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云路
人間的詩歌已誦盡
世上的辭話已唱完
我大巫熄滅三堆蜂蠟青煙
我大覡覆蓋三鍋蠟火霧靄
——苗族巫辭譯文
多肉植物與祭師的手勢
那天,你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這么多古怪的花缽。
那天之后,你所見到的、聽到的事都與你的生活風(fēng)馬牛不相及,遙遠(yuǎn)得像公元前發(fā)生的事情,中間還橫亙著無數(shù)塊磨砂玻璃,以至你后來回想總覺得它們壓根沒發(fā)生過,你只是在夢里自編自導(dǎo)了一部3D電影。
電影的開頭是你搭乘一輛車窗全封閉式的白色大巴,風(fēng)塵仆仆地抵達(dá)云貴高原的一座小縣城。天色陰柔,雷聲像位老人躬身隱于散亂的灰色云朵后面,不時悶悶地咳嗽兩聲。你剛一走出車站,就有四五個中年男女迅速圍攻上來,滿臉堆笑問你要不要住宿,要不要吃飯,要不要轉(zhuǎn)車,熱情過度的攬客方式讓你十分不自在,一律擺手表示拒絕,埋頭走進(jìn)了擁堵的城市深處。
七彎七拐的街道只有四個車道,左右兩邊被密密匝匝的車輛占據(jù)著,實(shí)際供行駛的僅剩兩個車道。走幾步就是一個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全是叢生的門面和商品房,面容和其他城鎮(zhèn)所見如出一轍。你以不無失望的心情咽下一碗當(dāng)?shù)氐娜饽╇渝伆头?,然后按前些天閨蜜老麻口授的路線邊走邊問。
終于,你在路人手指處用目光揪出一家門頭裝修頗有民族風(fēng)的小店子,與面目灰蒙的城市一河之隔,有意無意地營造著“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觀感。“他們要我用手說出所有的情緒,我的雙手舉在空中卻不能言語……”你穿過車水馬龍走到店門時,耳朵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這句歌詞。毫無征兆的,你的心臟痙攣了一下。仰頭一看,檀色木質(zhì)招牌上鐫刻著兩個字——手語?!笆帧弊值臉?gòu)思和雕工極見功夫,一撇兩橫一豎勾的簡單漢字,脫胎換骨成一只若有所語的手掌,簡約而詭異。
天空突然下起蒙蒙細(xì)雨,你這才想起自己又習(xí)慣性忘帶雨傘。頂著細(xì)雨,隔著玻璃窗,你打量著店里高低有序的一排排鏤空花架。歌聲飄在雨里,像牛奶融于咖啡,無形中讓你對這家有“手語”控的店子又多生出幾分好感。
店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襲藏青色棉麻布裙的身影,一張清水洗塵的圓臉?!斑M(jìn)來吧,雨越下越大了?!迸⑵鋵?shí)并沒有說話,是臉上的笑容在進(jìn)行傳達(dá),她迎請你進(jìn)店的肢體動作,讓你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你想說“我就隨便看看,你忙你的……”下一秒,你在白色橡木花架上找到了這些天來令你茶不思飯不想的實(shí)物——說來都怪你的閨蜜老麻喜歡賣關(guān)子,為了把你這個宅女引誘出門,硬不肯給你看她相機(jī)里的照片,說好陪你來這邊眼見為實(shí),半路接了個電話,竟就撂下你跑了。
在這個布置得清幽雅致的小店里,靠左邊墻體的一片區(qū)域,各種肉嘟嘟的青翠植物下面,一律的純木花缽,而凸顯出來的、環(huán)抱著花缽的兩只手,看上去竟全是手工雕琢!勾、旋、翻、握、屈、擰、伸……運(yùn)用這些動作組合做出的各種手勢,粗粗一看竟有好幾十種!你考古似的一缽一缽端起細(xì)瞧,再一次被它們深深迷住。事實(shí)上,當(dāng)日聽老麻繪聲繪色地說起它們后,你接連好幾天睡不安穩(wěn)。漆黑的深夜里,比劃著各種古怪手勢的兩只手清晰無比地懸浮在你身體上方,在它們背后,是一個個隱匿的肉身,它們像被什么東西給縛住了,無法言語,只好用凝滯的手勢向你申訴。夜色太深,不管怎么睜大眼睛,你都看不清它們。當(dāng)你起身抬頭問,“老板你好,花缽上面的這些手勢都是什么意思?”女孩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擺了擺手,然后微笑著遞給你一張黛青色的名片。正面是一些聯(lián)系方式,背面是一行娟秀的行楷:
“每一種手勢都有一個秘密。每一缽多肉都是一個精靈”。
你這下才反應(yīng)過來:“哦,你……”
女孩微微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女孩打著手語請你在藤椅上坐下,模樣優(yōu)雅地為你倒了杯苦蕎茶,你看不懂她的手語,但感覺她應(yīng)該會用某種方式為你解惑。
“朋友您好。您是來到我們店里的第一千二百零七位客人。”女孩在一張?jiān)O(shè)計(jì)別致的淡藍(lán)色紙箋上填寫好一個數(shù)字,然后將這段文字呈交給了你。這段文字老麻曾給你描述過,但她沒有告訴你,這里的老板是個啞女。
干干凈凈的藤條茶幾上,放著一缽乖萌的多肉植物。你端詳了一會兒說:“這花缽的手勢應(yīng)該是佛門里的拈花一笑吧,和那邊花架上的是一個系列嗎?”
女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又搖了搖頭,看你被弄糊涂了,便又微笑著在紙箋上寫下一行字,然后從茶幾板上推移到你手邊:
“左邊那排花缽的手勢,全部是我們這一帶祭師的手訣。具體意思我們不懂,不敢亂解釋。”
女孩起身給你的水杯續(xù)水。你問,可以拍照嗎?女孩打出一個“OK”的手勢?!皠e放下!”你笑著把手機(jī)鏡頭對準(zhǔn)眼前明眸善睞的女孩說,你們店里所有的手勢中,我看得懂的,也就只有這個手勢了。
你注意到,這時店里的背景音樂切換成了周杰倫的《手語》:“看著你我開不了口,就是純用手語也找不到字句來形容,你的美,太過夢幻,太過迷人……”
圓臉女孩在你的鏡頭里,恬靜得像一缽世界上最美麗的多肉植物。
云朵掉落的村莊
第二天鬧鐘沒鬧你就醒了,事實(shí)上你一晚上都沒法入睡。你原本就認(rèn)床,加上隔壁不知什么機(jī)器發(fā)出的聲音,還有酒店外面來往穿梭的各種車輛發(fā)出的噪聲,更讓你瀕臨崩潰。后來你干脆把房間的單人沙發(fā)調(diào)個背坐下,拉開窗簾,把自己交給闌珊燈火。坐著坐著你又有了一種步入夢境的感覺,雕刻著各種古怪手勢的花缽被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挨個移放到燈火之上,如同你昨天在街道兩邊看到的密密匝匝的車輛,在你行走的方向一缽接一缽無窮無盡地延伸。也許是陌生城市的黑激發(fā)了你的第三只眼睛,你突然意識到白天在“手語”店里漏過了一個重要細(xì)節(jié):相挨著鐫刻在花缽邊的兩只手,不是來自同一個身體!一只線條較粗、硬、筋骨突出,應(yīng)該是只男人的手,而另一只相對柔軟、勻稱,分明屬于一個女人!
