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瀟凌
人人追求長壽,可是若活得太久,又成為一種“拖累”,甚至“罪惡”。 有的老人選擇“利他式”的自殺,看似是對子女的成全與愛,其實更是對集體謀殺的控訴。
引 子
奶奶活了一百零一歲,問起長壽的秘訣,她說:臉皮要厚。還有,把眼淚當糖吃。
一
北京,金融街的早上,要殺過這條人流洶涌的欲望之街,是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
今天,他又贏了!
八點三十分,田原準時出現(xiàn)在公司走廊上,正要進辦公室,他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如一把旋轉的電鉆逼近胸口……果然,父親說:你奶奶走了。
語氣輕描淡寫,比說起家里那只老狗死去還平靜。
他被釘在原地,一股氣流扼住了咽喉。父親說:這樣也好。氣流鼓蕩著耳膜,如穿堂風呼嘯。父親再說:真的挺好,這個年紀了,就像瓜熟了,總是要落的。
他從父親的語氣里聽出一絲按捺不住的如釋重負,又因為按捺不住,而有些煩躁。他感覺到了這些,于是眼睛開始起霧,父親歉意地說:你那么忙,不應該告訴你,你別回來,千萬別啊……
他搶過話頭,壓低聲音賭氣地說:我當然不回去,人活著,我都沒孝順,死了,我哭給誰看!父親終感欣慰地說:那我就放心了,你安心上班,把自己的事弄好就行。他微微昂起頭,逼眼睛的霧氣退去,冷笑著說:我會的。
掛了電話,田原快步奔向老板章魚的辦公室請假。途中,不時與碰面的同事客氣地微笑、點頭、問候,沒人能看出來,他剛剛死了親人。
章魚老板不在,從衛(wèi)生間里傳來疼痛的聲音。
早就應該去醫(yī)院看看了,可章魚覺得還能再等等,等公司搞上市再說吧。他在衛(wèi)生間里也不問是誰,氣勢洶洶喝道:說,啥事?
田原剛開口說了半截就被打斷,章魚理直氣壯地說:我爺爺去世我沒趕上,我媽媽去世我沒趕上,我……當然我自己去世,我是一定能趕上的……
章魚一手提著褲子,另一邊肘彎里夾著文件、報紙和三個手機挪出來,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真有八只腳,每只腳都要緊緊地抓住這個世界。
田原看著這個為事業(yè)已基本不睡、基本不回家、基本沒人味的小個子男人,覺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章魚把東西堆在辦公桌上,繼續(xù)訓導他:人不是已經不在了嘛,你應該超越生死??!除了生死,其他的才都是大事,因為那個生死根本就不歸我們自己說了算。
他真想把桌上那個巨型招財進寶的石貔貅砸在章魚臉上,砸得章魚滿臉桃花開,可是……他只是那個小山村苦掙苦扎爬出來的窮孩子,熬到今天,已窮盡洪荒之力,稍一不慎就會被打回原形,所以他告誡自己忍無可忍時,仍需一忍再忍。這么多年,他不就是靠著這招必殺技百忍成鋼的嘛。
他賠著笑,一笑,再笑,直至三笑。
章魚狠狠扔下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就不再搭理他。
田原憤然沖出章魚辦公室,他在走廊上呼嘯而過,轉個彎,愣了,眼前幾扇緊閉的大門上貼著黑色出租字樣,令他恍惚跌入虛幻之境,明明昨天還在燈火通明地加班,今天就曲終人散了?
也就在腳步頓挫的一瞬,他恢復正常,不一直都是這樣嘛。這大樓里永遠都在變換著形形色色的公司,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派朝生夕死的繁華昌盛。
站在金融街上,整條大街都回蕩著紙鈔唰唰作響的聲音,如秋風卷起滿地的落葉。
一輛出租車無聲地停在身邊,他疲憊地爬上車,閉上眼睛說:去金融街。
司機說:這里就是金融街。
他緩緩睜開眼睛,一時間有點兒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要到哪里去。長時間以來,他每天加班到午夜兩三點鐘,恍惚如游魂般爬上出租車說:去金融街。司機就會說:這里就是金融街。當他回到家睡上三四個小時,再恍惚地爬上出租車說:去望京。司機就會說:這里就是望京……
前座的司機不耐煩地問:你到底去哪里?
他呆呆地坐著,是的,他要去哪里?他到底該去哪里呢?
嗯……去老家!讓章魚見鬼去吧,他要去看奶奶!
二
在奶奶漫長的百年生涯中,經歷了兩次喪夫、一次喪女、三次喪子,以及兩次喪孫。
她自己卻一直賴著不肯死,她活得太長了,把全家人的臉都丟光了。
鄉(xiāng)下,最小的孫子康平二十三歲那年就準備娶媳婦了,可是康平媽說:世道真是變了,這些老家伙是越來越不懂事,他們非要在你高興的時候,給你點兒顏色看看。比如大鵬他奶奶,真不是個東西,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孫子娶媳婦那天死。紅白喜事一起辦,害得全家晦氣了好幾年。再等等吧,那老東西熬不過今年冬天,高半仙給我打了保票的。
鑒于高半仙的威名,大家都放下心來等著?,F(xiàn)存的四個兒子四個媳婦、一個女兒一個女婿,加若干七七八八的孫子孫女們,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著,天寒地凍也不去給奶奶生爐子,糟蹋了柴火,不值當??!
那天,大雪紛飛,康平爸媽圍著爐子烤火,吃著爐子上烘熟的花生米,兩人吃得滿嘴噴香,你給我剝幾顆,我給你剝幾顆,夫妻感情香噴噴甜絲絲的。
康平爸說:你幾天沒去給她送飯了?下個月就輪到二哥管了??灯綃屖掷锏幕ㄉ琢⒖套兂珊魢[的子彈射到他臉上,訓斥道:她還能熬到下個月?我大前天去,她喘得像只破風箱。去(踢他—腳)!你看看去。
康平爸耷拉著臉站起來:你去吧,老母豬要下崽了,我得盯著點兒。
于是三媳婦康平媽風風火火地就去了,途中,看見雪地里躺著幾只凍死的麻雀,心里一喜,覺得是個好兆頭。
等她扒開土炕上層層疊疊的破棉絮,看見老東西嶙峋得像一只小貓,眼睛賊亮地說:我餓,兩天沒吃了。
康平媽一甩手,帶著一肚子氣回了家,看見丈夫揚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罵道:你媽到底想干啥?她禍害人啥時候是個頭?。?
在這事上,康平爸自覺理虧,他臉上火辣辣的,卻也不便吭聲。自己的媽活了那么久,真是不像話,你看人家丈母娘多懂事兒,剛剛七十就走了,一點兒不給兒女添麻煩。
三兒子一肚子委屈,端了碗隔天的剩面條來到老娘家。他把糊成一坨的冷飯倒向一只豁邊的空碗,因為怕兩個碗碰到一起,他的手舉得高高的,那團冷飯就掉到了炕上。他惱火地把飯坨抓進空碗,塞給老娘。
老太太吃得狼吞虎咽,粘得滿臉都是。兒子看著心煩,訓斥道:還貪吃,你都不想想,就你這么一個人,驚動多少人不得安寧!
老太太真的不懂事,吃著人家的還頂嘴:我能養(yǎng)活八個孩子,八個孩子還養(yǎng)活不了一個媽呀!
康平爸掉頭就走,在路上,順勢把雪地里凍死的麻雀使勁兒踢到溝里去,不爭氣的東西!
麻雀們沒熬過這個冬天,老太太熬過來了。
她不但熬過了冬天,春暖花開時,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她還像蝸牛一樣從屋里向外爬,到中午時分,她在泥地上留下一道白印子,終于爬到了屋外。
她靠在門前的大槐樹上曬太陽,看見路過的鄉(xiāng)親就跟人打招呼,叫的都是自己兒孫的名字,拖著長腔:那個平安啊、富貴啊、金枝啊、玉葉啊、小原啊、小麗啊……
鄉(xiāng)親們都笑得不行,明明就走過一個人,咋就叫出一連串的名字呢?
