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百年歷史 詮釋“霸蠻”精神

唐小林

據(jù)說，我國每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已多達數(shù)千部，整個文壇仿佛到處都呈現(xiàn)出一派熱鬧非凡，“大豐收”的迷人景象。但長篇小說數(shù)量上的“井噴”，卻絲毫都不能掩蓋眾多小說質(zhì)量上的平庸。對此，學(xué)者於可訓(xùn)認(rèn)為：“出手太快、心態(tài)浮躁是作家們的普遍創(chuàng)作特征?！?/p>

誠如蔣子龍所說：“鬧騰文學(xué)邊緣化、乃至喊出‘小說死了’的口號，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格拉斯也說，文學(xué)正在從公眾生活中撤退。人們之所以有這樣的議論，跟文學(xué)的‘主力軍’小說的疲軟有關(guān)，小說的疲軟實際上是故事的疲軟，文學(xué)的撤退也是小說故事的撤退。好故事難尋，有人擔(dān)心故事會消失，是有道理的。許多年前，新潮作家學(xué)西方，有意打碎故事，甚至不要故事，將故事撕碎很容易，不要故事更容易，去掉故事后寫沒寫出好小說，我一時舉不出例子。但現(xiàn)在想恢復(fù)故事，卻沒有那么容易了，小說魂不守舍，里面的故事多是凌亂的，呈碎片狀，組織不起來完整的具有‘致命誘惑力的’故事?；蚴忞s而模糊，不耐著性子扒拉開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根本看不到有意思的故事……”

一些文壇的有識之士早已看到了當(dāng)今小說創(chuàng)作的癥結(jié)所在，他們大聲呼吁，小說創(chuàng)作，就是要講好中國故事。事實上，即便是那些被許多中國作家崇拜得五體投地的西方作家，從來就沒有像某些先鋒作家那樣，視故事如敝屣，把文學(xué)當(dāng)成不顧其死活、隨心所欲、任意實驗的小白鼠。不尊重寫作規(guī)律，無視中國讀者的審美心理和閱讀習(xí)慣，無疑是先鋒作家最終集體潰敗，其作品被讀者無情遺忘的根本原因。

馬爾克斯集其一生的寫作經(jīng)驗告訴讀者說，生活不是我們所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活著就是為了講述。《桃符》的作者郭建勛，出生于湖南益陽。在外國作家中，他最欽佩的是馬爾克斯；在中國作家中，他最崇拜的是曹雪芹。他的一位作家朋友說：“我們的寫作是用皮膚感知生活的溫度?！庇纱顺珜?dǎo)一種緊接地氣的“皮膚主義”。郭建勛闡釋說：“皮膚主義沒這么復(fù)雜，只有三條：其一，用皮膚寫作，用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xì)胞觸摸生活的微涼與微暖，所有的溫度通過皮膚傳遞到心靈。其二，寫生活的皮膚，只寫皮毛，只寫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形而上學(xué)的本質(zhì)與真諦藏匿在感性的現(xiàn)象中。其三，直抵母語，剝除各種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華麗衣裳，回歸中國話語?！备哦灾?，郭建勛一直都在致力于用別具特色的藝術(shù)手法來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

他的《桃符》之所以能夠從眾多的長篇小說中脫穎而出，這不僅是因為作家有不懈的追求和堅實的文學(xué)理念，更重要的是他在多年的寫作中，有著深刻的思考和人生的積累。這部跨越百年歷史，長達47萬字的長篇小說，并沒有像某些長篇小說那樣，擺出一副動輒就要寫成一部百科全書，全鏡頭似的宏大小說，或者總想著要為自己的故鄉(xiāng)樹碑立傳，而是以湘中資江流域小小的溪畔村為小說中人物生存的背景，通過普通農(nóng)村人家陶桃花一家，及其村子里眾多人物的命運，描繪出波云詭譎的歷史風(fēng)云和小人物變幻莫測的悲歡人生。

