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時刻

|張 懿|

邊緣時刻

|張 懿|

生 辰

一個人的生辰就是一枚定時炸彈，一個冷淡的泄密者，一種背叛的標(biāo)志。

人所宣稱的無規(guī)則自由分布狀態(tài)被線性運行的規(guī)律所拆穿，已逝的歲月如廊柱林立，證詞一一在目：這是一種無法回避的失重。

你縱放煙霧以使事物迷惑，子宮之水卻令一切虛掩的努力落空。所有攀援的路，最終都引向誕生之初?？奁员灸茏飞夏?，而你以環(huán)形方式進(jìn)入時間內(nèi)部。

燈

高緯度的地方，窗外的天光暗得早，下午四點，就需要點燈。

小小的一盞，光芒慢慢升騰起來，那是節(jié)能燈所特有的開啟儀式。

這是一種小巧而莊重的典禮。你等在黑暗里，猶豫著是否應(yīng)當(dāng)把手指放到按鈕上——那是分割黑暗與光明的蹺蹺板，仿佛只要光明的一頭翹起，黑暗的一頭便永遠(yuǎn)墜下。人類的進(jìn)化，已經(jīng)把這亙古而沉重的抉擇，簡化成了一個手勢——你面容靜謐，內(nèi)心卻奔騰著千軍萬馬，你掙扎著，卻完全不知自己在堅持什么。自我懷疑與反問的重錘連綿落下，如擊木魚。終于你軟弱下來，甘愿讓恐懼占了上風(fēng)，扶墻的手卻堅定起來，食指毫不猶豫地輕輕一摁，“啪”，那光芒便由無至有，由弱至強(qiáng)，沿著墻角，墻裙，墻壁主體，再至天花板，次第爬升上來，直至在屋內(nèi)蔓延。

燈光的走勢，和水以及記憶，有著驚人的相似?；鹧娴墓饷肓叶魑?，像洪荒曠野里的小獸潮熱的舌，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固執(zhí)，襲面舔來。而燈光卻是溫吞而曖昧的，它只是一波一波地疊合起來，終至抵達(dá)明亮的界地，隱約還帶著些不能言說的幽怨，宛如薄暮四合時初升的涼意。

若試著在深秋的黃昏，雨絲將斷未斷時刻走將出去，寒意了了，被一兩滴稍大的雨點侵入脖際。驚蟄的你，舉目看見那昏黃路燈下，自絕于世般兀自飄灑下來的雨絲，直直沖你面孔而來，仿佛一把光的錐子扎下，落手卻又失了力量，化為細(xì)碎的針刺，最后只是一種令人驚愕的濕意，那委實是要令人斷腸的。

反視

在夜的中心反觀自己的骨骸，像瘸鳥凝視落羽。

思維是斷續(xù)的熒光，在紀(jì)年的平面上微弱地顫動，獲得蛛絲蟄伏于陰影下的形態(tài)，而意識是籠中的船，在鐵絲蒺藜中模擬走私與偷渡。

四月在上升，四月在下沉，微小物什的馥郁令人震動。囚禁的人徒勞地從身上擦去寒冷，擦去雪和冰凍的記憶；而當(dāng)雨水滴穿一個人的春季，沒有一陣足夠溫煦的風(fēng)擁有復(fù)活的技藝。

一個正午

正午的鎮(zhèn)中心像稀釋了十倍的熱帶叢林。年輕的黑人女子像移動的豹，青春豐滿的肉體閃動著鋼炭的光澤，緊身背心里，她們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性感幾乎要蜂擁而出。她們像風(fēng)暴中的樹梢，彼此致意，卷走路邊等車?yán)先说钠G羨。他腆著肚子，搖搖晃晃地找位子坐下，吞下眼里最后一點不甘的饞涎之光。

白種女人們，則是冷寞的白象。她們更像是放置過久的人工奶油，或是僵硬的蛋白糖，在日頭下散發(fā)著膩白的光澤，像一片片灰白的陰影，陽光經(jīng)由她們而減少直射，落擲在地就成了秋。

