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向南，南隅往北

張宗娟 （彝族）

第二次見到落雪是在南方小城里一條古老的青石板街上，晌午落了一場雨，這會子倒是又晴開了，陽光刺破厚重的云層，似乎是不甘心被暮色奪了光彩；冬日的暮光，似乎是沒有溫度的，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苔蘚肆無忌憚的生長著，這里似乎是這座南方小城里一處不會被提起的記憶。

我看見落雪的時候，她蹲在街道旁伸手去摸一只貓，那是一只黑色的貓，有著四只白色的爪子，她伸手去摸貓的腦袋，貓伸出一只白白的爪子撓她摸它腦袋的手。

此刻的南方小城暮色正濃，青石板街泛著熠熠的光，暮光里一個女子和一只貓，美好得讓人不忍心去驚擾。

我看著咫尺之遙的落雪，上次看見她還在遙遠的北方，冬夜昏黃的路燈下，她伸手去接飄零的雪花，燃生伸手去捋她散開的頭發(fā)，似乎也是這樣，美好得讓人不忍心去驚擾。

我走到她跟前，貓怕生，蹭的躥上了屋檐，很快便沒了蹤影。

落雪起身跟我說話，她說 “南隅，外面挺冷的，去店里吧”。

她身后的小店，店名很長，叫做“年先生與二小姐的雜貨鋪”，一個月前我給她發(fā)郵件，稱自己是流浪的手藝人，想到她的店里做義工，為顯誠意，我在郵件里附上了名字和照片，她在郵件里回復(fù)我說 “南隅，好美的名，好美的人，我等你來?！?/p>

我與她進到店里，店面不大，東西不多，卻是精心打理的樣子，瑪瑙珠子銀鏈子以及手工簪子和碎花裙子，每一樣似乎都可以稱為藝術(shù)品。

她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遞到我的手里說： “南方的冬天，太陽落了，便冷得很，喝碗熱粥會暖和些?！?/p>

我接過粥喝了一口，是挺暖和；我問她 “為什么店名不叫 “年先生與落小姐的雜貨鋪”呢？”

落雪沒有回答我，她說： “南隅，我們?nèi)ジ舯诮值木瓢衫锟茨晗拇蚴止陌伞薄?/p>

年夏便是年先生，他白天在雜貨鋪里做手工藝品，晚上去酒吧里打手鼓。

酒吧里人不多，三兩個在喝酒聊天，三兩個被民謠歌手唱的荒涼生活惹紅了眼，似乎沒有人注意到臺上那個認真打著手鼓的男子，落雪看著他卻晃了神；他拍打的手鼓，是掉了漆的陳舊模樣，鼓聲卻繞繞動聽，似乎是在講述某個古老的故事，透著酒吧里氤氳的光線，我篤定，落雪定是在想念 “滄笙”，或許也是想念嶼山的。

“滄笙”是嶼山和落雪曾一起經(jīng)營的馬場，彼年落雪是一名醫(yī)生，嶼山是專業(yè)的馬術(shù)師，他們相識于一個馬術(shù)俱樂部，落雪試圖嘗試通過馬術(shù)訓(xùn)練讓自閉癥的孩子得以康復(fù)，她和嶼山一拍即合，然后便一起經(jīng)營了 “滄笙”。

“滄笙”不大，四周圍滿了櫻花樹，是個會讓人心生喜歡的地方；一些患有自閉癥的小孩被送來了這里，通過馬術(shù)治療，終于有小孩的癥狀開始好轉(zhuǎn)。

一切似乎都進展得自然而然，包括嶼山和落雪的愛情。

嶼山在櫻花樹下跟落雪求婚，他們準(zhǔn)備櫻花盛開的時候在這里舉行婚禮。

圍滿 “滄笙”的櫻花開了，整個馬場美得無需任何裝點便能夠撐起一場盛大的婚禮，可落雪卻走了，她離開了“滄笙”，再也沒有回到嶼山的身邊，再也沒有。

很久之后，我在櫻花盛開的時候去過 “滄笙”， “滄笙” 早已不叫 “滄笙”，那里成了一個高爾夫球場，我站在柵欄外，看到有調(diào)皮的小孩子晃動櫻花樹，花瓣簌簌地灑了一地，我伸出手想接住一片花瓣，卻連風(fēng)都沒有握住，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嶼山的絕望與悲慟。