一

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說：“寫一部小說的意思就是通過表現(xiàn)人的生活，把其深度和廣度不可量度地帶向極致。小說源于生活的豐富性，通過表現(xiàn)這種豐富性，去證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薄短曳分惺紫瘸鰣龅氖峭夤兆娱L，他曾經(jīng)是一個孤兒，在溪畔村吃百家飯長大，其父母究竟是誰，已不可考。外公8歲那年，云溪發(fā)大水，溪畔村人屋十毀其九，他家就留了他一個。后來，陸續(xù)有人來，才填了空。因此，曉得外公底細(xì)的人并不多。12歲那年，外公到縣城茶葉鋪做伙計，心靈手巧，腿嘴又勤，幾年后就做了二掌柜，回溪畔村蓋了座蠻講究的宅子，外公不愿過早成親，他一心要做富可敵國的山西大商人喬致庸。外公年輕的時候，也曾風(fēng)度翩翩，“新藍(lán)布袍子從領(lǐng)到襠一條線，筆直筆直。足蹬百納底青面鞋，鞋邊泛白，像踏著雪?！鄙馀d隆的時候，外公可以雇船，裝著整船的茶葉到漢口進行交易。但人生的命運，就像滔滔的江水，外公的茶船，在洞庭湖遇了蛟，四五丈高的白浪，打得像片樹葉子飄。船和駕船的艄公沉了底，外公抱了塊船板撿了條命，讓駕簰的人救了。從年輕得意到時乖命舛，外公的人生可說是急轉(zhuǎn)直下。10年后，當(dāng)外公坐船回到縣城碼頭時，一個不經(jīng)意的事件，再一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使一直未成家的外公，一下子就當(dāng)了爹。那天，躉船上一根又高又大的旗桿上豎起了青天白日旗。旗桿下站著荷槍實彈的國民黨兵。外公前面等待檢查的一位20多歲的山里女人，鞠著腰，臉黑如炭，背后背個竹簍，懷里抱個小女孩。殊不知這個臉黑的女人卻是一個喬裝的女共產(chǎn)黨員，盡管經(jīng)過精心的打扮，但最終還是被奉命檢查的國民黨兵發(fā)現(xiàn)。情急之中，她將小女孩塞進外公懷里，自己趁機跳入江水中，不料被當(dāng)兵的開槍擊中，鮮血暈染了江水。從此便開始了這對奇異的父女漫長而又艱辛的人生。在那樣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時代，外公做茶經(jīng)商失敗，繼而又跟隨江湖郎中學(xué)習(xí)中醫(yī)，穿州闖府，終于脫師獨棍兒混?？恐斆骱颓趭^，外公的醫(yī)術(shù)逐漸遐邇聞名，享譽鄉(xiāng)梓。

當(dāng)今許多文學(xué)批評家在評論文學(xué)作品的時候，往往總是只談該作品所反映的社會內(nèi)容，而很少真正談及該作品的審美特質(zhì)和文學(xué)性?！短曳分械娜宋?，看似都生活在相同的地理環(huán)境——湖南中部小小的溪畔村，但即便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狹小的天地里，因為人物的性格不同，其各自的命運也就截然不同。作家將小說寫得峰回路轉(zhuǎn)，跌宕起伏，在一個個撲面而來的鮮活的故事中，折射出的卻是大時代背景之下，小人物的不同命運，體現(xiàn)出的是湖南人在人生的逆境和不幸面前從不低頭，吃得苦、霸得蠻，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小說中浸透著一股濃郁的地方文化氣息。是溪畔村的一方水土，養(yǎng)育了這里的村民和陶桃花一家。在娘幼小的時候，外公就叫娘倒立練筋斗，學(xué)張五郎。外公告訴娘，這世上，并非只有直著走，還可以倒著走。哪怕倒著走，我還笑著，笑呵呵的，什么也不怕?；蛟S，正是因為有了這樣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和文化血液，母親陶桃花在其老實巴交的丈夫盛木生不幸早逝，家中的頂梁柱忽然倒塌的時候，并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巨大不幸所擊倒，依然能夠一如既往地挺起身子，含辛茹苦地拉扯著4個幼小的孩子，并且始終保持著一種堅韌不屈，樂觀向上的高貴品格。

