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元
旺火
俞敬元
郝冬花向兒子鄭重提出要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村莊過九十壽辰的時候,縣城入冬的第一場雪正在飄落,幾大朵潔白美麗的雪花在樓房的窗上輕盈地曼舞。
郝冬花的生日是陰歷除夕夜。兒子胡平安開煤礦發(fā)了大財。胡平安準(zhǔn)備在城里最豪華的酒店為母親過九十大壽。胡平安對母親提出回村莊過壽很不理解,他對身靠沙發(fā)欣賞窗上雪花舞蹈的母親說:“媽,你離開村莊都十幾年了,怎么想起要回到村莊里去過壽呢?”
“我生在村莊里,長大嫁人又嫁給村莊里的你爹。我沒挪窩地生活在村莊里,勞動,過日子,抓養(yǎng)娃娃。我和村莊里鄉(xiāng)親們同甘共苦,我忘不了他們。”母親閉著眼睛,似乎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每年一到快過年,我就想起莊子里人家的那堆火,紅紅的,旺旺的,照得人心里暖暖的,來年的日子一定像那堆火一樣火紅、旺勢。”郝冬花進(jìn)入了一個世界,每年大年三十夜,村莊里家家都燃起一個火堆,有的在莊院里,有的在莊門前。柴火都是一些粗重的木頭和樹根頭,燃燒的時間長。起初,火光通明,照亮村莊的天空。后來,火光雖然弱下來,充分得到了燃燒的柴火,更有后勁,靜靜地而又頑強(qiáng)地燃燒到天亮,和早晨東天邊艷艷的霞光融在一起。
母親到縣城里居住,常常對胡平安提起村莊里除夕夜燃燒的火堆。母親一提起火堆,就有了精神,眼睛亮了,腰挺起了,連說話的聲音都清亮起來,仿佛那火堆就在她心里燃燒著,讓她熱血澎湃。胡平安十八歲就到了煤礦,離開村莊二十多年了,對村莊里除夕夜點(diǎn)燃的火堆,在記憶中越來越淡漠了。在母親一次次對火堆的回憶中,讓胡平安也漸漸地對火堆有了興趣,常想到除夕夜火堆燃燒的情景,不免浮想聯(lián)翩。他決定滿足母親的愿望,回到村莊給母親過九十大壽,讓母親度過一個美好的時光。要做這一件事情,不就是花一些錢嗎?錢他有的是,況且他已經(jīng)給村里修路打井捐了二十萬元,在村里留下了好名聲。
“媽,就按你的想法,回村莊里給你過壽。除夕夜在村莊燃起一堆火,一直燃燒到天亮?!?/p>
聽了兒子響響當(dāng)當(dāng)?shù)脑?,郝冬花一下笑出了聲。郝冬花大半輩子命苦。解放前生下的幾個娃娃,都因?yàn)樨毟F、疾病和兵荒馬亂,夭折了。她現(xiàn)在有七個兒女,都是解放后生的。她先生下六個丫頭,最后生下的兒子。俗話說:女人四十五,生個抓地虎。郝冬花生兒子那年,正好四十五歲。生下兒子幾個月,男人因?yàn)楹辈∪鍪肿吡?。郝冬花把七個娃娃都拉扯大。她常對兒女說,沒有鄉(xiāng)親們的幫助,我是過不來的。胡平安不忘母親一個人撫養(yǎng)兒女的千辛萬苦,最孝順母親。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胡平安再不想回村莊給母親過壽。
母親再提到除夕夜莊子里燃燒的火堆,胡平安總覺在離火堆不遠(yuǎn)的某個光線黯淡的地方,藏匿著一個讓他恐懼的黑影,那黑影盯著火堆,也盯著火堆邊的人,一旦看見他出現(xiàn)在火堆邊,就會撲來……
他必須千方百計阻撓母親不要回村莊過壽。
進(jìn)入臘月了,郝冬花提醒兒子:“給我過壽的事該準(zhǔn)備了。”
胡平安說:“媽,我思前想后,你的九十大壽還是在城里過?!?/p>
“你響響當(dāng)當(dāng)答應(yīng)的事,咋又變卦了?”