酒吧里，民謠歌手唱起了馬頔的《傲寒》，正好唱到那句 “傲寒我們結(jié)婚，讓沒發(fā)生的夢都做完，忘掉那些錯和不被原諒的青春”。

落雪揉紅了眼睛，我在想，或許痛，是她和嶼山的愛情里，她唯一還能擁有的東西了。

在 “年先生與二小姐的雜貨鋪”當(dāng)義工的日子，白天我和年夏一起在后院做手工藝品，落雪在前廳打理店里的生意；晚上年夏去酒吧打手鼓，我和落雪跟過去看他打手鼓。

年夏沉默得很，不怎么開口說話，他打銀器的時候和他打手鼓的時候一樣認真；他在雕琢銀葉子，我在打一支銀簪子，在來當(dāng)義工之前，我找專業(yè)的銀匠師傅學(xué)過打制銀器，他夸我打的銀簪子漂亮。

我跟他打趣說 “那我用銀簪子和你換銀葉子”。

他訕訕的不接茬，繼續(xù)在銀葉子上雕花。

年夏雕完銀葉子的那個晚上他沒有去酒吧打手鼓，他在銀葉子上串了根牛皮彩繩，然后捂在手里，去找落雪，落雪在院里喂那只貓吃魚骨頭。

年夏來到落雪跟前，貓刁起沒有吃完的魚骨頭，蹭的躥上了樹，很快便沒了蹤影。

他將捂在手里的銀葉子攤開來，說：“落雪，我們結(jié)婚吧。”

落雪說： “幫我戴上吧”。

年夏將牛皮彩繩系在了落雪的脖子上，他伸手捋了捋她的頭發(fā)，他們沒有注意到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的我。

就像在北方那個下雪的夜里，落雪伸手去接飄零的雪花，燃生伸手去捋她散開的頭發(fā)，他們同樣沒有注意到遠處路燈下的我一樣。

白撲撲的月光照得小院透亮透亮的，我收好衣服上了閣樓，漫天的星辰在南方小城的夜里肆意的生長，那只貓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躥了出來，落雪伸手摸它，它伸舌頭舔她伸過來的手，年夏把那只掉了漆的手鼓搬到院里，鼓聲落滿小院；似乎一切都是塵埃落定的樣子。

白撲撲的月光也照進了閣樓，我縮進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我想念嶼山，想念那個我從未謀面的嶼山。

嶼山會不定期的在一個網(wǎng)絡(luò)平臺上更新帖子，講述他和落雪的故事，他講他們相遇的馬術(shù)俱樂部，講他們一起經(jīng)營的 “滄笙”，講他在櫻花樹下向她求婚。嶼山講到這里卻戛然而止，我在平臺上給他發(fā)消息，追問后來的故事，他回復(fù)我說： “落雪離開了 ‘滄笙’，她再也沒有回到嶼山的身邊，再也沒有”。

我一直以為嶼山和落雪的愛情故事大抵是杜撰的，直到我看到了一條新聞，新聞報道的是一個無國界女醫(yī)生，她結(jié)束了她的志愿醫(yī)護生涯，準(zhǔn)備回國，這個女醫(yī)生的名字叫 “落雪”。