小說巧妙地借莫主編贊美李克己之口說：“要我說，湖南人為什么霸蠻？溯到根子上，就是這個張五郎。張五郎絕對是個獨一無二的文化符號，依我說，他比孫悟空還厲害，孫悟空大鬧天宮，最后還是讓降服了，跟了唐僧西天取經(jīng)。張五郎沒有，誰也沒有降服他，因為他倒著走了，誰也奈何不了他了。打不贏了，倒著走，這叫霸蠻。打不贏了，不倒著走，這叫蠻干。所以，霸蠻除了蠻的意思，還有一層意思，靈泛?！睆男≌f中的主人公陶子長、陶桃花，到堅持寫作成為著名作家的李克己，從他們身上生動地體現(xiàn)出的，恰恰就是湖南人的“霸蠻”精神。

在熱情贊美陶子長和陶桃花人性之美的同時，作家對人性的丑惡，也進行了無情的揶揄和有力的抨擊。陶桃花的小叔子盛土生，在國難當(dāng)頭的時刻，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因為陳白良企圖打其妻子小紫的主意，慫恿其去參軍抗美援朝。從前線回來后，本身并沒有立下多少戰(zhàn)功的盛土生，卻因為一張?zhí)貏e能吹的嘴和撰稿人的添油加醋，在一番演講報告之后，旋即就成為了人們眼中崇拜有加的戰(zhàn)斗英雄，并在當(dāng)?shù)匾患抑拿旱V擔(dān)任了領(lǐng)導(dǎo)職務(wù)。處處以英雄自居的盛土生，盡管看似贏得了花鼓世家出身，當(dāng)時還在一家火柴廠上班，只是一名業(yè)余演員的杜麗的芳心，但因為盛土生的種種惡習(xí)和難以容忍的家暴，最終導(dǎo)致杜麗紅杏出墻，與盛土生分道揚鑣。不久，盛土生又因倒賣煤炭而遭到免職。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盛土生再次咸魚翻身，成為造反派頭頭——革委會副主任。一時之間，其氣焰之囂張，簡直人神共憤。在與其嫂子陶桃花發(fā)生爭吵時，盛土生居然膽敢放肆地威脅說：“我堂堂的革委會副主任，說出去的話是刀是子彈。”而此時的陶桃花卻毫不示弱，她絕不愿意拿女兒的婚姻來做交易，聽從盛土生別有所圖的瞎安排：“這個主意你還真拿不了。木生死了，這個家我當(dāng)。你是煤礦的革委會副主任，不是我家的副主任。厲害的，你有刀有子彈，你拿刀把我砍了拿子彈把我射了！”

一面是六親不認(rèn)，蠻橫無理，一面是柔中帶剛，斬釘截鐵。如此的對話，凸顯出的是盛土生小人得勢之猖獗和陶桃花在淫威之下，不畏強權(quán)的鮮明性格。盛土生與陶桃花的丈夫盛木生雖說是親兄弟，但就像俗話所說，一娘養(yǎng)九子，九子各不同。小說很好地說明，一個人的生長，除了先天的基因，后天的環(huán)境，其接觸的是什么人，受到的是什么影響，同樣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決定因素。與勤勞踏實的大哥盛木生相比，盛土生打小就格外自私。高不成，低不就，難怪父親責(zé)罵盛土生說：“叫你學(xué)篾匠，學(xué)了一個月連刷把子都劈不好。叫你學(xué)剃頭，剃得人家一腦殼的血。你還一口屎一口渣的！誰也莫打碾坊的主意，那是我的?！?/p>

郭建勛在小說中，并沒有將筆下的人物寫得黑白分明，好人就是絕對的好，壞人就是絕對的壞。盛木生去世的時候，盛土生利用職務(wù)之便，盜竊了礦里的煤，用偷煤賺來的錢，給大哥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喪事。從道義上來說，這樣的偷盜行為無疑是必須被譴責(zé)的，但從情理上來說，似乎也可以理解，一母所生，打斷骨頭連著筋。在那樣貧窮的年代，盛土生要在村里擺闊氣，為哥哥舉辦一個體面的喪宴，腦袋常常想歪的他，就不得不出此下策。遺憾的是，曾經(jīng)作為英雄的盛土生，從來就沒有反省過自己的人生，而是一再往歪路上走，以致從人生的高峰接連墮入低谷。從煤礦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一路下滑，“文革”中雖然僥幸東山再起，但畢竟是一攤扶不上墻的爛泥，因為種種錯誤而遭到懲罰，被勒令到礦井去挖煤，并因礦難而死在了礦下，最終連尸體都沒有留下。