兒女們也羞得不行了,趕緊把她弄回屋去,訓斥道:嫌丟人丟得不夠啊?你還有臉跑到大街上。
康平媽氣哼哼跑去找高半仙理論。高半仙說:都怪她八字太硬,不過你放心,她肯定熬不過明年。
于是大家咬牙熬啊熬啊,康平和女朋友也熬啊熬啊,一直又熬了三年,女朋友熬不住,跟康平掰了,而老太太還是兩眼賊亮地要吃要喝。
這下高半仙生氣了,后果很嚴重。他下了狠手,畫了一道法力無邊的靈符,買通黑白無常大人,召集陰陽各路高手開會商量了半天,聯(lián)手在靈符上施加了最高等級的咒語,這才一把火燒成了灰,讓康平媽跪著吃下了。
康平媽恢復了對生活的熱愛,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央求人給兒子做媒。
可喜可賀,終于有—個姑娘愿意談著試試了,邊試邊等。
誰知康平把姑娘試用了兩年,老太太還是很頑皮,春暖花開時,她就匍匐在地,拖著輕如鴻毛的身子爬到門口去曬太陽。
于是高半仙的名聲在十里八莊壞得像堆老鼠屎,以奶奶為首的老黃家的名聲壞得就像被老鼠屎糟蹋的那鍋爛粥。
就這樣,康平從二十三歲熬到了三十一歲,那些姑娘們穿堂風—樣前門進后門出,很快就刮沒影了,而這些妖風都沒有把老太太刮走。
康平媽憔悴得不行了,心口經常針扎似的痛。
村里有個好心人私下找高人又給老太太算了一卦,她心情沉重,告訴康平媽說,老太太最少還有五年的壽限。
康平媽心都碎了,打著滾兒在地上號啕:老天爺,你不長眼啊!她還能撐,我不撐了,我真不撐了……
村里人都跑來看熱鬧,善良的人們眼圈都紅了,說:老太太心真狠?。∫稽c兒不為兒女打算,你說她都有本事出來曬太陽,她就不能拴個繩把自己掛在那老槐樹上?
三
北方,五月,奶奶門前的小山上,草木蔥蘢繁茂,白頭翁、苦菜花、青蒿子、蒲公英攢著勁兒地生長。
而奶奶,她也正攢著勁兒地趕路吧,那么深的黑暗,那么重的冰冷,她一個人,會不會害怕?
田原舍棄山路,順山坡攀越而上。曾經的那些小樹已長成參天的姿態(tài),石頭縫里大簇的映山紅正開得招搖,粉色妖嬈的花朵,像些輕薄的女子,夜色里一定會幻化成人形出來魅惑眾生吧。
那些躲在雜草叢中的柴胡草、車前子、桔梗,不問世事,但求自己歲月靜好。遠志永遠如君子般風姿清雅,就算置身庸碌的稗草之叢,也難掩骨子里的冷傲。最能死纏爛打的就是菟絲子了,無心扎根,也不生葉,花亦丑怪,所有的心思只用來癡纏。奶奶最討厭的就是它了,叫它無娘草,有時又叫它豆閻王,說它是被拋棄的怨女子投生來復仇的。
而菟絲女真的不磊落,她最喜歡潛伏在豆田里,不動聲色地慢慢靠近大豆棵子,將陰謀的觸角輕輕搭上,曼妙地讓豆棵以為是—陣微風的撫摸,或者一只蝴蝶的翩躚。
豆棵在夢中微笑,都不曾睜開眼睛,菟絲女的藤須卻突然拉長收緊,如繩索纏裹起來,轉眼間就控制了局勢。豆棵尚未緩過神來,已被這癡女子鎖緊,他越是掙扎,菟絲子愈是瘋狂,她窮盡全力甩出千萬條藤須,扭成繩,編成網,把她的冤親密密麻麻地罩住。
她擋住了他的陽光,隔絕了他的求救,她伸出利牙扎進他的身體,吸血鬼般吸取他的養(yǎng)分。愛他,就是讓他痛;愛他,就是榨干他。
田原想起小時候,奶奶只要去豆田,總要帶一把鐮刀,看見這怨女子又纏住了豆棵,就毫不留情地揮刀斬除??墒沁^不了幾天,她又鋪天蓋地卷土重來,瘋狂到令人心怯。
田原曾無數(shù)次看見她們決絕的身影,不依不饒地纏住豆棵、甘菊、蓖麻、碰碰香、帶刺的薔薇,就連那些粗壯的大樹,一旦被她們纏上,也是生不如死。
突然,田原眼前一亮,他看到了那一大叢雞樹條莢迷。
歲月過了這么久,它還在。年年生發(fā)成繁茂的灌木叢,又年年被人斬斷,拿去當柴燒,只留下些殘枝斷根。它也不記恨,來年又不動聲色地長出來,鋪天蓋地,郁郁蔥蔥,滿枝頭綻放著碩大的白色花朵。就好像從不曾被摧殘過,從不曾被毀滅過。
它就是這樣吧,似乎并沒有熱愛生活,也沒有厭惡生活,它只是自然地生,又自然地滅罷了。
奶奶叫雞樹條莢迷是佛頭花,她說,要是人也能這樣就好了,斬斷了還能長出來,長出來,又被斬斷,生生滅滅,永不止息。
田原繞著這叢佛頭花轉著圈子,就像小時候,他挎著籃子,仰頭看著那些美麗的花朵,等奶奶一朵朵摘下來,丟進籃子里去。
奶奶喜歡放滿一大盆熱水,把田原放進去,把這些神奇的花朵也放進去,他的小手攪動得水花四濺,花朵便在水面上打著旋旋,蒸騰的霧氣中,暗香浮動。他用這些花朵泡過澡,整年身上都不起疹子,也不會鼓膿包,連蚊子也不來招惹他。
奶奶也會順手揪下一些葉子,那是雞群的美食,每次那只高傲的小公雞看見這些莢迷葉子都會原形畢露,瘋狂爭搶,并因此和心儀的小母雞鬧別扭。
田原覺得奶奶是故意挑撥關系的,奶奶不承認,她說吃了莢迷葉子的母雞下蛋又大又香,否則你哪能長得這么高!
眼前的莢迷樹,開花尚早,濃密的枝頭鼓出一團團小花苞,它就這樣不慌不忙地任性著,不久必將開出滿樹繁花。
田原摘下幾個花蕾含在嘴里,他在花叢的陰涼處坐下來,順手拔一簇開滿紫色碎花的串串香,在手里搓搓,頓時,整個人都彌漫在銷魂的藥香里。
他瞇眼看著五十米外的地方,這樣的距離剛剛好,他能看到所有人,但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那間小屋還在,小屋里,奶奶也還在。這一次,她終于應所有人的要求,懂事了。
于是兒女們都欣慰地來了,大家一起動手,揮舞著鐮刀清理院里半人高的雜草。草叢里躥出一只黃鼠狼、一只野貓,游出了兩條青蛇,嚇得幾個女人一陣嘰哇亂叫……
一群麻雀聚在老槐樹上議論紛紛:這可真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啊!
田原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知道那些人都是他的親人,可是他不想見;他知道那小屋就是奶奶的家,可是他不想去。他就想一個人待著,遠遠地看著……
那間小屋是年輕時的奶奶和爺爺一起蓋的,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那時,他們一定很相愛,他們的愛情就像太陽地里的蓮花白越包越緊。而那時,他們也一定很年輕,很有力氣,他們有力氣種糧食,有力氣蓋房子,更有力氣一口氣生下五個孩子。這些孩子嘰嘰喳喳小雞崽一樣圍繞在他們身邊,迅速被喂養(yǎng)成肥碩健美的雞公雞母。
奶奶五十歲時,飽滿得還像玉米稈上的一穗大苞谷,而爺爺就像苞谷穗上的紅須須,漸漸干癟。在夜里,兒媳們還能聽到公公和婆婆身體撞擊,爭分奪秒。
奶奶在五十歲時,又懷上了田原的爸爸,但是爺爺突然就喘得不行了,他掙扎著揪住奶奶,剪下了她垂到圓屁股上的那條長長的大辮子。
爺爺一手攥著剪刀,一手攥著奶奶的大辮子,咽了氣。
奶奶挺著大肚子邊哭邊大口啃著窩窩頭,前來幫忙處理后事的村人看見墻角一對交媾的綠螳螂,雌的騎在雄的身上,一口一口啃咬著雄螳螂的身體。雄螳螂不逃跑,亦不反抗,直至大半個身子被吃掉。村人們看著看著,就看出來了,那雄螳螂長得可真像屋里剛死的這個男人呀!
田原爸爸出生的時候,奶奶的身份是個寡婦。大年初一這天,家里無米下鍋,她就挺著大肚子騎著毛驢去鎮(zhèn)上賣柴火。
六十多年前的那個大年初二,那場雪下得真大,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大過年的,那毛驢馱著柴火,還馱著一個有孕在身的寡婦,心里很委屈,它把身子扭來扭去地鬧情緒。寡婦被甩下來兩次,她都揪著驢耳朵又爬了上去。
本來田原的爸爸在肚子里待得好好的,也沒想非要趕著大年初一來報到,可那頭毛驢真把他惹火了,他就急吼吼地沖出來找毛驢算賬了。
當時奶奶是想再堅持一會兒的,至少堅持到鎮(zhèn)上賣了柴火再說,可這個犟種不干,驢也不干,當時他倆不謀而合就把寡婦放倒在雪地上。
寡婦氣急敗壞地捂著肚子想逼他回去,驢躺在旁邊斜著眼睛看笑話。
寡婦用盡所有氣力,也沒能扭轉局勢,她瞅瞅天地,白??諘?,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世界安靜得像聾子的耳朵。寡婦知道她犟不過了,就一手揪住驢耳朵,一手把身下的棉襖抻平了,她閉上眼睛,躺安穩(wěn)了……
后來,有一只兔子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它被眼前的陣勢嚇壞了——雪白雪白的雪地,鮮紅鮮紅的血,鮮血把雪地融掉了一大片,雪地上躺著一個死去的女人、一頭驢,驢身邊是一個渾身冒著熱氣的孩子。
那孩子就是田原的爸爸,當時田原爸爸還嬌嫩得很,滿身是血,像只剝了皮的肉老鼠。
更加驚慌失措的是那個追趕兔子的獵人,他扛著一桿土槍跑過來,看見那頭驢正伸著毛糙糙的舌頭舔孩子,好像那是它剛生出來的。
獵人腿一軟,撲哧就拱到深深的雪窩里去了。稍后,那獵人從雪窩里爬出來,哆哆嗦嗦地拿槍指著驢說:你……你個驢下的,你……你別過來??!