“媽,我是這樣想的,你年紀(jì)大了,回到村莊活動量大,要經(jīng)受勞累;大年三十夜,天氣還冷,蹲在露天里要受風(fēng)寒;人老了愛敘舊,見了村莊里的老人要說過去的事,過去的事情有大喜大悲,大喜大悲都要傷身體;從縣城到村莊有四十多公里,姐姐、姐夫和孩子們來去不方便。”郝冬花的女兒女婿大多在外地。
“我啥都想好了,你姐姐、姐夫和娃娃們能來的就來,路遠(yuǎn)不方便來的就免了。我在村莊里過壽,就是第二天死了也高興?!蹦赣H說,“已經(jīng)定下來的事情再不能變。你要是怕麻煩怕耽誤時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辦?!焙露ㄊ掷镉幸还P錢,是兒子給她的。
郝冬花拿起話筒,撥村長張炳宏家的電話號碼。胡平安一下急了,拿過母親手里的話筒,說:“媽,我去找村長聯(lián)系?!焙桨仓雷约捍饝?yīng)母親的事不能改變了。就是再不想做這件事,也得硬著頭皮去做。
胡平安把給母親過壽的準(zhǔn)備工作,托付給村長張炳宏。這次過壽花多少給多少,連幫忙跑腿的都給工錢。胡平安根據(jù)母親的意愿,提出兩件事千萬不可馬虎:一是柴火堆要大,火堆一直要燃燒到次日早晨;二是邀請全村八十歲以上的高壽老人都要參加,要給他們戴紅花,發(fā)紅包。張炳宏成了大忙人,他召集村干部,把要干的事做了分工。村干部們誰不高興呢?干的是有意思的事,跑腿操勞又不白跑白干。一個個走起路來腳板輕快,踩在雪地上吱吱扭扭唱歌。
張炳宏給八十歲以上老人發(fā)大紅請柬。
“老黃,忙啥呢?年貨辦齊了嗎?你們家親戚多,過年得多準(zhǔn)備些好吃的。你一定要讓你父親參加。你父親今年八十二歲了,參加這樣的活動,心里高興,還能多活幾年……啥?你父親到你姑姑家去了?你姑姑離這里有三百多公里?我說你一定要叫你父親回來,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jī)會。你父親如果行動有困難,你去接他,往返路費(fèi)我負(fù)責(zé)報銷,這該行了吧?”
“老湯,幾天不見,就比先前更精神了,肯定又賺了不少錢吧?錢是人的精神啊,這話一點(diǎn)不假。你媽今年剛剛八十,老人家好福氣。郝冬花老壽星請你媽,老壽星還要給八十歲以上的老人發(fā)紅包……啥?發(fā)紅包不就是百兒八十的?你可小看老壽星了,老壽星可不是那種眼光淺薄的小氣人,出手大方呢。依我看,最少二、三百,也許還超過這個數(shù)目。嘿嘿?!?/p>
“大秀,你一年四季都不拾閑,離過年還早,就開始掃房子,干凈人啥時候都干凈。你媽在你們家過了十幾年,你可是全村公認(rèn)的孝女啊,你媽能活到八十五歲,是你們?nèi)业尿湴?。老壽星請你媽,你媽一定要到……啥?你媽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嚴(yán)重,天氣冷怕出門?這么一個尕事情還算個事情?你們兩口子背也要把她老人家背上去。如果你們背不動,我派人去背,保證老人家的安全。我可是說到做到,不哄你們?!?/p>
“莊亮泉,急急猴猴干啥去?我知道你不打牌也不打麻將,就是愛看個電視——哎,你停一停,我有事要找你?!睆埍臧岩洪T走的莊亮泉叫住,拿出請柬,“這是郝冬花老壽星請你媽的請柬。聽說你媽到你兄弟家去了,你一定要給到她手里?!彼颜埣斫o莊亮泉,莊亮泉眼睛掃了一下請柬,不接。臉轉(zhuǎn)過去,脖子上扎起兩棱筋,冷笑幾聲,說:“要不是想到我媽,我早叫他見閻王去了!”