簡單洗漱好你又拎起行李趕赴昨天那座太過熱情的車站。勾引你來探尋“手語”秘密,卻臨陣逃脫的家伙告訴你,唐求福祭師家在縣城西部的云落村,沒有直達(dá)車,得趕早搭乘跑鄉(xiāng)鎮(zhèn)的中巴車,到鄉(xiāng)里后再轉(zhuǎn)一次,時間接得上趟的話一天之內(nèi)能夠到達(dá)。到達(dá)云落村前要翻過一座大山,當(dāng)?shù)厝斯芩小佰険湮鳌?,由塵土壘起的一座山的意思。祝你滿載而歸,小心蛇蟲和巫婆哦!那家伙,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都說云貴高原一帶霧深瘴重、波詭云譎,這回你算真正領(lǐng)教了。從縣城的水泥路,到鄉(xiāng)鎮(zhèn)的毛坯路,云里霧里的大半天車程,把你顛簸得暈頭轉(zhuǎn)向、手腳癱軟,師傅一上車就發(fā)了個黑色塑料袋給大家,說想吐就吐在口袋里。你怕一吐更沒法收拾,硬生生地憋著。村長老吳在村頭接到你時,已是下午六點(diǎn)多鐘。你扒拉了幾口飯,倒頭就睡,第二天在村委會辦公室醒轉(zhuǎn),腦袋和腸胃仍沒能從顛簸狀態(tài)中切換過來,好在屋前屋后簇?fù)碇囊皺鸦ā⒂筒嘶?,笑臉暖人,給出不少慰藉。
你來得不巧,答應(yīng)見你的唐求福師傅臨時被人接去城里參加節(jié)目彩排,說是農(nóng)歷四月初八那天縣里搞節(jié)慶活動,要和另外四十八個祭師一起表演“綹巾舞”,估計(jì)昨天下午就在某段山路上與你擦肩而過。呆立在求福師傅家門口,一只皮毛黝黑的老土狗夾著尾巴朝你狂吠,瓦解了你想一窺祭師家庭的小圖謀。你暗叫再次被老麻忽悠,在心頭臭老麻、死老麻地凌遲了千萬遍。路途遙遠(yuǎn),不可能再坐車返回,即使去了唐師傅也不一定抽得出時間。既來之,則安之,接下來的幾天,你沒事便在云落村里轉(zhuǎn)悠,逮到人就厚著臉皮搭訕,覺得有意思的就用手機(jī)悄悄錄下來。
心平氣和后,你發(fā)現(xiàn)云落村比想象中的要漂亮很多,倚山而駐,也面山而居,以木房居多,邊上零星嵌了些新的磚房,鱗次櫛比的吊腳樓談不上氣勢磅礴,卻別有一種恬然閑適的氣息。你居住的村委會大樓與云落村相向而建,倚靠在另一座相挨著的山坡上。于是,坐在天樓上與整個云落村對視,成為你每天早起必做的一件事,特別是有云朵在黛青色的瓦檐上棲落或經(jīng)過時,整個云落村出落得像一幅絹質(zhì)的中國畫。只是這樣的中國畫顯然經(jīng)不得細(xì)看,它和世界上很多正在老去的村莊一樣,僅剩些老弱病殘留守著,少了生機(jī)。
一開始老吳沒事還陪你到處串門,后來感覺他滑溜溜的腔調(diào)一起來,大家反倒不愛接嘴,就再不要他作陪。反正沒什么正事,你走走停停,不時用手機(jī)拍下一些靜物:比如一座病歪歪的老木房,一面長時間無人問津的鏡子,一張晾曬得滿身塵土的滌綸臉帕,一根被蟲子蛀得到處是窟窿的杉木柱,還有空蕩蕩的床、堂屋、廚房、豬圈、牛圈……它們都被主人生生遺棄,無處伸冤,也只好一天天荒涼破敗下去,厚厚的塵土,紛亂的蛛絲,像日夜堆積的眼淚的殘骸。這些年,不時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一些關(guān)于荒村老屋的圖文,眼前景象只是坐實(shí)報(bào)道而已,讓你意外和震撼的是簇?fù)碓诜课葜車母鞣N花木,以一種自我賦予的使命感合力抵擋著叢生的荒草,這里一堆,那里一蓬,開得蓬勃盎然、自由自在。
下午四點(diǎn)多鐘的時候,你在一座長滿青苔的水井邊遇到一個洗野蔥的老人。這幾天來,你遇見的基本上是老人。你自然沒有放過她,想著辦法和她套近乎:“阿婆,忙不?”
“忙哦,天上星星打架都沒時間看哩。”
“您老人家應(yīng)該享清福了,讓年輕人忙去。你們村子的名字蠻好聽,有什么來由嗎?”
“聽說和古時候我們村子里走出去的一個英雄有關(guān),具體緣由我說不全,以前我娘家寨子的如河師傅記性好,可以擺個三天三夜??上?,他早已不在人世,墓里頭恐怕連骨頭灰灰都沒有了?!?/p>
老人看上去六十來歲,圓領(lǐng)藍(lán)底碎花上衣,黑色布褲,臉上沒有村里其他老人那種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悲戚,額頭的皺紋線條細(xì)柔,像水面上的漣漪,路過的風(fēng)一旦走遠(yuǎn),它們便會順滑靜美下來。老人笑起來就是一臉菊花紋,同時露出兩排稀稀落落的牙。老人的開朗和絮叨讓你不無欣慰,看來你這個外鄉(xiāng)人并沒有給她老人家多少陌生感,或者她也正需要一個說話的伴。
你不時把話題往祭師上引,但老人的講述和村里其他人沒有太多不同??磥砑缼煷_實(shí)是一種高深的職業(yè)或?qū)W問,外行人只能看熱鬧。你有些抓狂,而老人卻總愛把話岔到別處,問你城里到底有什么好,城里人為什么結(jié)婚快離婚也快等等之類的,你好幾次想結(jié)束談話然后逃之大吉,想想還是抑住了。多年的采風(fēng)經(jīng)驗(yàn)告訴你,有意思的東西往往是在不經(jīng)意間冒出來的,所以還是耐著性子守在老人身邊,順著老人的話題聊,并幫老人洗野蔥和青菜。發(fā)育良好的青菜像一把把芭蕉扇,沒一會就洗好了,而細(xì)如發(fā)線的野蔥毫無章法地散在石板上,要將它們排兵布陣似的一根根處理妥當(dāng),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老人說準(zhǔn)備煮社飯吃,野蔥再麻煩也得備齊。
起身要分別時,老人用當(dāng)?shù)氐耐猎拰δ阏f了句什么,你一臉茫然的樣子又把老人給逗笑了,“嘿,老毛病了,總是不習(xí)慣講你們城里人的話……聽說你想問唐師傅一些手訣的事?”
“是啊,可惜來晚一步,說是要后天才回來?!?/p>
“他們祭師的手訣神秘兮兮的,難怪你們城里人好奇。不過唐師傅肯不肯和你細(xì)說,有點(diǎn)懸……你說你一個姑娘家,大老遠(yuǎn)跑過來,也不怕萬一出個什么事……唉,要問趕緊問吧,現(xiàn)在我們這邊做祭師的,老的老,死的死,香火都冷了……”
老人把滿滿一撮箕的青菜、野蔥夾在腰間,邀請你去家里吃晚飯,你原想拒絕的,聽到老人家提起一件事后瞬間改變了主意。老人說,她小時候看到吳如河師傅做過一個手勢,動作倒是非常簡單,但表情非常古怪,這么多年她一直沒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那個如河師傅,是她兒時伙伴黛瑪?shù)母赣H,跟你在等的求福師傅是同門師兄弟。
“歪雁蒙”
老人的屋子立在寨子中間,也是一大把年紀(jì),板壁斜歪得厲害,如果不是得后邊的房子撐腰,恐怕早已無法茍延殘喘。院壩里有一大蓬淺紫色的花開得新鮮熱鬧,無數(shù)小花朵組裝成一個大花盤子,色澤明暖動人。你忍不住湊上前細(xì)看,沒提防被一股怪味襲擊到,噎在喉嚨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老人家把撮箕放在石磨上,起身看到你一臉中毒的樣子,又像初見時笑開了豁牙的嘴,“臭牡丹!在城里沒見過吧?”
你笑著說城里沒見過臭牡丹,牡丹倒是有,一個個嬌氣得很,勁頭完全不能和云落村的花花草草比。老人走到臭牡丹前,伸出手摸了摸花的葉,目光里的慈愛猶如手掌心下是個孩子的小腦袋:“記得以前如河師傅說過,世上的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曉得的是寶,不曉得的是草。他認(rèn)得的草藥多,醫(yī)術(shù)也好,有些人前腳已踏到鬼門關(guān),他一兩碗草藥湯灌下去,硬把人家從閻王手頭奪了回來,還有年全寨子的孩子得急性肝炎,也是虧得他爬坡上坎扯藥才躲過?!?
“什么藥能治急性肝炎?”