這是田原父親和繼父的第一次會面,從此繼父就—口咬定他是“驢下的”。
不是驢下的,怎么會有驢脾氣呢?鑒于這樣的事實,大家都認可了他繼父的說法。
當然,還是先說六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吧,寡婦還在雪地上躺著呢。
這個寡婦在雪地上躺了有幾輩子那么長,天地墨黑墨黑,地幕掀開一角,她向著無邊的黑暗深處墜落,整個世界就要跟她沒關系了……
那個獵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有一只不懷好意的兔子領著他不停地轉山坡,轉了一座又一座,后來就一頭撞到了寡婦面前。
寡婦撲閃著如水的大眼睛看著獵人,默默無語。獵人的心被撲閃得亂七八糟,他就把雪地里這一攤亂七八糟的人啊驢呀的拾掇拾掇弄回了家。
獵人把兩只野兔剝了皮按到鍋里煮了,寡婦躺在熱烘烘的土炕上,捧著大碗嚼肉喝湯,吃得口水滴答。
那時獵人還是個小伙子,沒碰過女人,雖說眼前是個寡婦,可人家也是個異性呢!
羞澀像滿屋香噴噴的蒸汽熏得小伙子頭暈目眩,他越暈,寡婦越鎮(zhèn)定。她捧著大肉碗,一雙眼睛從碗沿上含情脈脈地看著這毛頭小伙兒。就這樣,沒幾個回合,寡婦就把自己搞成了別人的老婆,順便給孩子們也搞到了一個父親。
至于那個獵人小伙子,他同時晉升為一個寡婦的丈夫和五個孩子的父親。對他來說,人生的大喜大悲都來得太快了些。
后來,小伙子一直想搞明白她到底多大年紀,每次那寡婦都說自己是桃花盛開時出生的,聽著很靠譜,可到底是哪一年的桃花盛開時呢?寡婦很認真地說:那誰知道,反正是桃花開時生的唄。
獵人到死也沒搞清楚,雖然他和奶奶又緊密合作一起生了三個孩子。
獵人和奶奶在小屋里又生活了二十多年,毫無預兆的,在一次去山上打獵時,他擦槍走火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于是,跟大家不辭而別。
村人來報信時,奶奶正在煮一大鍋玉米糊糊,幾個小孫子嗷嗷待哺地圍在鍋沿上,她手里攥著一把長柄鐵勺子,從熱氣騰騰的大鐵鍋上抬起臉,說:我又死男人了?
村里人都來幫忙處理后事。那天,奶奶手里拽著孫子邊哭邊嚼了饅頭喂孩子,順便自己也咬兩口咽下去。
幫忙的村人四處查看,都沒看見螳螂的影子,等他們回去后,異口同聲說,墻角有兩只螳螂,母螳螂一口一口把公螳螂吃干凈了,他們都聽見了公螳螂的哭泣聲。
那年田原兩歲了,他攥著奶奶的手看著眾人把爺爺抬出屋去,攥得一手心的涼汗。
在此后的十多年,他都是跟著奶奶生活,因為父親——那個“驢下的”混到縣城上班了。“驢下的”脾氣大,不便養(yǎng)孩子,所以姐姐和田原都曾寄養(yǎng)在奶奶家。
當然,奶奶那些脾氣不大的孩子,也喜歡把自己的孩子寄養(yǎng)在這里。密集的時候會散養(yǎng)著三四個孫子,稀疏時,就零星的一兩個。孫子和重孫子一起寄養(yǎng)的個別情況也時有發(fā)生,基本上養(yǎng)到十歲左右懂人味了,就送回父母身邊去。
田原就曾和大伯家的孫子一起住在奶奶家,按輩分那孫子要叫田原叔叔,可是他仗著比田原大兩歲,總喊他弟弟,故意大聲嚷嚷著,鄙視地笑,咧著沒有門牙的大嘴。
為這些,田原總是賭氣跑到門前這座小山上藏著,然后看奶奶握著燒火棍從屋里跑出來,踮著小腳一路驚飛雞群和鴨群,把那小子打得哇哇亂叫。然后奶奶就扯著嗓子沖山上喊:你個小兔崽子,還不回來,山上有狼把你叼狼窩去!
田原藏在掛滿漿果的灌木叢里,他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去了,他要等著天色暗下來,等著那些狼啊豹啊、專門吃小孩子的妖婆子來把他抓走,他要讓奶奶吃不了兜著走,讓父親跟奶奶大吵大鬧……
后來暮色重了,麻雀不吵了,門前小河的水嘩啦啦響得讓人心煩,小屋上空的炊煙裊裊地飄蕩著,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蒸紅薯的甜香。
他咽著唾沫,撒腿向山下跑去,飛快蹚過小河,一頭沖進奶奶家。正在灶間燒火煮飯的奶奶順手在他屁股上拍一下,笑罵道:你個小心眼子!
等熱氣騰騰的紅薯端上桌,幾個孩子一人一個搶到手里,也顧不上剝皮,張嘴就啃,燙得齜牙咧嘴咝咝地吐著氣。
奶奶把松木棒子填進炕洞,火苗呼呼燒起來,火星畢畢剝剝地迸濺著,孩子們吃飽了,就雙腳朝外并排躺在熱烘烘的土炕上,強撐著蒙眬的睡眼,等著奶奶來點數(shù)。奶奶總是先蹲在雞窩邊扒拉著數(shù)歸窩的雞鴨,一、二、三、四、五……數(shù)完了,嘀咕著:黃鼠狼沒叼走,一個都不少。然后她再挪到炕前,按住一對對小腳丫,開始點數(shù):一、二、三、四、五……數(shù)完了,滿意地嘀咕著:狼沒叼走,一個都不少!
有時孩子們故意縮起一只腳,或者把一大一小兩只腳偽裝成一對,看奶奶扒拉著手指半天都數(shù)不清楚,他們笑得滾成一團,胡亂嚷著:康平被狼叼走啦!田原被狼叼走啦……
……嗯,從此,再也沒人喊他了,就算他天天在狼窩里,也沒人喊了。
田原機械地嚼著草莖,舌尖麻麻的,突然他在小屋門前看見了一個身影,是……那個仙人!
幾年沒見,她的頭發(fā)全白了,背也駝了,就是這個仙人,一口咬定說奶奶是個罪人!
