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蘭
一
明珠來榕城那天,在車站等到天黑都沒等到我。不是我故意不去接她,而是她乘坐的班車快要進站時,我卻被抓上了警車。
我是熬村人,高三復讀三年仍然考不上大學。當時班主任建議我再補習一年,在我猶豫一個暑假后,還是放棄了。我心里明白,我的英語底子差,每次考試,只能把ABCD四個答案放在手心像抓鬮一樣抽出一個答案來,結果可想而知。我不是不愛學英語的女孩,而是在熬村讀書期間一直缺英語教師,根本沒有開設英語課程。等到考上高中到榕城上學,英語自然成了天書。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就調侃地回答班主任說,不讀了,只怕再復讀一年更糊涂了。踏出校園后,我想過回熬村,像我母親和姑姑一樣,嫁給一個熬村人,然后生兒育女。我還想過,像我的姐妹們一樣,去北京上海打工,找一個外地男人嫁了。但我這人性格太倔,我認為高考失利最大的原因就是從小不在榕城讀書的原因。我是在這里跌倒的,就得在這里爬起來。
我決定去超市應聘收銀員,但人家說我五官不夠齊整,建議我去倉庫搬貨。我又跑去私立幼兒園應聘幼兒教師,園長問我有沒有教師資格證?我說沒有。園長說,沒有資格證不能上崗,如果愿意,廚房還差一個洗碗工。我想都沒想扭頭就走。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溜達,有人發(fā)給我一張博愛醫(yī)院開業(yè)宣傳單,在宣傳單的右下角附有一則名人傳記:李嘉誠童年過著艱苦的生活,14歲那年正逢戰(zhàn)亂,他隨父母逃往香港,投靠家境富裕的舅父莊靜庵,可惜不久父親因病去世。身為長子的李嘉誠,為了養(yǎng)家糊口決定輟學創(chuàng)業(yè),向親友借了五萬港幣,加上自己的全部積蓄的七千元,在筲箕灣租了廠房,正式創(chuàng)辦“長江塑膠廠”??吹竭@則傳記,仿佛在黑夜看到了黎明。我決定效仿名人,自己創(chuàng)業(yè)。于是在農貿市場附近擺起地攤。
在明珠未到榕城之前我已經擺了三年地攤,剛開始是從批發(fā)商那里批發(fā)少量光碟來零賣。經過一段時間摸索后,發(fā)現(xiàn)毛片利潤空間更大,于是暗中搞起二批發(fā)。這幾年一直順風順水,下一步還有在榕城付一套商品房首付的打算。朋友們都說,姑娘家,菜籽命,以后嫁在榕城就有房子了嘛。我也這樣想過,但從鏡子里看看自己的長相就失去了信心,我黝黑的皮膚,四方的臉蛋,扁扁的鼻梁,笑起來兩顆大大的齙牙。其實我對男朋友的家境沒有要求,長得好不好看也不要緊,只要擁有榕城戶口就行。這三年里,處過兩個對象。一個是大齡公務員,一個是瘸腿屠夫。在未去公務員家見父母之前,他說他的母親特別喜歡吃山東紅富士。去的那天我特意到超市買了兩箱紅富士,扛到他家四樓時,累得我滿頭大汗。他媽媽看到我一臉的興奮,說我身材高大,傳宗接代沒問題。老人一直噓寒問暖,招呼我吃這樣,喝那樣。當聽到公務員介紹我在農貿市場附近擺地攤時,他媽媽的臉立刻晴轉多云,借故身體不適,扭著肥大的屁股走進臥室再也沒有出來;另一個是賣豬肉的,我吸取之前的教訓,在未見父母之前,叫他預先告訴他的母親,我沒有正式工作。他回答我說,只要人機靈,會做生意照樣有飯吃。在見家長那天,他母親一邊給我夾菜一邊問,你家是哪里的?我說我是熬村人。他母親夾菜的筷子在半空停頓了幾秒后又放回了原處,站起來對他兒子說,熬村離縣城幾十公里,經常有親戚到縣城趕場,如果你跟她結婚,我們家以后就成了飯店和旅館,絕對不行!
在“沒有工作”和“熬村人”這兩個概念下,兩次戀愛無疾而終后,我心灰意冷,幾乎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后來聽到城建部門的朋友說,只要在榕城購買商品房就可以把戶口遷移到相應的社區(qū)。從那以后我就發(fā)誓,不靠男人,我一定要成為榕城居民!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年雖然攢了一些錢,但這些錢卻像借來的一樣,生怕有一天還會還回去似的,心里不踏實,更不敢亂花。
前不久,舅舅家接媳婦辦喜酒,我回熬村跟幾個表姐妹共一桌吃飯。她們問我,在榕城發(fā)財了吧?都怪我這張關不住門的嘴,虛榮心作祟,我說,在榕城只要勤快,就算在街邊弄一張凳子擦皮鞋,一天也能掙到幾十塊錢。表姐妹們都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并表示要跟我一起來榕城做生意。我知道她們也就是隨便說說,她們上有老下有小,男人們都在外面打工,田間地頭的活路,哪里不需要她們一雙手完成?只有坐在一邊的明珠沒有任何表情。就在我喝到七成醉時,她說,蘭香,你侄兒吳同濟再過幾年就要上初中,我可不想他在熬村上中學,你在榕城熟悉人多,幫他找一個學校讀書嘛。我說,表姐,哪有那么容易,不是榕城戶口根本不行啊。明珠說,怎樣才能弄到榕城戶口?我說,要么買一套商品房,要么嫁給一個榕城人安家落戶。明珠停頓了半晌,突然說,過幾天趕場我就把豬賣了,你一定要帶我在榕城學做生意。我一時頭腦發(fā)熱,竟然滿口答應,沒想到明珠真到縣城投奔我了。
我被抓那天,警察、工商、城管和文廣局的稽查員到我攤位突擊檢查時,我包里還有一百張毛片沒來得及轉移。毛片是一個肥頭大耳的零售小販預定的。開始說好三百張以上是四塊一張,三百張以下就是四塊五。他說先批一百張去試試。等我從住處把一百張毛片帶到攤位邊時,他只肯出四塊,而且口氣堅決。結果我一生氣,就沒有批給他。我生氣有我的理由,他拿我當鄉(xiāng)下人算計了,以為貨到地頭死。我們熬村人經常有這樣的遭遇。趕場天,挑一挑木炭或者西瓜到縣城賣,如果散場了還賣不掉,又不可能再挑回熬村去,只有廉價出手,我們稱為“貨到地頭死”。我才不會這樣做,我又不用挑回熬村去。
我剛用一個黑塑料袋做好掩蓋,一大群穿著制服的人黑壓壓地朝我撲來。一個肩上扛著攝像機的人走在最前面。他們走到攤位邊,領頭的從上衣口袋摸出證件,說是文廣局的,請我做好配合。我心臟“咚咚”地跳。我知道販賣一百張毛片的后果。我大氣不敢出,也不敢正眼看他們,眼睛時不時瞟向收藏毛片的紙箱。有個警察真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像天生就有察言觀色的能力。順著我的目光,他突然走到紙箱前,掀開箱蓋,夸張地從里面擰出那一沓毛片來。我一下子蒙了,整個大腦一片空白。文廣局的人站到我面前,嚴肅地問我從哪里進的貨?我一再解釋說是送貨上門的,沒有聯(lián)系電話。警察說,這里說不清楚,還是跟我們到公安局去解釋吧。警察把我推上車后,文廣局的又把我所有的貨物像丟垃圾一樣丟到后備箱里,說是拉去銷毀處理。
警察把我?guī)У焦簿质钦缡c,也是明珠到車站下車的時候。明珠是我姑媽的女兒,比我大三歲。十歲那年,姑爺因為上山砍樹,被倒下來的大樹軋死了,從此她就輟學在家放牛。就在十四歲那年跟村里人外出打工,卻被人販子拐到廣東賣給一個鄉(xiāng)下老頭。開始她不同意,生下吳同濟后,她就認命了。沒想到后來老頭在一個建筑工地干活時,一不小心,摔下十五層樓,一句話沒留下就斷了氣。三年后,公安解救一批被拐賣婦女兒童,明珠也在其中,她帶著兒子重新回到熬村生活。明珠吃夠沒文化的苦頭,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考上大學后跳出熬村。
我被帶進審訊室后,手機就被沒收了。明珠到公用電話亭打了我?guī)讉€電話都無人接聽。我想,明珠一定被我害苦了,她從來沒到過榕城,也不會用手機,又沒有其他親戚和朋友,會去哪兒住宿呢?可憐的明珠,第一次出門被人販子拐賣。第二次到榕城,竟然被我放飛鴿。越想心里越愧疚,越覺得對不起她。坐在黑暗的拘留所,心里暗暗發(fā)誓,出去一定帶她在榕城多多賺錢。
我在拘留所呆了兩天一夜后,實在受不了里面的蚊蟲叮咬,主動接受五千元罰款才被放出來。一出來,我就趕快撥打村長家電話,村長走了二十多分鐘才喊來我姑媽。姑媽一聽是我的聲音,就問,明珠找到你了嗎?我愣了一下,確認明珠已經來榕城后,趕緊說,您老放心,已經找到事情做了!我生怕再說下去露了馬腳,立刻把電話掛了。我迅速跑到車站,從車站大門找到車站后門,又從環(huán)城路找到主大街,甚至連路邊飯店洗碗的服務員都看了一遍,始終沒看到明珠的影子。明珠五官秀氣,身材勻稱。有人說她長得像《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只可惜沒多少文化,皮膚稍微黑了一點兒,要不然可以去當演員了。我也是這么認為的,要是她在人群中,我第一眼肯定會發(fā)現(xiàn)她。
天黑時,我在小吃店吃了一碗炒粉。在去新城區(qū)找尋明珠之前,我先到公用電話亭撥打總批發(fā)商的電話,叫他配貨齊全后直接托運過來。為什么我不用手機呢?我不用手機撥打電話有我的理由,關鍵是怕被人查到批發(fā)商的電話號碼惹下麻煩。
新城區(qū)是榕城最繁華的鬧市區(qū),在這里找一個人,無疑是在空氣中找尋一粒塵埃。在貨物還沒抵達榕城托運站之前,每天我都在大街小巷穿梭。直到第四天,托運站打來電話,叫我去接貨才放棄尋找。我請了一輛三輪車朝托運站奔去,貨車上有幾個搬運工正在卸貨。當搬到我的兩大箱碟片時,突然“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托運部的老板大聲呵斥著跑過去,指著一個戴著頭帕,個頭矮小的搬運工說,奶奶的,小心點,你一個月的工錢都賠不起這一箱貨!搬運工抬起頭來,大大的眼珠怯怯地望著我,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我吃掉一樣。那雙眼睛實在太熟悉了,我試探地喊了一聲,表姐!搬運工突然眼睛一亮,揭下頭上的帕子,一縷黑發(fā)垂到胸前。她迅速抓住我的胳膊,喊了一聲,蘭香!終于找到你了!
