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源
傍晚,我出門捉蟋蟀,追著蟋蟀走進一座“紙鎮(zhèn)”。
這是座古城,高高的城門寫著蒼勁的古字——紙鎮(zhèn)。走進去,石板路高低錯落,連接許多青瓦白墻的院落。有一條平直的中央街道,兩旁建筑古色古香,飛檐下掛紙扎的細長紅燈籠,泛著柔和的光。
令人詫異的是,古建筑全是現(xiàn)代商鋪的外殼,它們有著炫目的櫥窗裝潢,透出悸動的音樂,店員們滿臉堆笑,對著衣著摩登的顧客迎來送往。
我好奇地邊走邊看,忽然一家店鋪的促銷員攔住我。“哎,男孩兒,對對,說的就是你。你很需要我店的服務啊!”他熱情又憂傷地盯住我的臉,“你的鼻子多久沒剪了?臉也太寬了!怎么會這樣?”他倒抽一口冷氣,摘下帽子扣在我頭上?!翱蓱z的孩子!真是可憐的孩子!”他塞給我一張打折券,“拿著!讓美容師好好兒給你剪剪!”話音沒落,我被他一把塞進了這家名為“魔術美容師”的店。
店中有很多顧客,年輕女士、老頭兒、老太太,還有剛讀幼兒園的小朋友。另有三位美容師。
輪到一位老太太,她慢悠悠走上前,對一位美容師說:“我的鼻子又耷拉下來了,這回,你得幫我剪尖點兒、翹點兒。還有,我的小腿太粗了,要剪細,請你千萬幫我剪出漂亮的弧度,喏,就像那位女士!”
老太太的手指向一位年輕阿姨,她穿著亮晶晶的高跟鞋,小腿緊實而纖細,弧度優(yōu)美。
被點名說好看,年輕阿姨輕泛自豪的笑意,她彎起長長的手指甲,自顧自欣賞。她知道自己沉浸在目光的敬禮中,并不急于抬起眸子。
“好咧!”美容師端詳幾下,拿起剪刀,對著老太太的鼻子咔嚓咔嚓,鼻子很快尖翹起來,剪刀又咔嚓咔嚓,小腿也細長起來。
老太太站起來,大家一股腦兒贊美:“大娘,您的鼻子像外國明星,又挺又翹!”“大娘,您的腿可以跳芭蕾,像小姑娘的腿一樣又細又水靈兒!”
老太太的樣子其實別扭極了:尖尖的、挺拔的、外國明星似的鼻子,細細的、小姑娘似的腿兒,生生長在一位老太太身上,能不別扭嗎!再瞧老太太的皮膚、裝扮,真不對勁兒,她好像……明明……是個紙人兒!我忙向四周看,翹著大拇指夸贊的老頭兒、開心鼓掌的小朋友、捏著胡子陶醉的美容師……這里除去我的每個人,竟然全是,全是紙人兒!再看屋子,不也是紙做的嗎?不知是誰的手筆,這里的每一樣兒,效果都那么逼真!
輪到年輕的阿姨了。她走上前,美容師奇怪地問:“我上午不是剛給您做好這長睫毛、雙眼皮兒的超大眼睛嗎?這么快您又來,是有哪里不滿意?”
“別提了!”年輕阿姨拍著手機說,“我一上網(wǎng),你猜怎么著?現(xiàn)在人家超模都是單眼皮兒、細長眼睛,你看!你看!”年輕阿姨翻著手機圖片,“還有,我上個月在你這兒貼的美人痣也不流行了,現(xiàn)在最in的,是雀斑妝!瞧,多美!是不是超可愛!這不,我趕緊來找你,我靳夢夢,什么時候在追求美的道路上落后過?”
“什么癮?什么裝?”老頭兒顧客沒聽清。
“是最‘in。雀斑妝,就是,在鼻梁和顴骨處畫幾顆小雀斑,說不出的俏皮,是吧夢夢姐!我最欣賞夢夢姐的上進心,說您是咱們鎮(zhèn)上最時髦的姑娘,我雙手贊成!”美容師極力表達對靳夢夢的崇拜。
剛才那位剪了尖鼻子、細長腿兒的老太太嫌棄地看老頭兒一眼,“不學無術!出門丟人!”老頭兒看樣子是她的老伴兒,此時別提多慚愧了,嘴里忙不迭念叨:“需要您教導,需要您教導?!?/p>
靳夢夢坐上另一位美容師的轉椅,這位美容師不拿剪刀,只用手把靳夢夢的一雙眼睛從臉上慢慢揭下來。我很吃驚,但轉瞬想到,他們不是紙人兒嘛,剪剪、補補有什么大不了的!