“現(xiàn)在哪還記得?只記得其中有種叫劉寄奴,開小白花,全部開的時候像一串串小星星。我家屋背后生得有?!?/p>
世上真是無奇不有,居然有種草藥取了個人名兒。你想著這次出行又多了一個收獲。
“云落村的花草雖然多,但和我娘家那邊還是沒法比,以前三四月份的時候,整個蓖罷村開成個大花園,香氣熏得死人,”老人說,“原先也沒那么多,是黛瑪母親嫁來后,沒事就邀上一幫人,上坡下坎去挖回家來種,在她的帶領(lǐng)下,大家都把自家院壩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這個臭牡丹是黛瑪母親最喜歡的,臭是臭了點(diǎn),但是能解毒。我嫁過來后,也學(xué)她種了一大蓬。聞久了,居然覺得是香的。黛瑪他們一家對誰都好,特別是黛瑪母親,走路碰到只螞蟻都要繞開。唉,世道總是這樣,好人命不長……”
老人言歸正傳回憶如河師傅和他的手勢時,依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路:擇蒿菜、洗臘肉、剝花生……老人家說過兩天寨子里有人要去城里,想抓緊把社飯煮出來,托他們帶給她的兒子、媳婦和孫子孫女們。老人講話方言很重,不時還夾雜一些你聽不懂的土話,使你在傾聽時不得不老是打斷她,請她稍作解釋然后繼續(xù)。
那時候,我好像有七八歲了吧,特別喜歡去如河師傅家找黛瑪玩,我父親死得早,我母親有羊癲風(fēng),村子里就只有黛瑪他們一家不嫌棄我。那天我正和黛瑪在土墻根下玩“過家家”,突然看到斜對面的臭牡丹叢中有兩個人站著一動不動,我們悄悄走到近旁,原來是黛瑪母親正在用塊方木板給如河師傅雕畫像。如河師傅人高馬大,濃眉大眼,穿著他那件做法事時才穿的大紅繡花袍子,但沒戴冠扎,看上去花里胡哨、不男不女的,差點(diǎn)把我給逗樂了。如河師傅對黛瑪母親笑著說,你看,我現(xiàn)在也成了朵臭牡丹,遭人嫌棄了……一會又說,萬一哪天我兩眼一閉死了,得辛苦你一個人盤養(yǎng)黛瑪。黛瑪猛地站起身來,差點(diǎn)跑上前去,被我死死拖住,喊她再躲起聽聽。
好端端地怎么說這種話??!黛瑪母親說著,手中的雕刻刀掉到地上,一把抱住了如河師傅。黛瑪母親個子?jì)尚?,瑟縮在如河師傅的大紅袍子里,只剩下一頭烏黑亮滑的長發(fā),像一截遭人掐斷的河面。如河師傅的手像只大木梭子,笨拙地卻又是非常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穿過它們。我和黛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縮在墻根下又緊張又害怕。
如河師傅再次把黛瑪母親按到畫架前,把雕刻刀撿起塞進(jìn)她手里。那把雕刻刀手柄粗長,刀尖亮晃晃的,樣子非常惡狠。如河師傅說,來,我重新給你擺個樣子,你把它刻下來,以后想我了,就看看。我清楚地記得,如河師傅慢慢地抬起右手,五個手指緊緊地并靠在一起,把右半邊臉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給蒙住了。黛瑪母親問,你這個樣子是什么意思?一個手訣。如河師傅說。什么意思的手訣?黛瑪母親又問,如河師傅笑得像個在玩捉迷藏的孩子,說,你自己猜。
那天,黛瑪母親把如河師傅的樣子在木板雕刻出大致輪廓,告訴如河師傅可以把手放下來的時候,如河師傅沒有。老人說到這里時,停止了手上的活路,嘴唇微微開闔著,眼睛里流露出一層夢幻而甜蜜的光澤,“如河師傅依舊把半邊臉蒙住,調(diào)皮地對黛瑪母親大聲說:歪雁蒙……”
“歪雁蒙?調(diào)皮?”你問。
“歪就是我,蒙就是你,歪雁蒙就是我愛你的意思……當(dāng)時我和黛瑪看得臉都紅了。我們農(nóng)村人的心事一般都像紅苕埋在地下,只有歌師例外,他們可以把它編到歌詞里面,活靈活現(xiàn)地唱出來,黛瑪父母親那樣的恩愛,我活到現(xiàn)在也只見過那么一對?!?/p>
“那個手訣怎么做的?”你說著也伸出右手,在自己的臉上比劃起來。
“手臂提起來一點(diǎn),手指全部伸直、并攏,往鼻子中間移點(diǎn),再移一點(diǎn),恰好一邊一半的位置。對!就是這樣,整整齊齊地遮住半邊臉……樣子像了,但表情不對……如河師傅那天笑得特別怪,我從沒看到有人像他那樣笑過……”
“怎么個笑法?”
“不是一般的笑法,沒辦法描述……整個人的樣子,像個菩薩,又像個閻王……”
“這個手訣確實(shí)奇怪,感覺他們說的話、做的事也都怪怪的?!蹦惴畔率?,順便悄悄檢查了一下手機(jī)有沒有在正常錄音。
“做祭師的人都會好多手訣,一般人學(xué)不來,也不可能曉得里面的意思。不過肯定是有想法的,不然干嗎要喊黛瑪母親照著雕下來?”
“雕出來了嗎?”
“雕出來了,不過我也是兩年后才知道,估計(jì)一般人都沒看到過。那天黛瑪抱著它,說要去監(jiān)獄看她母親,我還從屋頭偷偷拿了床我母親的花被單,喊她把畫像罩起,不要亂讓別人看見。黛瑪母親雕的時候給如河師傅頭上加了個冠扎,使他看上去更加威武??粗飕斈杵ま抢臉幼樱倚睦镫y過,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把黛瑪也惹哭了。田坎邊拖拉機(jī)上有個中年男人不斷催她,不知道是她的什么親戚。黛瑪面對我倒退著步子走了很久,車上的男人下車來幫她接畫像,然后他們就一起坐車走了,再沒有回來過。”
“黛瑪媽媽怎么了?”
“殺人,判了死刑。”
“??!為什么?”
“我那時還小,聽大人們擺,說是如河師傅膽子大,不聽人家打招呼,在做法事時被抓個正著,押進(jìn)了縣城,不知道怎么回事死在了牢房里。黛瑪母親氣不過,把那些害過如河師傅的人一個二個都整死了。最后一個死得最慘,心子都被剜了!”
“你不說黛瑪媽媽心特別善嗎,怎么可能?”
“有時候,心最善的人,也是心最硬的人……”老人把目光移向山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停了許久,才把目光移回,“你說怪不怪,如河師傅死后沒多久,我們村接連死了好幾個年輕人,有個在犁田的時候,被自家的牛突然發(fā)瘋頂?shù)乖跔€泥田,撲騰半天愣沒爬上來。有個上山打野豬,半路踩到毒蛇,被叮死了。還有個是因?yàn)榧依锔F得揭不開鍋,老婆跟人家偷偷跑后,自己想不開跳了河……后頭就有些愛扯是非的人總結(jié),那幾個人都得如河師傅幫過忙,其中有個的命還是如河師傅給的,但在如河師傅被抓前后都成了黃眼狗,不是黛瑪母親到閻王地府告陰狀找他們償命還能是誰呢?”
“黛瑪應(yīng)該最清楚前因后果,她和你說過什么嗎?”
“打那天走后就再沒見過她人,說不定已經(jīng)去那邊和她父母親團(tuán)聚。我們那時候,哪像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福氣,手機(jī)上左按右按幾個小數(shù)字,天高路遠(yuǎn)都能看得見人,說得上話。唉……這些事啊,久得都生芽長霉了,要不是你問起,以后就跟著我一起埋到土里頭去啦……”
“阿婆,你娘家離這里有多遠(yuǎn),我想去如河師傅家看看,您得空帶我去好不好?”
“家?哪還有什么家?”
老人家告訴你,蓖罷村離云落村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如河師傅的家以前立在河邊的山崖上,那邊陰氣重,大白天走進(jìn)去都陰深深的。前幾年山洪爆發(fā),把師傅的家沖得一根木頭都沒剩。她再三囑咐你千萬不要去,說萬一在那邊把魂魄給駭失落就不好了,還是耐心等唐師傅回來。
回到村委會臨時鋪起的床上,天已經(jīng)黑透了。一大股老鼠的尿屎味沖鼻而來,你趕緊打開窗戶,將味道攆出去。你想這幾天下來總算有了點(diǎn)收獲,雖然和你此行目的無關(guān),但好歹了解些這方水土的人情世故,將來也許派得上用場。讓你興奮莫名的事情,除了手訣,還多聽得了另外一個祭師的故事,說不定后者的秘密更多。只是可惜,這些算不上古遠(yuǎn)的事情,已和生發(fā)它們的村子一樣破敗灰舊,在歲月的消磨中被拋棄,被遺忘。
你把自己扔到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在你的“床邊”,是四排鋁皮打制的書柜,吳村長將你安置進(jìn)來的時候,介紹說是上面給建的農(nóng)家書屋,不過這些書基本沒人看,就是拿來擺著接灰塵的。你彎起手當(dāng)枕頭,聯(lián)想到自己想要訪問的事情,何嘗不是一本無人問津的書,由著塵土不斷累積,也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變成塵土?!佰険湮鳌薄阊矍巴蝗幻俺鲞@個屬于山的名字。當(dāng)年誰給取的啊?咀嚼著,越發(fā)覺得蒼涼。有那么一會,你大腦里浮現(xiàn)一把長相兇狠的雕刻刀,在那個笑起來就是一臉菊花紋的阿婆為你描述之前,你似乎就在哪里見到過。
不能說的秘密
