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盧濤 陳羽豪
和畢飛宇約見在西子湖畔寶石山上的純真年代書吧。穿著白襯衫的他剛一落座,我便隱隱感到了這位在現當代文學史教材中頻頻出現的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雙料得主,法國文學藝術騎士勛章獲得者在無形中給人的威嚴感。然而聊了幾句之后,這種威嚴感便在他幽默而認真的言語中被一點點消解。采訪中,助理偶爾遞過待接的電話,“不接”,他“任性”地回答,然后深吸了一口煙,滿足地繼續(xù)聊他的故事。整個采訪就像一堂風趣的小說課,時間一如窗外西湖的湖水,緩緩流淌,消逝于起伏之間。
像只蛀蟲那樣去閱讀
記:從四年前起,您每個學期都會開設一場關于小說的講座,至今,已經講解了八部名著。您為什么會想到要做這樣的事,并將這些講稿匯編成《小說課》呢?
畢:我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擁有很強學術能力的老師,我再自信也不敢說那樣的話。但我為什么還敢走到課堂中去,說到底就是希望把小說和讀者之間的距離拉近一些。我畢竟是個寫小說的人,同學們有時候會更愿意聽一個作家講小說,因此我選擇去開這樣的講座,做這樣一本文學講稿——《小說課》。
對學生來說,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審美能力。注重審美的孩子在審美趣味得到了巨大滿足后,會變得更加熱愛生活。我曾經看過一部法國的少兒文學作品,講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知道自己的姨媽要來作客后,跟弟弟妹妹一起商量如何去捉弄姨媽的故事。他的姨媽是一個穿衣非常講究的人,于是他們就打算在姨媽作客的路途中把她的衣服弄臟。這個故事寫得好極了,第一是因為我們從這段文字中看出了一個孩子對生活盎然的趣味;第二,我們可以看到孩子為了把姨媽衣服弄臟所呈現出的強悍想象力。所以我在看這段文字時,看得津津有味。等我把這段文字看完,我腦子里得出的結論是,為什么我們的少兒文學作品寫不出這樣的趣味?因為我們在書寫類似片段時的重點可能會錯放在他們如何在姨媽衣服臟了之后把姨媽衣服弄干凈,然后得到媽媽和姨媽的夸贊這一過程。這種說教的意味和原本文字里體現的童趣完全不一樣。
記:從讀者角度出發(fā),您覺得他們應該以怎樣的方式閱讀小說?
畢: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告訴讀者如何真正進入到小說中,我自己就特別愿意進入小說。如果小說是一個蘋果,我不愿意只是像保潔員一樣,一遍遍擦它,把它擦得锃亮,或者用水果刀將之削皮、劈成幾瓣然后吃掉;我更愿意做一只蛀蟲,進入蘋果內部,沒頭沒腦地到處亂鉆,身體周邊洋溢著果汁,從而讓自己得到最多的果汁,最大的滋養(yǎng)。
記:有學生在閱讀一些經典作品后只覺得這本書很好看,卻讀不到書中蘊含的深意。對此,您怎么看?
畢:這是作家寫作年齡和讀者閱讀年齡之間存在差異所導致的。一個好的讀者,最要緊的姿態(tài)是面對文本,相信自己。好的作品,經典的文學作品,值得全人類花費全部的生命時間去讀。隨著讀者逐漸成長,他們每讀一遍,就會對作品生出不同的感受,也許等他們到了作者這個年紀,就能建立起有效的對話關系。屈原、曹雪芹、蒲松齡、魯迅等作家的作品就是值得讀一輩子的。
記:您怎么看待閱讀和寫作的關系?
畢:寫作是閱讀的兒子,所以我們還是要想盡一切辦法多讀。讀到一定程度,寫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寫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少讀或不讀的情況下還能把東西寫好的情況是不存在的,不要迷信傳說,不要迷信那種所謂的天才,不讀書是沒法把東西寫好的。
記:您在蘇北農村長大,可在您的作品中卻看不到屬于農村的“鄉(xiāng)土氣”,這是什么緣故?