二
明珠第一次到榕城,出于歉意,我決定丟下生意,陪她到街上逛一天。我?guī)е睫r貿市場和水果市場轉了一圈。到水果市場時,我跟她介紹說,你看這些水果,都是我們熬村種植的。比如這些冰糖柑,商販從我們手中批發(fā)過來一塊錢一斤,到市場零賣就是兩塊一斤。比如甘蔗,商販到我們熬村收購是三毛一斤,到市場上就是八毛一斤,利潤都是翻倍的。明珠說,照你這么說,我們種植一年的果子得到的辛苦錢還不如商販賣一天的錢多?我說,當然了。別看明珠沒多少文化,但算起賬來一點兒也不含糊。
吃中飯時,我問她是學擺地攤還是先做臨時工?臨時工當然是飯店洗碗,酒店打掃衛(wèi)生之類。她小學三年級文化,不可能去賓館前臺搞住宿登記什么的。明珠想了想說,擺地攤還有點膽小,先做臨時工吧。我覺得明珠是理智的,雖然地攤生意看上去不用繳房租和稅收,但要躲避城管,也有一定的風險。比如賣水果,看著是翻倍的利潤,如果幾天賣不掉就會腐爛,就會血本無歸。做臨時工簡單,力氣活,做一天算一天的工錢,沒有風險,沒有壓力。我?guī)е亟终覍?,看到貼有招工啟事的飯店就進去詢問。但大部分都已經滿員,只是廣告牌還來不及撕掉。走到街尾,有一家店面是賣早餐和宵夜的,急需工人,條件是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二點睡覺,包吃包住,六百塊一個月。明珠有點動心,我輕輕拽了她衣角一下,示意她先跟我走。走出飯店后,我說,在超市只上半天班就是五百塊一個月,這里一天干到黑才六百塊,美元呢,別問了,跟我一起干,一個月付你一千。明珠感激地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天空一片蔚藍,太陽直射到地面,讓人渾身暖洋洋的。汽車的鳴笛和賣早點小販的吆喝聲傳得很遠,隔著幾條小巷都能聽到清脆的回聲。街道兩旁的商店都打開了,貨物擺得琳瑯滿目。人行道上人們緩緩地走著,街道上車子疾馳而過,天上不時飛過一群白鴿發(fā)出一陣陣叫聲,整個榕城一片雜音,萬種生活。我一邊擺攤一邊教明珠:我們賣光碟的,不一定要在正大街跟城管對著干,稍微偏僻一點兒的小巷也沒關系,只要音樂響起,馬上就會有人圍攏來。你要學會察言觀色,比如那些想買毛片的男人,眼睛是閃爍不定的,想開口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樣子,你就主動問他,是不是想要“戰(zhàn)爭”片?如果想買,他會悄悄告訴你。等確定了數(shù)量,叫他在這里等待,再回住處取來就是。有些數(shù)目要得大的,如果不確定是零售小販,這樣的錢寧愿不賺。還有一些青少年要來買毛片的,一定不能賣……我不斷給明珠灌輸做生意的心得和原則,也不斷鼓勵她,做買賣的人不管在生活中遇到任何不開心的事情,有顧客的時候你一定不能像別人借了你大米還你老糠似的,一定要面帶微笑。
明珠一向有笑臉,這點我不擔心她。要說做買賣,她起步至少比我早二十年。那時候我們倆都只有幾歲,姑媽給她一角錢買了一個氣球??粗w舞的氣球,我也跑過去跟她一起玩。沒想到剛拍了幾下,氣球“啪”一聲就爆炸了。明珠一下子就哭了,非要我賠她兩角錢。我沒錢賠她,她就整天在村口等我放學。只要我一出現(xiàn)在村口,她就把我揍一頓。我不得不賠了兩角錢才算了結此事。還有一次,我跟她一起上山摘薇菜賣給來村里收購藥材的商販。明明我摘了半背篼,她硬說看到我在一座墳墓上摘了幾根薇菜,如果不丟掉,墳墓的主人會托夢來找我。聽她這么一說,我趕緊丟掉薇菜,再次上山摘了一背篼。等我下山來,丟棄在路邊的薇菜早被明珠背回了家。我承認,我這點腦子,如果不是比她多跨了幾年學堂門,絕對抵不過她一半的智商。
我租住的地方是糖煙酒公司的房子。糖煙酒公司改制后,就把空出來的庫房用膠合板隔離成大小不等的小間對外出租。我們租住的地方是一個小庫房,里面隔成三小間,每一間除了一張床和一根凳子一張桌子,就是一個簡易衣柜。其中一間住的是賣烤肉串的新疆夫妻,這對夫妻早出晚歸,很少遇見他們。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提到這對夫妻時,我們叫他們“阿里巴巴”。另外一間住了一對胖夫妻,十字街賣水果的,我們之間只隔一張膠合板。每到半夜,胖夫妻的屋子就會傳來一陣陣響聲,響聲里夾雜著一個男人的喘息和一個女人的呢喃:豬,肥豬,大肥豬……我呢,開始以為兩夫妻發(fā)生了爭吵,但第二天起來,男人在門口發(fā)動摩托車,女人卻紅光滿面地坐在摩托車后面,頭依偎著男人的后背,用肥大的雙手環(huán)抱著男人的粗腰揚長而去。我不知道胖男人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他姓朱,我叫他朱哥。胖女人自然隨他姓,我管她叫朱嫂。每次見到朱哥,我就會想起朱嫂在夜晚的呢喃,想象他們扭在一團的樣子。
我們收攤回家時,在門口遇到了朱嫂。我跟明珠介紹說,這是朱嫂,以后多向朱嫂學習生意經。朱嫂問,這是誰呀?我說是我表姐,屬蛇的。朱嫂說,哦,屬蛇的比我小三歲,就算是我表妹了,快來我家吃西瓜!
