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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種女性的原型:丁玲與韋君宜

      2017-11-12 19:37:40李美皆
      鴨綠江 2017年11期
      關鍵詞:周揚丁玲延安

      李美皆

      1

      丁玲1904年生人,韋君宜1917年生人,丁玲比韋君宜大十三歲。但是,后人隔著時空把她們放到一起比較,直感卻是韋君宜更老成。老成不是年歲問題,是性格問題。論資歷,丁玲老過韋君宜。論名氣,丁玲大過韋君宜。但論晚年評價,韋君宜好過丁玲,尤其在知識界。

      韋君宜是清華大學的才女,家境優(yōu)渥,父親已為她擬好出國深造的錦繡前程,但她決然放棄,清華肄業(yè),選擇了另一條道路。韋君宜在清華大學參加了“一二·九”運動,十八歲成為中共黨員,因為,共產黨抗日?!坝薮赖娜毡镜蹏髁x和國民黨政府,共同把我這樣的青年推到了共產黨的旗幟之下”——這是韋君宜晚年回憶錄《思痛錄》中的一句話。她說,我并沒有放棄一向信仰的民主思想,仍想走自由的道路,但是共產主義信仰使我認為,世界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包含在共產主義里面了,包括民主與自由。我由此成了共產主義真理的信徒。無疑,韋君宜是有“一二·九”情結的,她1986年腦出血前正忙于編寫一二·九運動史。韋君宜為什么頻頻回望“一二·九”?有人評價:不單是青春的緬懷,那里保存了他們革命信仰的初心,純潔的、革命的情懷。

      韋君宜是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去延安的,當時有一大批民族精英懷著單純到透明的時代感情去了延安。她的《思痛錄》中提到,有些在美國卓有成就的華裔科學家是清華同學中的二流,一流的去了延安。作為清華大學一流的學生,韋君宜每言及此,自然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但她并非遺憾自己沒出去,而是不能不自問:這些一流的,在國內又做出了什么呢?她大概非常害怕答案是:無非經受了一些政治運動的歷練而已??墒牵斎l(fā)展的楊振寧聽說中國是全憑自己的力量研制出原子彈時,不能自已地哭了,他遺憾的是:自己當時不在中國。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以及與母國又痛又愛、欲迎還拒、欲拒還迎的關系,豈是一個去留的選擇那么簡單!無論政權如何更替,祖國總是祖國,這注定了他們的摯愛與痛楚的糾結。

      韋君宜的革命熱情第一次受挫是在1943年的延安搶救運動中。從陜北基層學校到黨團機關,沒被劃為特務的已是少數,聳人聽聞,人人自危,絕大多數是冤案。當組織上決定韋君宜的丈夫楊述也是特務時,韋君宜晚年在《思痛錄》中回憶:我突然產生了信念崩塌的感覺。我所相信的共產黨是這樣對待自己的黨員的,我堅持,為了什么?我曾上書毛澤東申冤,也無結果。我還指望什么?于是,她答應去勸說楊述承認自己是特務。韋君宜的女兒楊團說,我媽說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她失望了,非常后悔,心里就想離開延安了,真的不革這個命了,不跟共產黨走了?!裁磿r候緩過點兒勁來呢?就是毛主席在中央大禮堂的那個“舉手禮”,大家就原諒了。韋君宜在《思痛錄》中寫搶救運動:一個叫丁汾的女孩,父親是國民黨專員,搶救運動中被打成了特務,甄別后的平反大會上,她竟說:“我真后悔當時為什么要背叛我的家庭出來革命!我真應該跟著我的父親跑的……”韋君宜聽到這話是“心驚膽戰(zhàn),如冷水澆頭”。她說,我氣的是這樣“為叢驅雀”,硬把她驅趕到這等地步。我怕的是她這樣驚人的坦率,把心里動過的這些念頭都公然在大會上說出來,這得了嗎?光為這句話,就可以又把她逮捕起來?。〖词菇裉觳徊?,這筆賬記上,以后遇上“運動”隨時都可以要她的命!韋君宜的擔心,是一個屢歷政治運動的人的擔心,與其說是當時對這個女孩子未來的擔心,不如說是幾十年后一個過來人的總結。

      丁玲是1937年到延安的。韋君宜是1939年到延安的。在1938年來延安前夕,韋君宜的未婚夫、清華同學、革命同志孫世實不幸犧牲,年僅二十歲。丁玲的第一任丈夫胡也頻是在1931年成為“左聯五烈士”之一。這一點,二人是相同的,都曾為革命犧牲過愛人。

      盡管帶著個人感情的創(chuàng)傷,韋君宜到延安時,仍然算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接近于一張白紙。而丁玲已經為人妻母,并被國民黨軟禁過三年,個人歷史已經相當復雜。

      韋君宜受到愛人犧牲的強烈刺激,一度精神失常。她滿心以為來到延安可以療傷,到延安后也確實感覺到許多美好,但搶救運動使她再度精神崩潰,并患上嚴重的美尼爾氏癥,一度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到延安參加過革命的女作家沒幾個,但在這有限的幾個當中,白朗在搶救運動中陷入精神分裂,“文革”中加重,終生未愈;灰娃搶救運動時年紀尚小,沒有成為直接受害者,但也受到極大的精神刺激,“文革”中精神分裂。

      丁玲到延安后曾經斗志昂揚,比韋君宜風光和耀眼得多。經歷了1940年的歷史問題審查,丁玲的興奮期過去了。1942年丁玲寫作《三八節(jié)有感》,一度處于風口浪尖,整風后開始收斂和低調。但1943年的搶救運動對于丁玲來說,仍比韋君宜嚴峻多了。一是她的歷史更復雜,二是她在延安比韋君宜招風得多,三是《三八節(jié)有感》已經受到批評??梢哉f,丁玲比韋君宜有更多機會發(fā)生幻滅和動搖,也更有理由精神分裂,但是,丁玲挺住了。丁玲與其說得益于比韋君宜更為強勁的精神意志,不如說得益于她性格當中豁達灑脫或曰混不吝的一面。對相同境遇的應對,可以看出各人人格結構的不同。相比之下,韋君宜是一個更較真的人,所以,容易鉆牛角尖,以至于發(fā)生精神短路。丁玲的非凡在于她從來沒有徹底崩潰過,盡管,步步驚心的無休止的交代曾經使她的精神短暫崩潰,受迫害狂似的杜撰自己的歷史,竟至承認自己是特務。