公車依序而行，無人擁攘。秩序感讓人心安，卻又有些單調(diào)，人與人保持著讓人心酸的距離，并以種族、階層、偏見等作為距離的填充物。

風(fēng)起時，碎塑料包裝紙沿街相逐，正如漂浮在街道上的人類記憶，總是在即將交匯時折轉(zhuǎn)方向不了了之。

我背靠著墻，站在一家超市前。一個多月前我還在此買過法棍面包，壽司和果汁，如今已閉門大吉，只有卷簾門不知疲倦地顫動著，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愉快聲響，像一支踢踏舞。它那無憂無慮的樣子，像極了從我身邊走過的，那個哼著歌的清潔工。

那個時刻我意識到我的悲哀：更多的人將生命的一瞬向我展開，他們的片段交疊陳列，而我只能束手旁觀。我的片刻，和他們的片刻，就此埋葬時間的深海，不復(fù)有路回來。面向這巨大的人類數(shù)據(jù)庫，我空洞的像一座冰山，孤獨的像最后一只猛犸。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再也無法將這個午后的熱力與荒寂傳達(dá)。橫亙在這洲際洋流與時辰之上的空白，將永遠(yuǎn)是他人無法企及的荒山。我懼怕讀解，更懼怕解碼后的無奈。我知我必將如海底沉船，以鐵銹度年，對于所歷，只字不言。

村莊

小村莊，夜色也細(xì)窄得像一條溪流。只米寬的青石路上，流過嘈切的閑聊聲。

白天忙碌的農(nóng)人歸來飯罷，搬了小凳圍坐在自家門口。院壩是水潑過的，伴著讓人肅然的清潔感。晝熱這種冥頑又霸道的固體物質(zhì)，晚飯時刻，伴著“哧啦”一聲，都化了汽——一只被漁夫收回瓶中的魔鬼。

蒲扇是一根神秘的繩索，在晝的尾上系了活結(jié)，就散出菩提似的覺醒之光。圓融，舒散，讓人解甲歸宅，結(jié)束勞作，遵蹈自然之力。

零丁幾個游人，是虛線勾出的橫切面，在酒吧咖啡紅燈籠古玩店邊，和村民產(chǎn)生了經(jīng)濟(jì)學(xué)的松散連結(jié)。影子漂浮在石上，一只一只，現(xiàn)代城市自愿流放鄉(xiāng)野的游魂。

路燈是桅桿，是燈塔，是廊柱，無謂地承擔(dān)了夜游者的心安，無數(shù)虛謬的寄托。路燈只是懂得釋放的沉默者，光亮即孤獨。

樂聲是有的，每隔幾步路，就是一個間隔年。走調(diào)的女聲七七八八唱著生日快樂。淹沒半條街的卡拉OK。霓虹招牌里的藍(lán)調(diào)爵士。無人聽，顧自撥奏的漁舟唱晚。古箏的清越，夾在粗糙電子樂中，有種美而凜然的異質(zhì)感。

而我，像初生的魚仔，懸浮在這一切當(dāng)中。我是一只冷靜的眼睛，是一種隱形的抽象。我只負(fù)責(zé)白描和想象。

邊緣時刻

最艱難的是邊緣時刻。白晝已經(jīng)瓜熟蒂落，而夜尚未完全成熟?；页壬狞S昏像放久的柑橘，疲憊地干燥和萎縮，日復(fù)一日地榨干你的新鮮與柔軟。你只是松散無味的白絮，倦意勝于飛鳥。

你甚至懶于搭理天色，棄置微光不顧。

再一次站在莽荒曠野里，除了漠然的風(fēng)，再沒有別的分鏡頭。

黃沙是好的，戈壁灘是好的，枯草是好的。它們讓你對人世的信任感完美歸零。

只有虛影來來去去，一個個都像形影相吊的鬼魂，在你的陰郁里穿梭交錯。

對于實體的渴求已經(jīng)超過了你對于自身塑形的執(zhí)著，你滿足于只要能抓住點什么：只要握在手里有形態(tài)、溫度和質(zhì)感，哪怕聲響也可以。為著這一點不可得的實體，你試圖化身為苔，為石，或是樹皮脫落的部分，蟲豸死去的軀體，沙里的一塊土，甚至是草上的光斑。