朱嫂三十多歲,腰圓腿粗,說話卻細聲細氣。朱嫂一邊切西瓜一邊說,錢在高巖,不攀不來。明珠點點頭。朱嫂把切好的西瓜端到桌子上說,膽大的飽死,膽小的餓死,做生意不能瞻前顧后。我和明珠都點點頭,一人拿了一片西瓜啃起來。朱嫂吃完一塊西瓜后說,比如前幾年,我打算接下農貿市場門口那家水果店,你朱哥硬是阻攔,說什么轉讓費太貴,房租合同又快到期了,等我猶豫了兩天,別人早接過去了。人家做幾年下來,不但買了兩套商品房,還買了一輛前四后八的工程車……明珠看我一眼,正想說什么,我朝她努努嘴,示意她聽朱嫂繼續(xù)講。
直到十點,我們才回到我們房間,我們說了大半夜悄悄話。我說,做生意雖然要大膽,但也要估計一定的風險。朱嫂說人家膽大是因為本錢多,虧本了還可以東山再起,而我們剛起步不能妄想一鋤挖個金狗仔……明珠眨巴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嗯嗯地答應著,我相信她確實聽懂了。
三
我們通常是早上七點起床,煮飯吃后,估計城管例行巡邏走遠了,九點才敢出攤。那段時間,市場上開始流行賣侗戲光碟。只要過年過節(jié),村里有人演侗戲,比如《爬窗探妹》、《珠郎娘美》等戲劇,就有人拍攝下來制作成光碟銷售。這種光碟沒有許可證,更沒有出版公司,全部是私人刻錄的。我說過,我是賣盜版光碟的,自然也要賣這樣的光碟。只要有新的侗戲出現(xiàn),在市場上就會火爆一陣子。批發(fā)商肯定不會放過這樣的商機,買一張母碟,用刻錄機翻錄來批發(fā)。有時候我去跟批發(fā)商要貨時,批發(fā)商還來不及寫上光碟的名稱,就會便宜一毛錢批給我。我叫這樣的碟片為裸碟。裸碟到手后,自己用大頭筆來寫名稱。明珠看我一個人寫字很辛苦,就試著拿起筆來寫字,雖然歪歪扭扭的,有時候也寫錯筆畫,但字白話不白,買碟片的顧客都能理解其中意思。盜版光碟本錢小,賺錢快,但我們批發(fā)出去的時候也適可而止。一天本來可以批三四百張,但我們只批兩百張。演員和拍攝制作的都是當?shù)厝?,抬頭不見低頭見,如果數(shù)量太大,原制作碟片的人會不高興,會邀約幾個人來砸你的攤子。搞不好,生意做不成。再搞不好,有可能被打傷住進醫(yī)院,反正大家都是做違法的事情,你又不敢報警。我們是鄉(xiāng)下人,打不過人家,受傷只能自己出醫(yī)藥費,得不償失,還是小心為妙。
明珠沒多少文化,但唱起山歌來卻用詞準確。比如,我們剛推三輪車出門,她隨口就來:太陽出來圓又圓,這個年成只講錢。無錢街前無人問,有錢深山有遠親。有錢走客人看起,多坐三五天都行。無錢走客人作賤,不理不睬坐一邊。生怕開口借錢米......我沒吭聲,熬村人都有歌唱天賦,三天不唱嗓子癢。明珠更是唱山歌的高手,她已經很久不唱歌了,想唱就讓她大聲唱吧。
有一天夜晚,我們洗臉洗腳準備睡覺時,明珠說,蘭香,我們也刻錄光碟賣吧。批發(fā)別人翻錄的光碟我倒是經常干,但親自刻錄光碟我還沒想過。我猶豫很久都沒說話。明珠說,如果你不敢投資買刻錄機,我就用我賣豬的錢買一臺。我以為她只是一時頭腦發(fā)熱,沒想到一個禮拜后真從外面扛回來一臺小型刻錄機,放在桌子上就開始插電源,放母碟和空白碟。我問她從哪里買來的,她不做聲。我仔細一看,刻錄機正面有幾道劃痕,而且一次只能刻錄三張。我就知道是二手貨,現(xiàn)在的刻錄機早更新到一次出十張碟片的了。不管怎樣,明珠比我有膽識有創(chuàng)意,這一點我敢肯定。
盜版光碟前景可觀,這是毋庸置疑的。一張正版光碟,批發(fā)價都是十五塊一張,零售商拿到市上零售至少也要賣二十五塊一張吧,誰買?碟片成貨多,比如流行某一個歌星的歌曲,那一段時間就大賣。如果有新的歌手出現(xiàn),這些碟片又成了滯銷貨,放在角落無人問津,十幾塊就成了廢品,只能以兩塊錢一斤賣給收廢紙廢報的。盜版碟就不一樣了,成本低,利潤高,消費群體大,不管是上班族還是農民工,都消費得起。有利潤,必定有人冒險。據(jù)我知道的,早幾年批發(fā)盜版光碟的五個老板中,有兩個拿賺到的錢投資房地產又翻了幾番,還有兩個開了星級酒店,沒事就開著奧迪在榕城兜風玩。只有一個破產的,因為在3·15打假日那幾天,他明目張膽地批發(fā)上萬張毛片,被工商的逮個正著,不但沒收全部光碟,在收繳過程中引起一場斗毆,還把一個工作人員打傷,結果被判刑十年。
其實每做一行生意就像大河漲水一樣,只要你有所準備又大膽,撒下漁網(wǎng),大魚小魚隨便你撿。如果你是一個膽小又沒準備的人,就算大魚小魚跳出水面讓你看見,你也束手無策。像我們擺地攤的,就是這些沒有準備的人。并不是說我們后來的就沒有風險,很安全,其實風險也有,只是相對小一點兒,我就有過前車之鑒。
明珠買到刻錄機那幾天,恰好遇上3·15打假日。其實文廣局的人也知道,地攤上沒有一張正版光碟,包括租商店經營的商戶,好幾家影碟店老板只好選擇關門大吉。我和明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正好悶在屋子里刻錄毛片。雖然那幾天風聲很緊,榕城不敢擺攤,但幾個趕鄉(xiāng)場的小販還是通過電話找到了我,做成幾筆小批發(fā)。
四
打假日一過,我和明珠都以為危險期已經過去,可以大量翻錄碟片,風風火火大干一場。哪知道,剛出攤第一天,就有人盯上了我們。那天我們擺好地攤,剛打開播放機,就有一個胖冬瓜漫不經心地走過來,說要買一套《珠郎娘美》侗戲光碟。明珠趕緊找出來遞給她。胖冬瓜要求看一下配音效果。明珠自然不敢怠慢。剛播放一段序幕,胖冬瓜說,可以了,有多少全部拿出來給我。我開始一怔,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但明珠已經把一大沓翻錄的光碟全部遞到胖冬瓜面前。胖冬瓜接過碟片,隨著“嘩啦”一聲脆響,碟片甩得七零八落,滿大街都是。我氣急敗壞地對胖冬瓜說,大姐,你過分了!胖冬瓜說,你更過分,為了拍攝這部侗戲,我花了兩千塊錢請演員,請制作人,我的本錢還沒撈回來,你先拿來賺錢了。說完,她朝地上的碟片踩了幾腳,又撿起兩張掰成幾瓣,覺得消氣了,才招手叫了一輛的士。上車后,我看到車屁股冒出一股白煙。
我心疼地撿起地上的碟片,等白煙散盡,才敢朝她走的方向甩出兩張碟片。明珠想追上去,我把她拉住了。我說,這女人既然敢來砸我們的攤子,一定是有來頭的人,咱惹不起躲得起。那天我們沒有在農貿市場附近擺攤,而是跑到新城區(qū)休閑廣場賣流行歌碟。盜版流行歌碟不怕,拍攝制作的人相隔十萬八千里,不會來找麻煩。生意還不錯,一個小時就賣了十幾張龐龍的最新專輯《兩只蝴蝶》。正午時,一個中年男子手提一臺新買的DVD朝我們走來。他說話的聲音很小,遮遮掩掩,我們播放的音樂又有點吵,我?guī)缀鯗惤哪樍?,還是聽不清楚他說什么。我猜他一定是要毛片,但又難以啟齒。不是他一個人這樣,第一次買毛片的顧客都這樣。還是明珠機靈,拉他到一邊用方言跟他交談,他說話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幾倍,我也聽明白了。原來真想買毛片,而且要美國的。我說,想要印度的都有,國產的十五塊,外國的二十塊。他說,你別糊弄我啊。那口音,一聽就是很少到榕城趕場的人,漢語都講不圓潤。我糊弄他說,外國那么遠,肯定要運費呀,也不講二十了,十八塊一張賣給你。中年男子說,上回我買一張才十五元。我說,十塊一張的也有,但那種盜版碟片只能播放兩三回。中年男子說,哦,怪不得,那張碟片好卡。明珠趕緊用方言補充說,一分錢一分貨嘛,你也是第一次跟我們打交道,十六塊一張賣給你算了,一回生二回熟嘛。中年男子正想掏錢,忽然被一雙肥手抓住了。
來的又是胖冬瓜。胖冬瓜說,大哥,想買什么碟片?她們賣多少,我只收你半價。
胖冬瓜怎么又來了?我在心里暗暗嘀咕。明珠有點冒火,她說,大姐,你賣你的侗戲碟,我們賣我們的流行歌碟,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什么要跟我們過不去?跟你們過不去?是你們跟我過不去吧?胖冬瓜抓起地上的碟片做出要甩出去的樣子。明珠突然從后背操起一根凳子就劈過去,胖冬瓜躲閃及時,邁開了。胖冬瓜雖然胖,但反應迅速,站起來揪住明珠的長發(fā)就抓。中年男子看架勢不對,驚慌失措地說,不買了不買了!
