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曠源
清晨,道耕離開了祿豐,沿著南方絲綢古道繼續(xù)南行。
古道不知?jiǎng)?chuàng)于何時(shí)??傊?,在北方絲綢之道開通之前,在秦朝“五尺道”開通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這是一條商人們開辟出來的道路。為了更多得利,商人們沿著此道,奔向緬甸、印度、波斯。遠(yuǎn)的,甚至到達(dá)了大秦(古羅馬)。
張騫出使西域,在阿富汗一帶見到四川出產(chǎn)的筇竹杖,云南出產(chǎn)的雞樅油。詢問之下,才知道有這么一條古道存在,回去報(bào)告漢武帝。武帝幾次派出使者入滇,想要證實(shí)此道的存在。受到昆明夷阻止,被擋在滇池迤東不能南行。武帝憤而修造昆明池,演練水軍,誓言要用武力征服昆明夷。中央王朝大概聽說過滇池、洱海,以為云南皆水,不知道云南皆山,山連山,山套山。水軍怎么過得去呢?說說罷了。留下一段史實(shí),一段掌故。僅此而已。
倒是商人們趕著馬幫,孜孜屹屹,開辟了這條道,數(shù)千年來,一直行走在這條古道上。
漢代商人行路謠:“漢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渡瀾滄,為他人。”漢代拓疆至滇西,秦相呂不韋的后代在今日保山建立了不韋縣。博南,大山。在永平境內(nèi)。蘭津渡,在瀾滄江上。先是筏渡,后來有了鐵索橋。道耕南行,都曾走過?!盀樗恕?,貿(mào)易輸入、輸出,都是為了他人。
唐代商人歌:“冬時(shí)欲歸來,高黎貢山雪;夏秋欲歸來,無那穹賧熱;春時(shí)欲歸來,囊中絡(luò)賂絕?!睊甑靡稽c(diǎn)錢想回家,冬天過不了冰封雪凍的高黎貢山,夏秋過不了瘴癘橫行的穹賧(潞江壩)。到了春天,冰消了,雪化了,瘴氣也平息了,可是兜兜里卻沒有錢了。還是回不了家!道耕后來寫過一篇《潞江壩》,如他的整部《南行記》一樣,極富人情味。
渡過長(zhǎng)江以后,道耕的南行,就一直沿著這條古道行走。
此刻,道耕正走在這條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古道上。道路不寬,窄處一米,寬處也不過兩米。道路鋪了青石、白石、鵝卵石,坑凹不平。數(shù)千年馬幫行走,石上留下了深深的馬蹄印,夜間露水下后,積了一點(diǎn)水,清亮清亮的。
兩邊是大森林,有鷓鴣啼,啼出生命的信息。矮樹叢里,不時(shí)有錦雞飛出來,不怕人,瞪一眼道耕,又“撲楞楞”飛走了。有時(shí),會(huì)慢慢踱出來一只戴勝鳥,云南人稱作“屎咕咕”,像紳士似的踱著方步,前走兩步,后走兩步,從容不迫。道耕看得有趣,童心大發(fā),撿了塊土疙瘩投過去。戴勝鳥斜睨了道耕一眼,撲騰著兩只短翅膀,鉆進(jìn)矮樹叢里去了。
暮春天氣,山花盛開。沿路走來,單是杜鵑花就看不盡。有鮮紅的,有粉紅的,有紫色的,有白色的,還有黃色的。鮮紅的一種,花瓣很大,團(tuán)成一簇,像碩大的繡球。有一種小的似酒盅,圓圓一杯,吸食,蜜甜。可惜,杜鵑花不能折斷,蓬蓬勃勃的一枝,折下不到一小時(shí),就懨了,萎了,謝了。
“美麗是不能長(zhǎng)久的啊!”道耕手持一枝折下的杜鵑花,輕輕嘆道。順手將萎謝的花,插在路邊紅土地上。
走到舍資街時(shí),天已經(jīng)黑定了。
所謂街,還是古道,只是在道路兩旁,蓋了二、三十幢土掌房。土掌房用粗木搭建,抹上泥巴。上面先鋪一層細(xì)樹枝,再加泥土夯實(shí),成一平臺(tái)??梢猿藳?、曬太陽、曬谷子雜糧。
街道上沒有燈,只有松明火把照著。每家屋檐下,掛一個(gè)鐵皮剪制的圓盤,架上松樹明子。入夜后點(diǎn)燃,少的一、兩枝,多的七、八枝。明亮倒是明亮,但是濃煙滾滾,將屋檐角都熏黑了。
道耕走了一個(gè)來回,沒有找到借宿的地方。很無奈地折到一個(gè)賣酒的地?cái)偵献?,買了一碗酒,一個(gè)包谷粑粑,慢慢吃著。
地?cái)偵蠑[了一張方桌,黑不溜秋的。旁邊擺了幾條原木釘成的條凳,十分粗糙。道耕去時(shí),桌子上爬著一條酒醉的漢子,大黑包頭,黑色的對(duì)襟衣裳,黑色的大擺襠褲,穿一雙黑色的大布鞋,“呼呼”地睡得正香。
道耕慢慢吃著,呡了一口酒,包谷燒,太辣。只好放下,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擺攤的小販問道:客人從哪里來?