      韋君宜參加革命,純粹是出于理想,而非個人遭際使然。丁玲參加革命,有理想的成分,也有個人出身和生活遭際的驅動力,她是一個被壓迫者,有反抗的需求。因為韋君宜的革命有太多理想主義色彩,所以她更加目下無塵,一旦發(fā)現革命中存在與自己理想相抵牾的地方,就會難以接受,以至于精神短路。丁玲選擇革命相對來說現實主義一些,她是在與革命者有過長時期的接觸,愛過某些革命者,也對某些革命者不以為然之后,選擇了革命。她的革命選擇相對來說是深思熟慮的,她的革命之路相對來說是循序漸進的。因為她的革命激情相對來說并不那么理想主義,所以,對于某些問題容易接受一些。

      2

      有人曾感慨韋君宜一生之豐富多元:天真閨秀,清華才女,激進學生,知識女性,黨刊主編,“五七”戰(zhàn)士,精神病患者,落魄“走資派”,胖胖的馬列主義老太太,病床上的干癟老嫗……事實上,這還不足以囊括韋君宜之豐富多元,至少,缺了個人感情這個元素。在1949年后接觸過韋君宜的人對她的形象勾勒中,個人感情這個選項,似乎應該是被天然摒棄的,年輕戀人孫世實的犧牲,不過是遙遠的絕唱。這一點丁玲就截然相反,她的私情,總是被津津樂道,甚至成為標簽化的東西。首先,她的感情史確實豐富復雜,使人難以忽略;其次,她的老妻少夫的婚姻在1949年后跟她接觸的人眼里,依然是醒目的;再次,她的性格比較外向,不會使人感覺有諱莫如深的必要,包括她本人,對于自己的情感歷史也不是特別避諱,當然,她避諱也沒用,她給馮雪峰的《不算情書》,在30年代就因她的突然被捕而公開發(fā)表了。

      對于韋君宜這樣的一本正經一板一眼的人,“為尊者諱”,幾乎是所有跟她打交道者的自覺選擇。她與第三者的形象大相徑庭,與“小三兒”這樣的身份更是天然絕緣。但在她的《思痛錄》出來之后,著名女經濟學家馮蘭瑞卻忍無可忍地指出:自己在延安時之所以與魏東明離婚,根本不是因為韋君宜所說的搶救運動,而恰是因為韋君宜充當了自己和魏東明之間的第三者。

      據馮蘭瑞《韋君宜的謊言》(曾以《“真話”中的謊言》為題刊于《開放》2006年11期)一文,魏東明原名楊戊生,與韋君宜是清華大學的同學,因韋君宜被稱為“小魏”,為了追求韋君宜,楊戊生改名為魏東明,稱為“老魏”?!?940年之前,她先是與魏東明初戀,隨后則移情別戀孫世實;孫不幸犧牲,1940年她嫁蘇展;去晉西北途中經過綏德時與楊述關系不正常,又記在日記上,不慎讓蘇看見,提出與她離婚,自己去了晉東南;離婚后小魏同康琳回到延安,旋即致力與魏東明的婚外情;因之被黨組織調往綏德,卻又立刻嫁了楊述(1941年)。”——這是馮蘭瑞的概括,這一切發(fā)生在五六年的時間內。須知,馮蘭瑞也是頗有威望和公信力的人,因為關系特殊,其敘述或帶有情感色彩,但憑空胡說是不太可能的。韋君宜在自傳體小說《露沙的路》中寫到露沙第一任丈夫宋安然,原型即蘇展,小說是寫她匆忙與英俊的宋安然進入浪漫的婚姻,卻因文化和志趣不相投而離婚,宋安然被塑造為一個不太正面的角色。這與馮蘭瑞所說的有一點出入。

      無論如何,韋君宜到延安之后,還是主動追求過愛情的。馮蘭瑞是1940年元旦和魏東明結婚的。據馮蘭瑞的描述:婚后不久,韋寄詩祝賀,語義纏綿,戀戀不舍。魏東明解釋說,兩人雖曾戀愛,事情已經過去,我沒有怎么太放在心上。想起曾見到韋君宜在《新華日報》發(fā)表過文章,悼念她遭日機轟炸遇難的愛人孫世實,以為這事確已過去,可以不必在意了。

      1940年初,蘇展和韋君宜結了婚,一起去晉西北。秋冬,韋君宜給魏東明來信,說要上前方,如果她犧牲了,要“借他的生花妙筆為她寫傳”,魏東明把信念給馮蘭瑞聽了。不久,韋君宜卻回到了延安,已經和蘇展離婚。馮蘭瑞寫道:“出乎意外的是,有一天韋君宜忽然推門進入我的宿舍,在窗前一只凳子上坐下,開口就說她同魏東明是清華同學,老魏是她初戀的愛人,現在還是愛她的。我大吃一驚,反駁說,不對,他是愛我的,不然,他為什么同我結婚?她辯解說,老魏更愛她。他們應當結合,我應當離開老魏……事情突如其來,而我十分幼稚(二十歲),沒有處理諸如此類的事故的經驗,只覺得受到欺負,受到委屈,面對這樣一位年長者滔滔不絕的說辭,除了哭泣之外,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大概她覺得談不下去,就站起來走了?!?/p>