中年男子走后,胖冬瓜揪住明珠頭發(fā)的手才松開。她說,看見你們擺攤一回砸你們一回!我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我說,你憑什么說《珠郎娘美》就是你拍攝的?你經過文化局批準了嗎?你有版權證書嗎?我這一連串問,胖冬瓜一時語塞。她停頓了一分鐘后,突然笑了。她說,老子去文廣局舉報你們。我說,大家賣的都是盜版碟,都是一根串上的蚱蜢,何必呢?胖冬瓜抓起我的碟片想再次甩掉,明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也站上去,揪住她的頭發(fā)說,是不是非要來一個魚死網(wǎng)破?胖冬瓜見勢不妙,松了手,悻悻地說,你們是雞蛋碰石頭,有你們好看的。明珠說,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得寸進尺!說完就想動手。我趕緊松開抓住胖冬瓜頭發(fā)的手,企圖放她一馬。但已經來不及了,突然從后面沖上來幾個人,我只感覺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明珠和朱嫂守在我床邊。我問她們我怎么躺在醫(yī)院了?朱嫂說,胖冬瓜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帶了幾個女人,其中一個我見過,是文化稽查大隊王隊長的老婆。她們看你暈倒后,回過頭又把明珠揍一頓,幸虧我送貨過路,打了報警電話,她們才罷手。
我強撐著要坐起來,朱嫂叫我別動。朱嫂說,蘭香,實在不行就做其他生意吧。你們做這個生意,像老鼠怕貓一樣,搞不好還會出人命。
改行?隔行如隔山,做其他買賣我還真不行。我說。
你一定要聽我的,那個胖冬瓜我認識,她老公的弟弟好像是一個什么單位的頭頭,你們可能不知道,上次被罰得傾家蕩產的碟片老板就是得罪她老公出的事情。朱嫂把眉頭扭出幾道深深的皺紋后說。有一回,我們說女人到了四十歲,額頭和眼角都會長出皺紋來。朱嫂說她其實還不到四十歲,但一遇到困難就愛皺眉頭,所以才三十多歲就有了皺紋??吹贸?,今天的事情可能不是一般的困難。朱嫂在榕城做了十幾年生意,認識不少人。她說,如果不是96年那場大水,把她的養(yǎng)豬場全部淹沒,她可能現(xiàn)在早有車有房,成闊太太了。我以前從來不相信命,聽她講起她的故事,我開始相信命運這個東西來。
大不了再跟她們打一架,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明珠說完捋起袖子,小臂上出現(xiàn)一道淤青。她轉身去給我倒水吃藥時,我看見她脖頸上也有一塊淤青。
去照片子看看吧?會不會傷了內體?我對明珠說。
沒事,我已經擦了正紅花油,過兩天就沒事了。明珠把水遞給我坐下后,我看到她的臉也擰成一個疙瘩,嘴也歪到一邊去了,明珠身上的疼痛顯而易見,只不過她強忍著罷了。
五
我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就出院了,不是因為已經痊愈,而是醫(yī)院的收費高得離譜,量一次體溫也要收十塊錢,一天竟然量三回,誰受得了?剛走出醫(yī)院,就收到城管發(fā)出的宣傳單,大概內容是榕城西瓜訂貨會馬上到了,訂貨會期間,大街小巷不準亂擺攤設點,發(fā)現(xiàn)一個處理一個。老實說,城管發(fā)宣傳單,我一般是不予理會的。因為每次都說,這次是真的有領導下來檢查,希望我們搞好配合,但每次都不見有什么領導來檢查,只不過為他們收取罰款找個理由罷了。但這次不同,這是西瓜節(jié),光我們熬村就有好幾百萬斤西瓜賣不出去,就算城管不來宣傳,我也一定會主動配合。我跟明珠說好,等西瓜節(jié)過了再擺攤,我們正好回熬村玩幾天。明珠也好久沒回家了,她滿口答應。但到了第二天,明珠又說不想回熬村了,想去街上逛逛。明珠來榕城已經一年多,天天跟著我擺攤收攤,還沒有好好逛過一次。我不想逛街,因為在這里我已經呆了近十年,每條大街小巷,甚至每一條巷子凸出的巖石有幾顆我都了如指掌。她不回熬村,我一個人也懶得動身。
明珠中午才從街上回來,買了一幅長兩米,寬一米二的“鯉魚躍龍門”十字繡。我說“鯉魚躍龍門”是最復雜的刺繡,聽說繡好一幅至少要兩年。明珠說,在一年之內我一定繡好,等你買到房子時,我就送給你掛在客廳。不管能不能實現(xiàn),我的心里還是蠻感動的。明珠的針線活在熬村是沒有第二個女子可比的,不管是繡背帶還是繡鞋墊,同樣的花色,同樣的絲線,她繡出的圖案總是帶有一種靈動的美。我就不同了,繡鞋墊,從來沒有繡成一件完整的作品。雖然她只比我大三歲,但我們卻像不同時期的兩代人。明珠一下午坐在門口繡十字繡,我則坐在房間看韓劇,看完韓劇又玩電腦。電腦是剛買的二手貨,還沒有網(wǎng)絡,但可以練習打字。房東說了,如果牽網(wǎng)線,一個月房租還要增加五十,這分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懶得安網(wǎng)線。看幾個碟片,練一個小時五筆,一天就過去了。在明珠沒來之前,晚飯一般都是吃一碗炒粉解決。明珠不喜歡吃炒粉,她說炒粉不但不抵餓還浪費錢。明珠看看天色不早,說一起出去買菜吧。我們買菜要從老城區(qū)走到新城區(qū),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說說笑笑,沒發(fā)現(xiàn)一個小巷有攤點,看來所有的小販都很配合城管工作。
晚飯依舊是明珠做,餐桌上除了一盤青椒炒肉絲和一碗白菜湯外,還多了一盤糖醋排骨。她一直勸我多吃點,還說這種糖醋排骨是同濟爸爸最愛吃的菜。吃完飯洗好碗后,明珠又拿出十字繡來繡。繡了一會兒,她把十字繡放進針線籃里,在門口溜達了一圈又回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說,想走到大街上走,這屋子本來就窄,你這么晃來晃去,腦殼暈。她看我一眼,坐在床上不走了。我繼續(xù)練習五筆打字,她坐了一會兒突然說,我想去春園樓找活路做。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春園樓?就是新城區(qū)那個春園樓?她說,是的。我說,你知道春園樓是什么地方嗎?明珠解釋說,當然知道,但我只是去那里煮飯、打掃衛(wèi)生。我說,不行,絕對不行,去春園樓的人,即使不做小姐,也會壞了名聲。我已經答應老板娘了,明天就去上班,一個月一千五,包吃包住。明珠的口氣很堅決。
表姐,聽我一句勸,掉進染缸里不會白著出來的,你是不是急需用錢?真的要用錢,你可以先從我這里墊支。
不了,你的生意也不穩(wěn)定,做了今天也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做下去。
再等幾天就可以了。
不等了,你要是不答應,我今天就搬過去。
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還是希望你晚上回來住,跟我有個伴。明珠再不好也是我親表姐,面對她的執(zhí)拗,我只能妥協(xié)。我的心緒很亂,一個人出去走了兩個小時。等我回到住處,明珠已經睡著了,左手捏著“鯉魚躍龍門”刺繡,右手的針已經滑脫到床上,但線還掛在食指上。我怕針刺到她,就把十字繡從她手里拿過來折疊好,她翻身抱了一個枕頭又甜甜地睡去。她小時候就缺乏安全感,睡覺老是喜歡抱著一個枕頭。在她父親也就是我的姑父過世時,她在家里睡覺害怕,晚上就跑來跟我一起睡。本來只有兩個枕頭,她睡覺時還要抱著一個枕頭睡。我問她為什么要抱枕頭睡?她說抱著枕頭才不會害怕黑夜。我不同意唯一的一個枕頭拿給她,她就跟我搶,直到搶到手為止。其實答應明珠來榕城做生意那天,我就開始后悔了,我不該答應她到榕城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還是勸她別去春園樓,再看看還有其他地方招工沒。她大大的眼珠瞪我一眼說,人正不怕影子斜!
明珠算是正式向我辭工,我又開始一個人擺攤、收攤。明珠下班早的時候,偶爾也跑來幫我收攤。我們白天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是晚上回到屋子說說白天的所見所聞。明珠一天的工錢是50塊,在小小的縣城,拿到這樣的薪水已經很不錯了。姑媽時不時也給我打電話,叫我一定要照顧好明珠,明珠命苦,從小沒爹,又沒文化,腦子簡單,怕她像以前一樣,被人賣了還替別人數(shù)錢。我說,姑媽,您放心,明珠現(xiàn)在靈活得很,工資固定,快趕上國家干部的待遇了。
秋末,人行道的銀杏樹一片金黃,地上鋪滿了落葉。長在花臺里的蒿草被寒霜浸潤幾天后,也都蔫巴巴地倒下來。天空是發(fā)灰的,好像是剛洗過毛筆的水盆,混混沌沌。這樣的云彩掛在天空,讓人有一種恐懼感,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帶來雨點或者一場小雪似的。擺攤一會兒,風太大,街上還是沒什么人,渾身涼颼颼地難受,就叫旁邊賣老鼠藥的張大哥幫我看一下攤子,回家加一件毛線衣。經過春園樓時,看到警車停在門口,警車周圍圍著一大群人。我走上前,問其中一個人出什么事了。那個人說,我也是剛到,不知道。
話音剛落,警察把一群人從春園樓帶出來,像一個串上的蚱蜢一樣,一個接一個,有男的,也有女的,都勾著頭。正當我暗暗慶幸明珠不在里面時,突然從里面冒出一個腦袋,就是明珠!她勾著頭走在前面,后面是兩個警察。
表姐!我一下子慌了。明珠抬頭看我一眼,正想說什么,就被警察帶上了車。在警車開走那一瞬間,我看到明珠無助的雙眼望向我。
整個下午,我再沒心思做生意,早早收攤回家?;氐郊依?,我就躺在床上,想了很多種可能。我當然希望明珠不是因為做小姐被抓,充其量她只是一個做飯的廚娘。但轉念一想,這樣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如果她沒做錯什么事情,警察也不會帶走她。
夜幕降臨時,我的手機響起來了,是公安局打來的。對方問我是不是李蘭香。我說是。對方說,楊明珠是不是你表姐?我說是。對方說,你來公安局一趟。
我直奔公安局,明珠在鐵柵欄里等我。我剛露出半個腦袋,明珠就站起來,劉海耷拉在腦門上,看上去一臉的茫然。她說,蘭香,我真的沒有干那事,你一定要救我出去。聽她這么說,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我說,好,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話是這么說,救她出去談何容易?這么爽快地答應她,只是為了安慰她而已。我哪有那本事?我在腦海里回想著我身邊的朋友和同學。上高中讀的是普通班,我們那一個班里,考上大學后分配到榕城機關單位的不到三人,而且畢業(yè)后身份懸殊太大,早已沒有任何聯(lián)系。警察叫我到一個辦公室繳納明珠的生活費時,我問一個警察,春園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警察說,春園樓出人命案了,涉嫌老板已經抓捕歸案,在未結案之前,春園樓所有工作人員必須留在看守所協(xié)助調查。
剛回到出租屋,電話就響了,是一個零售小販,說需要兩百張毛片,明天早上來取貨。我滿口答應。掛了電話,我又在腦子里搜尋顧客中可能認識的人,說得更確切一點,就是可能跟警察說得上話的人。我突然想到一位中學老師,有一個女兒,三十多歲,喪妻。他經常跟我買碟片,特別喜歡買美國大片,有一次看到施瓦辛格全集,標價四百八十元,他沒有跟我討價還價就買了去。買了多次以后,我就主動以批發(fā)價格賣給他。他看我這人比較實誠,就說,你們鄉(xiāng)下姑娘討生活不容易,我在公安和文廣局都有同學,如果有什么麻煩事可以來找我。我記得他姓劉,又好像姓李,就在我冥思苦想都想不起的時候,突然想起他曾經留過電話號碼給我。當時他想買泰坦尼克號正版碟珍藏,但沒貨,就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我?guī)缀醴榱怂械倪M貨單,最后在一張貨單上找到了這個號碼,終于弄清楚他姓劉。我試著撥打過去,還真通了。電話那頭很吵,有劃拳吆喝的聲音。我說,我是農貿市場旁邊賣碟片的李蘭香,有一事相求。那邊沉吟了半晌后說,有什么事?一會兒我再打給你。直到夜間十一點多,這個劉老師才打電話過來,他在那邊說,來夜市城吃宵夜吧,我們慢慢說。
去到夜市城他說好的包間,只有他一個人在。我把明珠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并一再保證,我表姐絕對不是小姐,你問問你同學,能不能把她保釋出來?
