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筠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福建 漳州 363105)
2016年12月15日19點,《長城》在中國350家IMAX影院超前上映,這是作為中國最矚目的電影導演之一的張藝謀的第21部導演作品,加之“長城”文化在中華民族乃至世界文明中的特殊地位,注定了這部作品將承載中國觀眾乃至世界市場更多的關注與評議。影片難逃被視為一部“張藝謀電影”的作者電影關注,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2002年的《英雄》?!队⑿邸防_中國商業(yè)大片的帷幕,更創(chuàng)造了一種中國觀眾熟悉又陌生的民族史詩大片,成為當年票房收入最高的國產(chǎn)電影。從《英雄》到《長城》延續(xù)的是張藝謀唯民族大義、國家意志至上的電影主題,是影片視聽所呈現(xiàn)出來的古裝史詩片氣質,改變的是中國觀眾對張式大片的期盼,喚醒的是符合中國電影觀眾審美并能引以為豪、令世界矚目的中國民族史詩片渴望。
2008年,美國電影學院將史詩片列為美國十大經(jīng)典類型之一,作為一種類型,美國史詩片的創(chuàng)作始終與美國社會文化的變遷密切關聯(lián),如果說再現(xiàn)建國神話的《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 回顧南北內戰(zhàn)的《亂世佳人》(1939)、 反思拓荒征途的《與狼共舞》(1990)等影片直接訴諸對本國歷史的回望和思考, 那么諸如《賓虛》《勇敢的心》《角斗士》等影片則是以世界古代史為鏡,以隱喻手法和寓言式表達,折射出不同時期美國人的文化心態(tài)和價值理念。史詩片源自文學體裁中的史詩,是利用電影聲光電技術與史詩的互文,在創(chuàng)作手法、審美精神和主題表達上高度一致,再現(xiàn)了人類誕生、民族形成與國家建立等主題恢宏的重大事件。
民族史詩片類型通常具備幾個特征:第一,民族史詩片以塑造英雄形象為要義,從而使人感受到英雄身上所傳遞的民族精神,這種對英雄的凝視和塑造,產(chǎn)生了史詩片審美精神——崇高雄壯。第二,戰(zhàn)爭災難題材的黏合性。正如史詩都誕生于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和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史詩片所產(chǎn)生的崇高審美離不開戰(zhàn)爭、征戰(zhàn)或是災難題材背景,尤其是那些描述過去時代的民族史詩片,似乎天然地有利于英雄的產(chǎn)生。第三,神秘壯闊的視聽效果和對過去時空的瑰麗想象。張藝謀之《英雄》就是以“民族史詩片”類型叩開中國電影產(chǎn)業(yè)大門的。從2002年至今,中國高票房電影中涉及民族史詩片的類型大致可分三類:第一類,古代史詩片,包括古裝和古代史詩片。古裝史詩片主要沿用我國國產(chǎn)電影經(jīng)典類型“古裝片”的稱謂,建立在虛構基礎上,繼承和發(fā)揚中國的神話傳說文學特點,充滿傳奇色彩,如《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長城》等;古代史詩片則呈現(xiàn)對真實歷史的想象與重構,如《孔子》《赤壁》等。第二類,近現(xiàn)代史詩片以發(fā)生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中的故事和人物為表現(xiàn)主體,再現(xiàn)和再造歷史事件和人物,如《集結號》《建國大業(yè)》《建黨大業(yè)》《南京!南京!》《唐山大地震》等。第三類是建立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基礎上,重現(xiàn)少數(shù)民族歷史記憶的少數(shù)民族史詩片,比如臺灣地區(qū)電影《賽德克·巴萊》。