農(nóng)歷四月初九下午五點(diǎn)左右,你從蓖罷村回來,在云落村旁一棵被雷電劈出黑洞的古樹下歇息的時候,等到了唐求福師傅。確切說,求福師傅下車后應(yīng)該右拐進(jìn)入寨子,但他卻左拐向你這邊走來。你一開始并不知道是他,隔得比較遠(yuǎn)的時候,你只看到一個身材瘦高的老人披掛著太陽的光輝,移著蹣跚的步子,一步一步向你走近。你當(dāng)時滿腦子都是如河師傅家那邊滿地的芭茅草和沒有墓碑的娃娃墳,你還以為產(chǎn)生幻覺,如河師傅來見你來了。
“是小龍吧?讓你等久了?!碧茙煾迪认蚰愦虻恼泻?。唐師傅看上去八十歲上下,黑色的家織布對襟衣把他的身子襯得高瘦寬闊,黑色頭帕下面,有道疤痕斜切在額頭左上角,藏在深刻而綿長的皺紋里,這些信息村長老吳已準(zhǔn)確地為你描述過。
“真是不好意思,前些天聽說你要來,但答應(yīng)好的表演又不能耽誤。走吧,去我家。對了,吃晚飯了沒有?”唐師傅一臉疲憊,話語之間卻還是飽含熱情,且中氣十足。
“謝謝唐師傅,我在村長家吃了的?!?/p>
你伸手給唐師傅提他手中脹鼓鼓的紅色塑料袋,唐師傅開始說不要,看實(shí)在拗不過你,才把袋子交給了你。你無端地聯(lián)想著,紅色塑料袋裝的東西,一定是唐師傅參加跳綹巾舞時穿戴的大紅繡袍、冠扎以及師刀什么的。看來一退出舞臺,他就重新做回了自己。
當(dāng)太陽的最后一抹光暈消失在云落村的籬笆墻后面,你和唐師傅坐在他家的屋檐下,開始了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談。唐師傅說到哪你就跟著聊到哪,并不急于直奔主題。一問一答中,唐師傅說到了他兩個不成氣的兒子,一個在銀行自動取款機(jī)前搶人家的錢,被判了六年的徒刑,一個已經(jīng)四十多,媳婦還沒個影子;唐師傅也給你說到了他最喜歡的一個徒弟,記性好,教什么說一遍就記得八九不離十,可惜前幾年開春的時候也和人家去了深圳打工。也就從那年起,唐師傅再不肯幫人祭祀做法,唐師傅說現(xiàn)在世道好,想多活幾年,不敢再熬更打夜。
讓你非常開心的是,遭唐師傅幾聲訓(xùn)斥后,之前對你極為不友善的大黑狗態(tài)度180度轉(zhuǎn)彎,你們擺談的時候它一直趴在你腳邊示好,豎起耳朵和你一起當(dāng)忠實(shí)的聽眾。說話間,唐師傅不時熟稔地把煙葉卷成半個手拇指長,然后插入他那柄摩挲得油光順滑的水竹煙桿里,點(diǎn)上火,一口一口地往身體里面吞。唐師傅說,煙桿就是那個徒弟在他七十九大壽那天送的。那個家伙,最曉得他愛什么。唐師傅邊說邊撫著煙桿,像撫著他的第三只手臂。
“手訣的事,你想知道什么?”夜闌人靜的時候,唐師傅主動和你提起這個話題。在只有一個白熾燈在柱梁下懸吊的夜色里,你看到唐師傅的側(cè)臉儼如一堵刀砍斧削的土墻。
“哦,是這樣的,我喜歡雕塑,偶爾做些民俗文化方面的研究,前些天見到這些花缽特別有意思,朋友介紹我來向您請教,只要和手訣相關(guān)的,都行……”你邊說邊把手機(jī)相冊打開,將“手語”店里的花缽圖案逐張點(diǎn)開,放大給唐師傅看,“就是這些花缽,店老板說,每一種手勢都有一個秘密?!?/p>
“看上去怎么覺得那么面熟呢?都是我們做法事用的手訣啊,活鮮鮮的,有意思!有意思!”唐師傅細(xì)細(xì)端詳你手機(jī)里的圖片,好一會才說,“這些手訣圖應(yīng)該是請祭師比劃出來,他們照著雕上去的,基本上都全了,不過要說這里面藏著什么秘密,還真不知道。”
“唐師傅您是不是因?yàn)橛惺裁醇芍M,或者是我沒有拜您為師,沒有資格,所以……”
“這些東西是不能亂講,但也不一定非要拜師不可,只是這些手訣在我看來真沒什么多大的秘密,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問下其他師傅?!?/p>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趕緊連聲道歉,還好,唐師傅臉上并沒有顯出不高興的樣子,“說實(shí)話,如果唐師傅您答應(yīng)的話,我愿意拜您……”
“沒事,女孩子家學(xué)這些不好,你想問什么,我能回答的都會照實(shí)說,沒必要哄你?!?/p>
“那太謝謝唐師傅了……我最想知道的是,這些手訣有沒有名字?具體怎么用?”
“有的有,有的沒有,都是在做法事的時候用。用的時候不光是手訣,還要配合符、法器、咒語這些,什么法事配用什么咒語和手訣,各有各的講究,一點(diǎn)都錯不得?!?
“您說的法事是指哪些?”
“那可就多了,我沒學(xué)全,只會取駭、贖魂、攆煞、還愿這幾樣簡單的,學(xué)的時候沒想那么多,反正師傅怎么教,我們做徒弟的就依葫蘆畫瓢?,F(xiàn)在的年輕人都覺得這些東西愚昧得很,姑娘你為什么感興趣?”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有什么人叫我找你們似的,最近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它們,每天折騰到半夜都睡不著——”對話的發(fā)展有些出乎你的意料,你不知道是你不會提問題,還是唐師傅不愿意悉數(shù)相告,你隱隱感覺在唐師傅身上不會有太大收獲,“現(xiàn)在,能不能請?zhí)茙煾的敿?xì)說一下每個手勢的名字?”你指著手機(jī)里一個花缽,那上面的雕著兩只手,食指都彎曲成90度直角抵在大拇指的指甲邊,中指向上翹伸,無名指和小拇指均自然向內(nèi)彎曲。
“好,開始吧,我說你記啊,只是有些不經(jīng)常用,好多都退還師傅了,”唐師傅難得地微微笑了一下,竟有不無羞澀和歉疚的感覺,“這個是祖師訣。在法事正式開始前請師傅和各方神靈的時候配合咒語使用?!?/p>
“這些呢?”你把手機(jī)相冊的圖片逐一點(diǎn)開、放大,一一請教唐師傅。
“二帝君王訣……”
“大尖刀訣……”
“黃斑臥虎訣……”
唐師傅邊說邊吧嗒吧嗒抽著煙,末了鄭重其事地說,“小龍,你誠心誠意來求解,我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了,只是這些東西你知道就行,千萬不要亂傳,弄不好害人害己,我也有罪過。具體原因我就不說了,說了你們年輕人也不一定相信……”
不知怎么,你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有股電流穿過你的身體,從腳尖直到頭頂。
被打雞血的冬天
“唐師傅,真是非常非常謝謝您!最后想再麻煩您告訴我另外一個手訣的意思,不是花缽上的,是這個樣子——”你說著抬起右手,遮住了半邊臉。
“你、你怎么也知道這個手訣?!”你沒被遮住的右眼看到唐師傅神情非常驚愕,然后倏地就黯淡了下來?!昂芏嗄暌郧?,也有個人,來問我這個手訣的意思,你是第二個?!?/p>
“誰?”
“美鐲?!?/p>
“美鐲?”
“就是蓖罷村如河的女人,哦,也是,大家都不太曉得她的名字,就叫她黛瑪?shù)哪赣H?!?/p>
你愣住了。
“村長沒給我說,我也知道這幾天有人要來找我,”唐師傅狠勁吞了幾口草煙,朝夜空吐出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白色煙圈?!耙呀?jīng)過去那么多年,現(xiàn)在大家都不提他們了,我們師兄師弟也盡量避免說起如河的名字,但我只要一穿戴起那套行頭,就會馬上想起他來,只要一想,心口就絞起痛……”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天你們村里的吳老婆婆給我說了一些,沒說全?!?/p>
“是的,她也是蓖罷村那邊的人,那時候她還小,不曉得什么,”你看到唐師傅執(zhí)著煙桿的手在微微顫抖,上面刻滿了灰黑色的疤痕,紋路狂亂,不像歲月刻上去的,更像是人為所致。面對這個對你無問不答的老人,和他臉上突然充盈的難過,你有些后悔剛剛問出的問題,內(nèi)心卻又期望老人能繼續(xù)和你說下去。
“唉,我繼續(xù)給你講,既然都講到這里了?!碧茙煾嫡f,“那天也像今晚上這樣烏焦黑的,美鐲把如河的畫像抱到我家來,請我?guī)涂纯慈绾拥氖謩菔鞘裁匆馑?,就和你剛才做的那個一模一樣?!?/p>
“您怎么說的?”
“說實(shí)話,我也不知道那個手勢具體啥意思。我實(shí)打?qū)嵏嬖V美鐲,師傅教給我們的所有手訣中,沒有一個手訣是這樣子的,但、但是,我對美鐲說了句不該說的話……那時如河剛下葬沒幾天,我很憋堵,也很難過……我說,如河師弟喊你把他蒙著臉的樣子雕下來,恐怕是想告訴后人,他蒙受了不白之冤,他死不瞑目,他一定要睜大眼睛看看,那些害他死的人最終會落得個什么下場!”
“黛瑪母親怎么說?”
“她說她一定會讓如河看到,那些害死他的人是什么下場,然后就走了。再后來……蓖罷村接連不斷有人出事,因?yàn)樗麄兏鱾€都參與禍害過如河師傅,所以大家便在背后悄悄說是被美鐲告陰狀害死的……”
“告陰狀?”
“純粹瞎說,有些人吃飽了撐得難受就來編聊齋!人在做,天在看,他們是遭了報(bào)應(yīng)!”
“那個在黛瑪家被剜了心子的男人,也不是黛瑪母親殺的嗎?”