四
仙人是奶奶的另一個兒媳婦,當姑娘的時候就瘦,必須拴上繩子才能當風箏放,否則一陣風就刮沒了影兒。
仙人嫁過來的當天,扎著兩條麻花辮子,穿著的確良紅花褂子,她站在門口不肯進院,等著奶奶往箱子里放壓箱錢。
奶奶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生了八個孩子,死了兩個丈夫,娶了好幾個兒媳婦,還沒誰把她拿住呢,所以奶奶一扭身踮起小腳,就進屋去了。
仙人笑瞇瞇地站在街門口,她不急,日子還長,慢慢來唄。她掏出喜糖分給那些熊孩子,也塞一塊嘴里含著,嗯,薄荷味的喜糖,甜絲絲涼颼颼的,就像今天這好日子。
雙方僵持到晌午,戰(zhàn)局仍處于膠著狀態(tài)。新媳婦不進門,家里的賓客都不能開席,饑腸轆轆的眾人奓了毛,有罵娘的,有吹胡子瞪眼的,更有想伺機掀桌子挑點事兒的。
圈里的豬、院里的雞鴨、墻角的貓狗、老槐樹上的麻雀,都在七嘴八舌地竊竊私語。它們看著奶奶踮著小腳出來勸了三次,仙人都不肯讓步,小伙伴們都驚呆了,以仰慕的眼神望著仙人。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門口看熱鬧,以婆媳為代表的兩股惡勢力都在嚴密關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派出來了,他拄著拐杖威嚴地來到仙人面前,站定,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仙人臉上厚重的紫羅蘭香粉突然發(fā)動了秘密攻擊,直撲而來,使他連打幾個響亮的噴嚏,閃了老腰,倉皇敗下陣去。
于是,奶奶眼含熱淚面帶笑容,把從親戚手里借來的三百塊錢放進仙人的箱子,仙人就昂首走進屋子。她打贏了婆媳斗爭的第一槍,從此,在村里掀起轟轟烈烈的反婆婆反丈夫的婦女革命運動。
仙人之所以享有仙的美名,不只因為瘦,還因為她把全國各地的名山大川都走遍了,見佛就跪拜,見廟就燒香,跟各界神仙混得很熟,所以她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火不能燒,水不能溺,豺狼虎豹蟲蝎不能傷之。
五十歲之前,仙人基本不住家,天南海北地尋求真理,回家就抓緊時間生孩子,在生產間隙,集中時間對婆婆展開圍剿。
仙人如同那些青春年少的小母雞,總是火急火燎地生了蛋,顧不得抱窩,就拍拍翅膀又要去追風。丈夫曾鼓起勇氣試圖阻止,仙人一個“五指扇”就讓他的臉蛋光榮綻放。
仙人的丈夫撲到母親懷里痛哭,當媽的便拉著兒子到了仙人面前,邊罵兒子 貨該打,邊偷偷掐他的大腿,寄希望兒子能瞬間雄起,對著仙人報仇雪恨??墒撬褍鹤拥拇笸榷计狭?,這個 人卻哭得更大聲了。
仙人一聲冷笑,再次呼嘯而去。她真是受夠了這些俗人,她也受夠了這些俗人的世界。
仙人的女兒是個好孩子,無師自通地擁有了好孩子的一切優(yōu)良品質:勤勞、懂事、聽話,見人低頭一笑。從七歲開始,她洗衣做飯、縫縫補補,安頓父親和弟弟的生活,把仙人該干的事都默默地干了。
在村人眼里,她是最有可能扭轉老黃家名聲的好女兒。
就是這個好女兒,十八歲時突然露出真面目,把仙人綁在房梁上,用破布堵住了嘴,當著仙人的面,點火燒了她去樂山大佛的火車票,然后拿上家里所有的存折,一走了之。
從此,好女兒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村里,而村里卻始終流傳著她的神話。
話說仙人在房梁上吊著,忽然就單純得像個嬰兒,哭一會兒,睡一會兒,睡醒了,再哭一會兒,直到婆婆——也就是田原奶奶偶然路過,才把她從房梁上放下來。
因為繩子綁得太緊,吊得時間太長,仙人的一只腳壞死了。從此,但凡走路,就在地上拖著。
仙人再也不去四處追風了,她收集了各種佛像,木頭的、鐵的、鋼的、泥巴的,矗立在家里,所有的墻壁也都貼上了佛像,金光閃耀。
她沒白沒夜跪在地上燒香磕頭,與神仙交流溝通提升自己,整棟房子里人影攢動、人聲鼎沸,擁擠得連插腳的縫兒都沒有。老公和兒子要蜷起身子,才能擠出門去。
不久,仙人的兒子突然得了重病,去世了。
仙人以她走南闖北的見識斷定奶奶是個罪人,她揚言:就是那個罪人,活了那么久,把孫子的命搶來活了,把女兒的命也搶來活了。你們老黃家人都等著吧,她會把你們的命,一個一個都搶去活!
一時間,整個黃氏家族人心惶惶。
奶奶也內心惶惶,慚愧得不行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跟老天爺訴苦,說: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你到底啥時候能帶我走?。?/p>
估計老天爺?shù)拇笫乱绿嗔?,一直都沒顧上給奶奶個準信兒。沒辦法,她就觍著老臉去幫村里的幾個兒子干活,甲家干幾天,乙家干幾天,丙家再干幾天,力爭平等,人人有份。
有一次,大半夜了,雞鴨鵝們早都睡了,奶奶還在和兒子用鍘刀鍘玉米秸子。兒子按鍘刀,她續(xù)玉米秸,她真是太不省心了,拖泥帶水的,兒子一鍘刀下去,就把她左手的兩個手指鍘掉了。
過了些日子,另一個兒子開著手扶拖拉機去耕地,奶奶幫忙播種。那拖拉機干了一天活兒,熬得油干機乏,它突然就火了,一個高兒蹦起來,向坡底下躥去。
兒子慌忙阻止,奶奶撲上前幫忙,那拖拉機猛然沖向奶奶,把她拱倒,壓在地上。
后來,眾人把奶奶從拖拉機底下拖了出來,這次,她又失去了右手的三個手指。
從此,奶奶總共只有五個手指了。這并不耽誤她干活,蒸饅頭、搟面條、包餃子,給孫子們繡鞋墊。鴛鴦戲水的圖案繡上喜字,喜鵲登梅的圖案繡上福字。兒媳們在背后嘀嘀咕咕:那個罪人,臉皮真厚,還賴著不死!
再后來,奶奶就干不動活兒了,窩在小屋的炕頭上,由大家輪流照顧。想起來,就去給她扔點兒吃的,想不起來,就算了。
曾經每逢過年時,田原都會去看奶奶,每次她都用僅存的五個手指攥住他的手腕,摸了又摸,掐了又掐,嘀咕著:原??!你在那大北京,是不是吃不飽啊,咋就這么瘦呢?每次他都得使勁兒忍住心酸,心里說:不是我吃不飽,奶奶,是……是你太餓了!
五
山坡上,空氣中彌漫著丁香的芬芳,混雜著泥土的甜腥,有蜜蜂在忙著采蜜,邊干活邊嗡嗡地向田原發(fā)著牢騷,抱怨自己天生的勞碌命。
太陽暖洋洋地曬著,田原有些恍惚的睡意,他看著小屋前進進出出的人,看著他的那些親人,人人胳膊上套一個黑袖箍,上面用白線潦草地繡著一個“孝”字。他們理直氣壯地戴上這“孝”字,向世界宣布自己是個問心無愧的好人。
田原摸摸自己的胳膊,那里是空的。
曾經奶奶掐著田原的手腕說:原兒啊,奶奶活得不如一條狗啊!
田原跟父親——那個“驢下的”發(fā)了火,他說,不用你們養(yǎng),我來養(yǎng)奶奶,一分錢都不用你們出。父親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好,你把她搬到北京去,你供在家里,你趕走你丈母娘,你老婆辭職天天伺候她,端水端飯,擦屎擦尿,你想好了,搬出去就不要再搬回來。田原把手里的酒盅砸在地上,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把酒盅砸在父親面前,從家里沖了出去。
母親哭著追在后面,他撒腿就跑,母親腳下一滑,驚叫著跌倒在雪地里。他停住了腳,母親連滾帶爬地撲到他面前,死死地把他抱住。他的眼淚啪嗒啪嗒掉進母親的頭發(fā)里,母親拖著他向回走,他臉上的淚水積聚在腮邊,迅速變冷,結成了冰碴子。
那天晚上,田原和父親都喝得酩酊大醉,父親把胸口捶得嘭嘭響,雙眼通紅地說:為了你,我把她接來,我接來!
于是在此后的一年時間里,奶奶住在田原的父親家。父親每天早晨起來給奶奶蒸雞蛋羹,隔三岔五炸魚、煮大蝦。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和田原媽攙著老太太下樓曬太陽。
這樣的好日子過了兩個月,奶奶就開始念叨說:你別天天給我吃雞蛋啊,那老七家的兒媳婦要生了,我省給她。
第一次說,父親忍著沒吭聲;第二次說,父親還是沒吭聲;第三次又說,父親畢竟是“驢下的”,他一下就火了,一把奪過碗,惡聲惡氣地說:你不吃拉倒,我跟他們不來往,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親轉身就把蒸雞蛋倒進了垃圾桶。奶奶還不服氣,大聲說:十個指頭,我咬咬哪個都疼?。?/p>
“驢下的”很生氣,他是個講道理的人,他一直都很孝順,曾經老太太在村里但凡受了委屈,就會說:你等著,等我們家老五回來。所以田原父親一回去,必定要整頓秩序,起先也好好說,說了沒用,他就直接動手。到后來,“驢下的”和另外幾個兄弟姐妹都不怎么來往了。
奶奶還說:那大蝦我吃了當個啥,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揚名,你送給金枝,她日子過得緊巴?!绑H下的”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要不是他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脾氣變好了,估計隨時都會噴一口老血,含恨而去。
“驢下的”很著急,他總想讓奶奶明白:有你吃有你喝的,就行了,別管閑事。奶奶也總想讓他明白:你有吃有喝也不能堵住我的嘴,我得說話呀!
就這樣過了一年,那個“驢下的”苦口婆心地和奶奶講道理,厚嘴唇磨成了薄嘴唇,瞇瞇眼變成了大瞪眼,奶奶還是動不動要發(fā)出自己獨特的聲音。雙方都很不愉快。其間,“驢下的”和老婆被氣病了好幾次,眾人在背后竊竊私語:看啊,那個罪人,又要搶命了!