莊亮泉把張炳宏想說的話全噎在嗓子里。
張炳宏拿著一沓請柬出門去,走了老遠(yuǎn),胡平安攆上來。張炳宏站住,問:“還有啥事嗎?”胡平安一臉的難堪,說:“我看給莊亮泉母親送請柬,可能要有麻煩,你看能不能想個辦法……”胡平安求救地看著張炳宏。
莊亮泉的女人在胡平安的煤礦上做飯,胡平安對莊亮泉的女人起賊心。莊亮泉女人的母親住院,胡平安又是送錢又是送東西,又是跑醫(yī)院看望,比對待丈母娘還熱心。莊亮泉聽到不好的風(fēng)聲,夜里潛行到女人的宿舍附近監(jiān)視,將溜進(jìn)女人宿舍的胡平安逮在床上。他帶著家伙,當(dāng)時他就是不要胡平安的命,也要把他打成廢人。因?yàn)橄氲侥赣H,他才沒有下手。只打了胡平安幾個耳光。莊亮泉是個孝子。
莊亮泉心里容不得這種事,很快和女人離了婚。
這件事發(fā)生后,村莊上的人說啥的都有,說到最后,輿論譴責(zé)胡平安的居多。你胡平安掙了錢,可以去找小姐,包二奶,村莊里的人管不住,但是你不能對本村莊的女人下蹄蹄爪爪。本村莊的女人都有男人,有娃娃,都是良家婦女,賢妻良母,你用臭錢占人家便宜,破壞別人家庭,豈不是喪了良心。
胡平安來到村莊,不管是開自己的小車,還是騎高檔摩托車,都是堂堂正正而來,氣宇軒昂而去。自打這件事情發(fā)生后,胡平安來到村莊,總是低著頭,縮著脖,不敢正眼看鄉(xiāng)親,盡管他給村里修路打井捐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款。郝冬花一直不知道這件事。郝冬花在縣城有時候也碰見村莊的鄉(xiāng)親,尤其見了年歲大的人,總想多說上一陣話,問村莊里的事。說話的人在郝冬花面前對這件事諱莫如深。
胡平安請張炳宏給他想辦法,讓請柬順順當(dāng)當(dāng)送到莊亮泉母親手里。其實(shí),張炳泉也沒有啥好辦法,只想見了莊亮泉多說好話,化解莊亮泉和胡平安之間的矛盾?,F(xiàn)在,他見莊亮泉對胡平安的仇恨還深著呢,請柬肯定是送不出去了。
張炳宏就要離開的時候,莊亮泉母親從院門進(jìn)來了。莊亮泉母親剛從兒子家回來。張炳宏一臉笑地說:“郝冬花老壽星大年三十夜里過九十大壽,老壽星特地請你老人家參加?!睆埍臧汛蠹t請柬遞過去,老人剛要接,站在身邊的莊亮泉說:“媽,不稀罕那個東西!”老人看了兒子一眼,沒說話,對張炳宏說:“你把請柬給我念一下?!闭埣聿皇巧痰昀镔u的,是專門定制的,有郝冬花的署名。張炳宏把請柬上的字念了一遍。老人對莊亮泉說:“過壽請咱的人是郝冬花,不是她兒子。我要是不去,就傷了郝冬花大姐的心。”
老人接過了請柬。張炳宏長長出了一口氣。
除夕之間,天空繁星璀璨,村莊洋溢著過年的濃濃喜慶。村莊里的人能來的都來了,都聚集在村委會大院里。村委會大院中間壘起的一大堆柴火燃燒起來了。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村委會辦公室前面一排座位上的老年人。坐在中間的是老壽星郝冬花。老壽星身板直挺,精神、利索;一頭沒有一絲雜色的白發(fā),白得漂亮,白得瀟灑,白得叫人妒忌;她神態(tài)端莊、安詳,如同香港電視劇里的雪山女大俠。郝冬花的兩邊坐著十幾位老人,每個老人胸前戴一朵制作精美的大紅花,紅花下的大紅綢條上印著“長壽老人”幾個金字。這些大家在村莊里平素司空見慣的老人,今夜有火光映襯著他們,有大紅花給他們長光,個個都顯得福氣而高貴。郝冬花給老人們發(fā)了紅包,每人八百元。