二

《桃符》的優(yōu)秀之處在于，它不僅僅是在講述一個中國鄉(xiāng)村的百年歷史和大時代背景之下小人物的生活故事，而是在用藝術(shù)的魅力傳播著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尤其令人欣喜并且值得回味的是，小說中始終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和積淀深厚的茶文化氣息。作為湖南籍作家，郭建勛深深眷戀著故鄉(xiāng)的那一片土地。在風(fēng)云變幻、動蕩不定的人生境遇中，小說中的外公陶子長與母親陶桃花的人生，總是與湘中的黑茶有著千絲萬縷、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

湘中的黑茶遐邇聞名，就連山西大商人喬致庸也成為了資江岸邊小淹碼頭的著名客商。這里經(jīng)營茶葉的商賈云集，一到收茶季節(jié)，南來北往的商船如過江之鯽，燈紅酒綠的碼頭上，有名的窯姐就有十二個，叫資江十二雀。但茶葉的興衰，茶農(nóng)的生計，始終都是與民族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打仗了、革命了，北京城里坐龍庭的皇帝老兒也折騰沒有了，原來貴得像黃金的本埠茶葉成了當(dāng)柴燒的樹葉子，一度熱鬧非凡、人頭攢動的茶葉碼頭長上了野草。但外公陶子長卻始終認(rèn)為，不管是誰坐了龍庭，老百姓都還是要喝茶的。本埠的茶那么好，肯定能夠暢銷。但山河破碎和時運的不濟，卻是外公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為了那船茶，外公幾乎連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所有的積蓄，包括溪畔村新修的那處宅子。生性達觀的外公雖然落魄，卻從來就沒有被人生的挫折所擊倒。他重新回到了溪畔村，筑起了一個草寮，用木桿豎起了“涼風(fēng)茶社”的一面旗子。

陶子長的睿智，得益于他當(dāng)年學(xué)習(xí)喬致庸的經(jīng)商和為人之道。山鄉(xiāng)里喝茶幾無免費一說，但涼風(fēng)茶社無形中卻成了外公的郎中鋪，看不看病，來往的客人喝茶都免費。喝茶的人感覺茶好要買的，外公也順便賣上一點。說白了，外公的涼風(fēng)茶社既是郎中鋪，也是茶鋪。但外公的茶雖好，卻始終無法將生意做大，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保命畢竟比喝茶更為重要。長沙淪陷，日本人在沅江屠殺了幾萬人，鮮血染紅了河汊；飛機狂轟亂炸，許多無辜的老百姓，甚至江面船只上過江的村民，都成為了鬼子炸彈的犧牲品。再好的茶，也因戰(zhàn)亂而運不出去，漫山遍野的千年古茶樹，也只能砍來當(dāng)做柴燒?？箲?zhàn)勝利后，當(dāng)?shù)赜忻呢斨骼顭ㄉ藴?zhǔn)備在自己院子里掏錢辦個私塾之外，還決定聘請留學(xué)日本，精通茶藝的彭先澤來為茶農(nóng)們講課，以圖振興和發(fā)展湘中地區(qū)的黑茶生產(chǎn)。

作為一部地域色彩和茶文化氣息非常濃郁的小說，《桃符》潛移默化地為讀者講述了一部湘中地區(qū)黑茶的文化史。明朝年間，本埠的黑茶就已經(jīng)非常有名，洪武年前，朝廷就指定每年上貢22斤芽茶。但真正把黑茶做成生意的第一人卻是喬十二。他是喬致庸的叔伯堂弟。為了茶，喬致庸甚至不惜與喬十二明爭暗斗。坊間傳說，當(dāng)?shù)卦?jīng)上演過一場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的“二喬搶茶”的大戲。那一年，茶商在本埠收的毛茶每斤價格比賣的價格還貴兩倍。紅了眼的喬十二賣掉了京城和祁縣老家的兩處宅子，還借了4萬兩銀子的高利貸。結(jié)果是，喬十二贏了，喬致庸輸了。喬十二收了6船茶，而喬致庸只收了3船茶。但意想不到的是，喬十二的船，卻在經(jīng)過鯉魚灘時翻了4船。有人說，這是喬致庸買通了船古佬，但卻沒有憑證。血本無歸的喬十二聞訊后，悲痛地跳入了江中。喬十二的兒子要拉著妹妹回山西老家，妹妹說，這里就是我的老家，她要在這里陪伴父親。悲痛欲絕的哥哥無法勸說削發(fā)為尼的妹妹回到故鄉(xiāng)，只得在絕望中燒掉父親的遺物。妹妹從地上撿起了一本掉在地上專門敘述茶的書。喬十二不僅做茶生意，而且非常精通茶的制作工藝。為此，他專門撰寫了這本凝聚一生對茶藝研究的書。這位妹妹就是當(dāng)?shù)剽掷锏幕圪t尼姑。