      馮蘭瑞是1920年生人,比韋君宜小三歲,閱歷不如韋君宜,氣場看來也沒有韋君宜強大。當時馮蘭瑞已懷孕,本能地為孩子著想,加上魏東明對馮蘭瑞說“她胡說,你不要理她”,并對馮蘭瑞百般安慰,馮蘭瑞就想,為了孩子,忍了。但是:“產后第三天老魏前來探視,不是獨自來而是帶著小魏雙雙同來。兩人滿面春風,小魏穿著時髦,更是得意非凡。我不禁尋思她此來是探病,還是特為顯示她的成功和我的失?。慨斆嫖冶M量克制,兩人走后心力交瘁,旋即休克?!驮S多無奈的母親一樣,為了孩子,我選擇委屈,爭取和老魏維持家庭關系。我因此給中央青委宣傳部長蔣南翔寫了封信,向組織求助?!辔瘺Q定將小魏調開,讓她去綏德。”后來馮蘭瑞得知:韋君宜這段時間常常大白天跑到中宣部去和魏東明幽會,她還曾為魏東明墮胎——“為魏東明”屬于推測;但如若不是,事情就更加難解……但我當時還未得知,只是奇怪韋君宜何以那么勇敢。

      韋君宜調去綏德后,和魏東明往來中斷,很快跟楊述結了婚。馮蘭瑞寫:“老魏因此對我非常不滿,說我破壞了他同小魏的關系,跟我大吵大鬧,從此撕破臉皮,家庭破裂。只因老魏倒打一耙胡攪蠻纏,我終于悟到委屈難以求全,這才給黨組織打報告,請求批準離婚。離婚后,馮蘭瑞一個人帶孩子很艱難,女兒三歲時不幸夭折?!?/p>

      這段往事,對于馮蘭瑞當然是傷痛和憤懣。但由此看來,韋君宜和魏東明之間確實是有過真愛的。韋君宜曾追求真愛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正視之,才能更加看出韋君宜形象的立體真實。

      韋君宜追求愛情的勇氣,確實令人驚嘆和意想不到,恐怕在1949年以后跟她共事過的人,尤其她的下屬,都無法想象她還有這樣一段過往。即便知情者,也不會有人拿她這一點說事,而是本能忽略。有的人的傷疤,她不遮別人都想給她蓋起來;而有的人的傷疤,她想遮都會有人給她揭開來。這就是人之不同類型的必然體現。在1950年代的反右運動中,丁玲的私生活也是被人揭批的一個方面,而韋君宜就不會遭到這種對待。當然,韋君宜的遭遇相比之下也好一些,歷次政治運動中都未受重創(chuàng)。

      3

      韋君宜的有驚無險、穩(wěn)中求進,跟她的及時調適是有關系的。丁東評價:“她的理想主義還是占了上風,她看到了很多痛苦的東西,她還總是用她理想主義的東西來糾正自己痛苦的東西,否則她也不可能在解放以后一直走到高干的位置上?!表f君宜基本上保持了她的正直,但是,她曾經更加正直。韋君宜在《思痛錄》中談到,在反右斗爭前鼓勵“大鳴大放”時,她在作協的鳴放會上冒冒失失發(fā)了一次言,為丁玲、陳企霞的所謂“反黨集團”事說過幾句公道話。韋君宜的這一次正直勇敢之舉,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1955年,康濯曾寫材料揭發(fā)丁玲,因此受到作協重用。但到1957年鳴放期間,風向轉了,丁玲眼看要翻案,康濯又調整姿態(tài),洗刷自己,被郭小川認為“令人作嘔”。不久,風向再次逆轉,康濯又再度調整姿態(tài),做了一個更加嚴厲的批判丁玲的發(fā)言,韋君宜當時不顧壓力,“大聲批評康濯反復無?!?。韋君宜純屬“打抱不平”,卻因此挨批,并差點戴上帽子,幸得胡喬木說情,才只是到農村去改造了一陣而已。但是,據許覺民回憶,從此之后,她就“沉默少語,遇事不敢決斷”(許覺民《記韋君宜》)。

      丁玲和韋君宜的不同際遇,除了她們的出身和經歷不同,還與她們的個性不同有很大關系。不同的個性和行事風格,決定了她們不同的社會形象。

      據共事過的人回憶,韋君宜有股威嚴,沒有親切感,令人敬畏,“冷”得無法接近,李昕作為年輕部下甚至不敢問候她。韋君宜總是公事公辦的樣子,工作起來也確實是公事公辦不打折扣。李昕在《本色韋君宜》中回憶:她似乎不大喜歡與人交流,如果不是談工作,她從不與人聊天、拉家常。她談工作,總是直奔主題,說話很快,像打機關槍一樣,干脆利落,一二三四交代清楚,說完就走,絕沒有一句廢話。平時上下班,她一個人總是低頭走路,有時腋下還夾一本書或者稿子,匆匆忙忙的,好像是去趕場,碰見誰都不打招呼,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曾經同在人文社領導班子里共事過的許覺民也在《記韋君宜》中評價她:為人正派,不整人,說話條理分明,有邏輯性,講道理,不糊涂,更不“左”。唐達成在邢小群所寫的《大徹大悟的韋君宜——唐達成訪談錄》中說:“對君宜同志,我很敬重,性格耿直,不人云亦云?!笔聦嵣?,在那個特定的年代,完全不“左”是不可能的。在1950年代早期批判蕭也牧時,《中國青年》參與了。石灣在《紅火與悲涼:蕭也牧和他的同事們》一書中寫道:“當時,擔任《中國青年》雜志主編的是作家韋君宜。遺憾的是,在她晚年的《思痛錄》里沒有留下反思有關《中國青年》加入錯誤批判蕭也牧行列的文字?!表槺阋惶?,丁玲也參與了蕭也牧批判,晚年同樣沒有反思和道歉。

      許覺民還寫道:韋君宜的特點是除開會外,平時不大說話。她有一點異樣之處便是一個人坐著會不停地自言自語,說什么因為并不發(fā)出聲來,所以別人也不知道,看樣子她一人說得很有滋味。說著忽而露出笑容,忽而又收去了笑容,接著兩唇翕動不止?!@可能就是曾經的精神分裂留下的幻聽幻視后遺癥。她的這一特異之處,很多人都了解,換一個人如此,大家可能會發(fā)笑,但她是韋君宜,就沒人會對此有任何不敬。她的持重、她的敬業(yè),都讓人敬重有加,即便她有一點異常,也不會招致任何輕浮玩笑的對待。