不就是一個打雜的嗎?應該不會有什么大事,不過這種事情出來還是比較麻煩,我打電話問我同學看看。他站起身,走到外面打了一通電話。他回包間不久,電話就響起來。那邊說,保釋可以,但要繳納兩千元罰款。我示意他說,能不能再少點?他又站起身到外面打電話。大約過了十分鐘,他才從外面回來,坐下后,他說,那邊說要象征性地收點費用,兩百塊。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問他是不是真的?他說明天早上公安就可以放人。我說太好了,怎么感謝你才好呢?他說,不用謝。我說,等我表姐出來后咱們一起吃個飯吧。他說,到時候再說。
六
辦好罰款手續(xù),明珠從里面出來時,我沒有臉面到拘留所門口等她。直到她走到大街上,我才追上去安慰她說,沒事的,反正這里也沒人認識你。我?guī)健皸钍吓L蕩”坐下后,才打電話給劉老師,叫他來吃酸湯牛雜。劉老師爽快地答應了,我和劉老師吃了兩碗米飯,幾盤雜碎,還喝了兩罐啤酒。明珠一碗飯都沒吃完,光端著一個碗發(fā)呆。我說,平時你最愛吃酸湯的,今天好像一點兒不餓?她說,到拘留所這兩天一直不舒服,直到現(xiàn)在還想吐。
原來出事那天,明珠像以往一樣,提著兩大桶洗過的被子到后院晾曬,剛走到晾曬臺,突然“撲通”一聲,一個男人就從樓上掉下來,一地的血水和腦漿。明珠說,這輩子最怕看見血,看見那一灘血就想起吳同濟的爸爸躺在地上的那一幕。蘭香,你不知道死人的面孔有多可怕,滿臉是紅色,不,不是紅色,是紫色的,不,不是紫色的,是烏黑……明珠很激動,剛說完“烏黑”二字,她就用雙手捂住嘴巴,“哇”一聲,幸虧劉老師遞餐巾紙及時,才沒有噴在飯桌上。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明珠的臉紅撲撲的,我一摸,有點低燒,趕緊給她燒了一壺姜糖開水叫她服下。臨出門,明珠說,等我跟你一起去。我說,現(xiàn)在你得把身體養(yǎng)好,同濟以后還要上高中上大學,還要娶妻生子,你不能有什么閃失。明珠可能覺得欠我一份情,在我剛擺好地攤時,她也來了。那天生意不錯,一開張就賣了八張流行歌碟。
沒顧客的時候我就坐在攤位邊看碟片,我喜歡看《流星花園》《情深深雨濛濛》之類的愛情片。二十四歲對于女孩來說,該是結婚成家最佳的年齡??粗磉叺耐瑢W和朋友都成雙成對進入婚姻的殿堂,我對家的渴望與日俱增。我花癡一般地喜歡著電視劇里的男主角,甚至把古巨基的宣傳畫粘貼成一條被子蓋在身上。從這些電視劇中,我以為愛情都是凄美動人、蕩氣回腸,讓人失魂落魄的,從骨子里也希望那么一場愛情來臨。就像春天不會忘記角落里每一棵小草一樣,一定會讓它生根發(fā)芽。愛情也一樣,一定不會忘記任何一個正常的青年男女。在認識劉老師后,我開始了一場單相思。這場單相思如一條涌動的暗河,它裹挾著我,讓我神魂顛倒。
劉老師是榕城人,家里排行老三,頭上有兩個姐姐,腳下一個妹妹。在明珠未出事之前,我沒有仔細看過他。自從那天吃過飯后,細細回想他酒后微醺的樣子: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迷人的色澤,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彎彎的唇,無一不在張揚著高貴與優(yōu)雅,這哪里是地上的凡人,分明就是天上飄來的白馬王子嘛。每天放學時,我總是盯著他要經過的方向。很多時候,他都是騎摩托車呼嘯而過,給我的感覺是,他的背影也是那么矯健迷人。在以后一段時間里,他突然不騎車了,放學后看到他快速閃進農貿市場,出來后,總是擰著一大包蔬菜之類往家趕,好像有很多家務要完成似的,竟有點莫名地心疼起來。有時候想,要是他是我的男人,我一定不讓他干這些女人干的活。
有一次,我去裁縫鋪換衣服拉鏈,居然看到劉老師在踩縫紉機。這在榕城是不可能看到的,何況劉老師還是有鐵飯碗的工作人員。當時裁縫鋪的老板娘笑著說,劉老師啊,你不但有知識有文化,連婦女的事情都干了,誰以后嫁給你真是幸福一輩子喲。他沒有做聲,而是繼續(xù)“咕嚕咕?!辈戎p紉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更加喜歡劉老師了。之后每天才擺好攤位,就盼望著放學時間到來。我知道他每天下午要五點二十分以后才會經過,但我依然整天朝他要來的方向張望。后來國慶放假十天,我知道他不會經過我攤位了。在收攤回家時,就故意繞路經過他家門口,目的是為了看他在不在門口或者能看到一眼他的背影。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他,只知道在見不到他的十天里,心里空落落的。沒過多久就放寒假了,劉老師來得比較頻繁。每次買菜,他只買一樣,不久后又跑來買一樣。每買一樣菜,都要跑到我們攤位前蹲一會兒,有事沒事老找明珠說話。有一回,明珠回熬村看孩子,一去就是四天。劉老師沒看到明珠,顯出很失望的樣子問我,明珠去哪兒了?我心里有點兒不爽,沒好氣地說,回熬村了!
