
我說,這事我知道,不用你說。
三抖說,那我就給你講個你不知道的。
我明白三抖是故意嚇我。他是漁隊的老人,常給我們這些新人講隊里的故事。其實沒多少不是他瞎編的。我仗著膽兒說,你嚇不著我,我從小就不信鬼神兒。
三抖說,我給你講的不是鬼也不是神,是真事兒,聽說過米子這個人沒?
米子?聽說過,家是朝陽的,在這里干了三年,有一天突然就走了,跟誰也沒打招呼,余下的工錢都沒要。
我給你講。三抖壓低聲音,瞄瞄窗外又瞅瞅門口,好像怕人偷聽。
我說,整個漁隊就咱倆值班,你還怕魚聽見哪?
三抖一臉嚴肅。你還真說對了,我給你講,魚耳朵靈著呢。
扯淡!魚能聽見人說話?再說這跟魚有什么關系呢?我覺得三抖滑稽,為了嚇我胡言亂語。盡管我滿臉的嘲諷,三抖還是非常嚴肅地說,你等我給你講完了,你再說信不信,米子根本就沒走,跟魚兒們在一起。
話音剛落,一股涼風從我的后脊背嗖地刮到我的頭皮上,撩起一層雞皮疙瘩。
三抖說
北窯有好多養(yǎng)魚池,這些養(yǎng)魚池的前身是磚廠取黃土挖出的土坑,地下水返上來成了水塘。磚廠被國營大廠吞并后,開始修建園林式廠區(qū),荒地種上了果蔬花草,水坑改成了養(yǎng)魚池,成立了漁隊。老磚廠的職工子弟都上了國營大廠的技校,畢業(yè)后直接進廠當工人。但是上技校也是需要考試的,我連中學都沒念下來,輟學去做了臨時工。我到漁隊的時候是春天,漁隊新進了一批魚苗,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喂養(yǎng)魚苗。米子比我早來一個星期,隊長讓我倆搭伴兒。
魚苗起初像針尖兒,小得幾乎看不見,只能喂雞蛋清。每天我和米子做的工作就是打雞蛋,撇出蛋黃,再用水舀子把蛋清沿著池邊撒到池子里。一天四遍,一遍小半桶雞蛋清。一周后改喂豆?jié){,我倆天天起早泡豆子,磨豆?jié){,仍是一天四遍,一頓滿滿一水筲,用水舀子往池子里揚。半個月后,豆?jié){換成餌料粉。再半個月后,餌料粉換成細餌料。從“針尖兒”長成“釘子”,再長成“小辣椒”,魚兒們沒心沒肺地長,我們?nèi)兆訁s極枯燥乏味。在這期間,我們還得馴化它們。魚的膽子很小,喂魚的時候要將餌料一把一把揚到魚池里,魚兒們?nèi)绻麤]經(jīng)過馴化,就會被嚇跑,影響吃食。每個魚池都有一個用木頭搭起的餌料臺,我們每天定時到餌料臺上,一邊撒餌料粉,一邊用一根木棒有節(jié)奏地敲擊餌料臺。讓魚兒們養(yǎng)成習慣,一聽到敲擊聲就知道是開飯了,從四面八方游過來搶食。
魚大了,魚池小了,就要分池,用細眼網(wǎng)把魚苗撈上來,投放到隊部最北面的四個池子里去。我跟米子分別負責兩個魚池,他一號二號池,我三號四號池。那四個池子遠離隊部,平時很少有人來。我和米子每天早上把夠喂一天的餌料背過去,放到餌料臺上,除了按時喂魚之外無事可做,我們就爬到瞭望亭上去乘涼。瞭望亭是用水泥砌的兩層仿古小樓,在漁隊西北、東北角各建一個。建瞭望亭大概是用來防盜,站在瞭望亭的二樓,既能遠觀隊部的情況,又能俯瞰魚池的動靜,還能觀望渾河大壩上過往的行人。但瞭望亭從建起來后就一直閑置。瞭望亭上風很涼,我和米子把瞭望亭當成了據(jù)點。為了省事,我們干脆一次用推車運夠喂三四天的餌料到瞭望亭上。怕餌料受潮發(fā)霉,我們把餌料搬到瞭望亭二樓上攤開晾曬,我們還可以躺在上面睡覺。整個夏天,我和米子都在這里喂魚,沒人打擾,自在得很。