      在工作之外,韋君宜把自己封閉得壁壘森嚴,這是一種安全的自我保護,而且能夠令人敬畏。相比之下,丁玲則更有性情中人的可愛,她性格外露,能夠跟青年交朋友,當年文學講習所(魯迅文學院前身)的年輕作家們幾乎都是她的“粉絲”加朋友,即便到了晚年,她還是希望保持與青年作家的友誼,以至于太過殷切說得太多,讓一些青年作家無法消受。搞政治的人,不流露感情是安全的,也是必須的,但丁玲缺乏政治頭腦和習性,慣于流露感情。在跟邢小群的訪談中,唐達成說韋君宜“是延安來的老干部”,其實,韋君宜跟唐達成共事時還比較年輕,卻給更年輕的唐達成留下“老干部”的印象,而丁玲卻很少被視為“延安來的老干部”,充其量是“延安來的老作家”。

      丁玲的個性和性情幾乎是毫無遮掩的,她活得任情任性。尤其在1955年受批判之前,她太有個性和鋒芒了,而且,她的個性和鋒芒無不帶著女人的任性。使丁玲在政治上遭殃的,就是她的個性,她在革命隊伍里遭遇的沖突,很大程度上不是政治沖突,而是個性沖突。當然,也可以說,個性問題就是政治問題,因為政治是無所不在的,那個時代的生活已經嚴重地泛政治化了。在中國,幾乎一切問題,歸根結底都是做人問題,這是一個無奈的事實。唐達成說:“在我印象中,丁、陳(指陳企霞)是很傲氣,經常否定人,比如他們看不起趙樹理,這里面的確有一些情緒上的因素,因為趙樹理是周揚肯定過的。”韋君宜在《思痛錄》中寫道:“從人來說,我對周揚是較有好感的。因為他不擺架子,對待我這樣的年輕干部也很親切,而丁玲則有一點傲氣。”韋君宜這樣認為是很自然的,丁玲那時確實是鋒芒畢露,韋君宜跟丁玲又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女性類型。韋君宜的中規(guī)中矩和下級服從上級的正確姿態(tài),使周揚沒有理由反感她;胡喬木也對她印象頗好,關鍵時刻樂于出手相助。而丁玲的不馴順使她很難得到誰的翼護,她自己就是能在文壇遮出一小片天空的“翼”。

      韋君宜和丁玲,是兩種女性原型,丁玲是“作女”的典范,韋君宜是“圣女”的典范。張潔在紀念韋君宜的文章中,詛咒“操蛋的生活”的同時,卻極其罕見地表達了對韋君宜的敬意:春節(jié)期間去醫(yī)院看望她,雖然她已不能說話、不能聽,但尚可認字,我在紙上寫了“張潔感謝你”。那不僅僅是對她的感謝,也是對一種精神、一種精神的堅持的感謝。韋君宜曾動用上層“關系”支持過受打壓的張潔。彭小蓮曾經奉母親之命去人民文學出版社,找韋君宜社長詢問父親彭柏山小說的出版情況:“韋君宜梳著短短的頭發(fā),抬起頭嚴厲地看著我,目光里閃爍著老干部慣有的原則。這種時刻,我就變得極其愚蠢,我身上散發(fā)出的那份無法掩飾的散漫,一定讓她感到討厭?!表f君宜對彭小蓮的嚴厲冷淡是很自然的。韋君宜盡管對彭小蓮有點不以為然,對這件事卻是認真負責的,她過后核實彭柏山情況,頂著壓力把書出了。彭小蓮特地解釋:“我過去一直說韋君宜是有原則的老干部,言語之中沒有任何貶義。沒有,真的沒有。”無論怎么解釋,她和韋君宜都是完全不搭的兩種女性類型,氣味就不對。從大致的女性人格類型來講,張潔和彭小蓮都是丁玲的同類,而非韋君宜的同類。但是,這并不影響張潔和彭小蓮對韋君宜的尊敬。異類可以尊敬,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不可能做密友。

      冰心在1991年7月21日和1991年11月14日的日記中,分別寫到韋君宜:“下午,看完一本韋君宜的《舊夢難溫》,她知道許多人情世故,都出我意料之外?!薄跋挛?,看完了韋君宜的《海上繁華夢》,引起了許多舊事,這天情緒很不好?!币幌蛞云胶蜎_淡見長的冰心,因為韋君宜的書而內心掀起波瀾,也是比較罕見的狀況。在為人的定力上,冰心和韋君宜難分高下,但冰心屬于閨秀派,而絕非老干部。冰心不是作女,也不是圣女,而是淑女。淑女的內心,顯然比圣女柔和,比作女平穩(wěn)。圣女和作女,大概都會對淑女的內心造成刺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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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君宜和丁玲做派不同,一低調,一張揚;性情不同,一理性,一激情。具體到生活層面,她們也有很大的不同,韋君宜的生活更偏于抽象,或者說,她是沒有生活要求的人,她好像從未享受過物質生活;丁玲則感性和具象得多,對于形而下的生活,她還是比較注重的。

      丁玲在晚年回憶1930年代南京軟禁生活的《魍魎世界》中,對于軟禁初期的飲食等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描述,屢屢令我驚訝:

      只有稀飯,咸菜,不如那邊旅館里的豐盛。這里洗臉用具也沒有,我只得用看守用過的一塊臟毛巾;他們中有的人明顯的是沙眼。牙刷是我離開家臨走時帶出來的,沒有牙膏。我想,可能他們沒有要我在這里久住的打算,所以這些全沒有準備。

      我只愁一日三餐的飯食真是難吃。米很糙,菜很差,每頓一點老韭菜,真正的牢飯可能會好吃點。沒有零食,不吃又餓。有一壺粗茶,只有煙倒是好煙,看守都跟著抽,一天兩聽。我實在熬不過,清理了一下我的小皮包,里邊還有四十來元錢。家里原來還有從良友圖書公司剛拿到的二百元稿費,真可惜不知落在哪個混蛋手里了!我拿了五角錢叫看守替我買板鴨。好大一盆呵!擺在桌子上,大家都吃得很香,誰也不客氣。就算我請客了。早晨,我要他們?yōu)槲屹I咸鴨蛋或者松花蛋,或者好點的咸菜。

