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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

      2017-11-13 19:30:48李長廷
      文藝論壇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賣炭翁堂兄杉木

      ○李長廷

      那年

      ○李長廷

      那年,我像螞蟻一樣搬運一根木頭

      妻用腳捅了捅我的腰身,我醒了。

      聽見窗外有人吹氣般噓了兩聲,然后輕輕敲了三下窗欞,我知道是巧哥邀我來了。

      妻已先我下床,悄無聲息摸到灶前升火,我聽見她悶悶地劃火柴的聲音。我怕她又弄擂米羮,便搶先和她打招呼:你別又弄擂米羮,我吃煩了!

      我的聲音極小,可我感覺妻的身子明顯顫栗了一下。她在猶豫。猶豫過后,妻改弦易轍,毅然決然去缸里弄了半筒米,然后摻進去一大抓干紅薯絲,破例為我煮一餐干飯。雖然干飯里摻了紅薯絲,但畢竟是干飯,總比擂米羮強。

      擂米羮是那個年代比較普遍的吃食,就是用石磨把米磨成粉狀,待鍋燒紅后,用筷子從油罐里小心翼翼挾一坨約兩指寬窄的豬板油出來,在鍋里快速擦拭一遍,然后倒進一大瓢水。水煮開后慢慢將米粉摻入,一邊摻米粉一邊用攪飯棍攪動,使其形成糊狀,再后便擱一大把剁碎的青菜葉子,加一點鹽。先前擦拭鍋底的那一小坨豬板油,此刻仍是原封不動擱入油罐儲存,以備下一餐再用。為著吃這樣連一點油腥子都沒有的擂米羮,有一次我對妻大發(fā)其火,差點掀了鍋。擂米羮不經(jīng)餓,看去一大缽,實則不到二兩米,全是自己騙自己的把戲,我?guī)缀跎類和唇^。可是妻當時只是默默地站在一邊,由著我發(fā)火,就是不吭聲。過了好久,她才囁嚅著對我說,缸里還剩不到幾升米,我想省點是省點,留著給女兒熬點粥吃……

      提到女兒,我無話可說,她才兩歲。

      想起擂米羮風波,早上這餐干飯吃得并不舒心。這時巧哥又來催了,我在腳上套上草鞋,腰里別把鉤刀,準備出發(fā)。妻這時卻變戲法似的,拿來兩個煨紅薯和一個煮熟的雞蛋,細心包在我的汗帕里,說,天冷,拿去對付中餐吧。我看了看妻,一句話不說,收下紅薯,雞蛋卻擱灶臺上了,然后三兩步就跨出門檻去了黑黝黝村弄里。妻追出來喊了一句,我沒搭理。

      那時候村里養(yǎng)狗的不多,我和巧哥及另外兩位住隔壁的堂兄,哧嚓哧嚓走出彎來拐去村弄,居然沒有聽到一聲狗吠。村子死樣地寂靜,夜色里看去,就像一堆沒有生命的瓦礫。

      昨晚老天撒了好長一陣米沙子,屋頂瓦片上依稀能看出米沙子堆積的痕跡,地上也有,草鞋踩在上面能明顯感覺出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不斷地拿雙手在嘴上哈氣,一股寒流從腳底直透全身。這時巧哥便說,你不要總是哈氣,讓人聽見了不好,如若怕冷,可加快點步伐。

      我們于是開始小跑。

      我們四人趁著天沒亮——巧哥說雞才叫二遍呢,神神秘秘勾連在一起,是去干一件不可對人言說的勾當。我們所處的村子,后面是莽莽蒼蒼山巒,林木甚多,那時候林木管得甚緊,私人要獲取幾根杉木,譬如搭屋子的檁條,做老屋的大料,需得層層批復,弄到手極不易,于是就有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地下交易。這種地下交易危險性極大,一旦暴露,就得拿到大庭廣眾之下去批斗,給你戴上一頂帽子,說你搞資本主義,破壞集體,甚至像狗一樣游村示眾,從此你就再抬不起頭。我們明知前路多舛,但仍是抱著僥幸心理,為著家中空空如也的米缸,不惜鋌而走險。當然,我們私下里不是沒有盤算,尤其是我,覺得當時時局混沌不清,城里人鄉(xiāng)里人,好像一個個在較著勁,整天喊口號斗來斗去,在這個節(jié)口,我想或許沒有人來注視山旮旯蕓蕓眾生的一些不軌行為,此時結(jié)伴進山里冒一次險,應該問題不大。

      我們的目標,是去偷伐道縣一個林場的杉木。說是偷伐,其實并不確切,林場的杉木早就伐倒了,皮也剝利索了,只是尾子尚未卸下,水氣是早已干透了的,我們一旦進入,只需用鉤刀將尾子腰斷,即可上肩,然后沒命地瘋跑一氣,便有了三五分的勝算。

      有偷的性質(zhì),卻不用經(jīng)歷“伐”的程序。

      山路是極熟的。盡管天黑,一切似乎都被屏蔽著,也還是熟。哪里有個坎,哪里有個彎,心里都有數(shù)。只是因為路面有點積雪,走起來需得十二分地小心,稍有不慎,就會滑去山谷里,從此就得耽誤行程。這一帶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山巒,我們平時砍柴禾是經(jīng)常來走動的,但是白天看去不可怖,晚間來看,便似乎有些嚇人,好像那些深不見底溝壑里,此刻一律成了魔幻小說里魔鬼們聚集的地方。巧哥見我老是歪頭歪腦不安分,就提醒我說,翻過前面棗木彎就是泥漯,那里住著三兩戶人家,注意別驚擾了他們的狗,山里的狗睡覺都睜著眼睛的。 泥漯有幾只狗既兇且狠,我曾領(lǐng)教過,不用巧哥提醒,自會格外小心。