郝冬花過壽由村長主持。過壽活動開始,張炳宏作簡短講話:“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今年的大年三十夜,是一個不平常的夜,是一個幸福、吉祥的夜,我們尊敬的郝冬花老人,要在這里過九十歲的壽辰。我代表村委會和全村的村民,向老人家九十壽辰表示最衷心的祝賀,祝老人家幸福永遠(yuǎn)、百歲不老……”在熱烈的掌聲中,郝冬花站起來,她環(huán)顧四周,朗聲說:“鄉(xiāng)親們,我雖然離開村莊十幾年了,可我天天想念鄉(xiāng)親們,想念村莊里的莊稼,想念村莊里的樹木,想念村莊里的娃娃,想念村莊里的牛啊羊啊……今天我在這里過九十壽辰,有這么多人來參加,我謝謝鄉(xiāng)親們……”
給老人過壽開始,先是郝冬花的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及孫輩重孫輩,面對郝冬花和兩邊坐的老人們,站了長長的一排。大家齊聲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唱完歌,都齊齊面向郝冬花跪下,要叩頭拜壽。郝冬花說:“大家還是散開,和剛才唱歌一樣,給所有的老人拜壽?!贝蠹疑㈤_,面對老人們跪下。張炳宏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贝蠹疫颠^頭站起。張炳宏喊:“一作揖,二作揖,三作揖?!?/p>
拜壽后是節(jié)目表演。第一個節(jié)目是秧歌。扭秧歌的是村莊里的中年和年輕的媳婦們。秧歌隊(duì)隊(duì)員一律綠衣、紅腰帶、粉扇,頭上插著嬌艷的花朵,個個漂亮賽過新娘子。秧歌表演已經(jīng)有了新的內(nèi)容,在好聽的秧歌音樂的伴奏中,媳婦們手持扇子,或扭,或舞,動作優(yōu)美、整齊,太好看了。這是張炳宏特地從縣文化館請來老師教的。秧歌表演完了,媳婦們齊齊站在老人們面前,說一聲:“祝老人們身體健康,壽比松柏!”然后深深鞠一躬。郝冬花說:“媳婦們表演秧歌辛苦了,我給大家送一點(diǎn)薄禮,表表我的心意?!彼o每人一個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紅包。
下一個節(jié)目是孩子表演的歌舞《紅紅的火》,這是學(xué)校把已經(jīng)放寒假的孩子們召集來排的。在歡快的音樂聲中,孩子們邊舞邊唱:
紅紅的火啊燃起來,
照得心里暖洋洋,
紅紅的火啊升起來,
照得天地放光芒,
紅紅的火是好日子,
小康美景在心上。
紅紅的火是好年頭,
村莊前程更輝煌。
……
人們的心都沉浸在孩子們的歌舞中。張炳宏一半心思在欣賞孩子們的歌舞,一半心在別處留意,他的心一直放不下,他最怕莊亮泉來,見了胡平安,情緒沖動要出事。他和村委會其他干部都注意到,進(jìn)入村委會院子里的人中,沒有莊亮泉?,F(xiàn)在活動已經(jīng)進(jìn)行了大半,如果不出啥事,就是萬事大吉。他見村婦女干部袁麗走來。袁麗剛才表演秧歌,秧歌還要上場,衣服、道具、頭花都沒換。袁麗對張炳宏低聲說:“莊亮泉來了。”張炳宏心一下提起來,說:“我離不開,你快去和老孟看著他。”老孟是村經(jīng)管員。
母親應(yīng)邀去參加郝冬花的過壽活動,莊亮泉在家里看電視,本來他不準(zhǔn)備去村委會大院。兒子早早走了,去看妹妹,順便看看離了婚的母親和外爺外奶,今夜不回來。莊亮泉和女人離婚,兒子跟他,女兒跟母親。突然,兒子撞開門進(jìn)來,一頭倒在沙發(fā)上,放聲大哭。莊亮泉問發(fā)生了啥事,兒子說:“我媽得了精神病,瘋了……妹妹離家出走了。舅舅正找車把媽送到精神病院去,外爺外奶去找妹妹……爸,我們家咋成這個樣子了……”莊亮泉大喊一聲:“胡平安,我和你沒完!”