畢:我不太相信今天的作家還會對土地有多強烈的感情,因為我們的生活跟土地的關系已經不再那么緊密了。我必須老老實實地承認,土地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幾乎沒有位置。即使受到批評,我也必須這樣說。我不反對別人對土地抒發(fā)情感,但是我不會那么做,原因很簡單,我對土地沒有情感。
記:這和您的童年經歷有一定的關系嗎?
畢:我出生在一個叫“楊家莊”的地方。5歲時,做鄉(xiāng)村教師工作的父母因工作調動來到另一地方,我生活的村子由此變成了“陸王村”。11歲時,我又來到了“中堡鎮(zhèn)”。后因父親被打成“右派”,有段時間我們一家還居無定所。所以我的整個少年時期都在這樣的漂泊中度過??赡苁俏业纳硎捞厥猓芎ε禄氐侥切┐遄?。那些鄉(xiāng)村不是我的,但我又在那兒長大,有些怯,所以盡量不回去。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但我能寫這么多東西,需要歸功于我的父親母親,是他們給了我這些特殊的經歷。
記:您認為什么樣的人能成為小說家?
畢:一個擁有虛構能力的人。寫小說有點像做夢,它能和夢一樣重構、還原現實,同時又有理性的成分參與其中。
記:怎樣才能擁有寫作的能力?
畢:如果你有了一個什么題材,那么就把它試著寫下來,修改,然后放著。等再有新的題材故事時,再寫,再修改,直到擁有了虛構的能力。一個人,也許要寫20萬字,甚至寫80萬字,才能寫出一篇像樣的小說。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學者來說,要把自己起跳的踏板找好,把那些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的作品讀好,研究好,不能以簡單邏輯定義自己,要有創(chuàng)造性,才能跳得遠。
記:那您看小說評論家對您的評論嗎?您是怎樣看待這些評論的?
畢:有些評論家說他們寫的東西,作家是不看的,但我是看的。有一次看到評論家給我寫的評論后,我很生氣。按理說那時我剛拿魯迅文學獎,就像一小伙子剛當新郎官,認識的人總得向我說幾句祝賀的話。結果祝賀的話他只說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都是對我作品的批評。不過友誼的升華靠的是批評,因為在批評的時候我們面臨的是本質,而不是一點私交,那東西是靠不住的。所以這種批評,我經得起。
記:您覺得對于學生來說,什么樣的上課狀態(tài)是比較好的?
畢:假設今天上午有兩節(jié)課,一節(jié)課是作家的,一節(jié)課是文學教授的。如果我是學生,你讓我做一萬次選擇,我都會選擇文學教授的課。因為教授的課是基礎課,這些課不是用來玩的,它是幾十年幾百年的教育積淀下來后形成的一個體系。那我什么時候會選擇作家的課呢?沒課的時候,或者晚自習的時候。為什么呢?教授的課是基礎,作家的課是點綴。如果只貪圖自己上課的快樂,而不關注基礎,這樣的學生是沒出息的。
有些書是必須得讀的,有些課是必須得上的,有些事是必須硬著頭皮“啃”下來的,然后再去根據愛好學習其他內容,只有這樣,你才是個合格的畢業(yè)生??偸侨タ磻?、去看小品,去哈哈一笑,這是沒用的。即便我在課上眉飛色舞,但我在任何地方都會說,同學們首先要把文學教授們的課上好,然后才能上畢飛宇的小說課。
記:您覺得中學生應該怎樣安排寫作的時間呢?
畢:中學生如果僅在周末的一點時間練習寫作,這種效果未必好。我的建議還是要多讀。至于推薦書,我覺得每個老師都有推薦書的能力,同學們要和老師做好溝通,老師的指導永遠是好的。我從我兒子讀小學一年級那天起就告誡他,要跟老師溝通好,要聽老師的話,不要聽爸爸的,即使是文學上的建議。因為老師能站在那個講臺上,一定有他的道理,永遠不會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站在講臺上。所以,老師一定是比你強的,要學會跟老師溝通,在老師的建議下你是會有進步的。
記:如果讓您給中學生們推薦一本書,你會選哪本?
畢:我會推薦一本我在其他場合也推薦過的書——加繆的《局外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