道耕說:四川。
小販驚嘆:很遠(yuǎn)的嘛!
道耕笑笑,沒有答話。
小販望了道耕兩眼:走累了吧?吃完,趕緊找個(gè)地方休息。
道耕又輕輕嘆了口氣:就是找不到借宿的地方??!
“呼嚕”聲突然停了。醉漢抬起頭來:去我家嘛!我領(lǐng)你去我家住。熱乎得很!
道耕有些意外,借著松明火光認(rèn)真看了看醉漢:五十歲左右年紀(jì),滿臉的皺紋,雙眼已經(jīng)喝得血紅。有些不相信:去你家?
醉漢猛拍胸膛:去我家!我做主!
道耕便有些感動(dòng),將只喝了兩口的酒碗推給醉漢:你家請(qǐng)!
醉漢兩眼放光,先接過酒碗,大大喝了一口: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嘛!
小販笑道:老酒罐!你說了算嗎?怕是連你都進(jìn)不了家門噢!
醉漢使勁拍了一下桌子:放你娘的狗屁!男子漢大丈夫,說的話,是釘子做的,板上釘釘。哪個(gè)說回不了家,進(jìn)不了門?放屁!簡(jiǎn)直是放狗屁!
一口將碗里的酒喝干,拉了道耕就走。
小販雙手排開:噫——老酒罐。想走,怕沒有這樣容易。你欠我的酒錢,該還點(diǎn)了吧。
醉漢使勁眨了眨眼睛:多少?不就五、六斤嘛!有錢,我會(huì)還給你的。
小販說:不行!今天就得給!我是小本生意,三賒兩不賒,本錢就沒有了。
醉漢已經(jīng)有些站不住了,晃了兩晃,望著道耕說:要不然,客人幫我付點(diǎn)錢。就算是住宿費(fèi)吧!
道耕很爽快,掏出幾個(gè)銅板給小販,說是連吃的一起付了。
小販點(diǎn)點(diǎn)錢:還不夠。算了!老酒罐,今天饒你了。明、后天要來結(jié)清賬噢!親兄弟,明算賬。不然,不賣酒給你吃了。
醉漢舌頭打結(jié):是嘍。是嘍。
強(qiáng)勁的山風(fēng)吹來,醉漢再也站不穩(wěn)了。道耕只好半背半扶著他,在漆黑的小街上行走。
“到了!”醉漢說,使勁去拍門。
門里有婦人的聲音問:誰啊?
醉漢說:我!老酒罐。我回來了!
婦人罵:見你的鬼嘍!這是我家,不是你家。挨千刀的,等我家老公回來,用棍棒收拾你!
醉漢眨了眨眼,又搖了搖頭:錯(cuò)了?再走,再走。
又走了一段夜路,醉漢又去拍門。道耕忙拉住他的手:搞合了再拍,不然又要挨罵。
醉漢左右搖晃了幾下:不錯(cuò)。絕對(duì)不會(huì)錯(cuò)。便去拍門。
還是婦人的聲音問:哪個(gè)?
醉漢含糊不清地回答:我,老酒罐。你老公??扉_門!
屋里罵:你還曉得回來?不開!你去跟豬睡,跟狗睡吧!
醉漢又喊,又拍門,屋里干脆沒有了聲氣。
醉漢酒涌上來,歪歪斜斜倒在屋檐下,鼾聲很快響了起來。
道耕望望土掌房的門,又望望酣睡在屋檐下的醉漢,輕嘆一聲,在老酒罐腳底下尋了塊空地,取下小包袱做枕頭,躺了下來。他準(zhǔn)備就這樣度過這個(gè)夜晚。
天空有密密的星群。在這高原小街上,天顯得有些低,像一幅深藍(lán)的天鵝絨,靜靜地壓下來。
“喔喔喔——”頭遍雞叫聲。
就在道耕將睡未睡時(shí),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gè)纖細(xì)的剪影,打著松明火把走出來。
剪影先叫一聲:阿爹!
看見道耕,又問一句:你是哪個(gè)?
道耕揉了揉腥松的睡眼,從屋檐地下爬起來?;鸸庀拢匆娨粋€(gè)俏麗的彝族少女,頭戴雞冠帽,穿一件繡花對(duì)襟衫,百褶裙打齊腳面。夜色中,像是林子里走出來的仙女。
道耕問:你是誰?
少女回答:我是阿依。我爹怎么跟你在一起?
道耕恍然。忙回答:你爹讓我來你家借宿一晚。住宿費(fèi)已經(jīng)付給他了。
阿依細(xì)細(xì)的眉毛往上一聳,回過頭去望她爹:又喝醉了!又喝醉了!大哥——
這聲“大哥”叫得清亮,叫得道耕心里暖洋洋的,忙答應(yīng)了一聲:噯——
阿依說:搭把手,幫我把我爹扶回家去。
安排“老酒罐”睡下后,阿依去廚房里端來盆熱水,讓道耕洗臉、洗腳。
這一夜,道耕睡得很踏實(shí),黑甜黑甜的,連夢(mèng)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