2016年12月15日19點《長城》上映,單就電影名字很容易讓大家聯(lián)想到15年前的《英雄》,同樣是唯民族大義、國家意志至上的命題,卻在類型特征乃至審美風格上相去甚遠。從2002年到2016年,中國電影一方面從開掘到完善國內電影產(chǎn)業(yè)市場,在抗衡摸索國外大片的同時強調著中國電影如何更好地滿足觀眾日益提升的審美需求;另一方面則是不斷開拓海外電影市場,積極地讓“中國電影”走出去,探索實現(xiàn)中國故事的世界表述,探索能征服全世界的“超級故事”。若說15年前的《英雄》,作為一部面目一新的中國民族史詩片懷揣著理想第一次走向世界市場,那么15年后的《長城》,我們還敢說這是一部中國民族史詩片嗎?盡管《長城》里對長城內外的遠古想象遠比《英雄》中更奇幻、更瑰麗,借助新科技技術條件打造的視聽奇幻依舊具有很強的票房號召力,然而《長城》里卻沒有了英雄,沒有了中國人認可的民族精神,以一種“中國面孔+外國面孔”的簡單形式無法塑造符合中國人歷史觀的民族英雄。
事實證明,無論在什么時代,大眾對于英雄精神審美期待歷久彌新。有意思的是,我們從2002年至2016年的中國內地15部票房冠軍影片中看到另一番景象,冠軍電影中國產(chǎn)10部,好萊塢5部。10部國產(chǎn)影片中愛情喜劇居多,如《手機》(2003)、 《非誠勿擾》(2008)、 《泰囧》(2012),等等,而好萊塢的5部則無一例外地都在訴說著同一個主題——西方英雄拯救世界,分別是《變形金剛1》(2007)、《變形金剛3》(2011)、《變形金剛4》(2014)、《2012》(2009)、 《阿凡達》(2010),另外還有一部當年票房的第二名《鋼鐵俠》(2013)。這說明當代中國觀眾對英雄的渴望并不比任何一個時代少,反而在以好萊塢電影技術為核心的工業(yè)審美中變得更強烈。
什么是好萊塢的英雄大片?首先是對于英雄形象的塑造。在通常情況下,民族史詩片的英雄面孔應該具有較強的身份識別性,以建立民族認同感,但在好萊塢電影中卻是截然不同的英雄策略,并非簡單的“民族面孔+史詩片”,而是更擅長靈活地運用世界元素,《阿凡達》《變形金剛》《鋼鐵俠》雖然表面上不屬于傳統(tǒng)寫實題材的民族史詩片,卻在塑造“世界英雄”中傳遞美國精神。《阿凡達》中的海軍戰(zhàn)士杰克·薩利到潘多拉星球操縱由人類基因和納威人基因結合創(chuàng)造出的阿凡達。阿凡達的形象設計元素混合了世界各地的原始土著居民樣本,具有前所未有的身份識別復雜性和模糊性,他們身高3米,似人非人,似豹非豹,手和腳都是四個指頭,無關節(jié),脖頸兩倍長于人類;皮膚呈剝裂狀藍色,有發(fā)光色斑,顏色由自身情緒狀態(tài)決定,最神奇的是他們的頭后部被稱為感受器的器官,樣子看上去像東方人的辮子,通過它可以獲得以生命體電流為媒介進行信息交換的能力。這樣的英雄形象可以說是全人類原始形象的承載,為作品整體被廣泛接受奠定了基礎。阿凡達是在現(xiàn)代高科技3D影像技術條件下復活的原始英雄,人臉識別被新技術時代下的工業(yè)化電影英雄所取代。其次,奇幻的視聽盛宴、恢宏的視聽想象直接為人物塑造服務,它們模糊了民族樣貌的史詩片,表述了好萊塢英雄片的獨特訴求,具有史詩片的磅礴氣魄,使觀眾感受到一種民族屹立,一種對理想生活的構想,技術條件賦予其更多的可能性。
事實上中國觀眾對于電影奇幻的需求逐年遞增,可謂已經(jīng)達到“無類型不奇幻”,《長城》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貼著中國民族史詩片的標簽卻實為好萊塢英雄大片的套路,于“中國”索然無味。好萊塢英雄片模式正在取代民族史詩片,縱觀這15年來的中國國產(chǎn)電影,如同《功夫》(2004)、《火鍋英雄》(2016)等涉及的英雄往往是基于底層荒誕敘事的小人物黑色幽默。如果說民族史詩片中所塑造的英雄審美是“崇高”,那么對于如今的中國觀眾而言,國產(chǎn)英雄片審美“真實”才至關重要,我們告別了歌功頌德的英雄神話時代,進入一個世俗英雄審美時期。不禁令人想問:“這真的是一個英雄解構的時代嗎?民族史詩片就要淡出視野了嗎?中國故事該如何深層挖掘?”