      自從發(fā)現了可以買菜,慢慢又想到該買毛巾了,買肥皂、牙膏了。最后又發(fā)現我的旗袍已經不適宜,該換一件涼快衣服了。

      在這樣的困境中,她仍然是一個注重生活質量的女人,甚至還可惜著二百元稿費不知落在哪個混蛋手里了,好像不明白自己正作為一名政治犯而處于一種被拘押狀態(tài),對于物質生活應該有一個異于平常日子的期望值。這說明她的混沌和天真,對于這場嚴峻的政治災難缺乏足夠的認識和清醒的應對。馮雪峰也被捕過,在牢里幾乎死去,但他硬挺了過來,甚至在沒用麻藥的情況下接受了胸部手術,簡直就是一個“牛虻”。在《魍魎世界》中,丁玲總是把自己的被捕稱作“吃官司”,也說明她認識上的模糊。在其他革命者的敘述中,似乎一被捕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即便對敵人不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的,知道如何去斗智斗勇。而丁玲卻說,別人吃官司總還有家里人可以送送牢飯吧。言外之意是,她被秘密軟禁,比坐牢的還苦還虧。事實上,真正的牢飯比這還要難吃。其他革命者會著重去寫自己如何與敵人斗爭,而不會寫這些凡夫俗子的生活細節(jié)。何況,丁玲這段歷史原本就是遭到質疑的,她更應該懂得哪些該寫哪些不該寫,對自己沒好處的絕對不要去寫。但是,正因為她寫了,說明她是個坦白的人。我相信,丁玲寫的正是她的真實感受。

      丁玲后來寫自己在解放區(qū)的生活時,也會詳細地寫吃什么、穿什么,比如,她在村子里寫《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陳明怎樣調劑她的生活,一件皮襖如何改制給兒子穿,等等。再后來寫“流放”經歷時,丁玲仍然會寫到日常的物質生活,比如,在山西樟頭村如何安排吃住等。并非丁玲就是一個貪吃貪穿物質要求多么高的女人,而是,在她看來,這是生活的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內容,寫出來也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這些東西,她是信筆寫出來的,如果刻意不讓她去寫,可能會破壞她渾然天成近乎本能的寫作心態(tài)和狀態(tài),使她不知如何去寫了。她后來去寫過先進人物,雖然得到領袖的首肯,但就文學水準而言,實在不能算成功之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那是在她固有的寫作心態(tài)和狀態(tài)之外的寫作。

      把人放置到日常,如同把植物種植到土壤。只有這樣,人才能立起來,鮮活起來。無論多么宏偉的生活,都是包含著日常生活之因子的。日常的細節(jié)可以反映出宏偉生活的基本肌理。所有的存在最終其實都要始于日常,日常是一切生活的基礎。作家的寫作要包含日常,要及物,才能有細節(jié),有血有肉,可觸可感。包含日常,這是丁玲的寫作優(yōu)于其他革命文學的地方。即便《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樣的宏大敘事,丁玲依然寫得有日常生活。很長一段時間,革命文學寫作(包括新時期出現的革命回憶錄)多是擯棄日常的,已經形成一個類似于“三突出”的敘述模式。在此,我要特別提一提朱鴻召的《延安日常生活中的歷史》一書,它在革命時代政治主導的生活場景里引入日常,別開生面,打破了關于延安固有的敘述模式,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韋君宜的《思痛錄》中寫到延安搶救運動中的艱難時日,是把個人生活中的傷痛一筆帶過的:我們的小女孩因為我無帶孩子的經驗,又在這種困苦環(huán)境之中,無人理睬和照管,竟不幸夭亡。我相信這樣的事情如果發(fā)生在丁玲身上,她肯定不會簡單帶過的,所有感性的東西,她會一一復活,訴諸筆端。這幾乎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本能。

      韋君宜說過,我跟著黨,受苦受窮,吃糠咽菜,心甘情愿。這也與丁玲對于物質生活的要求有所不同。也許,韋君宜更具備黨的文藝干部的素質,而丁玲更是個作家。

      韋君宜的女兒楊團說:“平常的生活小事我媽從不在意……她從來是把工作,把需要做的事情(如寫作)放在第一位,吃穿都看得很輕,有時候扣子掉了一個,來不及縫就上班去了。”還有人回憶:她永遠梳著齊耳短發(fā),戴一副白邊眼鏡,身穿藍色或灰色的干部制服。她從不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可以說“不修邊幅”。當然,如果遇到重要場合,她也會穿一身白底藍花或者藍底白花的旗袍,顯示出知識女性特有的品位。然而關于她的著裝,出版社里不斷有人講她的笑話,說她忙忙碌碌趕來上班,衣服扣子扣錯了眼兒自己都不知道等等。她后來寫的回憶中,也談到曾有一次會見外賓時因為著裝馬虎而受到婦聯領導人康克清的批評。她其實是一個專注于工作的人,不拘小節(jié)。

      丁玲則不同,她雖然生活能力不強,也不是一個特別講究的女人,在穿著方面算比較樸素的,比如,在上海時,她不穿上海女人愛穿的旗袍,而喜歡穿裙子,她去見魯迅穿的就是裙子;在延安時,她討厭妖里妖氣,總是穿著干部服,陳明說她樸實無華——當然,部分原因也在于干部服是光榮的象征。但總體上,她還是屬于生活型的人,到晚年對穿著仍然在意,她的晚年秘書王增如就寫到過她如何對比和選擇毛衣。在生活的講究方面,韋君宜更有無產階級的風范,丁玲尚有一點小資情調,雖然她們的家庭背景是相反的。

