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為心靈凈化器
——吳劉維訪談錄

○陳偉華

——吳劉維訪談錄

○陳偉華

回到文學，回到闊別已經(jīng)很久的家

陳偉華（以下簡稱“陳”）：我沒記錯的話，你很早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二十歲前后在《上海青年報》發(fā)表第一個小散文，在《長白山》文學雜志頭條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那還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緊接著，你的短篇小說《你不要煩我》和《小城有家羊肉鋪》，分獲《湖南文學》新秀選拔賽三等獎和二等獎，發(fā)在《人民日報》上的散文《長命樂》，獲湘贛兩省征文賽一等獎。但不過十年，你就轉身離去，直到最近幾年，才重新回到文學創(chuàng)作。當初為什么決然離去？時隔二十年，卻又為什么欣然重返？

吳劉維（以下簡稱“吳劉”）：離去是一種無奈。重返是一種慶幸。當初離開，屬于身非得已。也許是迫于生計，娶妻生女后，身上添了副家庭的重擔，肩著這個擔子，從小鎮(zhèn)到縣城，再到市里，再到省城，一路奔波，身心俱疲，無暇顧及文學；也許是基于文學環(huán)境的改變，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文學的黃金時期，這以后，文學的影響力越來越式微，離開文學是大勢所趨，也是隨波逐流；也許緣于自身的文學力量不夠，不足以堅挺下去，縱然獲過幾個小獎，發(fā)過二、三十萬字的作品，遠沒有成名成家，走的依然是一條羊腸小道，中途放棄，也就在所難免?，F(xiàn)在回來，則屬于情非得已。是情感和心理上的一種現(xiàn)實需求。畢竟浸染世俗多年，心靈荒蕪，長滿野草，想藉文學來撫慰自心；畢竟積聚了許多的人生感受和感悟，基于性格內(nèi)向愛獨處的原因，只能是借助寫作來一一呈現(xiàn)；畢竟內(nèi)心熱愛文學。

陳：我注意到，你回來后，不單小說的題材、結構和敘述方式完全變了，連名字也變了，從前你叫劉維，現(xiàn)在你叫吳劉維，附在作品后的作者簡介中，你強調(diào)吳劉是復姓，但很少有人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復姓，大都誤以為你是隨父母雙姓。

吳劉：不是。據(jù)族譜記載，我們家族本姓劉，明朝時，有個本族人在皇宮當差役，有次皇帝叫他，把他的姓記錯了，叫成了吳，此后家族里的人，便將劉姓改作吳劉姓，一直延續(xù)了下來，到我們這輩，有的人的戶口本上，去掉了吳，只留下劉，不過，現(xiàn)在又都恢復了吳劉姓。

陳：我猜，你恢復吳劉姓，除了順乎家族的愿望，應該還有一個用意：告別從前世俗生涯中的劉維，做個純凈的文學中的吳劉維。

吳劉：哈。也對。不過，世俗浩蕩，凡人終究難以免俗。所以我兩個標簽都在：世俗中的劉維，和文學中的吳劉維。

陳：像你這樣時隔多年回歸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其實在湖南乃至全國，為數(shù)并不少，已經(jīng)形成一種“回歸派”文學現(xiàn)象，只是至今未能引起評論界的關注罷了。在全國，像當年的先鋒文學代表人物馬原，這幾年高調(diào)回歸文學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一個接一個，中篇也是頻頻出手；像從花城出版社社長位置退下來的湖南籍作家肖建國，這幾年低調(diào)回歸小說創(chuàng)作，中短篇也是一個接一個。在湖南本土，除了你，從前以散文爆得大名的廖靜仁，近年也回來了，不止寫散文，還寫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寫了多年影視劇本的王青偉，近年也回到寫小說，連出了兩部長篇小說，記得2011年，在你的《絕望游戲》、王青偉的《村莊秘史》和譚純武（他也是回歸派）的《瑤紅》等三部長篇小說同期出版后，《長沙晚報》以一個整版的篇幅，以醒目的標題《長沙冒出三個文學怒放哥》，給予了重點報道；還有株洲的曾海民、袁泰林、田章夫、宋才逢等紛紛重新出山。他們的回歸，也許各有各的理由，但令我想起，你發(fā)表在《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1年10期上的創(chuàng)作談《做小說的樂趣》，里面有兩句話印象深刻：“文學成為我們生命的一個出口?！薄拔覀兌忌钤诂F(xiàn)實的網(wǎng)吧，文學是讓我們沉重的人生緩過一口氣來的氧吧?！?/p>