胡平安從母親過壽活動開始,心里一直是惴惴不安的,一直怕在大家面前露面,更不敢到燃燒的火堆邊去。唱歌和拜壽后,就趕緊鉆進(jìn)人堆里。現(xiàn)在,他見母親的過壽活動已經(jīng)過了多半,才從人堆里悄悄走到母親的身后。孩子們的歌舞表演完了,郝冬花要給孩子們發(fā)紅包。她讓兒子給孩子們發(fā)紅包。胡平安從母親手里接過紅包,一一發(fā)到火堆邊孩子們的手里。這時候,他完全放棄了內(nèi)心的警覺。
袁麗和老孟一直跟著莊亮泉,如果莊亮泉有妨礙和擾亂今夜活動的行為,他們要及時勸阻。胡平安給孩子們發(fā)完紅包,孩子們齊聲對母親說了祝壽的話。胡平安興奮地向孩子們招手。莊亮泉突然疾步向胡平安走去。袁麗拉莊亮泉的一只手,讓莊亮泉甩開。老孟抓莊亮泉的一只胳膊,也讓莊亮泉推開。莊亮泉幾大步就跨到胡平安跟前,一只手鉗子一樣牢牢捉住胡平安的一只手,厲聲說:“胡平安,今夜你還有臉站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人站的,不是你這個畜牲站的!”
突然爆發(fā)的一幕,讓人群凝固了,讓所有的聲音凝固了,連火光都仿佛凝固了。張炳宏走過去干笑著對莊亮泉說:“老莊,你這是干啥?有話到那邊去說。”張炳宏試圖拉開莊亮泉抓胡平安的手,莊亮泉用另一只手粗暴地?fù)荛_:“張村長,我和他胡平安的事,與你沒關(guān)系。你就少插手!”張炳宏說:“今夜是給老壽星過壽,其他的事都暫時放一放?!鼻f亮泉說:“張村長,你口口聲聲向著胡老板說話,你想到過別人的痛苦嗎?這件事要是出在你們家,你和我一樣!”
郝冬花過壽,來了三個女婿。三個女婿見村長沒有制止住莊亮泉,都走了過來。一個女婿手指莊亮泉說:“你是哪里來的二桿子,在這里耍野蠻!趕快滾開!”一個女婿手在莊亮泉抓胡平安的手的腕上打了一下,莊亮泉的手松開了。一個身高腰圓的女婿用力推搡莊亮泉,要把莊亮泉驅(qū)逐出去。莊亮泉大喊起來:“你們仗著人多勢眾欺負(fù)人!這世界上到底有理沒有?”
郝冬花對女婿們說:“你們不是村上人,不了解情況,就不要插手?!?/p>
一個女婿說:“媽,今夜是給你老人家過壽,他偏偏在這時候鬧事,不是欺負(fù)人嗎?”
郝冬花說:“先要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要以理服人?!?/p>
郝冬花的話,讓女婿們的情緒平靜下來。
郝冬花對莊亮泉說:“我兒子到底干了啥事?”
莊亮泉說:“他干的壞事他自己知道,你叫他自己說?!?/p>
郝冬花問兒子:“你干了啥事?”
胡平安僵硬地站著,像個黑木樁。
郝冬花聲音高起來:“你到底干了啥事?”