“那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沒見過美鐲本人,你如果見到,你就會知道那是一個多么美麗和善的女人……殺人害命的事,美鐲絕對做不出來。但有件事一直很讓我不安,萬一美鐲真用什么陰招禍害了人家,我就是個幫兇,我不該那么解釋如河的手勢,這不是在慫恿美鐲給她男人報(bào)仇嗎,萬一如河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呢?唉……”
“如河師傅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人說他是被打死的,有人說他是餓死的,也有人說是他自己撞墻死的,我不在場,確實(shí)不知道,但我更相信他是自己撞墻死的,如河是那種扛起棒棒不曉得換肩膀的人……那些年不太平,我們做祭師的,一個個泥菩薩過河,出門都要選個黃道吉日,說他是被整死的也有一定道理,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
唐師傅抬起頭望向夜空,吧嗒吧嗒咂著煙,許久沒有說話。大黑狗趴在你們腳邊一動不動,整個云落村靜悄無聲,似乎也在陪著你們一起沉默。你看著唐師傅把他煙桿里的草煙吸得一點(diǎn)氣氣兒都沒有了,正打算起身告辭時,唐師傅卻突然開口,與你談起他和如河師傅最后在一起的時光。
那是個冬天,具體什么時候忘了。只記得老天爺動不動就給人擺臉色,風(fēng)刮得不像風(fēng),雨下得不像雨,你好說歹說求得它開點(diǎn)太陽吧,虛晃一下就閃了。各個地方的大人小孩一個個打雞血似的,也跟著一樣接一樣地鬧騰,今天搗鼓這里,明天收拾那個,攪得雞飛狗跳。我們還沒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火就燒到了我們身上。一開始事情也沒鬧那么大,只是命令我們把所有做法事的東西交出來,不許再裝神弄鬼蠱惑人心。我曉得如河的性子,事發(fā)前幾天還特意跑到蓖罷村給他打招呼,叫他把該藏的東西藏好起,交點(diǎn)不值價的東西了個事,千萬莫雞蛋碰石頭。可他偏改不了那個臭脾氣,后來被揪去游街了還大喊大叫:你們這些狗屁不通的東西!我有哪樣罪?我是謀財(cái)了還是害命了?我們老祖宗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寶貝,你們憑什么糟蹋它,你們就是把我整死,我也不認(rèn)罪!再后來,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到了,為了讓如河求饒,好幾個人合力把如河死死地箍住,強(qiáng)行把慶生家“塔昂”時供奉的豬頭、公雞綁到了他脖子上、肩上,整得他一身的豬血和雞屎。我擠在攢動的人頭后面看到,如河把嘴唇都咬破了,他的血和豬頭的血流在了一起。他一直僵直著脖子,皮子底下的骨頭和筋全部鼓脹了起來,整個游街的過程中,不管人家怎么按壓,他硬死活不肯低頭,眼珠子瞪得像兩座火焰山。有那么一小會,我們的眼神穿過擁擠的人群對上了,他沖著我,艱難地從嘴角邊拉扯出一絲笑容,像火焰山上生出的一朵小水花。他大概是想告訴我,他不會輕易就被打敗,他還能護(hù)住作為一個祭師的尊嚴(yán)。我的淚水一下子涌到了眼角邊。我怕人看到,咬著牙齒憋起,后來它們改道從鼻梁根流出來,我才假裝當(dāng)鼻涕擦走。我感覺如河還有話想對我說,但又忍住了,他知道我是膽小如鼠的人。
如河被挾持著繼續(xù)向前,他的背影在人山人海中就快消失不見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一聲完全嘶啞得不成聲音的怒喊:“抬頭——望青天——師傅——在身邊——抬頭啊——”有種僵硬的東西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心口,掐住了我的喉嚨,憋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心想,完了。
果不真,沒過幾天美鐲就來喊我?guī)兔σ黄鹑コ抢锝尤绾踊丶?,到醫(yī)院的地下停尸房我們看到,如河干干凈凈地睡在床架上,手腳已經(jīng)完全僵硬。我們得到的說法是,如河死于意外。審訊他的時候,他死活不肯認(rèn)罪,還跑去和人家搶他的法衣,結(jié)果用力過猛,法衣被扯爛,如河奪下一截衣袖,跌倒的時候后腦勺不巧撞在柱頭的鉚釘上,送往醫(yī)院的路上就斷了氣。真只是意外嗎?鬼扯!如河手上腳上青一塊紫一塊,明眼人用腳拇指都能看出來他在死前沒少遭罪。但話又說回來,看出來又能咋樣呢,在陰慘慘的地下停尸房,我們一個個都變啞巴了,咳嗽都不敢放大聲,乖乖按照人家的安排辦好所有手續(xù),還生怕在那里呆久了也變成僵尸。當(dāng)時真是慘,美鐲死死地拉著如河的手,一路走一路呼天搶地地哭喊,不管我們怎么勸,都沒能把他們兩個分開。快進(jìn)村的時候,她才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說,如河,你看,我們回家了,黛瑪還在等我們哩。
“剛才您說的‘他們,是后來不久出事的那幾個嗎?”你忍不住插嘴問了一句。
“唉,都過去這么多年,就不在背后扯人家的是非了,你說人家糊涂沒良心,人家還覺得自己聰明威風(fēng)呢。就像那些歷朝歷代的漢奸走狗,可不都是腦殼里安滾珠的?其實(shí)……”唐師傅說到這里咬了咬下嘴唇,“我后來一直在想,其實(shí)害死如河的人,不只是別人,也包括他自己,他如果想活下去,低頭認(rèn)個罪不就完了?”
“您是說如河師傅早就有死的心了?”
“可能吧,我也只是亂猜。如河的性子,就像說書先生講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另外,美鐲恐怕也禍害了他,她太漂亮了,是個男人都想……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的人有色心沒色膽,而有的人就會借刀殺人……”
你被震住了,無數(shù)雙你剛剛知曉名字但依然不得其解的手訣在你眼前浮現(xiàn),不斷地移動、變幻,最終定格成一只手掌,蒙住一個男人的半邊臉,剩下的另外半邊臉,笑沒笑成形,哭沒哭開來,真叫人琢磨不透。
“當(dāng)時我認(rèn)為他蠢得老火,這幾年才慢慢想透徹,如河和我們不一樣,他有自己的主張?!碧茙煾邓坪鯗?zhǔn)備結(jié)束談話,說出來的話像在給如河師傅蓋棺定論似的,“他那樣一死,到現(xiàn)在都還活在很多人心里,而我們這些黃土埋到半腰的老崽崽,雖然還死皮賴臉地掛張人皮,三魂六魄早就散了,和死又有什么分別?”
“你們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聽我朋友說,現(xiàn)在祭師們非常受人尊敬,名氣大的不時還被邀請到國外表演,這次縣里舉辦四月八節(jié)慶活動,您也去了呀?!?/p>
“你覺得很好就是很好吧?!?/p>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河師傅那種做法也不行。從古至今,很多事情都是折騰來折騰去的,要是做祭師的人一個個都像他一樣走極端,世上的祭師恐怕早就死絕了。”
“當(dāng)時我也是這樣認(rèn)為,想著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人們的看法又變了呢?……只是,現(xiàn)在看來更加糟糕,我們這一代做祭師的,好多都成了光桿司令,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幾個人愿意拜師習(xí)藝……他們甚至不愿意教孩子講我們本地方的話!依我看,當(dāng)年我?guī)煹芩?,怕是白死啦……”唐師傅說完站起身,拎起煙桿和板凳進(jìn)了屋。唐師傅說晚上山風(fēng)吹得兇,小心著涼。他囑咐你不要再打聽如河師傅的事,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再翻出來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四無枷考訣
你的尋訪再無進(jìn)展。
悻悻地從云落村回來沒多久,你莫名其妙大病一場,到醫(yī)院檢查診斷為急性扁桃體發(fā)炎,但打針、輸液、噴藥,一套一套的醫(yī)療程序在你的身上實(shí)驗(yàn)和實(shí)施,卻總是反復(fù)高燒。等你出院回家重新看到鏡子里面的自己,差點(diǎn)以為看到一堆行走的骨灰。
入冬以后,日子慢慢回歸往日的軌道和頻道,每天上班、下班,朝九晚五,除偶爾會在擁堵的車流人海中懷念云落村的草木和云朵外,你對曾經(jīng)勾引起你無盡想象的手勢,興趣和靈感全都不復(fù)存在。
一個周末的清晨,老麻突兀地敲響了你的房門。
你一直不知道,在你病重期間,老麻特意回了趟云落村,用她后來的話說,你的病是她招惹的,解鈴還須系鈴人。
經(jīng)常上山下鄉(xiāng)的女人確實(shí)非同一般,八層樓的步梯純粹不在她的話下,你打開門后見到的老麻,腰不彎,氣不粗,胸前還抱著個木盒子,一臉的亢奮:“龍,我?guī)湍阏业疥P(guān)鍵人物了!”
你睡眼惺忪,半天沒轉(zhuǎn)過彎來,急性子的老麻已換好拖鞋把木盒放在了茶幾上,“親,特意去‘手語店給你買的,先打開看看,我再給你宣布條爆炸性新聞?!?/p>
四無枷考訣!打開木盒蓋看到手訣花缽的瞬間,你情不自禁叫出了聲。
“沒想到吧?趕快給個大大的擁抱犒勞一下老麻同志”,老麻邊笑邊把花缽從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端出,“更大的驚喜在后面!”