直到對它們的虛幻，也徹底失去信心。

只言片語，從你的枝干垂落。這是欲望的秋天，你剪凈落葉，等著初雪覆蓋上黑色的心。

蕭瑟里的靜寂，荊棘里的沉默，這是你的收尾。無人知曉的愛，像鴉陣落地一般冷卻。

你匆匆掩藏哭泣，草率的像月夜落單的野狼。你隱晦的像多足的爬蟲，扭轉(zhuǎn)琥珀色的脊背，向土壤深處沉去。

你沉入你的孤獨，像石落于井。

小提琴呵

小提琴真是一種非常忠于自己的小樂器。神經(jīng)質(zhì)，纖細(xì)，尖利，刻薄，敏感，驕傲又脆弱。再輕快的調(diào)子，拿小提琴拉出來，都帶著一絲酸澀，像新鮮的檸檬皮。豎笛就不這樣，輕靈起來就像繚繞在春神跳舞的森林里的風(fēng)，耳朵和指尖都捉不住。小提琴呢，小提琴它是晨曦與薄霧，是歸舟與煙渚，音色再美，也像漏風(fēng)的簾子，一面表演著虛構(gòu)的愉悅，一面又笨拙地泄露宿命般的哀矜。琴聲又稀薄，就算是最渾厚的第四弦，也帶著點虛散的意味，草莖似的疏松，不夠緊實，沒有鐘器那種黑土似的沉實感。

慢調(diào)的曲子尤其要命——細(xì)腰的日本美人，匍匐在神位前哭泣，繁花飄綴的和服后擺大攤著，吸掉了半個太平洋，過剩的悲情，枯寂的庭院也鎮(zhèn)不住?？彀鍎t讓人焦慮，螺絲似的一圈圈絞緊腦里的弦，肢體在音樂空間里無限收縮，迅疾地團(tuán)成一個點，又被急匆匆放逐，倉促的像永遠(yuǎn)趕不及的道別。

我唯一喜歡的部分是越弦跳弓，果敢，意志清絕，音色的截斷感非常誘人，帶著一種無可駁斥無可挽回的堅決和清澈。碎弓則難以忍受，疾馳的猶豫也是猶豫，改變不了它徘徊的本相。

同樣作為弦樂器，大提琴就比小提琴可愛得多。那種可愛就是河馬相較于小揚子鱷的可愛，后者危險多了。也悲哀啊，卻不是站在冰洋上孤島尖的那種悲哀，不孤立破碎也不狹長，而是一種渾厚遼闊的悲哀，像俄羅斯蒼茫無際的凍野，像某個壯闊又苦難的民族，像有世紀(jì)以來，宇宙的空寂，是一種有空間感的惆悵。

小提琴如果有版圖的話，那應(yīng)該是苦竹成陣的南方。夜漏清長，竹筒冷響，空階到明。那種雨水漫患的調(diào)子，風(fēng)濕一般植入人的疆土，用身體就能記得住。

我不能聽小提琴，太憂傷了，會讓我想起生命里最好的一切，如何急不可待地消逝，離我遠(yuǎn)去。想起我如何凝視著你，最后卻垂下了眼睛。想起六月，你如何像最晴朗的孔雀藍(lán)釉，星散在我熄火的窯壁。想起夏季，那不可捉摸的天色，要如何將落日完美地呈示于你。想起陌生的森林，鹿在奔跑，湖水沉吟，鳥陣徘徊，想起山妖把音符織成網(wǎng)捕捉靈魂，而我不能，與你一同，因為敬畏、恐懼和出世的美而顫栗。

到底有誰會喜歡小提琴呢，那么悲哀。和人生太像了。

此前

早晨醒來時你在等我，像火車等待它的乘客。你靜止而寧穆，仿佛已經(jīng)抵達(dá)。不再出發(fā)了，你卸下你的煙霧和喧騰，并任由它懸掛在一幅印象派的畫上。

在此之前，你是悄然晃動的鐘擺，等待整點的“咔塔”聲。你熟悉那聲響，如同熟悉早春時，冰上的第一道裂縫。日子如綢，綿密而細(xì)致，而你總是知道一天的線頭，準(zhǔn)確無誤地夾住它，并從連綿的時間之匹里抽出。你是黎明本身。你不驅(qū)使鳥群，也不逐趕飛霞，只待以耐心，仿佛那是滴入我夢境的清露。

有時我醒來，還佯裝睡著，怕一轉(zhuǎn)身，就被你身體里的耕地與炊煙放逐。就像手足無措地站在你的童年，看柴火的刺嗆味與潮濕一同升起，而你奔跑著，不知有我。

張懿，女，目標(biāo)是成為卡夫卡或狄金森式的地下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