一天下午,我和明珠快要收攤時,來了一個“大客戶”?!按罂蛻簟闭f,他想去找小姐,又覺得對不起在外打工的老婆,索性買碟片來自慰。他付了定金后又問我,你說我這樣做對還是不對?我順著他的話說,人是高級動物,都有七情六欲,就算到上帝面前評理都是對的。他說,既然是對的就給我選二十張人與動物的,我喜歡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我說,這些稀奇古怪的要貴一些。他說,貴是多少?便宜又是多少?我說,看在你數(shù)量多的份上,貴的十二塊,便宜的十塊。沒問題,不就是相差兩塊錢嗎?下個月喊婆娘多寄幾百塊就是。他摸索半天,才從各個兜里摸出五十塊零錢來。從他的眼神我看到了某些地方不對勁。一般不是做碟片生意的人,買個三五張就算多的了,他一開口就是二十張,太離譜了,最后他以五十塊錢買了五張。
一天下來,收成不錯,回家時,我們路過羊癟館,進去炒了一斤羊癟帶回家。中午我們都只吃了一碗炒粉,明珠看到羊癟,口水直往外流。在飯還沒煮熟之前,她已經吃了一大半。等我端飯上桌時,只留下一些花椒和辣子,我真后悔沒有炒兩斤,害我只能喝到一口羊癟湯。明珠用羊癟湯泡了一碗飯,吃完后嘴巴一抹說,我最喜歡吃羊癟了,羊癟開胃。明珠自從進過公安局后,胃口就下降,身體也開始虛弱。只要明珠想吃,每天收攤我都炒兩斤羊癟回來。這東西我們熬村人都愛吃,在熬村,只有過節(jié)過年才能吃到。但榕城就不一樣了,只要有錢,天天都可以過年過節(jié)。
過了兩天,“大客戶”又來了。我說毛片已經賣光了,還沒進貨?!按罂蛻簟庇悬c兒沮喪,他說,怕我沒有錢買呀?我說,真沒貨了。明珠悄聲說,住處不是還有一大堆嗎?我朝明珠使眼色說,那些碟片有質量問題,不能賣給老客戶。“大客戶”失望地走了。明珠說,有貨為什么不賣?我說,一看就知道這人腦子有問題,我們不能坑人家。經過一段時間調理,明珠的身體逐漸好起來。不過隔一餐沒有羊癟吃,她又吃不下飯了。這個沒關系,羊癟也不貴,只要身體好,天天擺地攤,吃羊癟是沒問題的。
每天擺攤、遞貨、收錢,我們平平淡淡地過著小日子。遇到榕城衛(wèi)生大檢查,我們就主動配合。城管喊我們搬走就立刻走人,絕不犟嘴。晚上收攤回家,她繡十字繡,我上網(wǎng)聊天、偷菜,偶爾也斗斗地主,此時我已經安裝了網(wǎng)線。很多時候,我們都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自己已經是榕城人了。
2008年春天,明珠要回一趟熬村,姑媽托人幫她找了一個對象,要回去見一面。對象是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叫李一鵬,四十歲,離異。我們一起到姑媽家時,他已經先到了。開始說話還算投機,等喝過酒后,李一鵬突然問明珠,同濟爸爸過世時,得到多少賠償款?如果可以的話,先到縣城付一個首付,以后調進縣城有個地方落腳。我和明珠同時意識到,他是沖著賠償款來的。明珠趕緊說,她根本就沒得到任何賠償款,包工頭當時只出了燒埋費。酒足飯飽后,李一鵬說還要加班寫一個材料,明天縣領導要下來檢查工作,馬上就回了鄉(xiāng)政府。
我們當晚就包了一輛面的車回榕城,到住處已經是晚上十點。洗漱完畢,正準備睡下,電話響起來了,是劉老師打來的,叫我們出去吃燒烤。沒聽到說吃的還好,聽到“燒烤”二字,肚子竟咕嚕嚕叫起來。原來在熬村忙喝酒,竟然忘記吃飯了。明珠搶過手機說,這次你請客,我買單!他在那邊說,好??!掛電話后,明珠說,欠劉老師一個人情,今天恰好還上。
想不到搞燒烤的老板竟然就是跟我們一起租屋的“阿里巴巴”。他們夫妻剛盤下這家店面。夫妻倆看到我們,趕緊上了一壺茶水說,你們最近生意咋樣?我笑笑說,外甥打燈籠——照舅。“阿里巴巴”半天才反應過來,笑了笑說,貴州人真幽默!
明珠問,喝白酒還是啤酒?我說,啤酒。燒烤味道不錯,除了羊肉串,還有本地的細葉韭菜、豇豆和小白菜。素菜五毛錢一串,葷菜一塊錢一串,雞腿單賣,五塊錢一個。這頓燒烤,我們吃得很痛快。已經吃掉二十串素菜,二十串葷菜,兩扎啤酒。到十二點多,明珠喝多了,還喊上菜。我們都說已經很飽了,不能再吃了?!鞍⒗锇桶汀闭f,免費送你們一盤酸蘿卜吧,解酒的。我用竹簽挑起一片酸蘿卜時,恰好看見劉老師默默地望著明珠。我說想上衛(wèi)生間,回來后故意跟明珠換了個位置,劉老師的目光還是執(zhí)著地追隨明珠。后來,我又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叫明珠去消毒柜幫我要一雙筷子來,我發(fā)現(xiàn)劉老師的目光依舊跟著明珠不停地游移。劉老師好像把自己當成了向日葵,把明珠當成了太陽,一直繞著明珠的身影轉。
吃完宵夜后,已經是凌晨一點,劉老師堅持要送我和明珠回住處。我故意說要去超市買女生用品,叫他們走在前面,我遠遠地跟在后面。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黑壓壓的,只能靠街道兩邊窗戶透出的微弱燈光看清腳下的路。道路兩邊有許多沙堆和廢棄的舊房架,這些都是新城鎮(zhèn)規(guī)劃后,有關部門要求街道兩邊所有的木屋全部換成磚房,在規(guī)定時間內沒有動工而強制性拆掉的舊房架。明珠走得磕磕絆絆。他們離我不遠,只要明珠一個趔趄,劉老師就趕快做出攙扶的樣子,但明珠總是巧妙地避開了。
七
自從上次回熬村跟李一鵬相親后,明珠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一口氣買了兩條連衣裙,兩對高跟鞋,一部手機,還把一頭瀑布式的齊腰直發(fā)燙成了溜肩大波。乍一看,一點兒也找不到往日的村姑形象了。明珠的皮膚細嫩,眼睫毛細長,臉上涂抹一層粉飾后,仿佛一擠就會擠出一杯水來。朱嫂說,以前不注意看,現(xiàn)在你表姐略加打扮,跟明星一樣好看。事實上,明珠的臉蛋比很多明星都長得好看,身材也比明星妖嬈,該凸出的地方一點兒也不含糊。
李一鵬每到周五就給她打電話,說周末要到榕城來看她。開始她還推說周末沒空,到后來看見李一鵬的電話索性掛掉了。
不想接電話索性拉黑他,我說。
他有用不完的話費就讓他打吧。
他知道你沒補償款還來找你?
他說有沒有補償款都沒關系,只要我?guī)退麕鹤泳托?,他會把工資交給我管理。
那不挺好嘛,坐著享清福唄。
他是想找一個免費保姆,吃人家米飯,被人家使喚,女人得靠自己的肩膀骨硬!也不知道她從哪里學到這些話,她說得鏗鏘有力,好像在做演講一樣。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又問她,你到底想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我想明白了,要找就找一個在榕城有戶口有工作的,能讓同濟在榕城上學的。聽她這么一說,我一下子驚呆了。以她的外貌和才干,找一個有榕城戶口的倒是容易,至于在榕城有工作的,那就難了。誰都知道,有工作的,必定是有文化的,而明珠小學都沒畢業(yè)。但明珠的語氣很堅決,貌似有了目標人物一樣。
不久后,明珠就提出要單干,她還說了,房租跟我平攤,不會在農貿市場附近跟我搶生意。我能說什么,她已經跟了我三年,從哪里進貨,該怎么躲避城管,哪些是文化部門的面孔,她已經熟門熟路,也該放手讓她拼搏一下了。
明珠的地點選在新城區(qū),她賣的貨物比我多,什么南孚電池、充電小電筒、播放機,甚至連牙膏、牙刷、洗臉帕都賣。我說她不是經營碟片,而是經營小百貨。她笑笑說,我一不偷二不搶,愿者上鉤不愿者下流。以前晚飯從來不吃炒粉的,現(xiàn)在她吃一碗卷粉也能過日子了;過去我們到十點前準時睡覺,現(xiàn)在她總是刻錄碟片到半夜。
有一天下午,明珠打電話給我,問我晚飯想吃什么?我說吃一碗炒粉算了。她說,今天不用吃炒粉,請你吃羊癟。難得明珠請客,自從她開始單干以后,沒人做飯,我也吃了兩個月炒粉,肚子早生銹了。我們走到半路,碰巧遇見劉老師放學。劉老師滿臉的喜氣,我問他,買彩票中獎了?劉老師的眼睛朝明珠溜了一眼說,中了個小獎,正想打電話叫你出來吃羊癟呢。我說,我們正想去,要不然一起?劉老師精神大振,連連說,好好好,你們請客,我買單!劉老師坐下后問我們喜歡吃湯癟還是炒癟?我說喜歡吃炒癟。他大喊一聲,老板,三斤炒癟!老板拿著茶壺應聲就到,麻利地放好三個杯子,倒上茶水。不大一會兒炒癟就端上桌子,一陣陣羊癟香味嗆得我直流口水。劉老師指著鍋子里面熱氣騰騰的羊癟說,這是正宗的栽蕩黑山羊,全是放養(yǎng)在山上的,放心吃。羊癟味道真是過癮,是那些大酒店的雞鴨魚肉無法比擬的。用一次性杯子倒啤酒太麻煩,劉老師建議大家用嘴對著罐子喝。
羊癟館的生意相當好,除了我們一部分榕城人,還有很多外來游客,他們都操一口普通話,我也分不清是哪個省的人。羊癟要幾斤,隨便點,羊肉早切好等在那里,只管過稱下鍋,一斤45元,小菜和米飯隨便吃,不再算錢。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到衛(wèi)生間洗臉時,才看到我倆的雙眼皮早腫成泡泡眼。明珠說,昨天我們到底喝了多少?我說,你真記不得了?她回憶半天說,開始喝了三罐頭腦還清楚,后來拿起來就喝,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我們兩個頭暈乎乎的,打算休息一天。明珠建議到農貿市場吃涼拌腌生。腌蘿卜,腌海帶,腌粉絲,外加一個皮蛋。我們像榕城市民一樣慢悠悠地吃,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竟誤把自己當成榕城人,莫名地感動了。吃飽喝足,明珠還要喝一碗冰涼粉,我只好陪她一起。坐下來后,她突然問我,蘭香,如果有一個男人瘋狂地追求你,你會拒絕嗎?
有人追求你了?問完我又漫不經心地說,誰呀?