等眼睛揭下,拿剪刀的美容師在靳夢夢臉上比量,然后巧手翻飛,另剪一對細長的單眼皮兒眼睛。還有一位美容師,他接過新眼睛,用顏料和畫筆唰唰描畫。不一會兒,眼睛畫好,揭眼睛的美容師又小心把它們貼上靳夢夢的臉??寸R中靳夢夢的表情,她對新眼睛十分滿意。
接下來揭美人痣。不知怎的,這顆痣貼得很牢,任美容師左揭右揭,就是不下來。最后,美容師深吸氣緊咬牙一用力,嗤啦一聲,靳夢夢的半張臉被扯了下來。
靳夢夢大叫,顧客們倒吸冷氣,美容師嚇得手足無措,圍著靳夢夢拼命地賠禮道歉。
美容師許諾給靳夢夢做一張更漂亮的臉。拿剪刀的美容師剪出臉盤、耳朵、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拿畫筆的美容師細心描畫,撕壞靳夢夢臉皮的美容師小心翼翼把它們一樣樣粘好,最后貼在靳夢夢剩下的半張臉上。拿畫筆的美容師給新臉皮補畫雀斑妝。
靳夢夢仔細端詳鏡中的臉,半晌才說:“還不錯,既往不咎!”
大家同時大大松了口氣。
一位美容師發(fā)現(xiàn)了坐在角落的我,他走過來,瞪大眼睛看我露在帽子外的小半張臉,突然,他抓起帽子,“啊”地叫出了聲。
其他人循聲看來,也叫起來。
大家都說:“天吶,從沒見過這么丑的男孩!”
從沒見過這么丑的?我明明是中等相貌,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
旁邊的美容師說:“孩子,你的鼻子多久沒修剪了?簡直太寬大了!”他瞧見我額頭一塊綠豆大的疤——那是我小時候在樹林亂鉆,被樹枝扎了一下留下的。他又見鬼般叫起來:“好丑的疤!都什么年代了,居然有人還有疤!”
靳夢夢用無比潔白的臉對著我說:“這臉也太寬了!寬度上應該剪掉三分之一,哦不,應該是一半兒!”
“皮膚太黑了!”她搖頭惋惜,“家長就不讓他涂點水粉嗎!是誰對自己的孩子這么不負責!”
這時,有人拿出手機,對著我拍照,我無法忍受下去,抓了帽子跳起來,匆匆奔出這家美容店。
老太太的聲音在背后回響:“孩子,跟媽媽談談,美容花不了幾個錢,不要帶著這張臉在街上亂竄了!”
美容師喊:“別放棄自己啊!我可以給你打折!”
這座紙鎮(zhèn)真是太怪異了!在夜色與帽子的掩護下,我急切地尋找起紙鎮(zhèn)的出口。我在鎮(zhèn)里兜兜轉轉,苦苦摸索,可就是無法找到出去的路。夜深了,在與困意的搏斗中我敗下陣來,只好找一處僻靜的街角,先睡上一覺。endprint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我把帽檐壓得很低,走上街道,繼續(xù)尋找鎮(zhèn)子的出口。
一處報亭吸引了我。
“驚現(xiàn)丑陋男孩兒 多年無人打理”——報紙的頭版標題襯著醒目的爆炸鋸齒框,幾乎要沖過來抓我的眼球。我的照片出現(xiàn)在標題下方,配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天知道在講什么!更可怕的是,報亭老板還有一兩個行人定睛向我看來,一個女孩手指向我,示意她的同伴,同伴旋即捂住了張得大大的嘴。報亭老板突然抄起手機,又要對我拍照。
我奔跑起來,一口氣跑進了一家書店。
這家書店,架上書籍、雜志滿當當,全是教人如何變美的。書店角落有桌椅,供人休憩。我正看著,叮咚!有人推店門進來,我慌忙抽下一本雜志,把臉一擋,在角落坐下,假裝看雜志。
進來的幾個人說笑著各選一本雜志,在我不遠處坐下。
“楊莉莉總是這么慢!我們又得等她!”一位年輕阿姨說。
又一位阿姨說:“你們有沒有聽說靳夢夢的事?她昨天臉皮被撕破了,在上面又粘了一層。”
“這有什么稀奇!人家靳夢夢的臉少說也有十幾層。李嬌嬌,你不是也有三層!不說人家比你有上進心,倒大驚小怪!”