就這樣,經過努力爭取,奶奶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田原也不是沒想過把奶奶搬到自己家,每次在電視里看見那些百歲老人穿著大紅的織錦襖,被兒孫們圍著拍生日照,他就在想:奶奶也應該這樣??!這樣很難嗎?
田原為了這樣的想法,沖動過。那次回奶奶家,他趁母親不注意,端起奶奶換下的衣服去河里清洗。愈走腳步愈沉重,愈走心里愈為難,甚至不知道這事該如何了斷了,那堆腌臜的衣物無法無天地散發(fā)著人類無法承受的味道,他忍不住干嘔起來。
可是,自己的女兒出生時不就是這樣無法無天的嗎?而且那小崽子還氣焰囂張地日夜號哭不止,令全家人不得安寧。他并不沉重,也不為難,他歡快地給女兒換尿布,哼著小調,恨不得在那臭烘烘的小屁股上咬兩口。
他感覺到自己的分別心如此嚴重,且不受理智控制,那是一種本能的厭惡和喜歡,他為此而羞愧。
他真心想把奶奶接來孝敬著,可是,老婆一阻止,他就放棄了這個打算,似乎他早就等著老婆來阻止了,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正當理由。
或者把奶奶送到養(yǎng)老院也是可以的吧,他在北京的金融街上班?。∫荒炅呷f的費用還是能夠承受的,問題是他一直在還貸款。小房子的貸款還完了,趕緊換個大房子,接著還貸款;大房子的貸款還完了,又趕緊在郊區(qū)買個別墅,繼續(xù)還貸款。似乎生活中沒有了貸款,這生活就沒盼頭了似的。
還有,他的車子也從奧拓變成了奧迪。女兒從高級幼兒園升了高級小學,眼見還要升更高級的中學,以及未來去美國留學,多余的錢并不是海綿里的水,擠了再擠,也是沒有的。
曾經村里人都知道他田原在北京,在光芒萬丈的首都,在那條充滿神話的大街上工作,那錢肯定就像秋天的落葉,隨便在街角旮旯一掃一麻袋。家里親戚爭相來借錢,生怕借晚了,就吃了大虧。
顧及面子,起先田原是大借,然后是小借,到最后就一毛不拔了。當然,他在老家的名聲也從原來的“光宗耀祖有出息”,變成后來的“窮鬼, [求]毛不是”!
所以,就算想了那么多,奶奶還是哪兒都沒去,一直就待在那個小屋。她半夜醒了,盼天亮;天亮了,又盼天黑。其實天亮和天黑沒有區(qū)別,日子安靜得長了毛!
屋里的老鼠熬不下去,全都搬走了,它們的日子太苦了,很久都找不到吃的,小老鼠們紛紛得了營養(yǎng)不良癥。
村里幾個兒媳婦也熬不下去了,把奶奶屋里的瓶瓶罐罐都搬空了,恨不得把墻皮刮兩層搬回家去。那天她們盯上了奶奶耳朵上那副金耳環(huán),撲上來搶,把奶奶的耳朵都扯破了,流了血。奶奶誓死抵抗說:誰給我的,我還給誰!
幾個人正搶得起勁,田原媽進門,就聽見奶奶扯著嗓子叫:這是原兒買的,我死了,就還給他!
田原媽拉下臉,幾個兒媳婦訕訕地出門,還不忘酸溜溜地說:城里媳婦回來了,你又有好日子過啦!仙人憤然:都怪她,每回眼看著那罪人不行了,不行了,她一回來,熱菜熱飯地伺候著,罪人就又還魂了。
田原媽心軟,性子弱,喜歡聽人說好話,每逢輪到她來伺候,天空的烏云就飄走了。奶奶喜歡吃甜的,田原媽就去小商店買白糖,說:給婆婆買的。奶奶喜歡吃肉,田原媽就去燒肉鋪子稱鹵肉,說:給婆婆稱的。逢到街頭人多的時候,就端著臟衣服去洗,說:給婆婆洗的。
于是周圍十里八村的人都夸田原媽是個孝順媳婦,奶奶也夸。奶奶對田原媽說:老天爺長著眼呢,你對我好,他就讓你的孩子有出息,孝順你,你就有福氣。你看仙人那些窮鬼,一點兒福氣沒有。
田原媽愿意相信這些,她相信自己有福氣,相信自己的孩子有出息。為了這些,她甚至和奶奶睡在一個土炕上,當然小屋里也只有這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
可是有一天,睡到半夜,田原媽被吵醒了,她聽見老太太在跟人吵架,她裹在藍幽幽的暗影里,銀發(fā)似鋼針般挓挲著,呈現(xiàn)凌空之勢,似乎隨時會飛起來把她卷走。她揮舞著雙手驅趕著什么東西,兇惡地罵著:滾!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你們快滾……
田原媽似被無數(shù)道繩索捆緊了,動也不能動,老太太撲上來抱住她,驚呼道:你爹回來了,你姐回來了!還有你侄子,他們都回來了……田原媽抖得像一片雨中的樹葉。
從那以后,田原媽做飯經常找不到菜刀。原來,奶奶把菜刀藏進了被窩里,她把搟面杖、燒火棍、磨花的鏡子,還有那把曾經剪掉她大辮子的剪刀都捂在被窩里,死死地按著,不讓拿出來。她說死去的兩個丈夫和兒子、女兒、孫子都回來了,一起給她唱大戲,她向他們吐唾沫,咒罵他們,趕他們走。他們笑著從這兒挪開,又在那兒敲鑼打鼓地唱起來……
田原媽嚇壞了,經常哭哭啼啼地給兒子打電話,說她晚上再也沒躺下睡過覺,她整夜蜷在灶間的小板凳上搖搖晃晃地打著瞌睡,但凡聽見老太太在炕上又揮刀舞棍地打起來,她就像一道閃電躥出門去。
她沒裝,是真的害怕。兒子們害怕,媳婦們害怕,孫子們害怕,村里的人都害怕。奶奶也很怕,可是沒有一個人來幫她,寬慰她,連蒼蠅蚊子蟑螂都躲得遠遠的,留下她獨自沒白沒夜顫顫巍巍地舞弄那些棍棒和菜刀。
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開心得不得了,笑著把老太太耍菜刀的故事四處流傳。
已經三十三歲還沒娶媳婦的康平,在一個風輕云淡的日子突然離家出走。也許是想說的話太多,所以最后,他一句話都沒留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奶奶好多天都沒看見人了。那天深夜里,爺爺又將那把生銹的老剪刀攥在手里,刺中了奶奶的胸口。扎得很深,卻也不再有血流出來,她的皮肉已干枯如柴。
她從屋里向外爬,像一只碎了殼的老蝸牛,中途還趴在灶間和院門口的石板上瞇了兩覺。等到公雞打鳴的時候,她終于爬到了門前的大槐樹下。
奶奶靠在樹上,太陽暖暖地照著她,她不再念叨任何人的名字,也不再等任何人。
后來,村里有個傻子笑嘻嘻地過來了。傻子很親切,奶奶和傻子玩了一會兒,她讓傻子把一條麻繩搭在老槐樹上,下面綰了一個結。
作為獎勵,奶奶把那塊留給田原的花生糖送給了傻子。那糖在兜里躺得太久,已化得不成形了。
傻子高興壞了,聽話地把奶奶掛在了那個繩結上,他使勁兒嚼著糖塊,嚼得唇齒生香,一邊賣力地搖晃著繩結上奶奶的身體。她輕飄得就像一片羽毛,在陽光下飛來飛去。
這是最后一次吧,她又輕快地飛了起來。不過有什么關系呢,世界馬上就要與她融為一體了。風的味道、花開的聲音、蝴蝶的惆悵、樹木的嘆息、遠山的影子,還有蒼穹的浩瀚,那都是她。她與整個世界融為一體,沒有一絲縫隙。
六
奶奶的小院里,熱鬧非凡,濃密的炊煙一團團升騰到半空。一些女人在院里忙碌著殺雞宰羊,準備款待鄉(xiāng)鄰。街門口支開兩張大圓桌,碗筷已擺放齊備。
小山坡上,田原坐在莢迷樹下,默默地看著。突然,他看見父親和幾個叔叔大爺腳步匆匆地聚到了大槐樹下,他們激烈地爭吵著,高聲大嗓,吹胡子瞪眼。
原來是在探討給奶奶立碑的事。父親說用大理石,姑夫說用木頭??灯桨忠荒槻磺樵傅厝氯轮赫覀€木板隨便刻刻就行了,人死如燈滅。對了,去殯葬館那兩個花圈是我買的,這個費用要分攤。姑夫火了,說運尸車是他租的,也要分攤。然后二大爺也火了,說酒菜是他買的……
他們臉紅脖子粗地嚷嚷著,田原咬住嘴唇,木然地看著他的親人們。這時,就見火氣最大的父親狠狠一跺腳,一聲大吼:都給我閉嘴!所有費用算我的,一分錢不用你們出。
幾個人互相瞅瞅,都不吭聲了。父親雙拳緊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似乎馬上就要揮拳打起來。母親跑過來,奮力把父親拉走了。父親不甘心地回頭嚷嚷著:我自己立碑,你們誰也別想把名字刻上。
田原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他真的不想看見這些,他也真的不想聽見這些。奶奶呢,她還聽得見嗎?或者,她已經不在意了,畢竟她都聽了一百年了,此刻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再也不發(fā)表任何意見。
門口的兩張飯桌前,坐滿了各色人等,他們吃著喝著,互相說著些什么,幾個女人不停地把飯菜端上桌去。
田原似乎聽見牛羊在哀號,雞鴨在飲泣,魚蝦蟹鱉活活被油烹火烤,那怒目圓睜的螃蟹啪嗒啪嗒地擊打著鍋蓋,一次又一次奮力頂開牢籠,卻終于逃脫不了厄運,被煮得通紅成為美味。眾人爭相食啖,不消片刻,桌上已是尸積成山。
他也感覺到饑腸轆轆,臨時走得匆忙,并沒有準備吃的東西。他抿著嘴唇,看了看周圍,眼睛掠過藍刺頭、牛筋草,再掠過蛤蟆菜,嗯,有了,一團胖嘟嘟的醋綹綹正靜悄悄地躲在灌木叢。他拔下來,在衣服上蹭了蹭,塞進嘴里大嚼起來,立刻嘴里酸酸爽爽,牙齒間涼颼颼的,似有小冷風穿過,整個人都清醒起來。
他繼續(xù)四處搜尋,突然眼前一亮,茂密的草叢里出現(xiàn)一顆小圓果,鮮紅飽滿,大小如黃豆粒。他欣喜地撥開草叢,猛然看見更多的小紅果。它們的藤蔓附地而生,節(jié)節(jié)生根,每枝有三葉,葉上有清晰的細齒,那些小紅果就長在枝節(jié)處,晶瑩剔透,誘人垂涎。
他伸手剛要摘下,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似聽見奶奶高聲喊道:別動,那是蛇莓!