劉老師。明珠說。
說老實話,明珠找到自己的幸福,我應該祝福她才對,但她喜歡的,偏偏又是我暗戀的劉老師,心里不由自主產生一股醋意。我說,你得想好,他一個知識分子,為什么要找你一個小學未畢業(yè),而且是有過婚姻的女人?明珠說,蘭香,你怎么有那么多為什么?我說,你見過的太陽比我多一千多個,得考慮好。行了蘭香,你都深入了解幾個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個沒抓???以后的日子,明珠和劉老師來往密切,劉老師每天放學后還做飯送到明珠擺地攤的新城區(qū)。
八月十六那夜,月明星稀,我一個人在房間上網(wǎng),明珠出去買減價月餅了。頭天我說買幾個月餅敬月亮公公吧,讓他老人家保佑我們做生意發(fā)大財。但明珠說,八月十五的月餅三十夜的對聯(lián),太貴,第二天再買,價格就是天壤之別。對于她的精打細算,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們租住一樓便于放貨,就是到深秋了還有很多蚊子。如果它吃飽了就睡還好,當你睡得迷迷糊糊時,又嗡嗡飛來叮你一口,煩人。所以在睡覺之前,我要用殺蟲劑把它們消滅干凈。我把窗戶關了,電風扇關了,正在“嘩嘩”噴殺蟲劑,劉老師和明珠一起回來了。劉老師是第一次到我們的住處,我們的乳罩和內褲還晾在門框上,我想去收,但已經來不及了。劉老師已經走到我們的床上坐下。
我說,不好意思,租的房子,像個狗窩。
劉老師說,沒事,能坐就好。
明珠說,不坐了,我們去鼓樓聽人家唱山歌去。
我說,半夜三更的發(fā)什么神經?
劉老師說,就是半夜三更才好聽呢。
出門時,朱嫂和朱哥也收攤回來了,朱嫂問,你們還去哪里瀟灑?我說去鼓樓聽山歌。朱嫂說,年輕人真有閑情!
劉老師騎摩托車帶上我們倆,繞了大半個榕城才到鼓樓。今年的中秋節(jié)和國慶節(jié)相差兩天,榕城為了招商引資,舉辦了一場大型現(xiàn)場對歌會。歌會現(xiàn)場不是很寬,限定人數(shù),只有演員和有門票的人才能進鼓樓。劉老師說,他知道還有一個后門,但要翻越一道圍墻才能進去。圍墻不高,但我們都夠不著墻頭,爬不上去。劉老師說,我在后面托你們的屁股就能翻過去。劉老師托住我的屁股時,感覺那雙手熱乎乎的,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我神智清醒起來。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劉老師深邃的眼眸,高高的鼻梁,彎彎的厚唇……我突然一腳踩空,尖叫一聲,摔到里面去了。
八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一點兒沒錯。鼓樓里雖然點起了篝火,還是比不上月亮的亮光。歌聲越唱越嘹亮,對歌的男女依依不舍。劉老師緊緊地拽著明珠的手,時不時在耳邊嘀嘀咕咕,明珠開始還有些不自然,到后來索性依偎在劉老師的肩膀上。我走神了,腳步也開始游離起來,我一個人到風雨橋上晃蕩,后悔不應該來當電燈泡,應該坐在家里上網(wǎng)、看電視、斗地主。反正做什么都好,就是不應該跟他們一起來。風雨橋上空無一人,面對著橋下凌凌水波和草叢里蟋蟀的鳴叫,孤獨之感莫名涌上心頭,本來最喜歡聽的山歌也沒了興致。
我離開風雨橋,繞過鼓樓,越走越快,直到聽不到任何聲音,才放慢腳步。我心里難受得要死,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我不是嫉妒心很強的女孩,而是突然的孤寂讓我心里空落落的。跟我一起畢業(yè)的同學,一部分結婚生子,一部分外出打工,他們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而我卻像一朵浮萍,在水上飄來飄去,始終找不到一個落腳點。我走出鼓樓,在公路邊攔了一輛破敗不堪的三輪車回了住處。那夜,明珠沒有回來跟我住,我能理解,熱戀中的人嘛。
第二天一大早,朱哥和朱嫂就搬家了。他們說買了商品房,已經裝修好,過年回去就把兩個孩子接到榕城上學。本來我打算叫明珠租下隔壁這間,劉老師和她談戀愛也方便,但想想還是算了。朱哥和朱嫂每夜發(fā)出的呻吟已經讓我徹夜難眠,再來一個劉老師和明珠,我想我會發(fā)瘋的。
關于明珠以后租房一事很容易解決,但明珠沒文化,還生過一個孩子,劉老師的父母會答應嗎?最讓我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劉老師的父母確實不同意。反對的理由很簡單,劉老師家三代單傳,當初第一個媳婦就是生了一個女兒,婆婆百般刁難媳婦,媳婦在一次負氣出走時遭遇的車禍。從此后,婆婆希望兒子能找一個未婚女子,那樣就可以再生一胎。明珠是農村人,又有一個孩子,婆婆接受不了。我也覺得他們沒戲,但明珠和劉老師很堅決。劉老師說,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人,不想再錯過了。明珠說,只要你真心對我好,我就把同濟父親的補償款拿來付一套房子的首付。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明珠其實還是有補償款的,只是還沒遇到那個真正想托付終身的男人。
劉老師拿的是固定工資,除了吃喝拉撒,沒積攢多余的錢買房,一直住在父母的老房子。為了向父母表示一心一意非明珠不娶,這次執(zhí)意要搬出來租房住。他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房。明珠的行李不多,主要是貨物有點兒亂。明珠的東西都搬走以后,房間是空出來了,我的心也變成了空曠的田野。幾年來,明珠一直陪著我,現(xiàn)在明珠走了,隔壁朱嫂也搬走了,以后每天收攤回家,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又是一個話嘮,沒有明珠做伴,我想我會憋死的。
我把他們送到門口時,明珠說,蘭香,有空來我們家坐坐。是啊,家,多么溫暖的地方,明珠即將有一個家了,而且是在榕城。真心祝福明珠永遠幸福下去!
收攤后,我偶爾也去他們家玩,說得更確切一點兒,是去蹭飯。明珠說,劉老師手藝不錯,什么紅燒排骨,什么糖醋鯉魚,什么牛癟羊癟魚生都不在話下。確實,每次去她家吃飯都吃得我撐到走不動路為止。從此我在心里又多了一個找男朋友的條件,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個會做菜的。
劉老師的母親到明珠擺攤的地方砸過幾次攤子,有一次還想脫下明珠的褲子,她說要看看明珠的下身到底長成什么樣,是不是有什么麝香,讓她的兒子如此神魂顛倒。但明珠態(tài)度好,既不還嘴,也不爭辯,用手死死護住下身,等婆婆罵夠了,她又繼續(xù)做起生意來。
明珠已經把所有的積蓄交給劉老師,叫劉老師負責看房子。明珠在拿錢給劉老師之前,問我交錢給劉老師靠得住不?我說,既然愛他就要信任他。明珠就把錢全部交給劉老師管理。私下里,明珠跟我說,把錢交給劉老師付房子首付后,他母親好像也不怎么反對了,看來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說,你好的不會講,這些歪歪道理一大堆。
不知道是明珠的錢起了作用,還是劉老師的母親腦子突然開竅,有一天,竟然叫明珠打電話喊我一起去他們家老房子吃飯。
吃完晚飯回到半路上時,明珠說,我一定要多多掙錢,讓他們對我刮目相看!