“大家有沒有看新聞?”一位阿姨清清嗓子,“咱們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極丑的男孩兒!肯定是沒人管教,他的鼻子啊,看起來幾年沒剪了,臉像大餅一樣寬,還有疤!天吶!簡直是只怪物!”
幾位阿姨嘖出了聲:“現(xiàn)在的家長,太不負責任了!”
“我看,老師也失職!我小學的班主任,那叫一個嚴格。有一次,美容師把我的臉剪偏了,只偏了一點兒,我和我媽都沒看出來。班主任是誰啊,她可是火眼金睛,她一看見我就去辦公室打電話,要我媽把我領回家,她要求我馬上去美容店重修臉皮,修好才能回來上課!”
聽了這話,我驚訝到極點,臉不知不覺從雜志后面露出來。
正對我的阿姨先是一愣,隨即叫起來:“那個男孩兒!是那個男孩兒!大家快看!”
我趕緊起身要沖出門去,但幾位阿姨身手敏捷,她們迅速起身將我圍住。一位阿姨拿起手機,撥通一個號碼,“警察同志嗎?我們捉住了那個丑陋的男孩!對,就在漂亮路美麗書店,請您一定盡快趕到!”
我急壞了,拼命掙扎出包圍圈,奔到門口,偏偏這么巧,遲到的楊莉莉正匆匆趕來,看到書店門口大呼小叫的一群人,瞬間明白了什么,挺身把我攔下了。
警察一來就詢問我父母是誰,家庭住址是哪里。看警察一副要向父母興師問罪的樣子,我趕緊說我是孤兒。
警察搖頭嘆息,“那也得去學校啊!要接受教育!”警察一轉手,把我送進了學校。
我在校長和老師們惋惜的目光中坐進教室。我的桌上放著課本,除了教人變美的書,還有裁剪課、貼補課、繪畫課課本。同桌是個男孩兒,也戴著帽子,他把頭壓得低低的。一會兒,他遲疑著跟我打招呼:“新來的啊。我叫陳辰,你是誰?”
“王軍?!蔽尹c點頭。
一個女孩兒神氣地站起來,開始檢查大家的儀容。
“她叫吳莎莎,班長?!标惓叫÷曊f,“老師最喜歡她了,全班同學也拿她當榜樣。她學習最勤奮,不僅臉天天剪,衣服天天貼新的,連手指甲的花樣兒都是半天一變。嗯,腳趾甲也是?!?/p>
“對了,你剛來,我給你介紹介紹?!标惓浇又f,“孫剛,裁剪課課代表。李娜娜,貼補課課代表。劉琪琪,繪畫課課代表。裁剪、貼補、繪畫這三門課學得好,將來就有希望做美容師。家長都說,美容師是咱們鎮(zhèn)上收入最高、最有出息的職業(yè)。這三門課不光在學校學,有的人還去上補習班。不知道你看見沒有,咱學校外面三五步就是補習班?!标惓窖柿丝谕倌?,“看見她了嗎?康淼,她報的補習班最多。除了裁剪課、貼補課、繪畫課,她媽媽還讓她從學前班補起,什么剪直線、剪曲線、剪折線啊,什么粘貼的時候不能把膠水漏在外面啊,畫畫的時候怎么選出最合膚色的腮紅啊,花了好多補習費,可她就是學不好。她媽媽每天兇她,說不努力長大沒出息,當不上美容師,可她就是學不好!”
“陳辰!”一聲喊打斷了陳辰的話,吳莎莎走過來,一把掀起陳辰的帽子,“又沒剪鼻子,扣10分!下巴也沒剪,再扣10分!居然沒打粉底,扣20分!”
陳辰的小組長回頭瞪了陳辰一眼,又痛苦地撲回桌子上,“優(yōu)秀小組評比又泡湯了!又泡湯了!”所有組員皺眉的皺眉,撇嘴的撇嘴,陳辰的頭壓得更低了。
半晌,陳辰對我說:“我最不愛折騰自己的臉,我爸媽也不愛,我們半個月才去一次美容店……我們……是大家眼中的怪物?!?/p>
下午,一位網(wǎng)絡時尚明星到學校開講座,他坐在高臺上,俯視臺下千余師生。做完講座,他說:“來之前,我請同學們每人交一張全家福,測評你們對美的感悟力。今天,我挑出了優(yōu)秀作品和令人不滿的作品。你們看!”