“我的麻大姐,你不會真把黛瑪給人肉搜索到了吧?”
“哈哈,那可不,沒備好大禮,哪敢登你的三寶殿?其實(shí)事情經(jīng)過一點(diǎn)都不復(fù)雜,我就是又去了幾趟手語店,然后在啞巴女孩那里求爺爺告奶奶,問得了她們老板的聯(lián)系方式,哈哈……”
“莫非黛瑪才是‘手語店的老板?”你恍然大悟,轉(zhuǎn)了一大圈,原來你想要尋找的謎底就在謎面里。
“哈哈,孺子可教,回答正確!這女人厲害呢,現(xiàn)已經(jīng)移民到國外去了,是個大學(xué)的美術(shù)教授。”
花缽近在咫尺,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上面的多肉和木質(zhì)手指。老麻選的這盆多肉植物,線條柔軟的葉子們層層疊疊地展開,儼然一朵朵青色的蓮。實(shí)木花缽上凹凸呈現(xiàn)的兩只手,右食指輕輕勾連,中指和無名指曲指輕叩,左手大拇指的兩個小拇指自然翹起,給你初雪的體溫。
老麻走后,你沒有馬上添加黛瑪?shù)腝Q,你陷入一種嚴(yán)重的糾結(jié)之中。你甚至有些心驚膽戰(zhàn),唐師傅的囑咐或說告誡還響在你耳朵邊,剛剛過去的那場莫名其妙的病,也讓你心有余悸。你不能告訴老麻這些,你不想成為唯物主義的閨蜜的笑柄,你也害怕再次重蹈從希望到失望的覆轍。
半個月之后的一個夜里,你坐在黑著臉的電腦面前發(fā)呆,一夜沒睡,電腦磁盤的某個位置,收藏著你云落村之行得到的一些圖片和文字。花缽的經(jīng)絡(luò)頂著你的手,向你提醒著它的存在?;杌璩脸林校闼私獾降哪莻€故事片斷,像水草在你腦海里游走、招搖,它們明明就在你旁邊,但你卻怎么都抓不住它們。最后你抓住了花缽上的手,你把你的手完全覆蓋在花缽的手指上面,你聽到你手下面的手在說話,向你幽幽地?cái)⑹鏊魅艘簧谋瘹g喜樂。一陣顫栗從腳尖發(fā)起,像那晚在唐師傅家那樣,你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電流穿過你的身體,直抵頭皮。
你打開電腦,輸入老麻給你的QQ號,申請加為好友。系統(tǒng)顯現(xiàn)出一個奇怪的昵稱:代碼。在你這邊是凌晨2點(diǎn),你不知道地球另一端的她那邊是早晨還是黃昏。
她很快加了你,你有些錯愕:難道她也一直守在電腦邊?你看到她的QQ頭像是一只花缽,花紋和你手邊的極其相似,只是看上去年歲更大些,顏色也更蒼老些。四無枷考訣。你輕聲念出了它的名字。不知怎么,你覺得你手邊的花缽應(yīng)該是她QQ頭像上那個花缽的后代。
請把我的心養(yǎng)在缽子里
“您好?!?/p>
“你好?!?/p>
“謝謝老天爺,終于找到您了,非常非常喜歡您家的花缽?!?/p>
“謝謝?!?/p>
“您店里的手訣花缽全部是您的雕刻作品嗎?”
“確切說,是我母親當(dāng)年為我父親雕刻的,我只是把它們仿制了出來,然后尋訪了些老祭師,在類別和數(shù)目上做了些增補(bǔ)。”
“您怎么想到把它們和多肉結(jié)合在一起呢?”
“既然是花缽,總得種點(diǎn)什么。多肉植物命硬,只要有一點(diǎn)點(diǎn)泥土就能生根發(fā)芽。所以很自然的,就把它們放在一起了?!?/p>
“每一種手勢都有一個秘密。這個,是你們的廣告詞,還是真的有什么秘密?這個問題一直在困擾我?!?/p>
“這話是我父親說的,其實(shí)也一直在困擾我。他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沒傳授給我?!?/p>
“?。?!”
“父母親的事對我打擊很大,直到前些年愛人對我說,你們的祭師或許和我們的神父一樣,在他們身上傳承了千百年的東西,實(shí)在不應(yīng)該狹隘地理解,更不該簡單粗暴對待。手訣也好,法術(shù)法事也好,那些我們暫時無法認(rèn)知的事物里面,說不定潛藏著高超的智慧!在愛人的鼓勵和幫助下,我開始慢慢試著重新認(rèn)識我父親以及他們祭師身上背負(fù)的東西。再后來,就有了‘手語店?!?/p>
“原來您說手勢里有秘密,不是您知道了秘密的內(nèi)容,而是想要人們?nèi)ヌ骄棵孛堋!?/p>
“確實(shí)如此?!?/p>
“查資料的時候看到有學(xué)者說,所有的手訣包括符、咒、口訣等,都是祭師們在做法事的時候,與天地神靈進(jìn)行溝通交流的一種語言,所以我做過猜想,這種秘密是不是就像我們現(xiàn)在要進(jìn)入某種電腦程序或系統(tǒng)前,必須輸入的密碼?又或說,祭師們通過自我調(diào)頻,接受了某種看不見的電波?如果那個世界真的存在,您父親他們憑借這些就能實(shí)現(xiàn)溝通交流,那就不是神秘,而是神奇了?!?/p>
“這些我也不明白,恐怕祭師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他們?nèi)缒艹吻?,很多事情恐怕就不是今天這樣了。在我小時候,經(jīng)??吹礁赣H用法術(shù)給鄉(xiāng)親們治病,不打針也不吃藥,你說,最終治愈他們的是什么呢?”
“真可惜,我沒能親身經(jīng)歷這些??磥砟赣H他們做的法事也好,法術(shù)也好,沒有半點(diǎn)欺瞞詐騙,明明都是在救贖啊。千百年了,為什么沒有科學(xué)家給予關(guān)注并進(jìn)行系統(tǒng)研究,然后用現(xiàn)代科學(xué)手段和語匯來為它們洗刷污名呢?”
“急不來,這些沒法證實(shí)也沒法證偽的事情,就交給未來吧?!?/p>
“也只能這樣了。對了,您做的店子真的挺棒,我想你們以后可以開成連鎖店,讓世界上每個城市都至少有一家“手語”店,就依照現(xiàn)在的模式,還能同時幫助到一些聾啞人。多好啊!”