      過了泥漯就是困龍溪,那里十余里地面渺無人煙,我們一行如戰(zhàn)爭時代去端敵人據(jù)點的一支小分隊,神秘而迅捷,天亮時分,便進入到道縣一個林場的屬地。

      巧哥這時忽然讓我們停下,商討下一步的行動。

      晨光熹微中,已能看見前方兩三座山頭的斜坡上,全是伐倒的杉木,參差不齊排列著,因為去了皮,一根一根透著光亮,非常顯眼,勾引得我躍躍欲試。巧哥是行家,知道性急吃不得熱豆腐,一邊給我們指手畫腳,規(guī)劃進退路線,一邊拿眼四下里瞭望,看林場場部方向有無異動。他說有一年,也是幾個后生來打林場杉木的主意,因為行動不注意收斂,被林場的人發(fā)覺,結(jié)果在扛著杉木逃逸時,走在后面的后生屁股上挨了人家一鳥銃,不僅杉木沒弄到手,還掛了彩,好在人沒被他們抓獲,總算萬幸。聽巧哥這一說,我心里格崩格崩直敲小鼓,感覺膝蓋骨有點發(fā)軟。巧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安慰我說,你跟著我,沒事,不過動作要快,一旦看中一根杉木,就不要有半點猶豫,當機立斷,三五刀下去,腰斷尾子,扛著就跑,切忌挑肥揀瘦。又說,萬一有人來了,切切不要貪戀,逃命要緊,只要翻過右邊那座山坳,就不再是道縣的地盤,來人不敢窮追。

      后來我便緊跟著巧哥,一步不離。巧哥知道我一介書生,下這種苦力實在勉為其難,便處處給我以照應,他看中一根杉木,伸開手臂量了量尺寸,很中意,但他卻讓給了我,自己再去別處物色。

      巧哥選中的這一根杉木,我左看右看,非常地滿意,于是從腰上取下鉤刀,舉刀便砍。誰知急中出了錯亂,估計五六七八刀方可腰斷的一根木頭,結(jié)果三五刀下去,便已是身首異處。正在慶幸呢,卻沒料到脫離了尾子拖累和羈絆的杉木,因了地下滑溜溜的積雪,此刻竟如過山龍似的,刷地一聲,便飆到了十幾二十米遠的溝坎下,沒了影兒。當時我的那顆心,一下子緊縮到了喉嚨口:完了!前功盡棄!我知道下面便是深不見底峽谷,要從峽谷里把一根杉木重新弄上來,以我的實力,無異于去登天。何況時間上也不容許,萬一來人了怎么辦?幾經(jīng)權(quán)衡,我決定再去物色??墒蔷驮谶@時,我聽見巧哥在遠處重重噓了兩聲,且不斷拿手向我示意什么,后來我終于明白,杉木飆到溝坎下被擋住了,沒有繼續(xù)往下滑動,巧哥的意思,分明叫我快速去弄上來。

      我于是沒有絲毫猶豫,倏忽像一只被挨了一悶棍的狗,發(fā)瘋般向山坡下?lián)淙ィ且豢?,可以說是奮不顧身。巧哥后來說,看你當時那股勁頭,哪里像個書生,拼了命似的,全不管那山坡有多陡削,連滾帶爬,眨眼便去了坡底。又說,你如今不妨看看你的腳,看看你的手,可有荊棘劃破的血痕?我撈腳扎袖一看,沒錯,我的腳上,手上,果然到處是血痕,連衣服也有幾處被劃破了。對此我很無奈,當時那個急啊,那個慌啊,那個怕啊,哪顧得了許多?腦子里除了杉木,還是杉木,覺得我的命是與這根杉木牢牢系在一起的,杉木沒了,命也就沒了。當我從坡坎下將杉木弄到背上,然后吭哧吭哧從山腳一步一步攀爬到山頂路途上時——是的,只有這時,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但是那個扛著杉木往山坡上攀爬的過程,卻一概忘卻了。我甚至懷疑,以我這副細弱身子骨,怎么會突然間有如此大的暴發(fā)力,能夠順利而快速地將一根一丈多長,碗口粗細的杉木從數(shù)十米深的山坡下,一鼓作氣扛到大道上來?俚語說老虎來了沒有跛腳牛,看來人的潛力,平時是看不出來的,一旦遭遇上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卻能超水平發(fā)揮。

      杉木已到手,雖然因為我耽擱了一些時辰,總體上還算順利,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趕快離開林場屬地,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巧哥是我們的主心骨,他這時出主意說,我們不可再沿原路返回,泥漯畢竟有幾戶人家,避不開的,不如繞一下,走另一條山道,這樣的雪天,尋柴禾的人少,或許比較安全,何況我們并不急于趕回家中,這條路旁有個野豬棚,是夏秋兩季守陽春趕野豬時駐守的地方,正好作我們的臨時落腳點。

      巧哥說的沒錯,干我們這個行當,一定是早出夜歸,非兩頭黑不足以保證安全,既然如此,就去那個野豬棚落腳去,可以避免山風把身子刮得像冰棍,而且距離村子不過五、六里路程,不遠,亦不近,恰到好處。

      野豬棚還在,只是如今看去已有點不堪入目,像是要坍塌的土地廟。巧哥是抽煙的,身上帶了火柴,于是七手八腳拾來些干枯樹枝,升起一堆旺火,決定在這里熬過這個大白天。

      放下肩上那根杉木,我以為會自在許多,誰知因了扛杉木上山用勁過猛,加上一路狂奔,生生逼出了一身臭汗,內(nèi)衣已是濕了個透,一旦停歇下來,頓時全身那個冷啊,就像有刀子鉆心。先是上下牙直打戰(zhàn),接著全身肌肉亦顫抖不停,這種冷是貼心貼肉的冷,不是輕易能驅(qū)趕走的,惟一的辦法,就是讓它繼續(xù)出汗,不停氣地勞作或來回跑動,讓貼身的衣服保持一定的溫度。但這分明是不可能的,后來我沒了辦法,索性矯枉過正,三五下把外衣拔光,剝下已被臭汗?jié)裢傅膬?nèi)衣,拿到猛火上一陣烘烤。這個辦法很得巧哥賞識,于是一個個開始仿效。