喂魚是耐心活兒,敲棒子不能急,撒餌料要均勻,魚兒們才吃得安穩(wěn)。我沒耐性,先操起木棒當當當敲一通,把魚兒們都招過來,然后拎起袋子往水里一倒,嘩——魚都跑了。我覺得魚跟人一樣,餓極了自然會找吃的,把餌料都倒進去,它們想什么時候吃都行。米子不同,喂魚很仔細,不緊不慢,當——當——當——他撒餌料的功夫也了得,抓起一把在手里,小臂一甩,腕子一抖,餌料呈扇面揚出去,落水時像下了一陣細雨。動作挺帥,但我學不來,用近一個小時就反復做這么一個動作,我覺得太無聊。我常常爬上瞭望亭,朝他的池子里撇石子?;蛘咦呱纤酿D料臺去干擾他。他不理我,像個念經(jīng)的小和尚,嘴里嘚嘚咕咕。餌料臺前的水面上全是噼噼啪啪翻滾的魚,紅的,黑的,青的,白的,銀的,無比熱鬧。
米子喃喃自語:“花頭,你多吃點兒,小黑你別撐著了……”
我說:“你跟誰說話呢?”
米子回頭瞪我,要我閉嘴。我故意大喊大叫,魚兒們撲喇喇一翻身都沉水底去了。但只幾秒鐘,魚兒們就又會涌到水面上來爭食。米子說:“你們別害怕,記住這個人,他是個精神病。”
“你才是他娘的精神病呢?!?/p>
我說米子精神病是有根據(jù)的,他的老姐就是精神病。米子家住朝陽,不想在家里種地,就一個人跑出來投奔了老姐。他老姐天天推著輛二八自行車賣卷餅,很正常的一個人,她犯病的時候見誰都笑,還從家里拿東西給人,別人要啥她給啥,病好了什么都不記得。所以,她犯病比正常時更招人喜歡,甚至有人盼著她犯病。如果她好久沒犯病了,有人就會說:“米大白最近咋沒犯病呢?”聽起來還挺失望。最苦惱的是她的老公。她老公是廠里的經(jīng)警,普通工人家庭不富裕,她給出去的東西丈夫只好追著屁股往回要。米大白犯病吃藥不管用,只能打,狠扇幾個耳光就好了。丈夫是真不忍心,每次打完了都抱著她像哄小孩一樣哄一會兒,但還得一次比一次打得狠,像吃藥一樣,得一點兒一點兒加量才管用。
米子老姐做的卷餅大家伙都愛吃。一到中午,大家伙就自覺地在隊部的院子里等著。米子老姐準時推著自行車遠遠地走來。車子的后座上馱著一個木頭箱子,箱子油漬麻花的,看起來很重。米子老姐的卷餅一元錢一個,又大又厚又筋道,卷上土豆絲辣椒絲,管飽。我和米子離隊部遠,每次都是他跑過去取兩份卷餅來,我把一塊錢給他。有一次米子回去取卷餅,遲遲不回來,我站在瞭望亭上,見隊部的人好像在吵架。后來知道那次米子的老姐犯病了,給錢不要。幾個外地人貪便宜裝糊涂,真就不想給錢了。米子急了,當眾扇了老姐兩個耳光,把老姐打好了。米子空著兩手回來,獨坐在餌料臺上,一直到太陽落壩。endprint
所以,我挺可憐米子,但有時候也會擔心,我聽說精神病是會遺傳的,他發(fā)起病來會是個什么樣兒?像他老姐還好,如果是暴力型的我可就慘了。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他會不會把我按到魚池里嗆死,或把我從瞭望亭上推下去摔個半死?好在他除了給魚起各種各樣的名字,跟魚兒們說話之外,一切都還算正常。這些可笑的事我小時候也干過,我就曾經(jīng)逼著我家的大黑貓跟我結拜兄弟。大黑貓被我氣得撓了我兩把就跑了,從此只要見我在家,它扭頭就走。跟我的荒唐比起來,米子的舉動不算什么,我認為那是幼稚,不是精神病。但愿吧!