奶奶說每顆蛇莓下都藏著一條毒蛇,只等果實熟如火珠時,一口含住,舔食,卻不吞下。它把唾液留在果實上,只等饞嘴的人來吃,就被毒死了。
想到奶奶曾經的告誡,田原心底一寒,慌忙躲開了,生怕稍一遲疑,草叢里潛伏的毒蛇會猛地躥出來。
田原在山谷里游蕩,他用瑞士軍刀挖了一些草藥,桔梗肥厚,嚼起來有些苦,也有些清香。婆婆丁酸得他齜牙咧嘴。讓他欣喜的是竟然還采到了兩棵靈芝,紫紅色,暗光浮動,表面布滿一圈圈云龍紋。
在鄉(xiāng)下,這靈芝草并不金貴,小時候他老是纏著奶奶問,白蛇娘子為了這靈芝就要跟法海老和尚拼命,是不是太傻了?奶奶說,每個女人都是傻的,就是成了仙女,也不例外。
田原走得熱了,他手里握著那兩棵靈芝邊走邊四處張望,想找些山泉水喝,突然,呼啦啦一陣響,旁邊灌木叢中騰空飛出一只彩色大鳥。
只見澄澈的藍色天幕下,那大鳥金霍霍的長翎尾羽璀璨綻放,火紅的冠子,寶藍色的長脖,后背一片燦爛的金紅,最醒目的是藍脖上裝飾的那道白色項圈,是……山雞!不!應該是傳說中的鳳。
傳說中的天方國,有一對五彩的美麗神鳥,雄為鳳,雌為凰。每滿五百歲,它們就要背負積累于人間的所有痛苦和恩怨情仇,投身于熊熊烈火中,以生命的終結換取人世的祥和與幸福。而它們歷經了浴火的苦痛后,得以重生,更加華美錦繡,永不再死。
田原拔腿追上去,那鳳快速奔跑,在一巨石上稍作停留,再次一躍而起。它豐美絢麗的身姿,在天幕劃過一道弧影,不見了。
田原頓足,懊惱地嘆息,這時才驚覺手里的靈芝不見了,也不知是何時遺失的。他心急地四處尋找,都怪那鳳,雖說它是來自天國的神鳥,在鄉(xiāng)下,沒那么多講究,大家直呼山雞了事。
小時候,奶奶經常把谷粒拌上米酒撒在山雞出沒的地方,然后就帶著田原去山上挖草藥。傍晚的時候回來,準能看見醉在夢鄉(xiāng)的山雞倒地呼呼大睡,雞事不省。你只管撿它起來,扔在草藥筐里,帶回家就是了。
奶奶會用山雞熬湯,里面扔幾棵新鮮的野山參和黃芪。田原美滋滋地吃肉喝湯,吃飽喝足后把長長的鳳尾翎綁在頭上,和村里的孩子們玩大王巡山。
后來,他考上了北京大學,奶奶一口咬定是山雞的功勞。她理直氣壯地說:不吃山雞,他的腿怎么能跑那么遠!他的腦袋怎么能那么靈光!
田原不止一次看過村里的男人們捕捉山雞,那情景至今記憶猶新。
寒風刺骨的冬季,連續(xù)多日,大雪紛飛,整個田野山川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山雞找不到吃的,就會偷偷跑到村子附近覓食。冬閑的男人們掃開積雪,在空地上撒一溜谷粒兒,由少到多,循序漸誘,于谷粒兒最多的地方拉起一張網,網和地面之間留有一米左右的距離,然后他們就沒事兒人一樣聚在熱烘烘的炕頭上打撲克。
一只饑腸轆轆的雄山雞一路跋涉而來,突然看到地上的谷粒,它都差點兒喜極而泣了,剛要撲上去……
不!稍等,美味之下,必有陷阱!人類出沒的地方,要萬分小心。這是無數(shù)伙伴以生命換來的血淚教訓,這樣的教訓在山雞家族已是成長的必修課。
山雞謹慎地觀察,冷靜地打探,理智地謀算,沒有美酒,沒有毒藥,沒有陷阱,也沒有埋伏。它慢慢靠近,小心啄食谷粒兒,食物與腸胃融合帶來的愉悅,迷亂了它的心智,令它忘乎所以。它邊走邊吃,也顧不得抬頭,就這樣不知不覺一直走到網子的下面。
啊,如此之多的美食,這是上天的恩典。它感激涕零地一口氣吃光了所有的谷粒兒,為能熬過這個寒冬而欣喜。
它高高地昂起頭,準備振翅高飛,向著美好的生活,但……美夢轉瞬即醒,它重重地撞到了網子上!
怎么會呢?不!它不相信,再次奮力高飛,撞落了羽毛,撞斷了長尾翎,宿命獰笑著愈逼愈近。它驚慌失措,沒命地一次又一次拼盡全力向藍天沖刺……
那個冬天,小小的田原和一群孩子蹲在網子的邊上,看那只昏了頭的山雞悲鳴著一次次撞翻在地,它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直到把自己撞擊得奄奄一息。
孩子們笑得在雪地上打滾,這蠢東西啊,其實它只要肯低一下頭,就能輕松地從網子下面逃走??墒撬虉?zhí)地以為只有向上飛,才能突圍,只有向上飛,才能飛上藍天。
于是,那只山雞,不!那只鳳,它被自己堅持向上的心害死了。
想到當年那只恐慌的鳳,它因感知到死亡逼近而抖成一團,它的恐懼,成為人們的笑料;它的悲鳴,成為人們的喜樂。田原驚詫于自己和眾人的殘忍及愚鈍,他們沉迷于自己的悲傷和恐懼,而完全無法感知一只鳳也是會疼痛和絕望的。
他輕嘆一聲,向前走去。不遠處的草窠里突然傳來不安的咕咕聲,他一愣,頓住腳,有更急促的咕咕咕傳來,于是,他看見了,在濃密的草窠里蹲著一只母山雞。
對了,這只應該就是凰。按照一鳳一凰的說法,它理應就是那只逃走之鳳的妻子。
此刻,在它身下的軟草堆上,躺著幾只淡綠色的蛋,原來它正在孵化小生命。同所有要當媽媽的女性一樣,它衣著樸素,甚至邋遢,全身棕黃色夾雜著黑斑花的短毛,完全不似鳳那般花哨,且風流倜儻。
它并沒有逃走,而是半蹲起身子,用翅膀護住蛋,后背微微弓起,極力壓住內心的驚懼,死死地盯著田原,似要拼死一戰(zhàn)。
田原就這樣與一位母親狹路相逢,緊張對峙。它急促扇動翅膀發(fā)出尖利的鳴叫,警告馬上要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他輕輕地笑了,為這位母親的虛張聲勢,他下意識地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挪動腳步,慢慢后退。這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呢,他為無意中闖入它們的領地,表示抱歉。只是……那只鳳呢?它不是應該站在凰的身邊一起對付入侵者嗎?