      火在這種時候真是個好東西,遠古時期燧人氏發(fā)明用火,那真是對人類一大貢獻。譬如目下,火不僅為我們解決了取暖的問題,甚至還安妥了我們四顆躁動不安的心。我們此刻像極了四只為著覓食奔跑不停的山兔,終于找到了一處既安全且舒適的窩。如若沒有這堆火,真不知這一整天如何打發(fā),世上恐怕沒有比在雪地里煎熬一天更難受的事。圍繞著火堆,我們一個個臉上,開始有了安詳與從容,先前的驚惶消失殆盡。漸漸,我們開始吃烤紅薯,開始聊天。一邊吃一邊聊天。我們聊天的內(nèi)容,自然是從烤紅薯開端。巧哥問我,你是讀過書的,你知道中央的領(lǐng)導,譬如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他有不有烤紅薯吃?看來在巧哥的心目中,吃烤紅薯算是很高檔的選擇。但是未等我回話,巧哥自己已是否決了。他說毛主席一定不會吃烤紅薯,他老人家應該三餐吃釀豆腐才是。巧哥說到釀豆腐,我見他下頦處喉節(jié)很頻繁地上下蠕動了起碼有三五次,他在咽口水。見他咽口水,我們?nèi)瞬挥勺灾饕查_始咽口水。釀豆腐是個好東西,那年月,普通人家,惟過年才能吃上幾餐。釀豆腐的餡全部是肉,一坨釀豆腐足有一二兩肉,咬一口,滿嘴是油,那份享受,真是無法形容。那時候我等農(nóng)民對于生活的最高追求,似乎就是能經(jīng)常吃到釀豆腐。

      因為話題扯到釀豆腐,我忽然感覺肚子咕咕咕直翻騰,里面像要伸出手來,向我討要吃的,我知道兩個烤紅薯遠遠滿足不了胃的欲望,可此時此刻有什么辦法?真不該提到釀豆腐的,一旦提到釀豆腐,胃自然要受到刺激,從而有了非分之想,不斷地向你提要求,甚至不惜制造緊張氣氛,使你心神不安。

      后來巧哥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說野豬棚外的一處山坡,生產(chǎn)隊種過紅薯和包谷,如今雖然收獲過了,不信那泥土里就盤不出幾個殘留的紅薯來,我們?nèi)ヅ雠鲞\氣看。我說山里有野豬,野豬那張嘴像犁鏵樣的,便是有殘留的紅薯,恐怕亦早已被它們撬出來吃了。巧哥說試試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于是我們便一齊去那坡地上搗騰。我知道這種搗騰是徒勞,便有些消極,自顧待在一處坡坎下避風??墒钦驗槲业倪@種消極,反而獲取了一項意外的驚喜。我發(fā)現(xiàn)一坯松軟的土堆邊,幾只螞蟻在搬動一只殘缺的玉米棒。玉米棒盡管殘缺,但也有一指長短,與螞蟻的身坯比較起來,無異于一座高山。不過螞蟻們的堅韌與頑強,真是叫人敬佩,它們竟然以小小身軀托起高山般的玉米棒,不驕不躁,緩緩前行。以前在什么書上看到一段關(guān)于螞蟻的議論,說螞蟻與人類比較起來,是真正的頂級大力士,能托舉起相當于自己體重100倍的物體,而人類不能,人類連是自己體重三倍的物體也托舉不上。對照螞蟻,想想我今天的行為,真為自己汗顏,一根木頭,雖然長一點,有點礙事,但重不過七八十斤,我卻在這一路上,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弄得疲憊不堪。但是從另一角度說,我又何嘗不值得驕傲,以我今天的超常發(fā)揮,實在并不亞于一只螞蟻,或者說我純粹就是一只螞蟻,無論如何,我是盡了力了。這時巧哥攏來問我蹲在這里紋絲不動看什么,我回說看螞蟻,看螞蟻搬一管玉米棒。巧哥聽說玉米棒,立馬湊過來一看,說,你呆啊,這里有個鼠洞你沒看出來?于是嗨嗨兩聲,把其余二人召集攏來,隨手找?guī)赘竟鳎魂噥y撬,居然從鼠洞里撬出來三五管玉米棒,我們當時那份激動,差點沒相互擁抱在一起。有了這幾管玉米棒,我們一個個興奮不已,拿棍子幾拔拉,便將玉米棒埋入火屎堆里,然后蹲在一旁,一邊烤火一邊繼續(xù)聊天。當然,這次聊天的話題已轉(zhuǎn)向玉米,畢竟玉米的話題比較實在,因為它就在目前火屎堆里,觸手可及,聊釀豆腐雖然過癮,卻無論如何解決不了眼下的饞勁。

      玉米像是興奮劑,點燃了巧哥的激情,他趁空把我們扛來的杉木,一根一根以內(nèi)行的目光加以審視。先是目測,然后伸展開拇指和食指一拃一拃丈量,最后感慨地對我說,來得早不如碰得巧,你是新手,可你這根杉木頭尾勻稱,恐怕明天脫手比我們幾個都要快,不過價錢你要掌握——說到這里,他將巴掌伸出來幾翻騰:小彎鉤!最少也得兩頭翹!我知道巧哥說的是鬧子上買賣人的行話,他們談價錢,只消勾勾手指就行,或者不勾手指,干脆以隱語代替。所謂小彎鉤是指“7”,兩頭翹是指“6”。其他如扁擔是“1”,筷子是“2”,撐腳架是“3”,耙頭是“4”,抓抓是“5”,眉毛是“8”,大彎鉤是“9”。巧哥其實就是告訴我,杉木要喊價7元,最少要6元才能脫手,我聽后喜不自禁,即便是6元,我也夠偷偷樂一陣子的,那時候米才2角上下,6元錢能買多少米?在生產(chǎn)隊掙一天工分,年底一結(jié)算,不過8分,剛夠買一盒火柴。想到這里,我不由將杉木摟在懷里,用雙手摩挲來摩挲去,好一陣親熱。我在那一刻,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來當時人人都在批判的一篇文章,題目叫《一個雞蛋的家當》,一個雞蛋可以抱小雞,小雞長大后可以生蛋,然后又抱小雞,又生蛋,這樣沒了沒休下去,豈不是大發(fā)了?那么我的這根杉木,應該也算是我的一份家當了,我要借它改善一下目前生活的窘境,有何不可?