我說,錢不是萬能的,想賺錢也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亂來。
自從到劉老師老房子吃飯后,明珠就很少打電話給我。我也忙于做生意,顧不上她。有一天劉老師路過我攤位前,他說明珠開始跑起了鄉(xiāng)場,幾天才回家一趟。好幾次我打電話給明珠,她不是在趕鄉(xiāng)場就是在趕鄉(xiāng)場的路上。我只好打電話跟劉老師說,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叫明珠愛惜點兒身體。劉老師說,她不聽呀,其實在榕城擺地攤也夠還房貸了,但她就是鉆進了錢眼。明珠跟我漸漸疏遠,后來幾乎失去了聯(lián)系。
有一天,明珠突然給我打電話,叫我去她的新房吃飯。我一進她家就傻眼了:明珠的兒子和劉老師的女兒在客廳看電視;地上鋪的是圣象地板,臥室全是宮廷式大床,每個房間都有懸掛式空調……我故作驚訝地說,這是哪個大款家?明珠說,別取笑我了,想吃什么茶幾上都有,先跟兩個孩子看會兒電視,飯一會兒就好。劉老師正埋頭在書房安裝網(wǎng)購來的書架,他扭過頭來說,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飯了,過來給我們家燒一下鍋底。
兩個孩子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相當入神,根本沒工夫理會我,我就到廚房幫明珠洗菜。我悄悄問明珠,裝修是你出的錢還是劉老師出的?明珠說,做生意賺來的。我又問,你怎么賺到那么多錢?改行賣軍火了?明珠笑笑說,除了軍火和毒品,你再猜猜!我不想猜,也猜不到。關于做生意這方面,我不得不承認,還是明珠腦子好用。
九
好。這是一個完美的字,有女有子。在當時嚴格規(guī)定,夫妻只要有一方是公職人員的,只能生育一個孩子,而他們同時有了女兒和兒子,雙方都有經濟收入,而且相互喜歡。對于明珠來說,還求什么?在他們舉行結婚喜宴那天,我沒有做買賣,而是直接去酒店喝喜酒。
榕城這幾年變化很大,回頭三五天看不出來,如果回想到十年前,你就會感嘆,榕城變化實在太大了。我剛到榕城讀書那會兒,新開發(fā)區(qū)還沒有修建起來,這一片全是田野和荒坡。當?shù)乩习傩照f,夜間路過這里,鬼都能打死人。才幾年間,一幢幢電梯房拔地而起,像春雷過后長出的竹筍,高高聳立在天際。橫七豎八的馬路,馬路兩旁全是店面。一個十幾萬人口的縣城,光承辦大型筵席的酒樓都有十幾家。要是在以前,辦一場酒,非得勞師動眾,把所有親戚朋友發(fā)動起來幫忙搞采買什么的。而現(xiàn)在不用了,只要給錢,所有事務酒店全包,親戚朋友吃完飯抹干凈嘴就可以走人。
雖然是二婚,但劉老師家是榕城老住戶,親戚朋友多。劉老師一再說不想辦酒了,但他母親堅持要辦酒,母親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平時他們家送出去很多份子,也想借這個機會撈點兒回來。
我到酒店時,劉老師已經先到了,正在迎接客人。我問明珠怎么還不到?劉老師說,一起出門的,在半路有人打電話要貨,她又回去發(fā)貨了。
明珠還沒到,我又不認識其他客人,就站在酒店的窗戶邊看外面的廣告牌:購買山水新榕城,坐擁城市繁華,鬧中仍可求靜;絕版水岸名邸,山水新榕城;超大綠化面積,滿眼綠意春濃,唯有山水新榕城;濃厚的人文學術氛圍,只有新山水榕城……因為房開商炒得厲害,榕城的房價已經一天一個樣。不管怎樣,明珠已經如愿以償?shù)卦陂懦怯凶》?,下個學期吳同濟就可以名正言順成為榕城一小的學生。而我在榕城呆了整整十二年,連一個衛(wèi)生間都還沒買到。想起這些,我的心里突然莫名酸楚起來。
酒店的人很多,個別喜氣洋洋的,但大部分都是愁眉緊鎖的。喜氣洋洋的當然是劉老師的家人。愁眉緊鎖的,就是那些吃酒的客人。菜還沒上桌,有個吃酒的人跟旁邊的人說,國家應該要下發(fā)一個紅頭文件,對于結二婚的人,一律不準辦酒請客才行。另一個說,是啊,現(xiàn)在辦酒請客成了變相的斂財手段,一個月的工資一半隨了禮……我就不明白了,榕城人是怎么想的,想送就送,不想送就別來嘛,難道有人牽著你鼻子來?不管愿不愿意,但他們還是來了。
劉老師忙出忙進地迎接賓客,看得出來,他非常激動。當然了,婚姻大事,雖然是第二次了,但也是找到了真愛。之前聽明珠說,劉老師還準備了婚禮致辭,打算在婚禮上當著親戚的面正式向明珠求婚。我跟明珠一樣激動地盼著那幸福時刻的到來??纯磿r間,已經快到開席時間了,可是明珠還沒來。我悄悄走到衛(wèi)生間打電話問明珠是怎么回事,還有什么事比結婚更重要?明珠悄聲說,快了。
飯菜已經上桌,明珠還是沒有來,劉老師的家人也開始著急了,到門口望了幾次又回來催促劉老師打電話。劉老師打電話,通了,但沒人接聽。我接著打,打了五次,通了,那邊很吵,明珠說,蘭香,蘭香,別讓同濟來新屋。劉老師焦急地望著我,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趕緊把手機遞給劉老師。等劉老師接過去,電話又掛斷了,再打,就是忙音。我們都感覺事情不妙,劉老師的手突然抖起來了,他說,這幾天眼皮老跳,一定是出事了。我說,要不然報警?劉老師說,報,報,報警!
新家?那么就是濱江一號。劉老師顧不上跟親友們解釋,叫上我跑出酒店,我一邊撥打110一邊攔了一輛的士車。我和劉老師趕到新房,眼前的一幕把我們嚇傻了:大門開著,里面的家用電器被洗劫一空,連茶幾都被人抬走了。明珠躺在門邊不能動彈,腦門上全是血,身旁是那塊“鯉魚躍龍門”的十字牌匾,玻璃已經碎了,幾條繡好的鯉魚布料在鮮血的浸潤下顯得更加鮮艷奪目。明珠的氣息微弱,兩眼充滿無限恐懼和絕望。后腦勺全是血,脖子和衣服上也全是血,鞋子只剩下一只套在腳上。劉老師大驚失色,一個箭步沖上前,抱起明珠朝樓下跑。
就在醫(yī)生告訴我們明珠很可能成為植物人時,警察也趕到了醫(yī)院。警察從明珠的手機里調出最新聯(lián)系電話,很快就找到了兇手。原來,明珠跑鄉(xiāng)場時認識了二十幾個同樣做小買賣的商販。他們每次進貨都需要一大筆本錢,到銀行貸款又沒有抵押,自然貸不了款,明珠就想出一個籌錢的辦法。即二十個人組成一個團體,按照抓鬮的方式決定先籌錢給誰。比如張三這一個禮拜排在第一,那么剩下的十九人就把錢全部籌給張三,下一個禮拜輪到李四,張三連同其他人就把同樣的錢籌給李四。這樣籌集幾輪下來,確實緩解了大家資金周轉的困難,大家都佩服明珠有辦法,做什么投資也信任她。就在上半年,一個信貸公司的業(yè)務員找到明珠,叫她入股,說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拿錢投到信貸公司有三分利息回報。明珠想了想,三分利息,一萬塊錢,一個月就是300塊錢,比做買賣強多了。她還被業(yè)務員帶到信貸公司參觀一次,業(yè)務員說,我們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樣樣齊全,資金雄厚,投資絕對沒有問題。明珠第二天就火急火燎拿出三萬塊錢交到信貸公司財務室,財務經理馬上返還明珠一個季度兩千七百塊現(xiàn)金。拿到利息的明珠迅速把這個消息告訴身邊的朋友,朋友們想都沒想就要跟明珠一起投資。明珠找到那個業(yè)務員,業(yè)務員說,這種高利息只是給熟人朋友,其他人只能是一分,要不然這樣吧,叫朋友們把錢交給你,以你一個人的名字投資。為了讓大家都賺到錢,明珠就召集朋友們籌錢,半個月時間就籌集到八十萬,好多朋友是到銀行貸款來投資的。財務經理為了獎勵明珠,不但當場發(fā)展她為股東,第二天還獎勵她五萬塊錢,就是當初裝修房子的錢。得到獎勵那天,明珠就打電話叫我投資,但沒說她得獎勵一事。我在電話里說了她半天,說這樣的利息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千萬不能貪圖便宜啊。明珠在電話那頭停頓了很久就把電話掛了,沒說投資也不說不投資,沒想到她早已經陷進去了。
就在明珠即將結婚那幾天,信貸公司老板突然卷錢跑路,明珠的朋友們把責任全推給明珠,說要不是明珠游說,他們也不會把錢交給信貸公司。明珠說,她也想不到信貸公司是私人辦的,以為像國營銀行一樣有保障。
結婚那天,本來大家只想討回一個說法,并不想把她往死里打。麻煩就出在明珠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后,一再跟大家講好話,說有話好商量,到家里去喝杯茶慢慢談,不要去婚禮現(xiàn)場讓她在劉老師家人面前丟面子。他們一進明珠家,看到那么氣派的裝修,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其中一個說,這么豪華的裝修,一定是拿我們的錢弄的,我要這臺液晶電視抵債!另一個說,我要這臺電腦抵債!剩下的人全亂了陣腳,開始瘋搶起來。明珠一下子慌了,她不斷阻止人們搬東西下樓,有一個人什么都沒撈到,看墻上掛著一幅金光閃閃的鯉魚躍龍門的十字繡牌匾,就隨手拆了下來。明珠跑上去跟他爭搶,兩人在扭打時,牌匾從手中滑落,直接落在明珠的頭上,她腳一軟,眼睛一黑,鮮血立刻噴涌而出。一看見那么多血,大家拿起東西立刻閃人,前后不到十分鐘。
明珠要動開顱手術,醫(yī)生說要等家屬簽字了才能開刀。劉老師在家屬一欄簽字畫押,明珠被推進手術室后,我才想起應該叫姑媽來榕城一趟。我撥打父親的電話,叫他轉告姑媽,父親沉吟了很久才說,你姑媽這幾天病得很嚴重,只怕她知道這個消息后,把自己先弄沒了。那天晚上我和劉老師在手術室外站了一夜,天亮時,手術還沒結束,我倒在過道的椅子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夢中,明珠的一眸一笑出現(xiàn)在眼前:圓圓的臉蛋,深深的酒窩,長長的秀發(fā),正款款向我走來,突然間,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全是血,還朝我吐了一口……我尖叫一聲醒過來,睜開雙眼,手術室大門還關著。我想,無論如何,等明珠醒過來,我就回熬村一趟,親口告訴姑媽,我沒有照顧好明珠,請求她的原諒。正想站起來喘一口氣,身旁的電梯門忽然打開了,我姑媽和父親站在電梯里,干干的,像兩棵干枯的樹枝矗立在眼前。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