吳劉：的確。文學是我們魂牽夢繞的精神家園。即便我們因故離開，乃至離開很久，但終究有一天，我們會再回來。

殘忍中的溫情

陳：回來的這幾年間，單從作品發(fā)表和出版的數(shù)量來看，你不算是一個豐產(chǎn)的作家。

吳劉：對。我寫作的速度慢，產(chǎn)量不高。六、七年時間，總攏寫了兩個長篇、十個中篇、三個短篇，加起來不足八十萬字，平均每年也就十來萬字。已經(jīng)發(fā)表和出版出來的，就更少，只一個長篇和五個中短篇，不足總量的一半，且都是在湖南本土的文學刊物《文學界》《創(chuàng)作與評論》《湖南文學》上發(fā)表和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今年在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小城有家羊肉鋪》，收集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

陳：你這真正叫慢工出細活。雖然數(shù)量算少，但作品的影響力并不小。據(jù)我所知，你回來后的第一部長篇《絕望游戲》，在湖南文藝出版社作為“原創(chuàng)之春”重點書目推出來后，連續(xù)數(shù)月進入《晨報周刊》“長沙地區(qū)暢銷書排行榜”，后來又進入“京東商城書店小說排行榜”，并在《長沙晚報》連載；回來后的第一個中篇《天堂無窯》在《文學界》頭條發(fā)表后，即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三家選刊轉載，之后發(fā)表的中篇《我岳父就這樣老了》被《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無處可逃》《送雪回家》《然后呢》三個中短篇也相繼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發(fā)一個，轉一個，且有的被轉載多次，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吳劉：畢竟我作品太少，能都被轉載和多轉載，也算是種安慰，是不？呵呵。我其實一直對湖南本土的文學刊物，心懷感激，當初要沒有它們的關心和獎掖，我不一定會步入文學之路，而今要沒有它們的繼續(xù)扶助，我重回文學，也不會這么順暢。對選刊，我也滿懷感激，畢竟二次轉發(fā)，讓我的小說擁有更多的讀者。

陳：看你的小說，每一篇都會有新鮮感。要是不看作者名字，不會感覺是同一個人寫的。

吳劉：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創(chuàng)作談，題目叫《小說理應比生活更精彩》，發(fā)在《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3年2期上，我在文中說：“把每個小說做得都不一樣，讓它們彼此之間存在差異性，是我寫小說的一個追求。我力求做一個非典（非典型性）作家，沒有歸屬于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典型題材、地域、人物乃至結構、語言，將每個小說打造成一處嶄新的風景。除了電子時代足以讓我們對這個世界無所不知的客觀因素外，更主要的是，每次寫作因此對我來說，都是一場新奇的冒險和智慧的挑戰(zhàn)，既充滿著刺激與神奇，也充滿著前途未卜的忐忑，過程也許很痛苦，但這種痛苦很快樂?！?/p>

陳：但你小說里，似乎都存在一種宿命感，其中也可見底層人的智慧和底層人對貧窮困窘的抗爭。因此你的小說，寫的是悲劇，透出的是蒼涼感，卻又讓人看到生存的希望。不知道我這么說，你是否認可？你自己是怎么看待的？

吳劉：你的感覺和看法，顯然是對的。我所創(chuàng)作的每個小說，雖然在選材、結構、語言表述等方面追求差異化，但幾乎都在表現(xiàn)這樣兩個東西：現(xiàn)實中的殘忍；人性中的溫情?！督^望游戲》中，吳谷生在一年時間里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磨難和痛苦，但文中始終彌漫著濃郁的親情友情和愛情；《天堂無窯》中，二叔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換取三十五萬元賠償金，對子女的愛意卻是感人至深；《我岳父就這樣老了》中，我岳父因為要用老年證免費坐公交，刻意讓自己變老，但他對妻子的愛始終不“老”；《無處可逃》中，小巷里的那幾個老人被滾滾紅塵挾裹，卻一直捍衛(wèi)著本性中的良善；《送雪回家》中，那一對從沒看過雪的老人，用一生的清苦，抵抗世俗的欲望，守護純凈的愛情；《然后呢》中，在“魔鬼來臨”面前，一家三口抱團取暖。那些躺在電腦里還沒有出版和發(fā)表的小說，也都在表現(xiàn)同樣的主題。也許我是個悲觀厭世者，只看到現(xiàn)實生活中殘忍和不公的一面。但殘忍和不公的事情，的確每天都在我們生活中上演。曾經(jīng)在團省委工作的一位同事，當年他從團省委轉業(yè)后，下去做副縣長，后來調(diào)任市城管局一把手，現(xiàn)在是市委的一名副巡視員，去年八月他給我發(fā)過一條短信，我至今保留：“一個作家只會說好聽的，這個社會還會好嗎？”就讓好話留給媒體去說吧。好的作家，理應是社會的良心?；蛘哒f，社會的醫(yī)生。但他只負責看病，不負責治病。