      由此可見,我對這根杉木,所寄托的期望,是多么地大了,在后來大半天的時間里,我都在想杉木脫手后,荷包里有了6元錢的現(xiàn)款,該作何打算,如果不是巧哥提醒我吃煨玉米,我還一直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天終于是黑下來了,我們決定摸黑潛回村子里,找個隱秘地方把杉木藏匿好。

      妻變戲法似的,不知去誰家借了一壺紅薯酒來,還去河邊榨房里弄回來幾斤面條,然后炒一碗黃豆,算是犒勞我。我身子雖疲憊不堪,但心情不錯,用熱水抹個澡,坐下就吃。酒喝去半壺,忽然想起問妻:這面條是……賒的?當時的家庭條件,吃面條可是奢侈品,輕易不敢動這個念頭,妻今日特意弄了面條回來,一定是向人賒了賬。妻見我問到面條,良久沒有作聲,后來見瞞不過,只好說是拿書換的,女兒吵著鬧著要吃面條,她沒法子。妻所謂拿書換,其實就是賣書,搟面條的需要廢紙,書對他們有用,但書留在家里沒用,妻早就說過賣書,我沒同意,現(xiàn)在既然賣了,賣了就賣了吧,于是猛灌一口酒,算是默認了妻賣書的舉動。妻以為我會生氣,會怪罪她的冒失,心理上已作好了受指責的準備,可等了許久,我一直不吭聲,只管喝悶酒,妻似乎有點受不了這種沉悶的壓迫,便去一旁嚶嚶地飲泣起來。我發(fā)覺后,好一陣勸慰,才終算平息。

      后來妻囁嚅著說,你坐下,讓我給你看看肩膀。

      妻一旦提到肩膀,我的身子忽然顫栗了一下,感覺兩肩像被樹上火辣子咬了似的,火燒火燎般疼痛。一根數(shù)十斤重生木頭,在兩肩上碾壓半天,縱是水泥路面,也會留下痕跡,妻是料到我會紅腫疼痛,因此不容分說,用棉坨沾了點生茶油為我輕輕擦拭,好像我是一塊破舊的衣服,妻借著一盞沒有燈罩的煤油燈,細細為我縫補。

      慢慢我便合衣睡著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雞才叫頭遍,妻照例用腳捅了捅我的腰身,把我從深深的睡夢里捅醒了。

      昨天在山里就和巧哥約好,我們弄的杉木,在本地恐難脫手,而擱在家里,時時擔驚受怕,也不是個事,不如扛到三十幾里外仁和鬧子去賣,聽說那里有座茶樹林,一般買賣杉木都去那里交易,但仁和鬧子路途遠,要經(jīng)過好幾個村落,像出水巖、斷石橋、保和,這些地方據(jù)說偶爾有民兵在路口巡查,必須趁凌晨人們睡得最死的時候混過去,不然會扯上麻煩。這或許就是我們今天比昨天還要起得早的惟一原因。

      妻堅持要為我煮面條,我心里格崩了一下,說,莫煮面條了,面條不經(jīng)餓,還是吃蒸紅薯吧,方便。其實我真想吃面條,但我估摸了一下我的胃腸容量,便是一斤面條,又哪里夠我海吃?前些日生產(chǎn)隊里幾個后生興致來了要打牙祭,便是每人一斤面條,結(jié)果一個個只吃得七、八分飽。既如此,何不留給女兒吃?

      這一天我們懷著十二分的小心,一路上幾乎連草木石塊樹上的鳥兒都沒有驚擾,真正意義上的人不知鬼不覺。行走到一半路程,到了五里溝,隱約還能聽到遠處村落里的雞鳴。巧哥說這才雞叫三遍,離大亮還遠,今天看來還算順利,不如在五里溝歇口氣吧。

      五里溝是個關(guān)口,是我們這片鄉(xiāng)村通縣城的要道,這里兩山夾一河,地勢窄逼險要,山上樹木遮天蔽日,縱使大白天也是陰森森的,一個人在里面行走,往往背脊上一陣陣發(fā)麻,據(jù)說解放前是土匪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沿山腳有一條溝渠,路便貼著溝渠逶迤前行。溝渠長度約五里,因名五里溝。貼溝渠而行的這條路,雖勉強可通車,終因一邊是蜿蜒溝渠,一邊是澎湃河流,加上無處不在的森森古木,處處受到鉗制,人或車在里面通行,總要比別處多費些心力。但風光是絕美的,便是此刻隆冬時節(jié),也能感受到郁郁蔥蔥林木的生機,還有那坡下石縫間,河水有節(jié)制地擁擠碰撞的聲音,聽來真是悅耳。

      這樣的時刻,五里溝哪里會有行人呢,四個人在黑天黑地里歇下,忽然感覺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里,既陌生又熟悉,心里頓時生發(fā)出一種輕松與愜意。尤其是我,立馬就伸展了幾個懶腰,把這兩天憋在胸腔里的郁悶之氣,盡情地釋放殆盡。這一忽兒,我以為待在這樣一個遠離了塵囂,沒有人聲鼓噪的地方,真是一種享受。那黑夜如一堵厚實的墻垣,把一切都阻隔住,整個世界全是模糊晦暗,倒也有些趣味。其實,世間一切,何必看得太明白呢,就像眼前,山影、樹影,包括巧哥,能分辨出一個大概輪廓也就不錯了。人在這種情境里,心靈會更為自由,一切顧慮均可放下,不必介意旁人窺視你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譬如你此刻要撒尿,就無須避諱任何人,放開褲頭撒就是。

      哈,我真就有了尿意。

      撒完尿,忽然想到巧哥,他平時話語極多,怎么今天竟沉默了?難不成巧哥和我一樣,也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想自己的心事?他想什么呢?