“第一張是五年級一班吳莎莎同學與父母的合影。我認為,這張精彩極了!吳莎莎和她的父母都把自己剪得又細又長!長長的臉,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胳膊和腿。他們的腰很細,我們要的正是這種一捏就斷的效果!他們的眼睛都很細長,他們把眼睛做到原來的三倍長!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知道用加高頭發(fā)的方法來把身長拉到極致。同學們看,吳莎莎在頭頂放了一只瘦茶壺,她的爸爸在頭頂頂一根玉米,最妙的是她的媽媽,她高高地頂了一塊搓衣板!”時尚明星頓了頓,又興奮地說:“我認為,吳莎莎是貴校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希望,校方能將這樣的人才重點培養(yǎng)!美的事業(yè),后繼有人??!”
掌聲雷鳴般涌動,我向左右看,一雙雙眸子閃著振奮的光。
“另外說一位?!睍r尚明星清清嗓子,“這位同學的名字我就不提了,但看到還有這么后進的同學,我感到非常痛心!”
時尚明星聲音凝重、神情悲憤,他說:“你們看,這一家三口居然還是圓臉、中等身材,眉毛和鼻子全粗粗的!最讓人看不下去的是,這位同學笑起來露虎牙,難道他和父母都不知道虎牙是十年前流行的嗎?!”endprint
陳辰的頭深深埋了下去,雖然沒點名,但誰都知道照片上的人是他呀!
終于熬到放學,我一把拉起陳辰:“陳辰,你在紙鎮(zhèn)生活了這么多年,一定知道它的出口!”
陳辰問:“你要干嗎?”
“我們一定要走出紙鎮(zhèn)!”我說。
“走不出去的!”陳辰嘆了口氣。
“一定可以!一定有一種方法可以!你一定要帶我去!”我叫喊著,心里的急切快把心臟沖破了。
陳辰帶我走過一條條小巷,穿行在迷宮般的紙鎮(zhèn)里。
終于,紙鎮(zhèn)高高的城門出現(xiàn)在眼前,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此時此刻,紙鎮(zhèn)外面的世界就透過城門,對立在我的面前。
我和陳辰向著門外的世界飛奔,我已經(jīng)完全等不及,無法再忍受門內(nèi)這詭異的世界。踏出城門的一剎那,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瞬間變大,再回頭去看,陳辰并沒從紙鎮(zhèn)逃出來,仿佛有一堵無形的墻,放出了我,攔住了陳辰。
陳辰在無形的墻里面蹦跳著,向我揮著手,他是一個那么小的紙人兒,而關住他的“紙鎮(zhèn)”是一座并不大的、紙做的城鎮(zhèn)模型。
這座“紙鎮(zhèn)”模型被放在一處青磚鋪地的院落中,上面被人細心地搭了雨棚。是誰把做好的模型放在這兒晾干?
院落的盡頭,是一處屋舍,透出暖暖的光。我走過去,挨近窗口的書桌上趴著一位熟睡的男子,書桌上散落著許多照片:有男子與“紙鎮(zhèn)”的合影,有“紙鎮(zhèn)”各處的微距特寫。我在照片中看到陳辰的臉,與現(xiàn)在差別不太大,圓圓的臉,生動地笑著。照片記載了更多人的生活。老太太癟起沒牙的嘴,遞給老頭兒一塊蘋果,老頭兒伸手接,臉上的皺紋滿溢著笑。媽媽慈愛地看孩子抹一把鼻涕泡兒,忍不住伸手捏捏孩子紅果兒般可愛的臉蛋兒。清秀的姑娘正往門口貼對聯(lián):勤勞門第春光好,和善人家幸福多。課堂上,小學生大聲朗讀黑板上的詩: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智锕?jié)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照片中的老頭兒、老太太、年輕男女、學生、小孩兒,一張張臉全那么生動自然、惟妙惟肖。最初的“紙鎮(zhèn)”跟現(xiàn)在的“紙鎮(zhèn)”,完全是兩副模樣。
我將男子從熟睡中喚醒,引他到院子,帶著疑惑,把地上的紙模型指給他看。
男子完全看不懂模型中的眾多“怪物”,他覺得自己還在夢中。他忽地想起模型下周要交工,急得發(fā)狂。他把模型扔到院外,拼命揉著雞窩似的亂發(fā),丟下我沖進屋子,重新開工去了。
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雨,我重去看“紙鎮(zhèn)”,它已被雨澆成一堆亂七八糟的紙糊,精致的建筑、奇異的人臉全和在一起不能分辨,他們就這樣無聲息地消失了。而我在前一晚撿出了陳辰和他的父母,他們在我的書桌上,三張生動的臉是對這場奇遇的永久的紀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