正如詩學理論家勞里·航柯所說:“傳統(tǒng)史詩不僅因為它的長度和詩歌容量,也因為它們是表達認同的故事,才作為文化群體自我辨識的寄托而成為超級故事?!蔽覀冃枰业揭粋€征服世界范圍觀眾的中國“超級故事”,“超級故事”意味著悠久的文化積淀、廣為人知的人心基礎,是容易得到大多數(shù)人認可和接受的故事,例如各國各民族流傳的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和人物原型等都可成為故事創(chuàng)作的藍圖。史詩天然勾連民族記憶,作為一種極為重要的民族民間文學存在,具有豐富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通常以口傳長篇敘事詩歌的形式表達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歷史記憶,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民族審美精神。史詩一般都產(chǎn)生在人類或民族文化史的童年期,反映的多是具有重大影響和意義的歷史事件,歌頌人類對自然力所做的百折不撓的探索和斗爭的精神。一般結構宏大,氣魄雄偉,帶有幻想、神話的色彩。史詩文學在我國民間蘊藏豐富,生命力旺盛,最能體現(xiàn)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表達文化認同,比如我國北方民族有被稱為三大英雄史詩的“藏族史詩《格薩爾》、柯爾克孜族史詩《瑪納斯》和蒙古族史詩《江格爾》”。在打造超級故事方面,中國的民族史詩片有先天優(yōu)勢,那些取材于史詩文學,天然具備能夠引發(fā)人類情感共識的故事,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中國英雄形象亟待開掘。
然而被加工的民族故事也必將面臨另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如何將原有故事里的“族群記憶”進行重構與時代再造?縱觀近年中國高票房電影中,除了幾部神幻瑰麗的神話片,更值得稱道的是以近現(xiàn)代歷史為題材的中國民族史詩片。電影《集結號》以寫實主義風格還原歷史事件,塑造可歌可泣的英雄,運用現(xiàn)代數(shù)字技術還原過去的戰(zhàn)爭場面,再現(xiàn)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國家建立的重大事件及歷史反思,超越了一般的戰(zhàn)爭史詩片,視為民族史詩片。電影始終建立在真實可感的追求向度上,從事件考究、場面還原到人物塑造。谷子地并非以往國產(chǎn)戰(zhàn)爭題材中的英雄,他平凡得如普通人一樣,有著性格中的復雜性,正因為真實可感才喚起觀眾的共鳴。“要像谷子地那樣有個人魅力,有感召力,就需要突出精神力量。他的精神中核心是利他主義,但是,這種利他主義有特殊性,他不是單純站在特定立場上,而是兼顧群體與個體的價值取向。既然需要調整社會與個體的關系,那么這個形象就應該發(fā)揮獨特作用?!笨梢哉f這樣的谷子地不是某個戰(zhàn)場或者某個時代的英雄,“集結號”吹響的也不僅僅是解放戰(zhàn)爭期間的人性思辨和主題思考。與此相同,一部制作于臺灣的電影《賽德克·巴萊》也建立在真實事件的基礎之上,塑造了一位賽德克族的英雄形象,卻表達了超乎本族的議題,同樣獲得觀眾的好評和認可。民族史詩脫胎為超級故事必然經(jīng)歷不一樣的轉變,建立中國故事中主題的共享性和人物的共通性至關重要,對于寫實主義風格的中國民族史詩片應該更加關注歷史的還原,描寫那些容易被遺忘的中國英雄,而對于那些虛構為前提的民族史詩片除了重視電影工業(yè)的探索,更應該注重中國文化元素的核心作用,期待下一部征服世界票房市場的超級中國民族史詩片出現(xiàn)。
注釋:
① Joanna Paul:Film
and
the
Classical
Epic
Tradit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13.② 路春艷、張志秀:《奇觀制造與歷史想象:新世紀好萊塢古代史詩片研究》,《當代電影》,2017年第2期。
③ [芬]勞里·航柯:《史詩與認同表達》,孟慧英譯,《民族文學研究》,2001年第2期。
④ 胡克:《建構現(xiàn)實社會型主流大片電影觀念——〈集結號〉的啟示》,《當代電影》,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