有一天,我和米子一起值夜班,發(fā)現(xiàn)他半夜一個人鬼鬼祟祟往魚池跑,我以為他是去偷魚(外地人趁晚上值班偷魚吃是常有的事),我偷偷跟蹤他,看見他蹲在魚池邊上的草叢里,拉屎一樣一動不動,蹲到起了露水才起身往回走。我問米子:“你這是干啥?”他說:“我在偷聽它們唱歌?!?/p>
“誰們?”我腦瓜皮掠過一股涼風。我想起這里曾是一片墳地。
“魚呀,魚。”他的表情自然得讓我吃驚。
“你聽見魚唱歌了?”我瞪著他的眼睛。
“你聽不見嗎?”米子反問我,好像我的反應很白癡。
魚苗長得很快,正常情況下,四個月時間就應該有半尺長了。到了秋天,成魚池子里的魚都打上來賣了錢,這些魚苗子就又面臨一次搬家,它們要被分到成魚池子里去。打魚是件很累的活,在漁隊流傳著一個順口溜,叫“四大累”:拉大網(wǎng),抬大筐,娶新媳婦,清大塘。一盤百十來米長的大網(wǎng)橫跨魚池,兩端各七八個人拉著從這頭拖到那頭,這場景總是讓我想起《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那幅名畫。這一網(wǎng)兜上來的魚差不多三四萬斤,再加上水的阻力,魚的抗力,可想而知有多費勁兒。這就是拉大網(wǎng),一個池子至少要拉三網(wǎng)。大網(wǎng)把魚聚到岸邊,大家伙便開始用筐把魚撈上來過秤。塑料筐是方形的,一筐魚三十來斤,一個人往上端。魚池的岸坡連泥帶水,空著兩只手都走不穩(wěn),何況還端這么重的筐。人想歇氣,可魚等不了。一場魚打下來,人比魚蔫,都橫七豎八坐躺在地上捯氣兒。娶新媳婦的累不必說,都懂。過了三四遍網(wǎng)之后,魚池就該清塘了。用水泵把水抽干,人穿上皮衩褲下到池底,用手摸漏網(wǎng)之魚。池底淤泥有一尺來深,每拔一次腳,都得使出渾身的力氣。剛到漁隊的人都覺得下河摸魚好玩,超興奮,可沒一會兒就累塌腰了,恨不得一頭扎泥水里不起來,以后再提清塘就會把眉頭皺成兩坨鳥屎。在漁隊里有兩種人讓人瞧不起,一種是干活偷懶耍滑的。有幾個外地人就是如此,經(jīng)常被隊長慰問他們的爹娘祖宗和媳婦的生殖器。再有就是像米子這樣體格孬的,關鍵時刻沖不上去。隊長倒是沒因為干活罵過米子,但干活時一個蘿卜頂一個坑兒,你出不了力,就得別人替你出力,因此米子常受奚落。
“米子,你這豆腐渣摻屁的體格兒,今天忘摻豆腐渣了吧?”
“就剩屁了?!?/p>
“連個老娘兒們都不如。”
“你要是個老娘兒們也好了,白天看我們干活,晚上陪我們睡覺。”
米子被說得滿臉臊紅,卻從不回嘴。
打魚那些天,不但活兒累,晚上也都不讓回家。魚被打上來困在岸邊的網(wǎng)箱里,最怕人偷,所以大家晚上要輪流值班。隊長為了犒勞大伙兒,晚飯時常會弄幾條魚給大家伙燉吃。隊長燉魚簡單又好吃。一大鍋魚,奶白色的湯,撒上香菜蔥末兒,配上小燒酒,喝到你渾身大汗。全隊十幾條漢子邊喝魚湯邊嘮女人,騷得很,尤其外地那幾個以齊老大為首的漢子。
魚再好吃,米子一口也不碰。大家伙風卷殘云般吃魚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外面去待著。我外出撒尿看不見米子,對著空曠的黑夜喊了一嗓子“米子——”,沒有回應,我想他一定又是拉屎一樣蹲在哪個草棵里,聽魚兒們唱歌呢。
漁隊有個齊老大
三抖跟我同樣都是職工子弟,不同的是他連中學都沒念完。我對這小子沒什么好感,我剛到漁隊的那天他正被隊長臭罵,隊長說他吃里扒外。三抖喂的是漁隊最北邊的苗池子,因為缺人手,那年夏天四個苗池子都讓他一個人來喂。三抖隔三四天就用手扶拖拉機往瞭望亭上運七八麻袋魚餌料,趕上車派了別的用處,他便一袋一袋背過去,一袋餌料一百斤冒頭,沒有股子勇氣和力氣還真來不了。一次被隊長看到了,深受感動,在會上對他一通表揚,當月發(fā)工資時還多加了二十塊錢獎勵他。誰成想上秋打苗池子發(fā)現(xiàn)問題了,打上來的魚苗子跟非洲難民一樣。隊長當場質問三抖:“餌料都你自己吃了嗎?”漁隊苗池子圍墻外是通往渾河大壩閘門的泄洪溝,泄洪溝緊挨著胡家村的私營養(yǎng)魚池,因此隊長懷疑三抖把魚飼料偷著賣了也不無道理。
