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龍
篦子
阿Q微醺,挨著王胡坐下,脫下破夾襖,捉虱子。王胡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并將虱子放在嘴子咬得劈啪啪的響;這讓阿Q不服氣,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tǒng)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地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上中學(xué)時(shí),讀魯迅寫阿Q的文字,便想笑;現(xiàn)在,理解了文字之后,卻是笑不出來的。
魯迅寫的是衣虱。衣虱白,胖,我們叫它“豬”,或是“肥豬”。衣虱團(tuán)頭團(tuán)腦,躲藏在衣縫間。尋著它時(shí),秋李郢人也多是咬它。我們嫌咬它齷齪,便把它放在兩個拇指的指甲間,一合力,也能聽到“劈”的聲響。幾聲響過,兩枚指甲上便留下了殷紅的血色,像是涂了指甲油。
要是虱子藏在頭上,或是這樣的虱子只是幼蟲的時(shí)候,捉它就要用篦子了。
篦子,竹制,手掌大小,中間有梁,兩邊有密齒。兩端露齒處有寬篾作護(hù)體,做成月牙形的邊,講究的篦子也鑲有白色牛骨寬邊的。
古時(shí),梳篦統(tǒng)稱櫛?!夺屆め屖罪棥分姓f“梳言其齒疏也。數(shù)者曰比?!薄皵?shù)”是密的意思,“比”是“篦”的意思。道出了二者的區(qū)別。篦子的用途,《清異錄》中說,“篦誠瑣縷物也,然丈夫整鬢,婦人作眉,舍此無以代之”。是用作梳胡子眉毛的。據(jù)說古代男子都會隨身帶把篦子的?!稉]麈后錄》里記載過宋徽宗借篦子的事。理由是自己忘了帶篦子梳胡子,而王晉卿的篦子也很好看。有點(diǎn)搞不懂,古人多毛?再說了,用掌大的篦子梳鬢、梳眉,是不是滑稽。
我知道篦子的用途只是袪癢、捉虱。
長在頭上的虱子叫頭虱。頭虱黑,與衣虱比,個子似乎要小點(diǎn);頭虱的幼蟲我們叫它蟣子。蟣子比芝麻還小,圓潤飽滿,依附在發(fā)間,是個小白點(diǎn)。顯然,這么小的虱子或蟣子,用梳子是梳不下來的。
每隔一段時(shí)間,媽媽就要為我們篦頭。她坐在小桌子邊上,手拿篦子,用篦子在桌子上敲一下,笑。這算是叫我。好像在說,來,頭拿過來。我就范。媽媽近乎把我的頭摁在桌子上,用篦子挨挨地為我篦頭。篦比梳動作要密,細(xì),慢。一篦子下來,她要將篦端在桌子上輕磕一下,看是不是有落下的虱子,或是蟣子。媽媽一手摁著我頭,一手拿篦子,慢條斯理的樣子,頭擱桌面上,像我媽手上的面團(tuán),嘴貼著桌面,面部叫扭得變形,流著口水。我一點(diǎn)也不舒服。我便用腿在桌下踢騰,或是把頭在桌面上搖,晃動。我媽也會妥協(xié)。她會讓我抬起頭來,去享用她的“戰(zhàn)利品”,讓我去掐篦下來的虱子,或是蟣子。篦下的虱子會在桌上蠕動,我便伸出手去,拇指甲朝下,一摁,便能聽到一聲細(xì)響。這多少讓我心生快意,好比阿Q咬虱的聲響蓋過了王胡?!芭边^之后,我便乖乖地又將頭伸過去,復(fù)又伏在桌上。
米丫她們也捉虱子、蟣子。她們少用篦子,用手工。冬,春,向陽的墻根,一個坐凳子上,另一人則挨挨地扒頭發(fā),有時(shí),一個頭的四周,會圍上兩三個人。發(fā)現(xiàn)有虱子,或是蟣子,便用兩個拇指甲掐死。我猜,坐著聽頭上“畢畢剝剝”的響聲,要比把頭摁在桌面上當(dāng)面團(tuán)揉要舒服的多。
過去,鄉(xiāng)下衛(wèi)生條件差,少有身上不生虱子的。在秋李郢捉虱子是常事,不丑。我也費(fèi)力去找這樣的印證?!稌x書》有記載,王猛見桓溫的時(shí)候,一邊暢談當(dāng)時(shí)的時(shí)政大事,一邊伸手捉虱子;《墨客揮麈》里甚至說王安石召對時(shí)“虱緣須上,上顧而笑”。虱緣須上,這是個多棒的特定鏡頭,不笑才怪。難怪秋大說,老皇帝身上,還有三個御虱呢。不丑!