出于對陶桃花的信任，慧賢師父在臨終之前決計將這本茶藝秘笈交給她，并要求她在心里發(fā)個毒誓?；圪t知道，眼下亂世，老百姓飯都沒得吃，莫說喝茶了，制茶一道，她估計還得消停一些年。她希望陶桃花將秘笈藏好，等哪天有用了，就拿出來如法炮制。慧賢圓寂之后，陶桃花一直都有一個制作黑茶的夢，她曾與盛土生的兒子盛軍一起合伙做茶葉生意，陶桃花制茶，盛軍負(fù)責(zé)銷售，但一早醒來，做茶的都成了資本主義。多好的茶樹又被當(dāng)成了柴燒。陶桃花險些為此進了監(jiān)獄。

做茶對于陶桃花來說，始終是一個不能放棄的夢。但直到年老的時候，這個夢才逐漸得以實現(xiàn)。陶桃花告訴兒女們說：“我的事就是做茶葉。把你們拉扯大了，成的成家，立的立業(yè)，我該做點自己事了。分田分地了，政策松了，等了幾十年，總算等來了，沒白等。我跟盛軍說好了，還是原來那樣，我做他賣?！庇纱耍嬷泻诓?，在陶桃花的精心傳承和與三兒子的共同制作推廣之下，成為了知名品牌，行銷各地。

對于湘中的黑茶，溪畔村的李炳章在仔細(xì)看了看陶桃花碗里的茶之后，連連感嘆說：“天地氤氳，萬物化醇，老山溝里就天生出了這一碗好茶。我爹喝盡了天下的好茶，最后說，好茶還是老家的。茶水茶水，跟水一塊。有這樣好茶的地方?jīng)]有這樣的好水，有這樣好水的地方?jīng)]有這樣的好茶。好茶好水怎么來的？天上掉下來的?！边@或許就是上天對湖南和湘中地區(qū)的厚愛吧。

湘中黑茶之好，簡直讓人愛不釋手，須臾不可或缺。雪峰山黑風(fēng)寨打家劫舍的強盜頭子薛胡子滴酒不沾，卻只喝上等的黑茶，而且非常懂茶，并號稱三非居士：非占馬二溪的明前芽尖不喝，非黑龍湫的山泉泡的不喝，非望城銅管窯燒出來的茶具不喝。除了黑龍湫的泉，其他兩樣是搶來的。他專門筑了一間茶室，取名個答屋。

在閱讀小說時，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熟悉了一系列有關(guān)黑茶的知識：“(桃花)說著挎了只大得像個屋子的花籃，出了門。這是最后的一季茶了，不用摘，要用鐮刀割了，將今年發(fā)的新枝新葉齊根割了，做黑毛茶。本埠有存黑毛茶的習(xí)慣，晾干了擱閣樓上，少則三五年，多則幾十年，是治感冒風(fēng)寒的好藥。當(dāng)然，更多的是賣給茶廠做茶磚，然后沿了茶馬古道行銷吃牛肉羊肉的地方，謂之邊茶。這種茶通腸利便。”