為了證實自己的懷疑,隊長當場讓人在餌料臺下面摳一把泥上來,那不是泥,是日積月累已經(jīng)腐爛的魚飼料。飼料找到了,證明三抖沒有監(jiān)守自盜,充其量算是偷懶?;?,隊長的臉色緩和了不少。三抖趕緊解釋說:“我一個人喂四個池子,哪能顧得過來?”
拋開這些不講,三抖平時還是很讓隊長受用的。他干活鬼點子多,尤其能調(diào)動大家的積極性。比如拉大網(wǎng)的時候,大家伙嫌累都不使勁兒了,這時他突然喊了一嗓子:“誰不使勁兒誰媳婦隨便睡,沒媳婦的睡不著媳婦。”大家伙笑歸笑,但都使勁兒,很怕真的被戴了綠帽子一樣。
漁隊每年都會外雇一些臨時工,開春來,入冬走。這些人大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沾親帶故,而且沒有忠誠度,常做些偷懶耍滑、偷雞摸狗的事兒,很不好管,隊長就需要能管著他們的人。我猜三抖講鬼故事就是管理這幫人的手段之一,所以我就很反感他給我講鬼故事。
“你不用嚇唬我,我跟他們不一樣?!币淮危督o我講鬼故事時,我這樣說。
三抖愣了一下,問我:“你這話……是啥意思?”
我說:“我干活從不偷懶?;?,也不偷雞摸狗?!?/p>
三抖嘿嘿笑了,說:“你這種話米子也跟我說過,連神態(tài)都一樣?!?/p>
我渾身一冷:“你老說米子沒走,那你說米子在哪兒呢?”
三抖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就帶你去看看?!?/p>
“大半夜的看啥?”我被三抖弄得有點心神不寧。endprint
“北邊的苗池子?!比逗苷?jīng)地說。
今年的苗池子是我和三抖喂的,其實是我一個人在喂,他成天溜號兒。從春天到秋天,是我一直陪著這批小魚苗長大的,再過幾天成魚池子打完,就要給魚苗子搬家了。這些日子,三抖總是給我講米子的故事,弄得我一個人都不敢在北邊待著,喂完了就趕緊跑回來。那個瞭望亭我剛來的時候上去過兩次,后來就沒敢再上去,總覺得里面陰森森的。
“我半夜上過亭子,”三抖繼續(xù)說,“我才知道原來米子根本就沒走。”
“米子在亭子里?”我感覺自己渾身冰涼,好像在抖。
“你猜。”三抖又嘿嘿笑起來。
“你這廝!就是個褲襠貨,窩里橫?!蔽伊R三抖。
我到漁隊上班的第一天,隊長就把我派給了三抖,讓我給他打下手。就在那天中午,我輸給他八千一百九十二張卷餅。吃過午飯,我們都散坐在漁隊院子里的大樹下休息。三抖從地上撿起一根細尼龍繩,問我:“我用這根繩子能兜起這塊小土坷垃,你信不信?”他指的那塊小土坷垃長得極不規(guī)則。我說:“我不信?!彼f:“一張卷餅,賭不賭?”我說:“賭就賭。”結果他真就成功了。接著他又找了一塊更不規(guī)則的小石子,問我賭不賭。我說:“賭兩張?!蔽矣州斄恕!八膹垺薄鞍藦垺薄笆鶑垺薄叭垺币宦芳哟a賭下來,在上工前,我稀里糊涂輸給三抖八千一百九十二張卷餅。最后他說:“我不要你一下子還完,每天中午還我一張,一直還到我離開漁隊那天?!彼靡鈽O了,上午還被隊長罵得狗血噴頭,下午就牛逼得搖頭晃腦。我跟三抖第一天認識,就承擔起每天中午供他午飯的義務,這讓我極其懊惱。我走在他的身后,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推進魚池里淹死。后來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在他的餌料臺周圍,散落著好多小石塊和土坷垃,原來在我沒來之前,這小子一直在用這游戲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