“謝謝你的建議,我現(xiàn)在就是這么做的。我聘請的所有員工都是聾啞人。我一直認(rèn)為,一個人,只有當(dāng)他沒辦法言語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悟手語的意義。”
“能和我說說您的父母親嗎?對不起,如果這個話題讓您不開心的話就不說了。”
“沒關(guān)系。我們隔著半個地球都能取得聯(lián)系,想必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愿意把他們的故事交給你,通過你的手變成文字、雕塑、電影,或者其他什么你們年輕人喜歡的東西,但請你在轉(zhuǎn)述的時候一定不要添油加醋,就像我父親當(dāng)年讓我母親照著刻下他的手語一樣,讓他人自由理解和看待。”
……
你們的交流很奇怪。你們像相識多年的故人,沒有時間差,也沒有空間阻隔,你們有很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你把它歸功于云落村的阿婆和求福師傅,是阿婆告訴了你非常多的黛瑪小時的故事,分享了她們之間不少的小秘密,而求福師傅毫不藏私地帶你走進(jìn)了可能探知手勢秘密的大門。黛瑪?shù)腝Q文字,讓你驚異,她書面化的敘述,讓你感覺,她不是講述故事,而是寫了篇小說給你讀。
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接生婆沒辦法了,不斷逼問我父親要大人還是要小孩,我父親不吭聲,一直在院壩做法事,揮動綹巾舞蹈了一夜。是父親祈求老天,賜給我和母親生命。
父親九歲半就隨著爺爺?shù)教幗o人做法事,二十出頭牽階,正式成為一名擁有八千神將鬼兵的祭師,后來的生涯中,小到幫孩子取駭祛邪,大到主持然戎、椎牛等祭祀大典,一直被族人當(dāng)作半人半仙敬奉著。誰都沒有想到,我父親的命運(yùn)會在他二十九歲那年的冬天,硬生生打了一個暗黑的破折號。
出事的那天傍晚,父親在慶生叔家給他去世的母親“塔昂”,尋看老人的亡魂是否已經(jīng)平安抵達(dá)鬼國,落腳在哪里。那段時間禁止做法事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很緊,但不管母親怎么勸阻,父親還是一意孤行。慶生叔來迎請父親的時候,也當(dāng)面給母親發(fā)了毒誓,保證一定親自把完完好好的父親送回家來。說來也是陰差陽錯,父親藏身躲影去往鬼國折騰了大半夜,老人的亡魂還是不知所蹤。在鬼國,我父親會向他遇到的每個魂靈進(jìn)行問詢,如確定了亡魂的身份,會有一束束電流穿過他的身體,又像千萬只螞蟻在經(jīng)脈里穿行,父親的身體會顫抖、發(fā)麻,還有那個卦木,也會幫助父親。
后半夜的時候,事情就突然發(fā)生了。門外砰砰砰一陣轟響,一些亂棍打在板壁上,十幾個手電筒的光刺破肅穆的夜晚,一刀一刀地晃閃,把圍觀的鄉(xiāng)親們從古遠(yuǎn)而美麗的祭辭之中拽回到現(xiàn)實(shí)?!案闶裁矗恳粋€二個在搞什么?反天了你們!”嘈雜聲中,魚貫而入的一大伙人分開人群,手電筒的光全部集中射擊在父親臉上,父親沒法一下子從鬼國返回,雙眼緊閉,臉上一片煞白。
他們不由分說就把父親推搡上車,祭桌上的所有祭品也作為贓物一并打包拖走。在場的鄉(xiāng)親們都驚呆了,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幫忙說句話。自始至終都沒有。慶生叔是主人家,“塔昂”的事情最初是他惹起的,大家都指望他能替父親說點(diǎn)什么,但那個在我母親面前發(fā)過毒誓的人被嚇懵了,直到我母親趕來現(xiàn)場他才如夢初醒,撲通一下跪到了母親面前。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和求福伯伯還有幾個親戚去了縣城,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我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在村頭等來一支扛著擔(dān)架的隊(duì)伍。大家走得從容不迫,擔(dān)架上的床單干凈白亮,母親面無表情,和離開家的時候一個模樣。我當(dāng)時還以為,父親只是生病或是累睡著了。直到求福伯伯摸著我的頭發(fā),沙啞著聲音對我說,黛瑪,你以后沒得父親喊了,要堅(jiān)強(qiáng)啊,我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有天傍晚,我在火坑邊給母親煨藥,母親像坨木蔸蔸一樣側(cè)坐在我身邊。一陣陣?yán)淇諝庠陂T里門外盤旋呼嘯,散亂了我下午給母親梳好的發(fā)髻,和藥罐底下吞吐著的紅色火苗。母親的白發(fā)是一夜之間長起的,父親入土為安的那一天,她美麗的長發(fā)和所有的喧囂一起粲然歸結(jié)于死寂。
每到傍晚,母親都非常安靜,她說太陽和月亮換班的時候,是亡魂精靈們最活躍的時候,去了那邊的父親會回來看望我們。
突然,母親抬起她乳白色的頭,指著瓦檐對我說,黛瑪,你看,下血了!好多好多血!我嚇一大跳,定眼細(xì)看,原來是在下雪粒子。我還沒說話母親又叫了起來,黛瑪,你看,你父親在回來的路上了,我這就去接他!然后,一頭扎進(jìn)無序?yàn)R落的雪粒子中。母親身子本來就細(xì)弱,很快就融成一團(tuán)雪粒子看不真切了,把一縷長發(fā)剩在虛空中無著無落。
父親死后,我總擔(dān)心我和母親的苦難才剛剛開始??傆行┠涿畹目蓯旱募膊?,前赴后繼地折磨著母親。睡不著覺的時候,母親喜歡用桃木板組裝成花缽,然后在上面雕出各種各樣的手,對,就是你在“手語”店看到的那些。父親做那把雕刻刀的時候太匆忙,手柄太短而刀刃太長,經(jīng)常把母親弄得傷痕累累,但我母親說,出點(diǎn)血好,雕出來的東西才有靈性。刀用多了會鈍,母親會把它插入棍棍柴里一起燒,棍棍柴燃得最盡興的時候,母親便將它從火坑里抽出,迅速浸在水里,哧的一聲,火光熄滅,灰煙和水泡同時騰起。專心致志錘煉刀刃的母親讓我十分恐懼,我不知道未來還有什么災(zāi)禍在等著我們。
我把煨好的藥端給淋得一頭雪粒子的母親,問母親天天把父親的手訣雕到花缽上是有什么打算,我的意思其實(shí)是想和母親探討一下,日子還得過下去,而我們兩個也該有點(diǎn)什么打算。母親回我說,藥太燙了,放一會再喝。等待藥冷的時間,母親給我講了花缽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窮人家的唱歌郎,晚上沒什么事的時候喜歡在河邊唱歌,訴說心里的悲歡喜樂。他的歌打動了鄰寨一位美麗的姑娘,每月初一和十五,她都會坐在河對岸靜靜傾聽,用心分擔(dān)他的愁苦。不幸的是,當(dāng)有天晚上唱歌郎終于鼓起勇氣趟過河奔跑到姑娘平時坐的地方,才知道姑娘根本沒來,只有一個稻草人,戴著姑娘的帕子,穿著姑娘的衣裳。唱歌郎從此不吃不喝,半年過后消瘦如柴,他對母親說,阿媽啊,你不要為我悲傷,我雖然人死了,但心不會死,我死后,您就用刀把我的心剜出來,包好,養(yǎng)在缽子里,無論是哪家有紅白喜事,您都去,我的心會給他們唱歌,為他們賀喜或解愁,他們就會給您酬謝,您就生活無憂了。在一場熱鬧非凡的“滿月酒”上,老媽媽懷里的心臟歌聲一起,便把酒席上所有的人們都吸引住了。員外家的兒媳婦抱著孩子出來,她走到老媽媽身邊,細(xì)問唱歌的是什么人,老媽媽掏出花缽里那枚已經(jīng)干枯了的心,細(xì)說唱歌郎身死心存的事,員外家的兒媳婦接過花缽,簌簌落下眼淚。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淚水滴進(jìn)花缽后,里面竟然慢慢生長出一只手臂,撫上員外家兒媳的臉,為她抹去眼淚。唱歌郎那枚已經(jīng)枯干的心說:終于得到了你用心的回應(yīng),我心滿意足了。
藥湯早已經(jīng)冷卻,母親忘記喝,我也忘了提醒。我的心臟突兀而慌張地跳動起來,我第一次聽到,人的心臟可以像靈魂一樣脫離身體而存在。我同時非常害怕地想到,母親是不是打算有天也把她的心養(yǎng)在花缽里面?突然,母親指著父親的畫像對我說,黛瑪你看,你父親用手撫著臉,像不像故事里唱歌郎的手撫摸他戀人的動作?我說像,母親也說,像!可下一秒母親卻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不!不是!你父親是想告訴人們,他蒙受了好多好多的冤屈!你看,他一輩子敬天地,敬鬼神,為眾生超度了那么多的亡魂,為什么神靈不保佑他,為什么他救過的人們在他有難的時候一個個都不幫他,反倒還要合起伙來害死他!
母親給父親雕畫像的時候,我也在場,我和我的一個伙伴躲在土墻根下偷看,那時的我們喜歡偷看大人,總覺得他們隱藏著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和母親說父親的手勢不一定是這個意思,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意思,來勸慰我的精神已在崩塌邊緣的母親。
殺人的一定是魔鬼嗎
“太晚了,你要休息一下嗎?聽說你離開我們老家后生了場大病,剛剛出院不久?!?/p>
“我不累。您累嗎,要不休息吧?”
“真不累?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不是擔(dān)心我以后不一定肯講了?”
“呵,被您說中了?!?/p>
“以后的某一天,如果因?yàn)槲腋改赣H的事牽連出什么麻煩和問題,我可能會后悔今晚給完全陌生的你回憶這些,但現(xiàn)在不會。我繼續(xù)給你說吧,我父親母親的事講到這,也快完了?!?/p>
你無限感激,在QQ表情包里找到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隔屏遞了過去。
黛瑪給你打來一句突兀的問句:你覺得,殺人的一定是魔鬼嗎?