三

在《桃符》中，作家對婚姻和愛情的描寫，同樣是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飽含著人生哲理，從而撼人心魄。外婆貪錢，趁外公外出給人治病的時候，悄悄將美麗的桃花，即我的娘賣到青樓，當(dāng)桃花成功逃出后，外婆又企圖將她“名正言順”地嫁給獨眼的軍閥邊瞎子。哪想桃花和村里的簰古佬羅亦能從小青梅竹馬，她只想嫁給羅亦能。趁外婆不注意，娘偷偷逃出了家，事先有所準(zhǔn)備的羅亦能用簰將娘悄悄接走。萬萬想不到的是，邊瞎子卻在簰上帶兵檢查，最終將藏匿在簰上鼓中的娘搜了出來。羅亦能大聲叫娘：“跳?！钡虢械牧_亦能卻發(fā)現(xiàn)，娘還沒有來得及跳，就已經(jīng)被兩個當(dāng)兵的抓住了。這時的桃花，早已經(jīng)成了邊瞎子的甕中之鱉。當(dāng)外公陶子長得知這一消息后，立即開始了對桃花的緊急營救。與外公一起的李炳章，在當(dāng)?shù)赜兄鴺O強的勢力，他的爹跟縣防團的廖副團長是好朋友。李炳章和陶子長合計，以其父親的名義，寫了一封給廖副團長的信函，說明陶桃花與自己即將成親，最終將其從邊瞎子的虎口中成功奪回。

喜出望外的外公，對李炳章充滿著萬分的感激。外公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家境好、又知書識禮的好小伙子。他決定順?biāo)浦郏賾蛘孀龅貙⑻一藿o李炳章。但即便是如此優(yōu)秀的李炳章，即便李炳章在危難之中解救過自己，陶桃花還是堅決地告訴外公說：“爹，我什么事都答應(yīng)你，這個事我不答應(yīng)。”當(dāng)陶桃花從廖副團長和外公口中得知羅亦能已被抓夫，開拔前線即將和解放軍作戰(zhàn)時，卻依然堅定地說：“爹，我曉得你是為我好。我答應(yīng)了他的，我就要做到。仗不會打一輩子，打死了沒打死，都有個信，我就等這個信。等到了這個信，我嫁豬嫁狗都聽爹的。”桃花沒什么文化，也說不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但自從喜歡上了羅亦能之后，她就別無他求，哪怕羅亦能是一個家庭貧窮、生活極不安定，并且隨時都有可能葬身魚腹的簰古佬。桃花與外公陶子長的這段對話，柔中帶剛，它不是愛情宣言，卻勝過了許多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

朝思夜盼，始終都等不到羅亦能音信的陶桃花，最終只得嫁給了開碾坊人家的大兒子、老實巴交的木匠盛木生。他們婚后育有三兒一女，生活之艱辛非語言能夠形容。為了補貼家用，盛木生有時不得不夜里到山上去砍伐集體的樹木，做些私貨。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因山間溪水暴漲，盛木生肩扛著樹，蹚著齊腰深的水過河，不幸被河水沖進了湍急的云溪河中。其尸體在云溪的入口被找到。家中的頂梁柱突然之間坍塌，陶桃花只能借酒紓解心中的悲痛，她告訴外公說：“盛木生，你一蹦就蹦到天上享福去了，千斤的擔(dān)子留給了我，我對你說，我不怕，萬斤重的擔(dān)子我也不怕……”陶桃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婦女，她所遭受的，完全是一個家庭的滅頂之災(zāi)。但從陶桃花身上體現(xiàn)出的，卻是一個偉大的中國母親堅強不屈的民族精神。她含辛茹苦，精明能干，將一個個兒女培養(yǎng)長大，并且都非常優(yōu)秀。在兒女們的婚姻問題上，她總是有著獨到的見解。當(dāng)大哥迫于壓力，含淚和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場長的女兒李于蘭結(jié)婚時，面對母親陶桃花居然哇地哭出了聲：“娘，我沒的選。”