      馮雪峰在物質生活上跟丁玲更是不同。馮雪峰是出名儉樸的人,對物質生活幾乎毫無要求,能活下去就行。這或許也是二人不能走到一起去的細小原因之一。

      日常生活大于一切,這近似于女人的本質。日常生活欲求是難以超越的,民以食為天,革命固然重要,但生活也不能不要。這就是女人。看看延安的革命者們挖空心思打牙祭的喜悅,就明白這是完全站得住腳的。而王實味對等級制的不滿,也包含物質等級在內。這就是人。理解了這些,也就理解了丁玲為什么在五十年后還能那么細致描寫被拘期間的日常生活。丁玲會這樣寫,也說明她雖然革命了一輩子,但到老仍不是一個富有政治智慧和敏感度的共產黨員,不是一個生活如鐵板一樣僵化的革命者,否則,她不會不懂得在這些地方拿捏分寸,機巧規(guī)避。

      丁玲之所以如此,可能也跟軟禁的特殊狀態(tài)有關。如果是在監(jiān)獄里,非常的生活環(huán)境,會使她拿出非常的毅力來應對。而在軟禁中,居家生活表面上是正常的,給人一種正常生活的錯覺,她自然會有正常的生活要求。

      5

      韋君宜是思想型的作家,丁玲是感受型的作家。韋君宜的女兒楊團說:“我媽有一個跟別的作家不同的地方,一般講形象思維的人不大擅長邏輯思維,而她是兩者兼而有之,她可以算是學者型作家,對哲學有一種持久的興趣?!睏顖F還說:“我媽媽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很執(zhí)著。如果她選擇了哲學,她可以成為哲學家;如果她選擇了科學,她可以做科學家,她做什么都可以做好,她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倍×釀t完全不同,她只能當作家,由文學的范圍往外推延一點,還可以當文學編輯,而當文學領導就勉為其難;超出文學這個領域,就更是捉襟見肘了,尤其不是搞政治的材料。

      但是,丁玲的心卻比韋君宜強大。韋君宜的女兒楊團在《〈思痛錄〉成書始末》一文中寫母親:1966年8月她從河南四清前線剛返回北京就被打成“三家村女黑干將”,不讓回家被拉走批斗而精神失常。她患憂郁型精神分裂癥整整三年,其中一年多完全不認得任何人,成天想自殺……楊團還寫她的弟弟楊都都在1966年夏天被紅衛(wèi)兵打傻了,在野地里整整跑了兩天未歸家。母子倆的精神失常,不知先后,也不知有沒有因果關系,總之,都是巨大的悲劇。順便一說,韋君宜頑強的毅力,在這個兒子身上體現得非常令人敬佩。楊都都患上精神病再也上不成學,韋君宜后來為了給兒子補課,硬是在極其繁忙的工作之余,每個星期天跑圖書館借閱和備課,回來再給兒子上課,把初中課程補完了。丁玲的母愛也很偉大,尤其體現在對蔣祖慧(與馮達所生的女兒)的不離不棄上。但是,她好像很難為誰這樣奉獻,她的一生,基本上是別人為她的奉獻大于她為別人的奉獻。

      韋君宜在政治運動中幾度精神崩潰,丁玲的處境比韋君宜惡劣得多,精神的堤壩卻從未完全崩潰過。無論在南京軟禁還是在秦城監(jiān)獄關押,無論是被國民黨囚禁還是被共產黨囚禁,她都沒有發(fā)瘋。尤其在1950年代被從高堂打入地獄之時,她有足夠的理由發(fā)瘋,但她跟陳明約定:第一,不死;第二,不瘋。她果然做到了。之所以會有這一約定,說明她對自己是有過擔心的,但她挺住了,沒有被自己的擔心得逞,沒有讓自己失望。這得益于她在延安審干、整風和搶救運動中的“試煉”,得益于她強大的靈魂,更得益于她強韌的性格,比如,她被捕了,還在想著二百元稿費不知便宜了哪個混蛋,還說:現在是吃官司……難道死了不成……可見湖湘女子的性格,簡直有男人一般的混不吝。

      韋君宜的崩潰,與她的心性和革命歷程中的內心淤積都有關系。搶救運動中韋君宜已經精神崩潰,直到毛澤東在中央大禮堂脫帽致歉,宣告搶救運動收場,她才緩過勁來,選擇原諒,重拾信仰。毛澤東道歉之后還說:“經過‘搶救運動,你們今后就不會輕易地、盲目地整人了?!?/p>

      許覺民寫道:“‘文革初,韋君宜神經系統出了毛病,在一次大會批判后,她的病情立即加重,將一粥鍋套在頭上說是要去游街了;她又將廁所內用過的便紙一一收疊,說這是交代材料不可丟??磥硪焉裰臼С?,無法再參加這一場大革命了。自1966年9月起,她就病倒在家,一直到1969年將下干校時,她的病情見有好轉,才又回到了‘牛棚。她病倒的三年中,恰好是‘文革洶涌。她未能參加,這是她的不幸還是幸事,我不知道?!S覺民這句‘塞翁失馬的話,我也有同感?!表f君宜的精神疾病可能是一種消極的自我保護,這個自我保護的精神機制是自帶但不自覺的,運動一來,她就躲進自己的精神病,如啟動了一個自我保護程序,精神病成了她的“避難所”?;彝薜木癫∫矊儆谶@種情況。當外在壓力減小,自我保護的機制就會自動退卻,她們就可以恢復正常。丁玲的神經過于強悍,反而失去了這一可能的庇護。白朗則再也沒有從這一“避難所”里面走出來。

      韋君宜的精神失常,更與她的信仰危機有關。導致她精神失常的精神困厄,與促使她寫下《思痛錄》的精神力量,同出一轍。韋君宜太認真,單一人格,不太變通,沒有任何游戲人生的灑脫。丁玲的性情灑脫一些,人生態(tài)度也相對變通,尤其晚年,呈現出兩面人格,所以,就算內心矛盾糾纏,她也不會太想不開以至于精神短路,但同時,她也沒有太嚴厲的自我拷問。

      韋君宜“文革”后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有人評價她有膽識、肯擔當,也有謹小慎微的時候。