胡平安依然僵硬地立著。
“郝大媽,胡平安在我家干的事,全村鄉(xiāng)親們都知道,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鼻f亮泉轉(zhuǎn)身對大家說,“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今天我在這里對自家的事也不遮掩了。剛才我兒子來說,他媽瘋了,我丫頭出走了。”
在凳子上坐著的莊亮泉的母親哇地哭出了聲?!拔乙椅覍O丫頭去,我要看我的媳婦去……”她哭喊著,瘋一樣地從人群往外沖,讓幾個老年人硬拉住了?!跋眿D娶到我們家十幾年了,是個好媳婦……胡平安把她叫到煤礦上做飯,就出事了。我看一開頭胡平安就沒安好心……”莊亮泉母親邊哭邊說,拉她的幾個老年人也在抹眼淚。
郝冬花知道莊亮泉的媳婦,是在她離開村莊前兩年娶來的。那媳婦人長得好,勞動好,孝敬公婆,都說莊亮泉有福氣,莊亮泉父母有福氣。從莊亮泉和他母親的話語中,她已經(jīng)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她想起兒子先前答應(yīng)她到村莊過壽,后來為啥又找理由阻攔。一定是因?yàn)閮鹤幼隽藟牧夹牡氖?,害怕見村莊的父老鄉(xiāng)親。她在電視里看到一些男人掙了錢,就干攪亂別人家庭的壞事。她恨這種男人,恨得直咬牙?,F(xiàn)在自己的兒子就是這種男人。
郝冬花問莊亮泉:“你今夜找胡平安,要干個啥?”
莊亮泉說:“我要他當(dāng)著全村父老鄉(xiāng)親的面前,說自己是個畜牲?!?/p>
郝冬花冷冷對兒子說:“你就……說吧?!?/p>
胡平安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媽,你咋能叫兒子說……這話?”
郝冬花說:“事情是你自己干的,你干的是畜牲干的事?!?/p>
胡平安緊咬牙不說。
郝冬花走到兒子跟前,突然伸出手,打了兒子一個耳光:“你要說,一定要說!”
胡平安摸著被母親打過的臉,猶豫一陣,終于說出來:“我是……一個畜牲。”他聲淚俱下地說:“媽,我不是一個好兒子,讓你在九十高齡為我傷心難過……”
郝冬花深深吸一口氣,把滿腔悲憤壓在心底。她聲音有些顫抖然而卻異常堅定地說:“你有罪啊,要向莊亮泉磕頭悔罪,要向你莊嬸磕頭悔罪,要向全村鄉(xiāng)親們磕頭悔罪!”
胡平安承認(rèn)自己有罪,可他是一個大男人,一個煤礦大老板,在全場鄉(xiāng)親們眾目睽睽之下,在熊熊燃燒的火光睽睽之下,要跪倒磕頭悔罪,實(shí)在是做不到。他和母親無聲地僵持著,希望時間來拯救他。母親正在氣頭上,也許,過上一陣,母親氣消了些,不再說,那句話。
“你要是不磕頭悔罪,你咋有臉活到這世界上!”
母親的話,擊碎了胡平安的一絲僥幸。他頭腦清醒了。我還要活人,還要見村莊的鄉(xiāng)親們,悔罪是最好的表白,也是拯救自己的唯一。胡平安看一眼母親,又看一眼鄉(xiāng)親們,痛苦地說:“我有罪啊,我要悔罪……”
胡平安對著怒目而視的莊亮泉磕了一個頭,對著還在傷心落淚的莊亮泉母親磕了一個頭,轉(zhuǎn)過身向全村鄉(xiāng)親們磕了三個頭。
郝冬花向張炳宏招招手,對走近的張炳宏說:“活動照常進(jìn)行?!?/p>
兩個大鼓敲起來,在秧歌隊(duì)的帶領(lǐng)下,全場人都扭起了秧歌,火光、笑臉、紅腰帶交織在一起,鼓越敲越有勁,人們越扭越歡,村莊的除夕夜沸騰了。
火堆里的柴火已經(jīng)燃得通體透亮,顏色鮮紅中透著桔色,粉色。柴火盡情地釋放著熱,釋放著生命的美麗。這是最旺的火。
責(zé)任編輯 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