也許,它們真是神鳥的后代,千年流落,已忘卻最初的信念,失去最初的剛烈。也許,在電閃雷鳴、流火擊中枯木熊熊燃燒的那一刻,它們仍能依稀感覺到某種遙遠而神秘的召喚。
田原走出鳳凰的家園,在山谷里繼續(xù)游蕩,清風拂面,心曠神怡,關于鄉(xiāng)野的記憶都一一復活了。
在低洼處,他發(fā)現(xiàn)一小水洼,水面覆蓋—層落葉,看不出水從哪里來,亦看不出往哪里去。
他拂去落葉,本能地向水中吐了一口唾沫,唾沫迅速散開,消失不見。這就對了,是活水,無害。
他跪下來,俯下身去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奶奶曾經說過,如果唾沫凝聚成團經久不散,那樣的水不能喝,有毒,甚至會被毒死。至于原因,奶奶沒有說,他也沒有問,而且永遠不會有機會再問了。
他繼續(xù)踏草而行,豐茂的花花草草簇擁在腳下,或許這正是唐寅所說的“遙聞逋老經行處,芝草葳蕤滿路旁”的景象吧。
嗯,等等,葳蕤?他心頭一動,立刻睜開眼睛四處搜索。果然,在土厚地沃的陰涼處,出現(xiàn)了那不凡的身影。
碧綠的一莖,葉片似竹,環(huán)莖對生,挺直卻并不直指蒼穹。它微微傾斜著,如同清瘦的書生,清高之中透著一股柔弱,一串串白色小花鈴鐺似的懸垂著,在風中輕輕搖曳,溫順而雅致。沒錯,正是葳蕤——黃精!
他記得有古書說:黃精是芝草之精,一名葳蕤,一名白芨,一名仙人余糧,一名馬箭,一名垂珠,是鹿兔心頭之愛。不知為何,在這些名字里,田原尤喜“葳蕤”這兩字。
他奔向那棵葳蕤,單膝跪在它的面前,這樣壯美的一棵仙草,汲取天地雨露精華至少該有上千個日日夜夜了。
猶豫著,他甚至有點兒舍不得動手了。以前奶奶經常采它回家,九蒸九曝后,代替糧食,口感醇厚,味道甘美。最重要的是可以調養(yǎng)五臟六腑,令男人肌肉充盛,骨髓堅強,其力增倍;令女人容顏不老,貌若天仙,白發(fā)轉黑,齒落而重生。
他繞著葳蕤的根部扒開表面的泥土,小心探尋著,它的根扎得并不深,但橫著長,若直上直下地采挖,必會將其挖斷。原以為小時候的那段生活早已淡忘,不料它們竟如此完整地封存在記憶之中,此時開啟,清新如初。
他嫻熟地挖出一棵葳蕤,絲毫未損,肥碩的根部乳白色,如插在竹簽上的五只雞頭,上粗下細,靠近嘴部有圓形的雞眼睛。
對了,奶奶不叫它黃精,也不叫它葳蕤,叫它雞頭精。
奶奶說:從前有個官人,官人家有個丫鬟,丫鬟長得俊俏秀美,俊俏秀美的丫鬟被官人看上了,要霸占她,丫鬟就逃進了深山老林。
后來,她見一種野草枝葉可愛,取根食之,竟然久久不再饑餓。
晚上,這丫鬟睡在大樹下,忽然聽到草木呼嘯,以為老虎來了,她一抬身就飛上了大樹。天亮后,她又從樹上飛身而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夠凌空來去,身體輕巧靈活如飛鳥。
過了幾年,有砍柴的人驚見一披頭散發(fā)的妖怪,在懸崖上飛檐走壁,來去自如。于是,官府派重兵設下天羅地網,終于將妖怪捉住。
這“女妖”開口說出實情,只因常年吃一種野草根。李時珍知道了這件事,就去拜訪她。根據(jù)她的指認,確定那野草就是黃精,后來將其寫入《本草綱目》,并列入榜首。
這是奶奶講的故事,不知有多少真實的成分,卻足夠把小時候的田原哄得滴溜亂轉。那時奶奶經常用黃精干摻上一些米煮飯給孩子們吃,號稱“妖精飯”。
她說:趕緊吃,大口吃,吃了就成精了。
那種情形,他也都還記得,一群寄養(yǎng)在奶奶家的孩子熱火朝天地搶吃“妖精飯”,都盼望著自己能第一個成精。
田原抖掉葳蕤根上的土,將其掰開,斷面是很干凈的乳白色,散發(fā)淡淡的清香。他在草地上仰面躺下,看著澄澈純凈的藍天,嚼著葳蕤,有微微的甜味在唇齒間彌漫開來,柔和而溫潤,整個人都輕飄空靈起來。他將那鈴鐺似的小花也放進嘴里,含吮著。
或許……就這樣在山中度過一生,也是好的吧?;蛟S就真的成精了吧。如那“女妖”一般來去自如。
會的,一定會的,田原恍惚記起他曾經在學校圖書館查到這樣的記錄:有一位無暇大師在九華山中隱居了百余年,隔絕塵世,苦心修煉,一百二十六歲時圓寂。
后來明朝崇禎皇帝派朝中王尚書前來進香。遍查附近山洞,才發(fā)現(xiàn)已經坐化了三年的無暇大師真身,身旁有血經八十一本和一卷身世自傳書。同年,崇禎帝派人送去御筆“應身菩薩”的匾額,并以金粉涂身。
根據(jù)大師自傳記述,他久居深山,缺糧少食,全靠吃黃精及野果度生。后來則不進食,只吃黃精,并且每過二十日自割手放一次血。他先后用了三十八年時間,用自己的血寫成了八十一本《大方廣佛華嚴經》。
如今,這部血經還保存在九華山寺內,應身菩薩的不腐肉身亦……田原的手機在此時突兀地響起來,鈴聲打破了縹緲的思緒。
他本能地要去掏手機,一陣眩暈突然襲來,他鎮(zhèn)定一下,竭力使自己清醒過來,但卻不能了。
意識在很遠的地方飄著,身體也輕飄飄的,他看見自己飛到半空,像一團凝聚的薄霧,無動于衷地看著躺在草地上的另一個自己。
他有些訝異,也有些驚慌,他想讓兩個自己合為一體,但大片的黑暗漫過來,整個天幕都遮蔽了。他極力想把天幕撕開一角,透出一點兒亮光,卻一動不能動,他青煙一般無聲無息地飄向無限的虛空……
七
不知道躺了多久,夕陽西下時,田原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是女人的哭聲。時斷時續(xù),忽遠忽近。他努力回想,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魂魄飄往何處。
他掙扎著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躺在草地上,身邊是那棵已萎了枝葉的葳蕤。他不確定自己是睡了一會兒,還是死了一次。
或者說睡了就如同死了。在每天夜里,他睡過去,在陌生的時空游蕩,見陌生的人,做陌生的事,醒來時并不能解釋夢里的一切。而在夢里,也從不能解釋醒著時的一切。或許就是這樣吧,在天地陰陽交融的時刻,他在兩個不同的時空里穿梭往來。
他試圖回想剛才是否有夢,夢里是否留下一些神啟,卻并不曾找出一絲痕跡。女人的哭聲又起,夾雜著低語,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了。他清醒過來,有人來了!
有一群人正向田原走過來,走在前面的人手里抱著一個方正的紅色包袱。田原的眼睛停留在那片紅色上,他的心抖了一下。他知道,那就是奶奶了。那個曾經會說會笑、會喜會怒、疾走時會卷起一陣風的奶奶,就這樣化為灰燼,從此無聲無息。
如果神鳥積香木自焚,是為了輪回的幸福,那么人類背負所有的苦痛與磨難投身火海,也是為了不死?為了重生么?
田原的手機再次突然響起來,他驚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按掉,關機。
送葬的隊伍并沒有被驚擾,他慌忙從草叢里翻身爬起,彎腰躲到旁邊一處灌木叢后。
人群緩緩而來,他閉緊嘴巴,看著他們從面前走過,父親、母親、康平爸媽、仙人兩口子,以及他多年不見的那些親人。男人們面無表情地扛著鐵鍬,女人們偶爾哼哼著啼哭兩聲。
他尾隨在送葬的隊伍后面,保持著不被發(fā)現(xiàn)的距離。人群走到那叢莢迷樹旁停住了腳步,開始爭執(zhí)起來。男人女人都情緒激動,有人指向東邊,,有人指向西邊,就見田原父親把紅色包袱往妻子懷里一塞,沖向一個男人就去奪他肩上的鐵鍬。
眾人都愣著,田原也愣了,難道父親要武力解決?