一篦在手,像是古時(shí)的書生,手里拿著的扇子。一扇在手,何丑之有。
秋大早年讀過私塾,是隊(duì)里的記工員。
門洞子
去南京,游秦淮河,我會去文德橋邊,看烏衣巷。我在王謝古居紀(jì)念館的門楣旁轉(zhuǎn)悠,只想尋得這老宅門邊,是否有一門洞子。
我的想法很古怪。后來自己也差點(diǎn)想笑。多少代了,這老宅,已幾易主人,現(xiàn)在只是紀(jì)念館,不住人了,還會有門洞子?
“舊時(shí)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來這里的時(shí)候,老宅也歸他人,引起了詩人的感慨。我只是尋《烏衣巷》詩句而來,尋燕子而來。如今,我依然能在秦淮河上看到燕子。其實(shí),我只想說,無論是晉代的王謝豪門,還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家里的房梁上,都會有一窩燕子。
有燕子會沒有門洞子?
門洞子是燕子的門,是小雞、小狗的門。沒有門洞子它們怎么進(jìn)家?真是!這要是跟秋李郢的秋大理論,他會跟你抬杠。
秋大我們也叫他“秋大先生”。他戴副眼鏡,肚里有點(diǎn)墨水,有先生的范。秋李郢會叫有學(xué)問的人“先生”。有一天,秋大先生拿過一根竹枝,在地上寫個“家”字給我看。他像孔乙己要告訴人“回”有四種寫法一般。喏:有屋,有燕,有小豬。他的小竹枝先是停在“寶蓋”中間,然后一上,一下。
秋大這樣解釋“家”字。
門洞子呈“7”字型。下門洞口大,上門洞口小。下門洞走貓、狗、雞,上門洞走燕子。
燕子是有靈性的家鳥。小時(shí)候,我家住的房子是草房,很高,梁棒都是禾木,也粗。在二梁或是三梁泥笆和房梁的凹槽處,每年都有燕子來壘窩。燕子“嘰”的飛來,又“嘰”的一聲飛走了,坐在門檻前陽光下做針線的奶奶就推開老花鏡嘮叨了,說燕子多有禮貌,它出出進(jìn)進(jìn)的在給你打招呼呢。起先我應(yīng),多了就煩,也不再跟奶奶說話。爸爸媽媽下地勞動,我也上學(xué)了,奶奶依舊只是在做針線,我們不在家的時(shí)候,她就“來了”“走了”的跟燕子說話。其實(shí),在門洞里鉆來鉆去的還有狗、貓和雞。我奶奶也跟它們說話。
貓要來家捉老鼠,雞要回家下蛋,它們走下門洞。雞在外面下蛋,我媽會埋怨,雞“撂蛋了”。撂蛋的雞我媽不喜歡,少不了她的罵,有門洞子的,有家你不回,什么東西,什么雞!甚至還會遭到我媽的打。我看過我媽用巴掌摑雞的臉。她只是搧,左一下,右一下,雞也真像做錯事的孩子,乖的很,冠特紅。我媽便是依據(jù)雞冠的色彩判定雞有蛋的。我媽不給雞吃食,她老嘀咕,等到了七月半或是中秋的時(shí)候,你再撂蛋,我要把你殺了吃!我媽發(fā)狠給雞聽。終究,那雞會逃過一劫,或許是那只雞走門洞了,不撂蛋了,或許是我媽難以下手。在秋李郢,誰會舍得去殺下蛋的雞呢。endprint