時空與故事重疊在了一起，我篤定，這個 “落雪”一定是嶼山故事里的 “落雪”。

我通過那個網(wǎng)絡(luò)平臺給嶼山發(fā)消息，告訴他落雪回國了，嶼山卻沒有回復(fù)我。

后來，在北方那個下雪的夜里，我見到了落雪，還未能夠與她相識，她卻走了，只留下了燃生。

燃生和落雪一樣，是無國界醫(yī)生，他們相識于尼日利亞，燃生是駐地醫(yī)生，落雪在產(chǎn)科幫產(chǎn)婦接生孩子，他們工作偶有交集，又一起結(jié)束志愿醫(yī)護生涯，一起回國。

白撲撲的月光漫了過來，院里的鼓聲停了，那只貓躥來到我的腳邊，我伸手想要摸它，它蹭地又躥走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我將手機充上電，開機，未讀信息涌上屏幕，點開來，全是導(dǎo)演發(fā)來的，他說： “南隅，這個月是你交稿的最后期限”。

然后我把充電器拔了，將手機繼續(xù)關(guān)機。

我是一個編劇，有導(dǎo)演在那個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看到了嶼山的故事，打算改編之后拍成電影，導(dǎo)演找到我，希望我接著把這個故事寫完。

劇本其實幾個月以前已經(jīng)寫完了，在我寫的故事里，嶼山一直經(jīng)營著 “滄笙”等著落雪，落雪離開燃生，回到了嶼山身邊，他們在櫻花盛開的時候舉行了那個遲到多年的婚禮，故事的最后，燃生又回到了尼日利亞繼續(xù)他的無國界志愿醫(yī)護生涯，他在那里終于遇到了一個心愛的姑娘。

交稿前，我在朋友圈看到一條消息，消息上說南方有個小店愿意收留無家可歸的手藝人當(dāng)義工，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是一個名字以及一個郵箱，那個名字是“落雪”。

我又一次篤定，這個 “落雪”一定是離開北方的 “落雪”。

我給落雪發(fā)了郵件，在郵件里附上我的名字和照片，落雪回復(fù)了我，她說：“南隅，好美的名，好美的人，我等你來”。

我來到了這個南方小城，成了 “年先生與二小姐的雜貨鋪”的義工，小城里的落雪和故事里的落雪不一樣，她溫婉沉靜，像極了青石板街上的苔蘚，在小城里靜默地生長著，獨成一道風(fēng)景，卻甘于成為不被提起的記憶，完全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曾經(jīng)致力于用馬術(shù)訓(xùn)練治療自閉癥兒童，曾經(jīng)在槍林彈雨的尼日利亞為產(chǎn)婦接生。

我疑惑，這樣的落雪，怎么會丟棄她和嶼山的愛情。

銀簪子總算打好了，我將打好的銀簪子裝進木盒子里，我把木盒子遞給落雪說： “送給你，我要走了，明天就走。”

落雪將木盒子接了過去，她說：“南隅，我和年夏的婚期訂了，參加完我們的婚禮再走吧！”

我說： “落雪，你愛他嗎？”

落雪轉(zhuǎn)身去放木盒子，然后她說：“好好活著就是愛情”。

我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第二天我還是走了，在漫天星辰還未消逝的早晨，悄然無聲的離開了這個南方小城。

我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給嶼山發(fā)消息說：“嶼山，我想見你一面?！?/p>

我又來到了 “滄笙”，可還是沒有收到嶼山的回復(fù)。

周圍的櫻花樹上孤獨的綴著幾張枯萎的葉子，有個年輕的少年和我一樣站在柵欄外，我走過去與他說話。

少年告訴我，他曾是一名自閉癥孩子，他在這里通過馬術(shù)治療得到了康復(fù)，他偶爾會來這里，看看這個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說： “嶼山老師不在了，落雪老師也走了， “滄笙”就被改建成了現(xiàn)在的高爾夫球場”。

我有些不解，少年講的故事和嶼山寫的故事，似乎并不是同一個故事，我問他： “嶼山去了哪里？”