卻見父親奪下鐵鍬,二話不說就在莢迷叢前埋頭開挖。田原頓時明白了,他想起奶奶活著時經常念叨:我死了,單獨埋,不跟他們任何人在一起。那會兒康平媽還逗她:你有兩個男人呢,哪個對你好,你就跟哪個埋一起。奶奶堅定地說:我就自己待著,清靜!
眾人見拗不過田原爸,也就不再堅持了,一起動手挖起土來。田原松了口氣,還好,這次,他們終于聽了奶奶的話。
暮色漸漸重了,月牙淡淡的影子出現(xiàn)在天邊,該做的儀式已做過,眾人匆忙離開,沒有誰回頭,唯恐走得慢了,被單獨留下來話別。
他們的身影拐過山坡,迅速不見了。
田原在野地里采摘了大把野花。當他回到奶奶墳前時,順手折了幾支白色的莢迷花,卻驀然發(fā)現(xiàn)繁茂的莢迷叢中,掩著一些枯萎的枝條,上面掛著黑褐色的漿果,想必是去年留下的。
幽藍的月光下,看這莢迷樹,一叢含苞待放,一叢干癟枯萎,倒也相得益彰。
他摘下一些干癟的果實,握在手里,就像握住那些終將逝去的生命,恍然間明白,在沒有開始亦沒有盡頭的時光中,生命細碎的悲歡從不曾停止。
這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萬物靜謐,天地不語。
他靜靜跪在地上,膝蓋貼著厚重的土地,額頭觸著露水的溫涼,清風明月,山影間,聽松濤陣陣,野鳥呢喃。
他感覺到了,草木花果是何等的葳蕤豐茂,山水河川是何等的偉岸壯麗,天地星辰又是何等的浩瀚無垠。而塵埃般渺小如自己,曾何等的招搖,自己的欲望又曾何等的喧囂。對世間萬物慈悲的恩典,他沒有望見的眼,沒有洞察的心,亦沒有識出引領他抵達福祉的神。
一陣風吹來,他聽見奶奶的低語,拂過耳畔,如雪白的莢迷花綻放在夜色里。會的,一定會的,生命中那么多猜不透、看不清和無能為力都會被時光廓清,被時光慈憫,又被時光所遺忘。
八
在奶奶墳前,他靜靜躺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踏上回京的動車。
他打開手機,看到有公司同事老張的十幾個未接電話。他知道,因為自己的不告而別,章魚肯定發(fā)飆了。
他懶得理睬,一切等回到公司再說,要殺要剮都隨那死章魚去吧,大不了臭罵一頓,大不了辭職。他把沉甸甸的雙肩包緊緊抱在懷里,那里裝著他從山上采來的草藥,還有一些奶奶墳前的泥土,他要帶它們回家。
田原先去公司,走到公司大樓前,老張的電話又來了,他不接,只是加快腳步,老張卻催命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瘋狂撥打。
他像一張浸了汽油的紙呼一下燃燒起來,按下接聽鍵,剛要破口大罵,老張的聲音已呼嘯至耳邊:你死哪兒去了!
田原一怔,老張卻突然嗚咽起來:嗚嗚嗚……完了!全完了!章魚,章魚不行了……
田原是靠在大樓門前的柱子上接老張電話的,聽著,聽著,他順著柱子,就滑坐在了地上。
原來昨天章魚突然暈倒在辦公室,老張把他送到醫(yī)院一查,傻眼了,直腸癌晚期,醫(yī)生要求立刻住院。
老張強打精神回到病房,不知如何向章魚隱瞞這事。剛醒過來的章魚自己拔了吊針,就要回公司繼續(xù)戰(zhàn)斗。老張勸不聽,護士勸不聽,醫(yī)生勸也不聽,章魚沖這群企圖阻止他進步的人訓斥道:時間就是生命??!我公司的上市資料都交到證監(jiān)會了,你們這群鳥人,竟然還敢浪費我的生命!誰也別想阻止我!
章魚向門口奔去,老張沖上去抱住他哀求道:你就不能對自己好點兒嗎?你真的要對自己好點兒啦!章魚一把推開他,凜然道:我必須對自己狠啊,這個世界才會對我笑……
田原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耳邊是老張的絮絮叨叨……他眼前閃現(xiàn)章魚對自己狠時那副嘴臉,表情堅定,眼神冰冷地直視前方,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沒爹可拼,只能拼命!
所以章魚年紀輕輕已雙鬢斑白,跟他七十多歲的父親走在一起,像兄弟倆。他拍著父親的肩膀笑:我沒事兒,少白頭,初中就這樣。
章魚兩腿纖細得像麻稈,肚子卻大得像面鼓,隔著衣服用手拍—拍,就看見暗流涌動。章魚笑著跟老婆說:我沒事兒,虛胖!
那一次,田原和他出差去天津,兩人逮空兒坐在狗不理包子鋪。章魚兩手各攥—個雪白的包子,一口咬下去,包子上綻開一圈紅暈,章魚笑著說:我沒事兒,牙齦出血嘛,吃點兒菜就好。
還有那次,田原和章魚一起陪客戶,對方很難纏,翻手云覆手雨地變幻莫測。章魚一直笑,笑得臉都僵了,不停地陪酒,直到爛醉。夜半時分,田原背著章魚走在空蕩蕩的金融大街上,章魚趴在他肩膀上,又哭又笑地說:我為什么笑得那么甜?因為生活,因為生活太苦啦……
也許……章魚就是那只網子中的鳳吧。他明明可以的,一低頭,就從網下從容離開,卻非要固執(zhí)地向上飛,一直向上飛,于是他被網住了,永遠不能再掙脫。
電話里,老張吸吸鼻子,繼續(xù)說道:后來醫(yī)生被惹火了,直接把檢驗單拍在章魚手里,他就傻了,整個人都癟了。
田原閉上眼睛,緊咬住嘴唇,心里狠狠罵道:章魚,你這個渾蛋,你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吧?你對自己狠,這個世界會對你更狠!
田原沒有去辦公室,也沒有去醫(yī)院。
黃昏時分,他神情恍惚地走在林蔭道上,短信提示音響了一下,是章魚。他說:哥們兒,我的墓志銘這樣寫:這里躺著一條章魚,他再也用不著那么多手了。
他看著短信,眼睛猛然一辣,久違的淚水突然決堤而下,無法遏止。他看見自己的淚珠結結實實砸在水泥地上。悲傷突襲而來,瞬間耗盡了所有的氣力,他虛弱得不得不蹲下來,讓自己在路邊先哭一會兒……
一個細長的東西,蠕動著,一點點兒靠近他,他使勁兒眨著眼睛,看清了,是一條蚯蚓。有圓珠筆那么長,它正在橫穿馬路。
田原茫然四顧,明白了它的來處,原來是澆灌花木的工人沖毀了它的家園,它才倉皇地踏上這險途。堅硬的地面,不過五六米的距離,對它卻是致命的厄運,隨時有被碾壓至粉身碎骨的危險。它驚恐地向前爬去,極力想擺脫這困境。
他頓生憐憫,隨手在路邊折下一條樹枝,彎腰挑起它,快步走到一棵玉蘭樹下,將它放在松軟的泥土上。
它立刻向土里鉆去,這里,花香草綠泥土溫暖,是它夢寐的家園。憑它一己之力絕不能辦到,而他不過舉手之勞。
或許,對這條蚯蚓來說,他就是它的神。那么,他的神也會來救他嗎?在他恐慌無助的時候。
他看著蚯蚓迅速向泥土里鉆去,只消半刻,就進入它的天堂??赡埽瑫?,在很多時候,他的神,章魚的神,也都是來過的,只是他們顢頇而不自知罷了!
夜晚,田原回家,一個人待在陽臺上,那包從奶奶墳前帶回的泥土被他倒出來,裝進了一個花盆。
然后,他把一些莢迷的果實種了進去,那干癟的果實里,有飽滿的種子,蘊含著新鮮的生命。
沒有開燈,他獨自坐在漆黑的陽臺上,望著前方樓群里明亮的萬家燈火。生命就是這樣吧,青蔥翠綠,如割韭菜,一茬,又一茬,很快就輪到自己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靜聽著時光之刀逼近。
突然八歲的女兒歡笑著跑過來,在他臉上使勁兒親了兩口,叫嚷著:爸爸,爸爸,我好愛你呀!
他把女兒抱在懷里,平靜地笑著。是的,此時,他是她的摯愛,他也是她的依靠,但是總有一天,他會像奶奶一樣老去,被冷落,被嫌棄,被忽略,被鄙夷……
可那又怎樣?他還是會愛她,視若珍寶,就像從不知道這些一樣。
標題書法 李曙光
原載《人民文學》2017年第9期
原刊責編 李蘭玉
本刊責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