低空飛行者，抑或旁觀者

陳：2014年末和2015年初，《文學界》雜志和《湖南工業(yè)大學學報·社科版》雜志，分別做過你的個人專輯，你發(fā)在這兩個專輯里的創(chuàng)作談，都強調(diào)自己要做一名“低空飛行者”。

吳劉：我在這個創(chuàng)作談里說過：“當下生活，足夠精彩與荒唐，作為寫作者，唯有把小說做得比當下生活更為精彩和荒唐，才會擁有讀者。換而言之，在這個比我們的想象走得更遠的時代，不缺精彩的小說素材，缺的是，把故事講得比現(xiàn)實生活更為精彩的小說家?！?/p>

陳：所以你選擇飛行？且低空飛行？

吳劉：是的。在這個創(chuàng)作談里，我還說過這樣一段話：“當下流行的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中，有兩種較為突出。一種是，傳統(tǒng)作家的‘貼地爬行’，它以寫實取勝，真實地還原生活，再現(xiàn)生活的精彩，煙火味極濃，市井氣十足，讓讀者看著親切，容易產(chǎn)生共鳴；一種是，網(wǎng)絡寫手的‘高空飛翔’，它以想象取勝，用文字構建一個跟現(xiàn)實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滿神奇和夢幻的色彩，給讀者帶來全新的感受與體驗。但前者，一來因交通堵塞，行走緩慢，作者難以快捷地到達目的地，二來因生活本身足夠精彩和荒唐，作品容易讓人產(chǎn)生疲乏感；后者則離地面太遠，不近人間煙火，過于虛幻。而我所實踐的‘低空飛行’，介于兩者之間，它既關注現(xiàn)實生活，又強調(diào)想象能力，我將它定位為：百分之八十的當下生活，加上百分之二十的想象?！?/p>

陳：做到了嗎？

吳劉：（一笑）也有沒能做到的。像《然后呢》，沒飛，貼地爬行。

陳：你不覺得，低空飛行在技術層面上更具難度嗎？

吳劉：的確是這樣。其實小說家，理當具備兩種能力，一是飛行能力，一是落地能力。飛行能力就是想象能力，落地能力就是寫實能力。我一直認為，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散文是情感的藝術，而小說是想象的藝術。小說家，貴在想象。想象得好，小說的構思就新穎獨特，小說就成功了一半。到具體寫的時候，就是落地的問題了，如何讓敘述更為真實可信，讓語言更為貼切精致，讓內(nèi)在邏輯更為嚴密。除了這兩種能力，小說家還應做到兩點。一是始終跟現(xiàn)實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所謂旁觀者清；一是對世間萬事萬物，懷有慈悲心腸。

陳：看你的工作簡歷，大學畢業(yè)后，先是分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的一家縣辦中學教語文；之后被貶到偏遠的鄉(xiāng)村中學任教，報到后并沒上課，而是停薪留職回到小鎮(zhèn)，炸魚，開書店，辦婚姻介紹所；后來調(diào)到縣文化館任文學專干；再后來借調(diào)到株洲日報社廣告策劃公司上班；后來又調(diào)入湖南團省委編輯團刊；之后調(diào)湖南省作協(xié)編輯《湖南文學》；再后來又調(diào)入湖南省社科院任企業(yè)家天地雜志社主編；兩年前雜志停辦，又到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任副所長；去年你辭去副所長職務，借調(diào)到湖南省雷鋒精神研究會上班。如此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對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了哪些幫助和影響？

吳劉：沒有什么密切的關聯(lián)。在任何一個單位，我都是做個局外人。除了搞好本職工作，從不刻意去巴結誰討好誰。始終不站隊，不入圈子。屬于只顧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的那種。在每個單位，跟門衛(wèi)的關系，好過跟一把手的關系。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我們省社科院里，唯一不申報職稱的專業(yè)人員，省社科院管著全省副研究員和研究員職稱的審批工作，我想評個副研究員和研究員，不算一件難事，但我沒興趣。我要這勞什子干嘛？我住在社科院宿舍樓，五樓，主臥的窗戶正對著烈士公園，滿眼翠綠，窗戶邊擺著一張長條桌，桌子兩端，各擺放一臺電腦，一臺大，一臺小，小的上午用來寫小說，大的晚上用來看電影，下午就半躺在窗臺上，看書。每天的大部分時光，就在這個小面積內(nèi)活動。有一種今夕是何年的奇妙感覺。尤其半躺在窗臺上，窗臺是伸出去的，有如一塊飄蕩在空中的飛毯，感覺更為夢幻。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