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寅 發(fā)自上海
南方周末實習生 梁婷
2017年10月19日,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稻禾》演出一百場。
一位舞者提著藤棍緩緩走過舞臺,藤棍在他手中輕輕搖擺著,好像有風在吹。一個接一個奔跑而出的舞者,頓足、吼叫,用身體和呼吸喚醒大地,耕種開始了……《稻禾》分《泥土》《風》《花粉Ⅰ》《花粉Ⅱ》《日光》《谷實》《火》《水》8個段落,表現(xiàn)的是一整年的耕作輪回,也隱喻人生從生到死的過程。
《稻禾》的配樂不僅有《新民莊調(diào)》《大門聲》《苦力娘》和《搖兒歌》等4首客家山歌,有鼓的音樂,也有卡拉斯的歌聲。“我常常鋌而走險,沒本事才做成這樣。比如《水月》是巴赫的曲子,這在洋人里,是神一樣的音樂,我一不小心用了,演了這么多年。我們面對的不是音樂本身,是音樂的感覺。我希望觀眾覺得不違和。”林懷民如是說。
謝幕時,演員們照例請出了云門創(chuàng)始人林懷民。七十歲的林懷民拄著拐杖走上舞臺,向觀眾鞠躬致謝。今年早些時候的一場車禍,導致林懷民右腿粉碎性骨折,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緩緩步行,但是為了避免在臺上摔倒,林懷民還是小心翼翼地帶上了拐杖。南方周末記者去后臺看望林懷民,他說腿恢復得很好,但是變天的時候,受傷的腿還是會很難受。他的擁抱比以往更熱烈持久:我還沒死。
《稻禾》的創(chuàng)意來自林懷民去池上的一次旅行。池上是以稻米出名的美麗鄉(xiāng)村,池上米是稻米品質的代名詞。日本占領時代,池上農(nóng)民被命令年年上繳稻米,貢呈東京皇室,“皇帝米”因此得名。風行一時的“池上便當”就出自那里。在吃了很多年“池上便當”后,林懷民在2012年第一次去了那里,“太漂亮了,風在吹,云在飄,幾十公頃的稻浪,心曠神怡,池上有很多山,山上流下的溪水,因為有濕氣,每天云在山上都會漫步而下?!?/p>
林懷民想到,這樣漂亮的東西應該有很多人來分享才對。為了籌備《稻禾》,林懷民找到池上稻米達人葉云忠的田,那是一塊非常美的稻田,請攝影師張皓然盯著這塊田里稻子的生長拍影像,從篩土、灌水,一路到最后收割,一拍就是兩年。
池上錦園村村長李文源問林懷民:林老師,你看上我們這些田,是因為我們這里面都沒有電線桿對不對?林懷民說:對對對。電力公司原來是把電線桿一根根豎立在田里面的,可是池上的農(nóng)民說,我們這里這么漂亮,有一根電線桿都不行。農(nóng)民反對的另外一個理由是,稻子晚上要休息、要睡飽,有燈光就會有干擾。農(nóng)民們頭上綁白布條,靜坐、抗議、協(xié)商、妥協(xié)、沖突、再抗議,到最后電力公司把所有的電線埋到地下,保住了幾十公頃浩瀚無瑕的稻田風景。
在池上,林懷民最感動的不僅有自然之美,還有大自然和人的合作。池上除了有好吃的米做的蛋糕,還有米做的冰淇淋,春天還會有春天的聚會。有一年春天,當?shù)卣埩讼饺?、蔣勛在湖邊念詩,即使下雨,大家一樣安靜地聽詩,聽完了以后就辦流水席。
秋天的時候,池上做秋收藝術節(jié),在田里挖出一塊地方,放上一個白色的鋼琴,請鋼琴家去演奏,那張有趣的照片上了時代雜志。藝術節(jié)演出的節(jié)目里有不少古典音樂,他們就在田里設了很多喇叭,池上的稻米是聽莫扎特、聽貝多芬長大的。
有一天在拍農(nóng)田的時候,林懷民和一位騎著摩托車的老農(nóng)民聊天,老農(nóng)說,我們現(xiàn)在是科學種田,每天做多少事情,要領講義、填表、列席討論,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做田野調(diào)查,非常忙。