      正在狐疑,一棵樹下傳來了巧哥的鼾聲。呵呵,巧哥原是累趴下了。也難怪,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人不是鐵,哪受得了?我正在琢磨該不該叫醒他,他卻自個醒了。

      巧哥醒來后像意識到什么,立馬下命令似地說:走!再不走就趕不上早場那一趟生意了!說著已是甩開大步頭前去了。巧哥是我們理所當然的領(lǐng)軍人物,隨時隨地都沒忘記他的責任。

      離仁和鬧子二三里處有一片密密的茶樹林,我們遠遠地望去,靜得如一塊墳地,樹梢間隱隱約約似還繚繞著絲絲縷縷晨霧,可是我們一旦進入,卻發(fā)現(xiàn)里面稀稀拉拉已有人跡,他們一個個佝僂著腰身,行動遲遲艾艾,目光卻甚是警覺,不停地四處掃瞄,狡猾得如山野間狐貍。我是第一次見這場面,心里有點虛,不知如何應對。這時巧哥又給我伸出巴掌,作了一個小彎鉤的手勢,我會意,便傍著一棵茶樹擱下杉木,準備和人談價錢。

      迎面來了一個小老頭,精瘦精瘦的,眼卻有神,是那種眼觀八路,耳聽六方的角色。他見了我,叫聲小兄弟,只管海闊天空聊一些不著邊際的扯淡,正眼兒不看杉木,好像他只是偶爾路過,碰上我,閑聊一陣。我自然對這種閑聊不感興趣,花了兩天兩夜,從大山里弄來一根杉木,我是要換錢來的,所以對他愛理不理。后來他就走了,優(yōu)哉游哉,無所事事的樣子。但是馬上他又折回來了,步伐不再是優(yōu)哉游哉,臉上的表情像是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大事,慌慌忙忙要來和我報告信息。果然,他一開口我便有些悚然。他說他剛才瞄了一眼林子外面,似有一隊人馬,要來這里巡查。說到這里,兩眼終于盯住了我的杉木:小兄弟我勸你快脫手,不要計較價錢,不然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他的話對于我還真有震懾力,一時腦殼竟懵了,不知如何辦才好。這時老頭將巴掌伸到我面前晃幾晃,我已理會他的意思,抓抓數(shù),5元,他要了。我正在猶豫,猛抬頭見巧哥在遠處搖手,想是他已知曉我這里的一切情形。見到巧哥的手勢,我忽然清醒了許多,猛省這老頭是在下套子,于是不緊不慢,也伸出來巴掌,在他面前搖幾搖,搖成一個小彎鉤。老頭使勁搖腦殼,不吱聲。他不吱聲,我也不吱聲,我猜度他從一開始就相中了我的杉木,只是想打迂回戰(zhàn),虛虛假假,將我引入歧途,然后趁機下手??次也怀运@一套,終于忍無可忍,又伸出巴掌來,晃蕩幾下,晃蕩成一個兩頭翹。兩頭翹,6元,我不松口,堅持小彎鉤。后來老頭又走了,滿茶樹林晃了一圈,忽又折回來,以割肉剜心般的口氣說,這個數(shù),你賣不賣?他的巴掌這次晃得很快,先是兩頭翹,后又來了個抓抓數(shù),意思是兩頭翹加抓抓數(shù),6元5角,我想了想,覺得這樣的生意,終是有風險,便答應成交。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看老頭扛著杉木走了,我如釋重負,像卸下了千斤重擔,頓時一身輕松。老實說,這兩天來,我被這根杉木壓迫得已有點喘不過氣來,不僅是身體承受不了,累,心更承受不了,更累,一旦脫手,身心的累都得到釋放,可以輕松自如還原成原來的我了,可以不必在人前人后著意去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了。

      更令人驚喜萬分的是,我的手頭,從此有了6元5角的款項,這在當年我的家庭收入中,是個不少的數(shù)目,趁著巧哥尚未脫手,我決定去鬧子上看看米的行情,如合適,準備帶點米回去。

      正在砍價,巧哥他們來了,大家七嘴八舌,把價談妥,各買了二十斤。我因忘了帶個袋子,便當機立斷,脫下一條褲子,扎好褲腳,裝二十斤米卓卓有余,而且擱放在肩上并不顯累贅。

      后來巧哥提議去吃碗豬血米豆腐,我本要點頭的,不知為什么最后竟是搖頭,我不是舍不得那一毛錢,實在是怕自己吃一碗不解饞,還得再要一碗。其實兩碗三碗也解不了饞,我知道自己的胃不那么好對付,權(quán)衡之下,干脆不沾,吃自己身上帶的紅薯,不如省下幾毛錢,帶斤把豬肉回去,讓妻和女兒及三餐離不了的那個煮菜的鐵鍋,一塊兒沾點油氣。

      杉木順利脫手是我們的一項重大勝利,返家的路上,巧哥一再說,今天回去要好好喝一杯,我說那是自然,我割了肉的,一家三口打餐牙祭。我說這話時,其實心里是酸酸的,這么些年來,我作為當代略有些知識的農(nóng)民,心里一直是壓抑的,我成了家,生了孩子,可是我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什么?有時候連三餐都接濟不上,想來真是慚愧!

      在后來如梭逝去的歲月中,很多往事都已忘卻,可是對那根曾經(jīng)碾壓過我的杉木,卻一直牢記于心,偶爾和朋友談及,總是滿懷著驕傲與自豪:嘿!那年,我像一只螞蟻,傾盡全力去搬動一根木頭……

      朋友聽了,一臉的驚詫。

      看他們的神情,似乎不太相信。

      那年,我串演了一回賣炭翁

      上中學時聽老師課堂上解讀白居易的《賣炭翁》,當時雖有所感動,卻并未怎么入腦入心,畢竟唐朝離我們太遠,一個中學生,即便將全詩背下來,也難以有身臨其境般的現(xiàn)場感。

      真正對《賣炭翁》有所體悟,是在回鄉(xiāng)成了一名名符其實的地球修理工之后。

      記得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或者就是1969年吧,進入臘月,挨近年邊了,老天忽然下起雪來。這場雪下的,以我至今七十余年的人生記憶,惟一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的,除了2008年的冰凍,恐怕再找不出第二次來。