三抖并沒把這賭局當成玩笑。我每天不得不多掏出一塊錢來為他的午飯埋單。但是,賣卷餅的已經(jīng)不是米大白,卷餅也沒有米大白做得好吃。
北窯不大,誰跟誰都不陌生。我跟大家陌生,是因為我是個自閉的人。從小就如此,總是游離于北窯之外。過年時人家都走街串巷拜年,我卻獨自躲在北屋炕上蒙著大被裝睡覺。別說是從外地嫁到北窯的米大白,就連土生土長的三抖我都不是很熟悉,竟不知道三抖的大名叫郭人民,大家叫他三抖是因為他每次小便之后都要抖三下。開始對米大白感興趣是我到漁隊之后,三抖一有機會就給我講米子的故事,跟米大白自然有關聯(lián)。而我到漁隊之前,米大白就已經(jīng)被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仿佛是特意來掀漁隊房蓋兒的。那棵柳樹已精疲力竭了,向風苦苦哀求,仍不得解脫。
外面突然有光束晃來晃去,三抖跑到門口去看,說:“是巡邏的經(jīng)警?!?/p>
三個經(jīng)警都穿著軍大衣,拎著膠皮警棍和手電筒,還牽了一條惡犬。那條惡犬丑得超乎我想象,大腦袋像一只爛倭瓜,除了牙齒全身黢黑,那雙狗眼尤其可惡,始終在審視人,好像在質問:“你他娘的是不是偷東西了?”
“蘇哥,這么大的風還巡邏呀?”看樣子三抖與他們很熟。
“沒辦法,被頭兒攆出來的。”牽狗的經(jīng)警回答。
三個經(jīng)警沒做停留,就沿著來路乘風而去。
回到值班室,我要睡下,三抖對我說:“那個牽狗的經(jīng)警就是米子的姐夫?!?/p>
剛才沒太留意,滿腦子是那只可惡的狗。不過聽傳聞覺得這人還是不錯的,對老婆又打又疼。
三抖說:“這家伙兩只手都有斷掌紋。”
“斷掌紋什么意思?”
三抖把手掌伸過來做示范:“瞧見了嗎,這條掌紋橫斷手掌,這種人打人下死手?!?/p>
“有科學依據(jù)嗎?”我不屑地看著三抖。
“沒有,但我見過他打人。”三抖說。
“打誰?他老婆?”
“不是,打齊老大?!?/p>
“為啥打他?”我問。齊老大我沒見過,還是聽三抖講的,是漁隊外雇的臨時工,兄弟三個,老大、老二、老三一起來的。齊老大突然有一天被隊長開除了,哥仨就都走了。罪名是偷魚。漁隊邊上有一個野塘,隊長要把它開成魚池。開魚池之前得先清塘,清塘時抓了一筐野魚。齊老大自作主張,把那筐野魚拿走燉了,給大家伙吃了。按說這也不算什么事兒,野魚又不是漁隊養(yǎng)殖的,但不知為什么傳到了廠保衛(wèi)科。保衛(wèi)干事說在這里一草一木都是漁隊的,隨便動就要付出代價。按規(guī)矩得送廠保衛(wèi)科,連拘留帶罰款,齊老大只是被開除還算是從輕處理了。
三抖說:“有一次經(jīng)警巡邏,老蘇發(fā)現(xiàn)齊老大一個人大半夜跑到魚池的網(wǎng)箱邊上,懷疑是偷魚,帶到保衛(wèi)科好一頓打?!?/p>
“真的偷魚了?”我問。
三抖說:“硬是沒承認,因為當時沒抓到贓,只好放人。我跟隊長去領人,見齊老大光著膀子在地上放了長條,身上全是鐵條抽的血道子,老蘇還不停手,別的經(jīng)警怕出人命,把老蘇硬拖走了。”
三抖把米大白丈夫叫成老蘇,聽起來他們的關系不一般。
“論體格,三個我這樣的也扳不倒齊老大,那次被老蘇打得三天沒起炕?!比墩f。
“后來呢?”我問。
“什么后來?”三抖問。
“就這么白挨打了,沒什么說法?”我說。
三抖撇了下嘴:“一個外地人,還能咋樣?”