      唐達成回憶,1986年在延安遇到韋君宜,她向地委的同志仔細地詢問延安經濟、生產、生活方面的發(fā)展變化,因為,她“文革”時到過延安,對饑民的印象深刻,為老區(qū)人民心酸,現在一定要明明白白地知道,老區(qū)人民是不是解決溫飽了。她同時也在仔細觀察和證實。她是真心實意關心民間疾苦的。唐達成還提到,韋君宜在南寧開會時,看見情殺、兇殺、強奸、少女遭魔掌這樣的小報擺在門口,很生氣,但她在文章中寫,仔細一讀,也不像想象得那么糟糕,只是題目聳人聽聞罷了?!鋵嵕褪乾F在的所謂“標題黨”。韋君宜表示,這樣的東西也會有讀者需要,雖檔次不高,但用不著禁絕,多出好作品把讀者爭取過來就是了。唐達成由這件事看出,韋君宜看問題客觀、實事求是。這兩件事,都體現了韋君宜做人做事的扎實,這也是她可敬的原因之一。

      但是,韋君宜并非鐵板一塊,只有原則?!绊f老太本來就和周揚的關系好”“韋老太緊跟喬木”,這也是周圍人的共識。楊桂欣在《我所接觸的暮年丁玲》中寫,有一次,楊桂欣到韋君宜家里去請示工作,剛進家門,她便沖楊桂欣說:“周揚可不能反?。 睏罟鹦喇敿椿卮鹚骸澳氵@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反周揚?……批評周揚的過錯就不行嗎?你能說周揚沒有缺點和錯誤嗎?”《周揚文集》的出版是韋君宜親自向周揚約的,在是否收入周揚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一文時,韋君宜和編輯們發(fā)生了分歧。此文是1957年周揚在文藝界吹響反右號角和坐實“文化沙皇”稱號的報告,有人回憶周揚作報告時是“疾言厲色,咄咄進逼,令人可畏”;韋君宜后來在《思痛錄》中也說是“殺氣騰騰,蠻不講理,可謂登峰造極”。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編輯們認為此文應該收入文集。但是韋君宜說周揚本人不同意,她也堅決不同意,“韋老太并不和我們理論,她說文章不收,那就是定案,誰爭也沒用”。盡管李昕讀了《思痛錄》之后,為韋君宜當時不收此文找到了一個注腳,就是其中包含著領導的意思,但這其實構不成真正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在于韋君宜的感情立場和現實權衡。這一借口,周揚用得多了,包括在打倒誰、不打倒誰這樣的事情上,反正,這都是無法證實,也很難證偽的。

      就是這樣一個維護周揚的韋君宜,在周揚因人道主義和異化論受到批評時,同情他,卻不敢對他有所表示。有一次,周揚問韋君宜對他遭到的批判有什么看法,韋君宜以不懂“哲學問題”為由,違心地把問題推開了,但心里卻一直十分不安。這個回答使周揚傷感,他后來對人說,韋君宜別的都好,就是“是非不分”。韋君宜聽到周揚這樣評價她,很受刺激,直到從人文社社長兼總編的位子上退下來后,她才在《思痛錄》中自剖:“我還是那個不分是非,不敢在是非面前挺身而出的舊我。我分不清是非嗎?頭腦里沒有是非嗎?應該是有的,可是我為什么不敢在周揚面前和別的客人面前響亮地回答:‘我不同意那個批判,完全同意你的意見!”“……比我長十歲的周揚是天真的,而在他面前做世故性的表態(tài)的我,卻是虛偽的!”

      韋君宜是外冷內熱的熱水瓶性格,從不對人打開心胸,李昕寫韋君宜:“并不對我們解釋什么,只是讓我們照她說的去做。她的干脆利落、永不拖泥帶水的性格,使我們不能更多地了解她的想法乃至她的苦衷?!表f君宜的繼任者陳早春也說“韋君宜是一個謎”。李昕還表示:韋君宜究竟是開放還是保守,是勇敢還是怯懦,是“左派”還是“右派”,是“唯上”還是“唯實”?很長時間里她一直沒有弄清楚。韋君宜的大半生是壓抑的、背離自我的,她一直是在用“超我”活著,直到寫出《思痛錄》。李昕說:“讀了《思痛錄》,我發(fā)現自己需要重新認識韋老太。我原先要猜的謎,在這里全部破解?!?/p>

      6

      1986年初,韋君宜六十八歲退休,同年四月,在中國作協召開的一次作品評論會上,突發(fā)腦出血,導致右半身偏癱。但韋君宜的意志和毅力實在驚人,有人說她在病床上就開始用癱瘓的右手練習寫字,還有人說她用顫抖的左手寫字,總之,她用不聽使喚的手居然寫了不少東西,最重要的是完成了生命之書——長篇回憶錄《思痛錄》。楊團在《〈思痛錄〉成書始末》一文中介紹,《思痛錄》中最珍貴的、韋君宜看得最重的前八章,從《搶救失足者》到《文化大革命拾零》,是她從1976年就開始寫起的,大約在1983年基本完成。1986年深秋的一天,韋君宜偶爾從康復院回來,說自己不行了,說不定哪一天就完了,要立遺囑。而她遺囑的重要內容之一,是關于《思痛錄》的交代,她生怕自己完不成了??梢?,她是把它當作拿不出來便死不瞑目的作品來對待的?!端纪翠洝穾捉浿苷?,終于在1998年出版,那時韋君宜已成植物人了。但總算,她的心血在她的生命體尚存時呈現到了世人面前。韋君宜在病后還寫了《思痛錄》的姐妹篇——自傳體小說《露沙的路》(1993年完成,1994年出版),這兩本書可以作為互文來看待。

      寫作《露沙的路》也是她平生夙愿,但多年行政工作使勤奮多才的她硬是騰不出時間,直至病倒后,她才無牽無掛地單純面對自己的寫作了。盡管手已不聽使喚,但腦子還有一部分管用,像織繭一樣慢慢寫,總有寫完的一天。非凡的意志力,決定了韋君宜的非凡。多少人尤其是老年人,重病之后會放下一切享受生命,韋君宜卻是反其道而行,更加催促自己把想寫的東西趕快寫下來。如果不寫下來,她就覺得自己白活了,白受了,她就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她就對自己一生沒有交代;而且,不只是她,是那一代人,包括她的丈夫楊述,她要把一代人精神的白骨和豐碑放置于前行者的路上。

      韋君宜原本以為自己是屠格涅夫的《門檻》當中那個殉道的圣徒,而當她終于發(fā)現自己是“傻子”時,是有多么泣血錐心之痛!