      雪是凌晨下的,無聲無息,睡夢里幾乎沒有感覺到什么,早上起來一看,哇!世界完全變了個樣,老天爺心血來潮,把山水田園路途農(nóng)舍全都按自己意愿裝修一新,昨日所見棱角分明的一個世界,如今不見了,眼底是一片的白,野外除了河流、池塘,村中除了水井,沒有一樣是露出形跡的,偶爾幾只麻雀在遠處覓食,像一張白紙上撒了些芝麻,粒??蓴?shù)。而屋檐下那堆丑陋的垃圾,如今亦已被雪嚴嚴實實覆蓋住,不再丑陋。

      我曾讀到過幾首關(guān)于雪的打油詩,其一:江山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其二:什么東西天上飛,東一堆來西一堆。莫非玉皇蓋金殿,篩石灰呀篩石灰?,F(xiàn)在面臨眼前雪景,忽然想到這兩首雪打油,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就有了一些拉扯的動作,最后終于會心一笑。

      但是我又免不了納悶。在我的印象中,南方的雪,一般下的含蓄而溫柔,不像北方的雪下的那樣大張旗鼓,氣勢磅礴。人們歷來有瑞雪兆豐年的說法,那么這場雪,是否就是對我們的格外饋贈?

      然而就在這時,我的一位堂兄和一位堂侄,雙雙來到我的面前。他倆緊蹙著眉毛,額頭上像打了個補丁,尤其堂侄,年紀輕輕,一忽兒間竟然看出來他有了抬頭紋。

      就在這一刻,我感覺心頭似乎被一塊冰猛古丁烙了一下,腦子頓時醒悟:不好!我們正燒著的一窯炭還在山里沒罷火!

      嚴格說來,這一場雪對于我們?nèi)藖碚f,不啻一場災難。

      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了。二十八,舂糍粑,二十九,樣樣有。按正常年份,這時候年貨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了。

      而我們?nèi)业哪曦涍€寄托在山上那孔炭窯里。

      我們心里明白,如果這窯炭弄不出來,不僅年貨辦不成,或許我們的生活節(jié)奏因此而被打破,更或許我們脆弱的心理防線也要被打破。具體地說,我們將會徹底崩潰,從此一蹶不振。須知那是一個非常時期,雖然走到哪里,都能聽到幾聲慷慨激昂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口號,但處在底層的我等蕓蕓眾生,沒有哪一天不是在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我當時回鄉(xiāng)不過數(shù)年,鄉(xiāng)村的一切生活規(guī)則尚未適應,我剛剛建立的那個小家,就像風波浪里一只小舢板,無法經(jīng)受起一場激烈的顛簸,于是,看見哪里有飄浮的物件,便要千方百計往前靠一靠,哪怕那是一把稻草。

      我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和堂兄、堂侄商量,要去山里燒炭去。

      燒炭是門苦差事,還是一門技術(shù)活,但我們已沒有別的選擇。我們學過《為人民服務》,知道張思德就是燒炭的。當然,我們不能和張思德比,張思德燒炭是為人民服務,我們燒炭僅僅是為了糊口。幾窯炭燒下來,剛樹立起了一點生活的信心,年關(guān)就近了。年關(guān)年關(guān),窮人的難關(guān),看來我們得把賭注,押在最后一窯炭上了。然而老天爺偏在這時給我們出了一道難題,在我們還沒來得及罷火之際,出其不意來了一場暴雪,似乎要把這個世界給埋葬了。老天爺可能不知道,它埋葬了這個世界,也就是埋葬了我們惟一的一線希望,一線生機。試想,面對這樣的一場暴雪,我們?nèi)绾芜M山里去罷火?不能進山里罷火,那窯炭還不成了一堆灰燼?

      堂兄和堂侄正在愁眉不展的時候,我的腦子里,不知哪一根神經(jīng),忽然牽連上了柳宗元的那首叫《江雪》的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呵呵,眼前不就是這首詩的如實寫照?你看,莽莽群山,哪兒還有一絲“徑”的痕跡呢?沒有了“徑”,又哪來的“人蹤”呢。

      那么,我們該怎么辦?一窯炭可是八九百上千斤,挑去縣城里賣,能換來五六十塊鈔票的,如果眼睜睜看著銀子化成水,我們豈能心甘?可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如何能上山呢?何況炭窯遠在離村子十幾好里地的深山,頂風冒雪,會有你的好受?

      堂兄的意思是等待,不信老天爺就沒有打瞌睡的時候??墒堑却桨胂挛?,雞籠里一只雄雞已在喔喔喔催煮夜飯,老天爺仍是精神抖擻,下個不停。這時我憑著年輕氣盛,拿來紅軍長征作比喻,我說當年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不是也過了雪山嗎?我們眼前這點雪,與紅軍長征所爬雪山,哪里比得了?

      堂兄想了想說,你的意思是冒雪進山?

      我說當然。

      于是我們?nèi)瞬辉侏q豫,每人套一雙解放鞋,并且用上好金禾草搓了草繩,七繞八纏,捆牢在兩只腳上,再配上一根木棍,形象酷似戰(zhàn)風車的唐·吉訶德,雄赳赳氣昂昂出發(fā)了。

      我們相信,生存的強烈欲望,最終會戰(zhàn)勝一切艱難險阻。

      漸漸天就真黑下來了。漸漸雪也止住了。

      天雖然黑下來了,但是原野上白皚皚的雪反著光,倒并沒有入夜的感覺。借著雪光,我們氣喘吁吁,毫不停頓地向著一個既定目標攀爬,攀爬,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了再爬起來。好在路途雖基本被埋沒,卻仍有痕跡可尋,不必擔心弄錯了方向。如今來回想那一夜所受的苦和累,大都已經(jīng)模糊,已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和難受。相反,倒是有些畫面,有些感受,隨著歲月的流變,慢慢幻化成了美好的記憶。人就是怪,昔日要死要活的生命掙扎,到了最后,居然成為人生這本大書中,絕對精彩絕倫的章節(jié)。