葉云忠請林懷民去家里吃飯,林懷民一進屋子,就看見墻上掛的是米勒《拾麥穗》的復制品,很大,占了整面墻。再一轉頭,另一面墻上掛的是梵高的《星空下的咖啡店》。真正的驚喜是閣樓上堆了很多東西,自己釀的酒,腌的瓜,房子中間有個大桌子,是老農(nóng)和家人寫毛筆字用的,房間里拉了好幾根鐵絲,像曬衣服一樣就把寫好的東西掛到上面。池上農(nóng)友很多都是這樣的耕讀人家。
2012年11月,林懷民把演員們拉到池上,要求他們在農(nóng)民的指導下學習割稻,每個人都累得腰酸背痛,切身體會到了辛苦的割稻過程。林懷民說:“你去做農(nóng)活的時候,渾身的汗,你繼續(xù)做,風吹過來,你會敏銳地感覺到吹干皮膚的感受,以及你打開眼睛看到很大的一個世界,跟大自然在一起的那個感覺。所以,做這個舞,你去割稻子,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參與。”
《稻禾》的靈感來自身處田野,風吹拂過身體的時候,林懷民覺得頭腦打開了:“也在那一天,我知道怎么編舞,因為風在吹,水在流,我不是特別有才華的人,只能向天向地去借?!?/p>
從小在嘉義新港長大的林懷民自稱有“稻米情結”,嘉南平原上稻禾翻動,農(nóng)友在烈日下布秧、除草、踩水車、收割、曬場。“稻米很容易挑動我,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痹诹謶衙竦膭?chuàng)作中,不同年代都運用到稻米的元素:“1970年代的《薪傳》徒手‘插秧,1990年代的《流浪者之歌》真米登場,遠兜遠轉,云門四十歲,我竟然又回到稻田?!?/p>
但是,林懷民為池上的農(nóng)民朋友獻上的這一部新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我不想回去走《薪傳》那類寫實的路,那要怎么跳?最后,我想,可不可以就講陽光、泥土、風和水,花粉和谷實,以及稻米的生命輪回?收割之后,延火燒田。春天到臨,犁翻焦土,重新灌水,薄薄的水上倒映舒卷的云影。稻田四季如此,人生如是。社會苦悶的時節(jié),我希望能把池上的明亮美好,透過舞蹈帶給觀眾?!?/p>
云門的每一次演出都會成為引人矚目的文化事件,《稻禾》也不例外。預演的場地就選在池上,收割后的田間鋪上地板,稻浪、遠山作背景,在梯田上架了兩千張椅子,實景演出。為了2013年11月2日、3日兩場演出可以在田中辟出舞臺,葉云忠6月提前插秧、提前收割。11月3日,天公作美,天色一片澄凈,《稻禾》如期上演,池上萬人空巷?!兜竞獭返难莩鍪浅厣系陌傩蘸驮崎T共同完成的。
云門的舞者們演遍全世界,以前他們最難忘的是在雅典衛(wèi)城戶外的劇場演出,風吹來很舒服,手一舉起來,打了光的神殿就飄在黑黑的空中?,F(xiàn)在他們最難忘的是池上的戶外演出。
作為云門四十周年紀念舞作,《稻禾》在臺灣演出后,去了巴黎、倫敦、紐約、莫斯科、北京、香港、首爾等幾十個大城市演出,至今已經(jīng)演出一百場,廣受好評?!短┪钍繄蟆泛汀都~約時報》也不吝溢美之詞——“他們打破了西方對舞臺時間的期待,舞作仿佛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進行”“林懷民輝煌成功地融合了東西方舞蹈技巧與劇場觀念”。
《稻禾》在池上演出的場地到了每年秋季還是會用作秋收藝術節(jié)的演出,四千張票一個早上就全部賣光。農(nóng)民還把祖?zhèn)鞯墓葌}捐出來,建立了畫廊,“除了臺灣,還有香港人、大陸人,日本人也去,有人從美國飛回來。池上的人因此感到非常驕傲,以前過年的時候大家要聚,中秋節(jié)大家回來聚,現(xiàn)在秋收藝術節(jié)的時候,大家都回來了?!绷謶衙裾f到這里,笑得特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