但陶桃花卻詫異地責(zé)問大哥說：“怎么沒的選了？大不了就回溪畔村種田。想選的話，沒進人家洞房，今天還來得及，刀架在脖子上說不行就不行，男子漢要有男子漢的樣。你開不了口，我去說?！痹谔仗一磥?，婚姻最重要的是男女雙方都要發(fā)自真心的喜歡，而人品卻是最重要的，絕不能只看婚姻之外的其他東西。正因如此，在女兒盛苗的婚姻大事上，她也鼎力支持，雖然跟外公學(xué)醫(yī)的郭金水長得不怎么樣，為人卻很本分，腦袋也很靈活?；楹蟮氖聦嵶C明，盛苗嫁給郭金水的確是一生都很幸福。反觀為人輕率、內(nèi)心浮躁的盛土生，一輩子婚姻都很糟糕，前妻不幸難產(chǎn)死亡，成為所謂的“英雄”之后，與會唱花鼓戲的女演員杜麗結(jié)為了夫妻。但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埋下了隱患。盛土生覬覦的是杜麗的年輕美貌，且嗓音和舞姿的動人；杜麗貪圖的是盛土生的名聲和權(quán)勢。如此各有所圖，同床異夢，再加之盛土生的強勢和家暴，杜麗在達到目的、成功從一個小火柴盒廠調(diào)入縣劇團，成為一名專業(yè)演員之后，其美貌便成為了金局長追逐的目標(biāo)，最終的紅杏出墻，也成為了水到渠成的事。

小說中最為感人的愛情，在結(jié)尾的時候出現(xiàn)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高潮。母親陶桃花一生的最愛、青梅竹馬的羅亦能居然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羅亦能在被國民黨兵抓走之后，又被解放軍俘虜，之后又在與國民黨軍作戰(zhàn)中表現(xiàn)突出，成為了解放軍的副連長，打仗負(fù)傷，被送進了醫(yī)院醫(yī)治。因為太想他心中的桃花，他腦子一熱，趁著黑夜穿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老百姓的衣服，偷溜出來，一路從河南走到湖北。不料又碰到了國民黨的一支殘軍，被抓夫去了海南島。海南島失守后，便去了臺灣。之后，羅亦能升為了副營長，在回大陸無望的情況下，退役之后當(dāng)上了一個縣的公路局副局長，并與一位河北籍的女子結(jié)了婚。育有一男三女。當(dāng)兩岸解凍，老兵掀起返鄉(xiāng)潮的時候，羅亦能的老伴卻患了癌癥。直到其去世之后，羅亦能脖子上掛著當(dāng)年娘送給他的那個玉石張五郎，激情澎湃地對著娘說：“這么多年，我天天對張五郎說，張五郎啊，你要保佑我這輩子能再見桃花。好靈的，我真的見到你了。那些年，想你的時候，我就唱山歌……”羅亦能回到臺灣之后，兒女們正在忙著為母親舉行一場盛大的集體婚禮?？删驮谶@個時候，陶桃花卻意外收到了羅亦能的小兒子從臺灣寄來的碟片，那是他在彌留之際，為陶桃花唱的當(dāng)年他們青梅竹馬時唱過的《扯白歌》。而當(dāng)陶桃花聽著碟片里傳來羅亦能所唱的“沒事唱個扯白歌，/風(fēng)吹石頭滾上坡。/麻雀子窩里生鵝蛋，/樹尖枝上馬咬窩”時，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悄然閉上了眼睛。這種哪怕是?？菔癄€，真情卻永遠(yuǎn)不變的愛情，是作家以其迷人的藝術(shù)魅力，為當(dāng)代文學(xué)描繪出的一幅樸實無華，卻又無比凄美的愛情畫卷。

四

汪曾祺先生在《中國文學(xué)的語言問題》中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的魅力之所以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nèi)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們有時看一篇小說，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為語言太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內(nèi)容的粗糙?！?/p>

我們注意到，當(dāng)今許多作家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往往缺乏的是語言意識。一些作家要么將小說的語言寫成了“新聞體”，要么寫成了“翻譯體”。從這些小說的語言中，讀者根本就看不到作家所生活的地域，帶有怎樣的語言特點。讀魯迅的小說，我們總是要想起先生筆下的阿Q、閏土、祥林嫂，以及小說中濃郁的紹興味；讀老舍的小說，我們仿佛就像來到了昔日的北平，聽著祥子和虎妞的一次次爭吵，總能體味到一種皇城根腳下的老北京味兒。好的作家，其小說語言，必然有著清晰的辨識度。郭建勛在《桃符》的寫作中，具有極為強烈的語言和結(jié)構(gòu)意識。就小說的語言來說，《桃符》的字里行間因其始終氤氳著一股濃郁的鄉(xiāng)土方言，從而具有區(qū)別于當(dāng)今眾多小說的極為清晰的辨識度和別具一格的文學(xué)韻味。這樣獨特的語言和敘述方式，在當(dāng)代中國文壇是并不多見的。概而言之，《桃符》在小說的語言上具有以下特點：