門框的上面的門洞子,是燕子的門。家家如是。燕子和家人很熟似的,要是我們家門開了,它才不走自己的門呢,貼著你的耳或肩,只一陣風(fēng),飛回自己的家,在你抬頭看它的當(dāng)兒,它也站在窩沿上,把頭歪著,逗你玩。我們小孩子最惱燕子屙屎,有時(shí)候那屎就落在我們吃飯的飯桌上。我們還沒來得及惱,奶奶也笑著拿來抹布:“這是‘地米,地里要,肥著呢?!庇籽喑鰜砹?,一天天唱著嫩黃的曲,惹一家人的笑。奶奶不許我們傷害它,還?;N覀?,說傷害燕子會遭雷打,害得我們下雨天一打雷就直朝被窩里鉆;奶奶怕幼燕會掉下來,吩咐爸爸找一個小紙盒,再系根線,吊在燕窩的下方。一家人圍在桌旁,在燕窩下,說著農(nóng)事,說著家事。燕在門頂飛來飛去,雞在屋里“咯咯噠”,貓?jiān)谧肋吿咸?,狗在腳邊蹭來蹭去。有時(shí),你分不清,這是我的家。
奶奶似乎就一直依在門框邊,依在門洞子邊上。春了,奶奶會說雙芽子開花了,燕子有青蟲子吃了;夏天,奶奶會打著眼罩說,午季忙了,地里的麥粒多著呢;秋天了,奶奶惦記春上的那四只雛燕該長大了吧;要是冬天,奶奶會說燕子窩里的草該換了,也就在這時(shí),奶奶會依在門檻的陽光下,準(zhǔn)備一家人的棉衣了……
昨天回來,我郁悶至極。
我在一家銀行做保衛(wèi)科長。昨天當(dāng)?shù)氐墓膊块T要來我們單位檢查監(jiān)控設(shè)施,一路查下來,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探頭上有3個燕窩。搗掉。責(zé)怪我們自查不力。陪同的領(lǐng)導(dǎo)很沒面子。說實(shí)話,我并不在意領(lǐng)導(dǎo)的感受。我想到的卻是,那一只只停在電線上無家可歸的燕子,我甚至聽到,那一坨散落在地的燕窩旁,老是有肉紅蠕動的雛燕在我耳邊,不停地叫。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我一時(shí)覺得,這個城市好冷。我猜我要失望了。我哪里還會在現(xiàn)在的烏衣巷里找到門洞子,就連在監(jiān)控探頭與墻頂之間拳頭大的地方,也不讓容下一只燕窩,還會有人想著,去為燕子們留個門,建個家?
沒門。
薅臉
想想,薅臉應(yīng)算女紅一類。這是女人的私事,泛著淡淡的陳香,添幾分柔美,伴幾分神秘,還帶幾分莊重。
薅臉就是把女人臉上的汗毛去掉,也有叫挽面、開臉的。
現(xiàn)在理發(fā)女孩多,過去少,秋李郢只有一個理發(fā)師,我們叫剃頭的,男的。沒幾個女人的臉會叫男人摸來摸去的。薅臉也就成了女人自有的一種手藝。
薅臉多是年歲大的婦女。她們薅臉有經(jīng)驗(yàn),汗毛除的干凈,不疼。
六嬸是秋李郢薅臉的好手。她在家排行第六,村上人都叫她六嬸,沒老沒少的都這么叫,她應(yīng)。她是我的鄰居。知道六嬸給人薅臉是我偷窺來的。村民們老是喜歡往六嬸家跑,來人之后兩句話還不說,就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就會聽到六嬸到前屋的閂門聲了,神神秘秘的。我們小孩子好奇,依著門縫朝里看。
有一回,六嬸站在院子里給一個女孩薅臉。六嬸先在女孩臉上敷上了粉。敷上粉的女孩我哪里認(rèn)得。這讓我急壞了。她圍一圍脖,髻高聳,有一副高傲冷峻的美。她像油畫里的女孩?!疤抑藏?,灼灼其華”,一下子似乎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她也像是坐在《詩經(jīng)·桃夭》里的女子。薅臉總是疼的,敷了粉之后,吸了臉上的油脂,會增加絞線的附著力。疼痛感會有所減輕。六嬸像有魔法似的,這粉便是她的魔藥。敷過粉之后,女孩木木地坐著。一句話也沒有。六嬸小聲嘀嘀咕咕地在女孩耳邊說著什么。說什么呢,女孩聽得這么入神?后來我才知道,六嬸說的都是壓箱底的話,絕對的私密。