三抖說:漁隊是個好地方
國營大廠吞并了老磚廠,原來老磚廠的職工都成了國營大廠的職工,這是好事,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別看都是工人,也分高低貴賤。老磚廠是個國營小廠,職工不到五百人。國營大廠是國家工業(yè)的骨干企業(yè),職工四五萬人。老磚廠被合并后成了國營大廠下屬的一個小分廠,比人家矮了一級。原老磚廠的職工也就比從總廠分派來的工人矮了一級,總廠的管他們叫“土包子”“坐地炮”。老磚廠的管理干部級別也都降低了,漁隊隊長老句原是老磚廠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原來工廠生產(chǎn)的是紅磚,現(xiàn)在生產(chǎn)的是電線,差天差地呢。句廠長只懂得挖土燒磚,怎么辦?調(diào)漁隊當隊長吧,反正那些坑也都是他帶頭挖出來的。endprint
老句是個很實干的人,當廠長那些年,為了工作連孩子都沒顧上要。廠子效益下滑,工作也不忙了,才有了一個女兒。女兒四歲的時候,工廠合并,他從廠長一下子降到隊長,老婆想不通,一股火兒,血栓了,成天“■筐兒”走路。更悲慘的是,老句調(diào)到漁隊不久,他的小女兒在魚池邊上玩耍時落水溺死了。
新廠長覺得有點愧疚,凡是句隊長提出的要求他都開綠燈,甚至包括把一兩個臨時工轉成合同工這種難辦的事。
合同工僅次于正式職工,好比是親侄子和親兒子,而臨時工卻是別人家孩子。
在漁隊里,無論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剛來的時候都是臨時工??此破降?,其實當?shù)厝饲撇黄鹜獾厝?,就像私生子和領養(yǎng)之間的關系。
米子的處境更尷尬,因為他姐嫁到北窯,跟北窯有親緣,外地人跟他不親。又因為他是外地人,本地人也排斥他。隊長對他好是因為他老實,我對他好是因為他可憐,都不是拿他當自己人的那種好。
大家都知道,每年打魚季節(jié)一過,魚池結冰,漁隊就冬歇了,只留兩個人打更,其余的都要遣散。留下來的很幸運,不干活還拿工資,證明在隊長的心目中有地位,更重要的是一旦留下來,轉成合同工的可能性就大了。前幾年冬天留下來的,差不多都轉成了合同工。米子也想留,所以干活很賣力。有段時間,米子每天中午主動給我送卷餅,給錢不要。我問他:“為啥不要錢?”米子吭哧了半天,才說:“冬天我想留下?!?/p>
我一邊吃著卷餅,一邊在心里罵米子。我們每個人都想留下。
上秋,魚苗分塘,打我的三號四號池時,隊長看著打上來的魚苗子直皺眉頭。打米子的一號二號池時,隊長眉頭展開了,有了笑容。他從我的魚中挑了條最大的扔到米子的魚中,小了一圈兒。隊長然后拍米子肩膀說:“不錯?!泵鬃有Φ煤軤N爛。我心里不舒服,三天沒搭理他,可他卻偏追著讓我討厭。
“你想知道我的魚為啥比你的魚長得好不?”
“滾一邊兒去?!?/p>
“我給你講……”
“滾犢子,欠削是不?”