我問及嶼山時，少年情緒似有些低落，他說： “嶼山老師在騎乘過程中，不幸落馬，傷重不治?！?/p>

我的情緒在聽完少年的話后瞬間坍塌，我想起了離開南方小城之前，落雪說： “好好活著就是愛情?！?/p>

如果真如少年所說，那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講故事的 “嶼山”又會是誰？

少年帶我去了嶼山的墓地，我看到了墓碑上嶼山的遺照，他和我想象的一樣，有著一張英俊的臉。

我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又給 “嶼山”發(fā)了條消息，我說： “嶼山，好好生活?！?/p>

導(dǎo)演又發(fā)來了很多條催稿的信息，他說： “南隅，明天要是還拿不出劇本，我就封殺你。”

我回復(fù)他： “姑娘我不玩了，再見！”

我一路向北，去了北方，留在了一個北方城市，我應(yīng)聘上了當(dāng)?shù)氐囊患译娕_，當(dāng)了主播，我不再寫故事，而是開始講故事，只是從此便只字不提 “嶼山和落雪”的故事。

許久之后，我再一次登錄那個網(wǎng)絡(luò)平臺，卻再也搜不到嶼山和落雪的故事了，有一條未讀消息，是 “嶼山”發(fā)來的，他終究還是回復(fù)了我，他說： “對不起，我不是嶼山，故事是我聽來的”。

轉(zhuǎn)眼，又入冬了，地上的積雪越鋪越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我伸手去接路燈下飄零的雪花，有人在身后叫我：“南隅，好久不見?！?/p>

我回頭，是燃生，有個漂亮姑娘緊緊的挽著他的胳膊，我說： “燃生，好久不見”。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也同樣在北方，冬夜昏黃的路燈下，落雪伸手接飄零的雪花，他伸手去捋她散開的頭發(fā)，我在遠處路燈下看著他們，那時候的燃生，滿足了我對愛情全部的幻想。

漂亮姑娘松開了拽著燃生胳膊的手，燃生上前跟我寒暄，他說： “南隅，你就像一只貓，突然闖進我的生命，又突然離開了”。

一只貓，南方小城里也有一只貓，黑黑的身子，白白的爪子，我突然很想念落雪，我問燃生： “落雪可好？”

燃生的表情似有些尷尬，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說： “南隅，其實當(dāng)年我們一起回國的本來是三個人，去機場的路上我們遭遇了恐怖襲擊，其中一個女孩子為落雪擋了一顆流彈，女孩搶救無效身亡；回國之后，落雪執(zhí)意要去照顧女孩的未婚夫，落雪離開之后，我們便沒了聯(lián)系?！?/p>

這一刻，我全然明白了，落雪那天說的： “好好活著就是愛情?！?/p>

我問燃生： “你愛她嗎？”

燃生突然紅了眼，他說： “多年前的冬天，落雪在飄著雪的冬夜里跟我道別，我看見遠處路燈下有一個女孩，我以為我瞥見的就是愛情。”

我說： “好好活著就是愛情。”

姑娘又將燃生的胳膊緊緊的挽了起來，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當(dāng)年的那種怦然心動，似乎早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

我辭了北方的工作，回到了南方小城，去了 “年先生與二小姐的雜貨鋪”，雜貨鋪還掛著當(dāng)年的牌子，我記得我曾經(jīng)問過落雪，店名怎么不叫 “年先生與落小姐的雜貨鋪”，她當(dāng)時沒有回答我，大抵 “二小姐”就是那個為落雪擋了一顆子彈的女孩吧。

眼下是正午，本是營業(yè)時間，雜貨鋪卻關(guān)著門，四下打聽，也未曾打聽到年夏與落雪的消息，只聽說，雜貨鋪已經(jīng)關(guān)門好一陣了。

我租下了雜貨鋪隔壁的鋪面，在里面賣銀簪子以及碎花裙子，我將店取名為 “等”。

剛下完雨的南方小城暮色正濃，青石板街泛著熠熠的光，青石板上苔蘚肆無忌憚的生長著，我篤定，我終會等到故事的結(jié)局，在冰雪融化的早晨，抑或星辰斑斕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