      我們平時在書本里所見,凡寫到大雪,必以風來助勢,所謂風雪之夜云云,便是《水滸》,也是這樣寫法,諸如《風雪山神廟》之類。其實南方的雪,似乎是并不靠風來陪襯的。我的記憶中,那天晚上山壑間非常地寧靜,寧靜得只有我們?nèi)颂ぱ┖痛瓪獾穆曇?。極目四望,沒有一處不是晶瑩剔透,以為是走進了年少時讀過的童話世界里來了呢。老天爺這雙手真是無所不能,它在一日之內(nèi),便把平時雜亂無章的山水田園,調(diào)理得冰清玉潔,沒有了一絲污穢與雜質(zhì),沒有了人世間的一切紛擾,如果不是為生活所迫,我想我們此行一定是一次充滿愉悅的浪漫之旅。但是一個凡人,只要是背負了沉重的心情,那么他就不可能讓感官來分享眼前的美,和這美所帶來的快樂。當時我們只顧艱難地行進著,憑著印象去尋找路徑,待到好不容易攀爬到目的地,肚腹和背脊已是熱汗涔涔,而頭臉和手腳仍是干冷得難受。當我們立住腳,回頭向來處瞭望,內(nèi)心里就像打翻了一個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俱全。我們知道,正前方約四十里處就是縣城,我們后天便要去那里賣炭去,可是聽說如今縣城里正熱鬧著,人人都在熱火朝天鬧革命,恐怕那里滿地的雪,早已被踐踏成了一灘污泥呢。

      遠處縣城里的事畢竟與我們扯不上干系,我們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察看炭窯里的火況。還好,來得還不算晚,因為天寒地凍,火勢比原先估計的要緩慢許多,現(xiàn)在剛?cè)紵阶詈笠粋€火眼的位置。

      事不宜遲,馬上將火眼封堵,萬事大吉。

      就在那一刻,我們?nèi)瞬患s而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好險!如果再遲來幾個小時,這窯炭起碼得損失一二百斤。燒炭的決竅就在于掌控火候,火候過了,炭成了火屎,沒了分量,原本是一窯800斤,結(jié)果縮減成600或者500,虧大了,何況這種炭不耐燒,一燒就熔,賣不起價;但是火候不到,照樣會虧大本,因為木柴之變而為炭,其衡量的標準,是看馬腳的長短。何謂馬腳?馬腳就是一根木柴,燒到尚剩五寸之內(nèi)是最適宜的,這五寸長短的一截柴棍便是馬腳。買家選炭,一是看木質(zhì),木質(zhì)好,炭耐燒;二是看馬腳,馬腳長于五寸,對不起,要不就不買,要不把馬腳全部卸去才過秤。卸去馬腳,你不虧大了?而通常的規(guī)矩,五寸之內(nèi)是不卸馬腳的,可以和炭一起計價。

      這是萬幸中的萬幸。罷火之后,我們不敢在山中久留,怕凍成三個雪人,于是連滾帶爬,下山回家。我們這叫貨真價實的“滾”,從山頂滾到山腳,滾得一身骨節(jié)像散了架。

      不過我們內(nèi)心里,還是免不了一陣陣地喜悅,因為那窯炭完好無恙,它畢竟是我們心中的一線希望。

      第二天下午,我們?nèi)ラ_窯出炭。堂兄扒拉開尾部洞孔,埋頭朝窯里一看,雖然一股熱氣直撲面門,卻已見不著明顯火星,說明罷火徹底,窯內(nèi)木炭已不可能死灰復燃(一旦死灰復燃,損失可就慘了),于是朝我們二位點點頭說:平安無事。

      接下來的工作便是出炭。本來出炭要等到窯內(nèi)溫度自然冷卻才能進行,但年關(guān)在即,我們必須趁熱打鐵,吃“急火飯”。不過這種吃“急火飯”的辦法,顯然是對我們意志力最嚴酷的考驗。不,應該說是“烤”驗更為確切,因為這時候窯里的溫度高到幾何,誰心中也沒譜。堂兄尚來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這次似乎成了急性子,爭搶著一定要第一個進窯。只見他刷刷刷,三下五除二,一鼓作氣將身上衣服扒拉得只剩一條短褲衩,然后用汗帕在雪地里幾揉搓,把頭發(fā)包裹嚴實,再然后便匍匐下身子,狗一樣手腳并用,從尾部洞口探進去大半截身子,呼哧呼哧,將木炭一根一根從側(cè)洞遞出。約摸堅持了五六分鐘,我見他裸露在外的一雙腳,不停地在顫抖,知道是被灼烤得不行了,便急呼他出來。堂兄出來一看,我的個天,他哪里還是先前的堂兄,汗水和炭灰把一身攪和得黑不溜秋,像一條在油鍋里烹炸了許久的泥鰍。我忍不住要笑,堂侄也忍不住要笑。

      下一位便是我。我學著堂兄,也是赤條條上陣,狗一樣向窯洞里爬,因為堂兄已在窯內(nèi)掏出一截空間,勉強可容納我綣縮成一堆的身子。我當時在窯內(nèi)的感覺,一是熱,要命的熱!二是悶,要命的悶!眼不能稍有張開,嘴也不能稍有張開,惟鼻子拚命呼吸,我知道呼進去的全是炭灰,可沒法子。全身的汗像泉水般冒,后來變成一條條蚯蚓在身上爬,不,哪是蚯蚓,分明是一些毛毛蟲,讓人心里難受得想嘔。

      我在窯內(nèi)堅持了沒五分鐘便出來了,堂侄說我出來不像被烹炸的泥鰍,倒像一條炒熟的蠶蛹,因為我皮膚比堂兄白嫩。

      恐怕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次進炭窯的經(jīng)歷。它留給我的印象,似乎有下油鍋的感覺。二十七年后的1996年5月23日,為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54周年,我和湖南文藝界的幾位人士,去耒陽白沙礦務局進行了一次采風活動,乘吊車去了300余米深的礦井里待過幾小時。礦井里很逼仄,有的地方需要躬背彎腰,一舉手一投足,觸摸到的全是煤,上來時沒有一個不是大花臉,但是即便是這樣,我也絲毫沒有在炭窯里那種窒息和煎熬的感覺。