米子膽很小,見我很兇,便躲上瞭望亭,孤獨地坐在二層房檐下,看上去有點可憐。
米子想留下的想法在漁隊里傳開了。當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當?shù)厝藢λ懿恍迹獾厝藢λ质峭诳嘤质浅靶?。其實不管別人什么態(tài)度,最關鍵是隊長的態(tài)度。隊長想讓誰留,誰就會留下。那段時間,隊長對米子的態(tài)度還真就有了明顯的變化。分活兒時盡量給他輕巧一點兒的,沒事時也愛找他嘮上幾句。而米子也表現(xiàn)得更加努力了,有活兒搶著干,沒活兒找活兒干。隊長動不動就在大家伙面前表揚米子幾句,簡直把他當成勞動模范了。
其實米子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公敵。
大家有了共同的敵人,不自覺的就形成了聯(lián)盟。那段時間,我們本地人和以齊老大為首的外地人相處得越來越融洽,有事沒事就往一塊兒湊,我們幾個本地人沒事還拽齊老大整點小酒喝一喝。我突然發(fā)現(xiàn),齊老大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齊老大常年在外地打工,前幾年跟過好幾個工程隊,相比之下漁隊的活兒是最輕松的。他家里有三個女兒,兩個是超生的,前些年掙的錢幾乎全繳了罰款。“我就想要個兒子,就是不來兒子?!饼R老大每次喝酒,都把這話掛嘴邊上。大家伙常逗他:“是你不行啊,還是你老婆不行啊?”齊老大嘿嘿笑:“是我命不行。”這是齊老大的一塊心病,但并不在乎別人拿這事兒開他玩笑。
“沒換塊兒地試試?”
“凈扯。”齊老大咧嘴一笑,居然能笑出小姑娘的羞紅。
其實常年在外打工的人心里都明白,在外面睡過一兩個女人滿足生理需求也屬正常,我們就是想讓他說說在外面睡女人的事兒,這種事大家都愛聽。
“別裝糊涂,我就問你這些年在外面睡沒睡過別的女人?”
“沒有嘛。”齊老大嘿嘿樂。
“沒有?”
“可不?!?/p>
“再說一遍,真沒有?”
“沒有過孩子?!饼R老大突然笑了,笑得很滄桑。
“齊老大狡猾狡猾的?!贝蠹一锲鸷宕笮Α?/p>
齊老二和齊老三沒笑,沉著臉。終于,齊老二開了口:“哥,別喝了?!?/p>
大家覺得有點掃興,勸兩個齊老弟跟著一起喝。兩個齊老弟卻轉身走了。不久,聽齊老大同村的人說,齊老大挺不容易的,一連生了三個丫頭,他還不死心,鄉(xiāng)里管計劃生育的就帶他老婆去醫(yī)院做了結扎手術,齊老大這才像被閹割的牛一樣老實了??墒堑诙甑囊惶欤齻€女兒在老井邊上玩,一連串全墜了井,一個也沒救上來,現(xiàn)在連一個孩子都沒了。我們這才意識到,每次提到生孩子的事兒,都是對齊老大極大的刺激,從此我們開始同情他。
齊老大也很想留在漁隊。用他的話說,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有點干不動了,想找個踏實的落腳地。有了這個想法后,齊老大干活很賣力氣,隊長曾一度對他也很好,如果不是被老蘇懷疑偷魚抓到保衛(wèi)科審訊了一通,沒準他還真能心想事成。
齊老大被開除離開漁隊那天,我們都去送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齊老大掉眼淚。我們勸他:“有啥可難過的呢,這跟你以前到別處打工不是一樣嗎,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饼R老大好像一下子就想開了,收了眼淚,跟每個人拍肩膀擁抱。跟我擁抱的時候,他趴在我的耳朵上小聲說:“三抖哇,你這人不錯,我告訴你,要是隊長跟你說魚會唱歌的話,你千萬別信?!?/p>
后來才知道齊老大根本沒走,而是在胡家村的個體養(yǎng)魚戶那里打工。
我 說
我問三抖:“齊老大這話是啥意思?”
三抖說:“我當時也沒聽明白,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魚會唱歌的事,后來我又聽米子說魚會唱歌?!?/p>
“魚真會唱歌?”我皺著眉頭問三抖,他一見我對這種荒唐事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馬上表現(xiàn)出一副十分嚴肅認真的樣子。
“以前我也問過米子同樣的話?!?/p>
狗娘養(yǎng)的三抖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又開始講起了米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