      她也曾“左”過,也曾試著以革命之路必然艱難復雜來擺平自己的思想矛盾,但她越來越不能接受:明明已經犯過同樣的錯,為什么還不吸取教訓,還要繼續(xù)錯下去,還要將荒謬進行到底!韋君宜背負著精神的十字架沉痛反思是在“文革”中,大徹大悟是在“文革”后,“文革”經歷真正教育了她。不寫出來,她就放不下那個十字架。韋君宜的精神崩潰也是在“文革”中,她的精神是在觸底之后反彈上升的,精神病其實是給了她一次脫胎換骨的機會。人在精神上的脫胎換骨往往需要異常的外在的觸動,比如彭小蓮、李南央、戴晴、楊團等女性,她們的思想之所以能夠擺脫禁錮,出現幾乎與前一代斷層的解放,與她們的留學背景是分不開的,留學使她們能夠從另一個緯度來審視中國的政治、歷史和文化,多種視角的交匯和激活造就了她們的思想體系。

      可以說,韋君宜有了這本《思痛錄》,其他作品都可以忽略不計了。我這種觀點,正是使丁玲1950年代獲罪的所謂“一本書主義”。但事實如此。

      丁玲與韋君宜,本來大半輩子都沒有多少交集,但因為有了這本《思痛錄》,韋君宜就經常被研究者拿來與丁玲作對比了。對比的結果通常是:韋君宜是晚年勇于反思的覺悟者,丁玲是晚年更加保守的“左派”。這種結論不能說毫無道理,但肯定是失之簡單。

      韋君宜是2002年去世。丁玲是1986年初去世,當時韋君宜還沒有退休,《思痛錄》還沒有完成,更沒有亮相。所以,她們所處的思想解放的氣候是不同的,不能忽略了這個時間差。

      丁玲缺乏反思之作,是另有隱衷。好多人說,丁玲晚年已經平反了,沒有什么好顧忌的了,為什么思想還不解放?這種說法實在是對于丁玲處境的想當然評判,而事實上,1980年1月25日中央下發(fā)的丁玲平反文件中,只是對她1950年代的右派問題進行了平反,1930年代被捕軟禁的歷史問題并未平反,留下了“在敵人面前犯有政治上的錯誤”這一結論。這個“尾巴”的保留,與周揚的阻力是有關系的。這個結論不僅要放入丁玲的檔案,還要放入丁玲子女的檔案。丁玲的晚年,沒有不知情者想象得那么舒心。否則,她不可能當1984年終于盼到歷史問題的平反時,說了一句話:“我可以死了?!?/p>

      文壇對于丁玲晚年的認識普遍有所失察。高華先生是體諒和理解丁玲的,她在《能不說丁玲?》中寫:“她(丁玲)在漫長的苦難歲月中學會了世故……這點倒也無可厚非,阿赫瑪托娃為了從死亡陰影下救出她的唯一的兒子,也寫過歌頌斯大林的詩篇?!薄坝腥穗y以理解為什么丁玲在‘文革后極‘左,站到了與周揚相反的位置上。其實我個人覺得,丁玲的‘左,不過是她的一種復仇的方式而已。”他也知道周揚對于丁玲的“副作用”:“周揚在晚年復出后不向丁玲道歉,揪住毫無意義的丁玲的所謂‘歷史問題不放,說明他對丁玲成見太深,氣局太小,對極‘左文化的反思尚不能躍過某些重要的‘坎?!钡瑫r,高華先生又說:“可是當80年代復出后,小平同志倡導的思想解放已蔚為潮流,‘丁、陳反黨集團案也被徹底平反,已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讓丁玲封口,她卻沒有寫出像巴金那樣的反思的文字……”高華先生其實已經指出歷史問題及周揚的擠壓如何嚴重地影響和制約著晚年丁玲,卻又說“已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讓丁玲封口”,如果不是自相矛盾,就是對丁玲歷史問題的影響之認識不夠,更沒有意識到丁玲的“努力表現”與“爭取歷史問題”的平反之間的關系。

      丁玲并非不覺醒,她只是沒有寫出來。晚年有兩個丁玲存在:一個負責思考,一個負責發(fā)言。信仰問題對于她來說,并不比歷史問題和文壇矛盾更吃緊。到了最后,有些思索她是放棄了:已經綁在這輛戰(zhàn)車上了,榮與辱,都是它給的,還是選擇不揭傷疤,做實事、向前看吧。她沒有料到,在她身后,思想解放的潮流更加風起云涌,甚至出現了《思痛錄》這樣的反思之作,而后世衡量她們時,會更加看重反思這一因素。

      1986年3月4日,丁玲逝世。3月7日,紀念馮雪峰逝世十周年座談會舉行。丁玲本來是要在會上做重點發(fā)言的,現在來不了了。會議主持人韋君宜首先請大家起立,為丁玲默哀一分鐘。韋君宜獻給丁玲的挽聯是:早歲慕英名女人郁積重重因君一吐,比年得順境何事憂心忡忡令我三思。韋君宜所謂的“早歲”,應該是指丁玲在延安寫《三八節(jié)有感》時。韋君宜不明白丁玲晚年“何事憂心忡忡”,顯然只是修辭,她不會不明白的。

      把丁玲與韋君宜兩個不同類型的女性放在一起比較,我自然而然地得出了女性能量守恒、收支平衡的結論。你有多少個性張揚的痛快,就制造了多少對準自己的箭鏃,就要拿出多少不快的心耗來抵擋,最終,正負相抵了。韋君宜比較收斂,所以不會樹敵那么多,最終可以徹底放下、反思。丁玲有太多是非恩怨掣肘,形而下的糾纏制約了她形而上的思考,放不下的包袱使她的頭腦解放也受到了局限。

      【責任編輯】 行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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