      好在我們當時有三個人,輪流上陣接受烘烤,終于將木炭一根一根扒拉出來,連炭渣也沒放棄。而且一鼓作氣,各自呼喚來家里人,稍帶就把所有木炭運回家中擱置,準備好第二天去縣城販賣。

      也許從這時起,我所串演的賣炭翁這個角色才算正式登臺亮相。不管別人怎么看,我自己認為絕對是本色演出,舉手投足,惟妙惟肖。挑炭去縣城的路上,我大腦的熒光屏上,一直有如下一些字幕為我提示:“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蓱z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奇怪!身處二十世紀末的我們,和一千多年前白居易筆下的賣炭翁,何其相似乃爾!惟一不同的,是他們年長,我們年輕,他們知道用牛車,而我們還是“沙和尚,挨死擔”。歷史前進了一千多年,給我的感覺,似乎還是原地踏步轉(zhuǎn)轱轤。

      去縣城的路途三十余華里,因為出行得早,到達時估計已是“日已高”了(那天沒有太陽)。我們選定一處街角卸下?lián)樱昂笞笥乙磺?,見人流如織,有買的纏著賣的,亦有賣的纏著買的,嘰嘰喳喳,此伏彼起,心想到底是年關(guān),買賣比平時總要興隆些。

      然而萬萬想不到的是,本以為這樣的大雪天,炭是極易出手的,結(jié)果反倒遭遇意想不到的冷落——好長時間無人問津。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一把革命之火,燒得人們心里熱乎了,再不需要拿炭來取暖?果真如此,我們這些賣炭翁可就活遭罪了!當時那個冷啊,放下?lián)雍螅砩系暮挂幌伦铀坪踅Y(jié)成了冰,渾身上下抖得像篩糠,尤其一雙腳,因為只套了雙草鞋,趕路時還覺不出什么,一旦歇下來,就像有無數(shù)的針在扎著戳著,又麻又疼。為了暫時緩解身上寒氣,我們只有不停頓地原地踏步,哧嚓哧嚓哧嚓……現(xiàn)在來回想當時踏步的樣子,其幅度之大,恐怕不亞于后來滿街亂躥的搖滾呢。

      “心憂炭賤愿天寒”,白居易老先生人生閱歷真有過人之處,他看到賣炭翁心坎里去了。我們當時也愿天寒,天寒才有人來買炭??山Y(jié)果呢,天是寒了,寒得我們夠嗆,寒得一雙腳差點失去知覺,寒得兩根清鼻涕差點結(jié)成冰棍,而買炭的人卻一直未見蹤影。

      終于,有人走過來了,謝天謝地。堂兄和堂侄喜形于色。但我馬上就斷定,這人不是來買炭的,你看他的眼睛,只顧盯著我們?nèi)丝吹贸錾?,卻絲毫不去關(guān)注籮里的炭,好像他發(fā)現(xiàn)我們身上有不同于別人的異常之處。堂兄不會察顏觀色,試探著問了一句:買炭嗎?昨日剛出的窯!來人搖搖頭,忽然走到我面前,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裂嘴一笑就離開了。這人走后我忽然省悟,咦!他不就是文化館那個畫畫的嗎?不知在什么場合見過一面,一時認不出來了。畫畫的對色彩特別敏感,看見我們?nèi)齻€黑炭團,站在堆滿了白晃晃未化的積雪上面,對比非常強烈,因此發(fā)生了濃厚興趣,對我們多看了幾眼。

      他好像認識你。堂兄說。你怎么不和他打個招呼?

      我說一時沒想起來。

      但我和這個畫畫的畢竟有緣,多年以后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也去文化館做了一名文學專干,成了他的同事。

      畫畫的雖然走了,但他卻為我們牽線搭橋,聯(lián)系了幾個買家來買炭——當然,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一點內(nèi)幕。買家看了我們的炭很滿意,馬上拍手成交,叫我們挑去各自家中過秤。我去的那家比較遠,是個教書的,說話細聲細氣,不敢起高聲,我以為他聲帶有毛病,其實不是。

      過完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正準備離開,一乜眼間,看見一個窈窕身影在面前一晃,瞬間進了里屋去。我恍惚覺得這身影很熟悉,像是我們班的那位?;?。在學校里,我是文藝宣傳隊的成員,她也是,有一次我們合跳一個舞蹈,舞蹈的名字叫《撲蝶》,我一不小心,把她頭上的插花撲沒了,她后來說你哪里是撲蝶,你是在摘花。那時候她對我似乎有好感。以后她上了大學,而我,卻別無選擇當了一名地球修理工,如今又來串演賣炭翁,想想這人生,真是別扭。

      我想我必須盡早離開這里,不然會生尷尬??僧斘乙惶_,買主卻突然來一句說,剛才少算了你5毛錢,如今補給你。我一時懵在那里老半天。

      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覺得這5毛錢來得有點曖昧。但是很快我的思緒就被一陣陣鞭炮聲打亂。過年的氣氛已經(jīng)很濃了,我得趕快辦年貨去,再耽擱就來不贏了。

      我當時似乎已見著三十幾里外,妻摟著女兒在屋檐下翹盼我的目光,那目光硬生生凍成了兩根冰棍。

      后來這5毛錢就成了歷史懸案。

      回家的路上,我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古怪念頭:回去后,我要認真教女兒背唐詩——當然首先要背的就是白居易的《賣炭翁》。

      我還要告訴女兒,她的老爸,曾有過串演賣炭翁的經(jīng)歷(可不是演的課堂劇噢,是真正現(xiàn)實生活中的賣炭翁,是白居易筆下賣炭翁的翻版)。

      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不知女兒是否還有些記憶?

      李長廷,永州市寧遠縣人,1940年生,湖南省作協(xié)四屆、五屆理事,原永州市文聯(lián)主席。作品散見于《詩刊》《解放軍文藝》《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飛天》《山西文學》《青年作家》《天涯》《大西南文學》《紅巖》《滇池》《花溪》《兒童小說》《巨人》《短篇小說》《小說月刊》《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學報》《羊城晚報》等報刊。已出版《蒼山·野水·故事》《山居隨筆》《文藝湘軍百家文庫·李長廷卷》。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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