薅臉是用雙手和牙齒絞住麻線,右手手指繃開,牙和左手各拉住一根線頭,形成一個“又”字,叉口處貼在臉上。牙手配合,形成“剪狀”的線就貼在臉上把汗毛給絞了下來。薅臉線要結(jié)實(shí),不粗不細(xì),粗了絞不住汗毛,細(xì)了絞著汗毛了會疼。這給人薅臉,就像我們小時(shí)候玩的一種“翻單被”的游戲。一根線繞在手上,會變成“單被”“牙筷”等各式的圖案來。薅臉只是手口配合把這根線變成一把會移動的“剪刀”的“又”字而已。
薅臉結(jié)束了六嬸側(cè)過身我才知道坐在凳子上薅臉的是村東頭的銀花。后來從大人的談話中得知是銀花要出嫁了。銀花漂亮了許多,薅過臉之后,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成熟了。沒結(jié)婚的女孩是不薅臉的,女孩要出嫁的前幾天,女孩的媽媽就會帶著女孩來找六嬸的。薅臉是女孩的成人禮。
常常,女兒的媽媽會在六嬸面前有欲言又止的樣子。六嬸當(dāng)然明白,女孩的媽媽想說的話。六嬸知道,有些難以啟齒的私房話,這會兒是要說的。媽媽不好說的話,都會托付給六嬸,讓六嬸來說。這算是婚姻前的“職業(yè)培訓(xùn)”。其實(shí),給女孩薅臉的人也是有考量的,手藝好那是其次,還要看她人品好,家庭和睦,更重要的是,要有兒有女,兒女雙全。六嬸家有兩兒兩女。在秋李郢,也只有六嬸她會知道哪個女孩要出嫁的準(zhǔn)信兒。
來六嬸家最多的還是成年的婦女。婦女薅臉六嬸家門多半掩著就行,不用閂的,有時(shí)就是我們小孩子進(jìn)屋去了這些人也不會在意。她們防的是大的男人,當(dāng)然也防一些老年的婦女看見,在那樣不開放的鄉(xiāng)間歲月,唯恐自己的“找美”會惹人閑話。沒有人愿意讓人知道自己去找六嬸薅臉了,沒有人愿意讓人去揣摩出這一薅臉的背后會有什么“動機(jī)”來。鄉(xiāng)下婦女一輩子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名聲。
當(dāng)然,六嬸不只會給人薅臉,更多的人會去找她“盤頭”,就是把農(nóng)村婦女們清一色的“二刀毛”發(fā)型做出些許花樣來。頭發(fā)做好的時(shí)候,六嬸也會在頭上灑些梳頭油,然后,再把鏡子遞過去。也就在這個時(shí)候,女人們才會露出平日里很難覺察出的嫵媚來,嬉嬉鬧鬧。浪什么浪。美什么美。擠眉,推搡,個個面若桃花,似乎也就在這樣的時(shí)候,她們才會放浪形骸一回。
“她大媽,跟我還客氣!”
“她大媽”把四只雞蛋遞過去的時(shí)候,六嬸早已把竹匾伸過去了。竹匾里已有半匾雞蛋。來找六嬸薅臉的也多不空手。六嬸也靠自己的手藝,掙些雞蛋之類的東西,貼補(bǔ)家用。
再一看,那只放雞蛋的匾,原本就跟梳妝盒放一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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