當(dāng)時是午時。
要是在古代,這是一個殺人的吉時。
母親被一群身穿著警服的人五花大綁,架出家門,然后推攘上車,警車上的喇叭一直在響,“哇!哇!哇!”像一群鬼怪在慘烈地掙扎。之后大半年,我一個人瑟縮在家里發(fā)呆的時候,仍能不時聽到這種聲音在荒草叢生的山谷里嚎叫。你看我是不是挺慘的?我的父母親,他們都是被人強(qiáng)行挾持走的,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天,我母親頭發(fā)散亂,衣衫破爛,幾近裸身,一身血跡。走的時候,她誰也不看,只看我一個人。
那時的我,緊張地抱著兩個空花缽。說實(shí)在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后來很多人向我詢問究竟,包括公安的人要我老實(shí)交代母親是怎么殺的人,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都說我母親殺了人,還不止一個,大家看見的那一個是最后一個,說是被我母親一刀捅死,然后還殘忍地把心剜了出來,而之前死去的幾個,是被我母親用一些神秘手法殺死的。他們懷疑是下毒什么的,但他們沒有任何證據(jù),他們猜測的依據(jù)僅僅是那幾個人都與父親那天晚上被抓現(xiàn)行有關(guān),而他們都不是正常死亡。他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那么多的巧合,死都死得前仆后繼。
一直以來,對父母親的話題我都諱莫如深,外人是不能理解他們的。再說,誰也沒辦法讓我父親從木板里走出來,還給我一個完好無缺的母親。
我最后一次在家里看到母親時,母親瑟縮在堂屋的一角,溫情地?fù)崮Ξ嬒窭锏母赣H,似乎想勸說他把凝固在臉上的手臂放下來,好好抱一下她,同時讓她看到他的另一只眼睛。我低下頭時才發(fā)現(xiàn)血流一地,裸著上半身的慶生叔面容猙獰地浸在血泊里,不斷有血水從他胸腔下的一個窟窿里汩汩地冒出來,而母親的右手臂從上肘位置硬生生地?cái)嗔?。我嚇壞了,大腦一片空白。只聽母親對我說,妹崽,當(dāng)年就是這個人故意設(shè)的局,然后喊人進(jìn)城告狀,害得你父親被抓!我用了三年多時間,終于看到害死你父親的人一個個都死了!你快去院子里幫我找兩個花缽,把我的手和他的心分別埋在缽子里面,種上你父親生前最喜歡的臭牡丹。這只手是干凈的,沒拿過刀,沒殺過人。
我當(dāng)時驚慌失措,半天挪不動步子,等我好不容易翻找到花缽,返回屋里想去撿母親的手肘時,警察已經(jīng)沖進(jìn)屋來了,他們把我揪住,再不許我靠近母親。后來,他們清理并封閉現(xiàn)場,把一切都帶走了。
母親的死刑很快判了下來。母親對一切供認(rèn)不諱,她說她就是要以牙還牙,讓所有害死我父親的人不得好死。我最后一次在人世看到的母親,瘦弱的身體被一件極不合身的灰色囚衣套著,右邊半支衣袖空蕩蕩的,看上去像個有體無魂的稻草人。我抱著父親的木板像走進(jìn)探視室時,母親整個人僵尸一樣彈跳起來,一下子撲到我面前,手銬撞擊在鐵欄桿上,丁零咣當(dāng)直響。我把罩在父親畫像的床單取下,小心翼翼地呈送到母親面前,母親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一下子充盈了血色。我就知道,母親在走之前,一定想再看看這個她傾注全部情和愛雕出來的祭師,我的父親。
母親伸出她僅剩的那只手,細(xì)細(xì)地?fù)崮α艘幌庐嬒?,想起什么又放下了。黛瑪,對不起……母親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無法辨認(rèn)的笑,我今天再看你父親,再看他的手勢,突然感覺我以前是不是領(lǐng)會錯了?你父親會不會是想告訴我,世上的事情太復(fù)雜險惡了,做人最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惜,我沒做到。這下,要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個世上了……黛瑪,你不用覺得自己是罪犯的女兒,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慶生叔不是我殺死的,他喜歡我,我也喜歡過他,我怎么會剜他的心?是他喝醉酒了,想親近我,我把他以前給我接好的手臂砍下還給他,寧死都不肯讓他摸我一下,他便硬要把他的心剜出來給我看……我辜負(fù)他,他害死你父親。我們誰也不虧欠誰了……你也別怪他,他當(dāng)初最多只是想讓你父親遭點(diǎn)罪,沒想過害死他……
所有這些,母親是用我們那邊寨子的土話和我說的,我不知道旁邊的監(jiān)獄看守人員聽不聽得懂。母親不許我告訴任何人,她說她愿意認(rèn)罪,確實(shí)也是她故意刺激他,甚至眼睜睜地看著他剜了自己的心。
我說不出話,只能緊緊抓住母親的手,和她一起看向畫像里的父親。我親愛的敬愛的父親凝固在畫板上,似乎想大罵,又似乎想大哭,他捂在臉上的右手好像在給右眼擦眼淚,卻把微笑著的左眼留給了我和母親。
我一直覺得自己才應(yīng)該是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我沒能留住母親的另外一只手,也沒能拾起慶生叔的心,把它們真的栽進(jìn)花缽里養(yǎng)起來,某年某日,它們說不定也能像唱歌郎的心臟一樣,能說話,會唱歌。在看守人員把我和母親拉開之前,母親的手一直死死地抓著我的手。她不笑,也沒哭。
黛瑪把這一長串文字一起發(fā)給你后,QQ聊天界面上再沒有任何動靜。你逐字逐句看完,回轉(zhuǎn)頭又再細(xì)看了一遍。你的眼眶一直濕潤著,你無法形容內(nèi)心的震動,你想象著如果黛瑪此刻就在身邊的話,你一定會情不自禁地?fù)渖先肀?,用盡你所有的力氣。
你最后想問黛瑪:您后來調(diào)查清楚了嗎,您父親是他殺還是自殺?
你原本已把組合成問題的文字敲打在QQ聊天界面上,輕敲Ctrl+回車鍵就可以迅速發(fā)送到黛瑪那一邊,但你一會又將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刪了去。你回想起那天求福師傅送你離開云落時說的一段話。
求福師傅說,如果能回到過去,他絕不會再做縮頭烏龜,他要和如河一起——
死。
陽光底下的相逢
黎明已至。
城市地平線的太陽血淋淋的,像剛剛掙脫母體胎盤的嬰兒。靜寂中,你聽到老麻送給你的多肉植物在拔節(jié)。你想起黛瑪曾對你說,當(dāng)偌大的店子只有她和手訣花缽時,往事就會像無所不在的空氣,雜揉在植物香氣里一起往她的骨頭里浸。她貪戀這種感覺,如同她選擇學(xué)習(xí)雕刻花缽和經(jīng)營“手語”店一樣,她愿意用這種方式和父母親同在,并以此為他們做點(diǎn)事情。過年過節(jié)太想他們的時候,她就把填滿腐土的花缽抱在懷中,慢慢閉上眼睛,唱誦父親當(dāng)年經(jīng)常用來哄她睡覺的祭辭:
“此土不是凡土,此土落在空中,空中落在地中,地中落在田中,田中落在缽中,缽中落在弟子手中……”
唱誦起祭辭,黛瑪就會看到,花缽里緩緩伸起一只手臂,像她父親的,又像她母親的。當(dāng)那只手臂撫上黛瑪?shù)哪?,將黛瑪右眼蒙住的時候,黛瑪體會到了一種半夢半醒的美好,黛瑪深信不疑,這種美好一定是當(dāng)時做著這種手勢的父親也感受到的。
“手語”店開業(yè)那天,黛瑪端詳著店門上自己親手設(shè)計(jì)、雕刻并懸掛上去的門牌,突然意識到,原來手語比口語更能表達(dá)人的心意,只是對方必須用心靈而不是耳朵來聆聽。母親對她解說的父親的手語,可能都是母親站在自己的角度,一廂情愿的揣測。母親無法接受愛人離開的事實(shí),只能那樣思量他的手語。當(dāng)時光沖蝕了記憶里的傷痛,在現(xiàn)已暮年的黛瑪看來,很多年以前,做著這個手勢的父親,大概已預(yù)感自己即將離開人世。作為一名祭師,面對這個給他無數(shù)歡喜也給他無數(shù)傷害的世界,以及這個世界的自以為是的人們,他一點(diǎn)都不生他們的氣。他讓自己的臉一半隱于黑暗,一半呈于光明,一半清醒一半迷離地享受著那一刻美好,只想傳達(dá)或掩蓋他內(nèi)心的憂慮,以及深切的憐愛。
應(yīng)該就是這樣,父親才會在放下手之后對母親,也對所有有緣聽懂他手語的人說——
歪雁蒙。
所以,黛瑪現(xiàn)在再瞻仰父親的遺像時,不再感到恐懼、怨恨、悲傷,她聽到了父親用手說出的話語:不哭,孩子!我就在你身邊。我愛你們。你看!我的一只眼睛在這個世界閉上了,但我的另一只眼睛會一直在另外一個世界睜開著,看著你們。
很多天之后的一個下午。周末沒事,你坐在書房喝茶聽歌,順手拿起旁邊的一本攝影畫冊隨意翻看。是前段時間老麻的一位“攝鬼”朋友送的,他們參與舉辦了一個專題攝影大展,有來自上百個不同地域的攝影藝術(shù)家參與投稿,收到的精美作品達(dá)數(shù)萬件。后來主辦方將部分優(yōu)秀作品公開展出,最遠(yuǎn)送到了馬來西亞檳城舉辦的國際攝影大展,世界各地觀眾不計(jì)其數(shù)。在一部像3D電影一樣至真至美的畫冊中,你偶然而又必然地看到了這樣一幅影像作品:
一位七十歲上下不知名姓的祭師頭戴冠扎、肩挑綹巾佇立在茫茫人海前,赤色法衣在太陽底下光艷奪目。那是一件鑲褳著許多精美繡片,以及八卦圖、圓形鏡片的長袍,一些不知其意的符訣在其間或隱或現(xiàn)。衣袖寬大而深邃,在心口系衣帶位置附近,分別用紫藍(lán)青黃四色絲線繡著四個小字,右邊是“阿彌”,左邊是“陀佛”,針腳縝密,筋骨凸顯,一絲不茍。正如你從未謀面的如河師傅一樣,老人舉著一只皮膚皸裂的手掌,五指緊閉,輕輕蒙住了他的右眼睛。他留給鏡頭和世人的半邊額頭、半邊眉毛、半邊眼睛、半邊鼻子、半邊嘴唇、半邊下巴,顯現(xiàn)出無邊無盡的溫和、慈悲、詭秘。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