一、濃郁的湘中方言和地方色彩。如：“能伢子，你船要駕穩(wěn)。淹了我們不要緊，不能淹了你的乖堂客！”“爹舉了擂茶槌，娘持了菜刀，慭手慭腳來到了禾坪邊，地上躺了一個人?！薄笆⒐＃松谑酪惠呑?，學(xué)不完的江湖嘗不盡的苦，要霸得蠻。尤其是你們男子漢，更要霸得蠻，莫動不動就流貓尿——”“現(xiàn)如今我就跟盛梗打斢了，盛梗當(dāng)了軍官，我去那個破地方上班了?！?/p>

二、大量歇后語的活用。如：“這不關(guān)了門在那里打官司？鬧吧鬧吧，看誰把誰的骨頭鬧出來！這回，我可不吃飽飯閑磕牙——沒事找事了，我在邊上看《三國》?！薄坝腥肆R豬哥了‘扁擔(dān)長的一字不認(rèn)得幾個，還在這里司馬懿破八卦陣——不懂裝懂。不懂裝懂，一世飯桶。你還是蒸你的飯去吧，蒸飯你還行，對聯(lián)就沒有你的事’?！薄澳镞叾肆颂撬砂敖o叔，邊嘆了口氣說：‘我拿了他一點轍都沒有！頭痛死了。整天就斷了線的紙鳶——東游西蕩，一下子學(xué)木匠，一下子學(xué)瓦匠……’”“可盛苗是百里挑一，不千里挑一的姑娘，兩個人往那里一站，那硬是穿草鞋戴禮帽——不配套。輕里說，是怕盛苗嫁不出去。重里說，這是把盛苗往火坑里推?！?/p>

三、古文的活用。如：“外公凝了一會說：‘桃花真嫁了個你，冤鍋里也好，愁桶里也好，她也不會叫半聲屈的……’”“外公摸了摸胡子，一臉的惑色：‘一個謎語打成了右派？這么厲害的謎語！’”“盛軍又摸著頭想了一會兒說：‘豬哥拿眼睛怒我，還罵我的娘。’”

四、大量使用短句子。我國傳統(tǒng)的小說，大都是來自說書人的說書，而說書人為了讓各位“看官”們都能聽懂，往往總是將句子說得盡量短一些?！短曳吩趯懽鬟^程中，出色地賡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方式，在敘述時，盡可能地使用短句子來進行敘述。如：“我進了屋，在窗格眼里看著娘。娘跑到了禾坪邊，娘的肚子很大了，走路像螃蟹一樣。螃蟹似的娘不見了。我剛要離開窗子，看見娘又回來了。娘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我飛出去拉住了娘：‘娘，你沒去找白良叔?！?/p>

《桃符》不僅以生動的描寫向讀者講述了一個“中國好故事”，而且以極具藝術(shù)魅力的表現(xiàn)手法，生動地詮釋了湖南人的“霸蠻”精神。小說不僅成功地塑造了敢做敢當(dāng)、敢愛敢恨、能忍讓但不屈服的湖南母親的新形象，而且還成功地塑造了睿智豁達、樂觀善良的外公，以及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李炳章、李克己和眾多鄉(xiāng)村人物的鮮活群像。它一反長篇小說中屢屢出現(xiàn)的“宏大敘事”，以一群小人物的命運和一個小村莊的變遷，以小見大，深刻地反映出了從辛亥革命到今天，百年中國風(fēng)云激蕩的歷史。

博爾赫斯在談到小說的寫作時說：“作者應(yīng)該有技巧，但不能引人注目。事情做得極其出色的時候，看上去是輕松愉快、水到渠成的，如果你發(fā)現(xiàn)刻意雕琢的痕跡，那就說明作者的失敗?！薄短曳窡o論在結(jié)構(gòu)，還是語言的表述上都極具藝術(shù)功力，而作者的寫作技巧卻相當(dāng)自然，就像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或者說就像鹽溶于水，讓讀者看不到任何人工的痕跡，卻又分明感受到了迷人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