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

蔣詩

1.

峨溪河就在學(xué)校的旁邊，隔著鐵柵欄，能看見滿滿一河的荷葉，風(fēng)輕輕一吹，荷葉也會沙沙作響。只是那響聲很小，一定要全神貫注才能聽到那嫩嫩的聲音。整個世界都靜下來了，偶爾有一只蜻蜓在荷葉上盤旋，圍繞著一只待放的花苞，轉(zhuǎn)呀，轉(zhuǎn)呀……

同桌畢露鋒猛地給了我一肘，將我從沉浸的世界里驚醒。小杜老師虎著臉走了過來，問我為什么上課走神？我茫然地說，我沒走神，我正在專心地看著蜻蜓去荷花家串門呢！教室里同學(xué)們笑翻了天，笑得最響的就是畢露鋒了。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但畢露鋒卻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人仰馬翻，整個課堂瞬間就更亂了。

就這樣，放學(xué)之后，我和畢露鋒都被留在了老師的辦公室門口。

小杜老師在辦公室里改作業(yè)，頭也不抬，像是很生氣的樣子，她在等家長到辦公室來接我們，然后告我們的狀。我憂心忡忡，不停地搓動著腳下的一粒粉筆頭。我不知道該怎么和媽媽解釋她才不生氣，自從她和爸爸離婚以后，脾氣越來越差了。

粉筆頭被我碾成了碎末，校園里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如果不是因為畢露鋒把課堂鬧得不成樣子，老師批評我兩句肯定也就算了。想到這里，我恨恨地瞪了畢露鋒一眼。

畢露鋒站也沒個站相，歪過頭偷偷地對我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扭過頭去，畢露鋒卻突然彎下腰，撿起了他腳邊的另一粒粉筆頭，沖我晃了晃。我沒明白過來他想干什么，他就張大了嘴巴，猛地把剛才撿起的那粒粉筆頭扔進(jìn)了嘴里，并有滋有味地嚼了起來。

畢露鋒到底玩哪一出？他不會想自殺吧！班主任曾經(jīng)說過，粉筆灰是影響他們健康的第一殺手，那粉筆頭應(yīng)該就是殺手中的老大了。如果真是這樣，畢露鋒也太脆弱了。不行，我可不能見死不救。我張嘴要喊小杜老師，畢露鋒卻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

我茫然地盯著他，他笑著攤開手，手心里，正是剛才撿的那粒粉筆頭?？晌颐髅骺吹接袞|西丟進(jìn)了他嘴里，是什么呢？他隨即又張開了嘴，是一粒白色的薄荷糖。

虛驚一場。我不明白他怎么現(xiàn)在還有心情玩這些，想到等會兒媽媽陰云密布的臉，我的心情低落，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畢露鋒又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了一粒薄荷糖，悄悄地塞到了我手里，輕聲地說，吃吧，我姐姐說，如果你不開心了，吃一塊糖，放松一下，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我剝?nèi)チ颂羌?，放進(jìn)了嘴里，又甜又清涼，果然感覺好多了。畢露鋒彎腰將我隨手扔在地上的糖紙撿了起來，放進(jìn)了兜里，用手指了指小杜老師，讓我不要聲張。我也笑了，現(xiàn)在我覺得畢露鋒沒有什么不好，好像還是我連累他的。

媽媽來了，我走的時候，畢露鋒沖我做了個鬼臉，小聲地說，等會兒我姐姐會來接我的。

跟著媽媽走出校園，回過頭，我看到畢露鋒也從辦公室過來了。他跟著他的姐姐一路走走跳跳，一點也不像犯了錯誤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畢露鋒的姐姐，長得真漂亮，都是個大人了，她應(yīng)該比畢露鋒大很多吧。

我想，他的姐姐一定會為他向家里保密，不會讓他挨罵。

2.

夏天來了，暑假開始了。畢露鋒和我家都離學(xué)校不遠(yuǎn)，所以常常來找我玩，我們一起在小區(qū)的花壇邊追逐嬉鬧。

有時，我們也會討論一些大人們的話題。比如我告訴他，我爸爸有一輛小轎車，常常帶著我四處游玩。畢露鋒露出羨慕的神色，但隨后他驕傲地說，他姐姐將來的男朋友也會有一輛小轎車，他可以和姐姐說，讓他來駕駛，姐姐一定會答應(yīng)的。畢露鋒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充滿了自豪。

畢露鋒每當(dāng)說起他姐姐的時候，嗓門特別大。他有一個姐姐，而且對他非常好，真好。為什么我就沒有？畢露鋒用一種不屑的口氣說，嘁，你讓你媽媽給你生個唄！

這句話，漏洞百出。誰都知道，是姐姐就應(yīng)該比我們大，那肯定比我們先出世，就算媽媽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生出一個姐姐來。但當(dāng)時，我被畢露鋒的氣勢鎮(zhèn)住了，只有呆呆地看著他。再說，爸爸和媽媽已經(jīng)離婚了，就不會再生孩子了。

爸爸和媽媽離婚這件事，我沒有告訴畢露鋒，我不想和他說這些。其實，爸爸每次來接我的時候，只有我和爸爸兩個人在一起。

爸爸和媽媽是去年夏天離婚的，那天天氣熱極了，他們不知什么原因吵了起來。我很害怕他們吵架。一吵架，他們的臉都會變形，變得不像爸爸媽媽了。那天他們只吵了兩句，就開始坐在客廳里沉默。

已經(jīng)到了晚飯的時間了，我走到媽媽身邊說，媽媽，我餓了。媽媽突然就流下了眼淚。媽媽的眼淚把我嚇壞了，我一直以為只有小孩子才會哭。我害怕地看著媽媽說，媽媽，我不餓了。

媽媽抹了一把眼淚去了廚房，給我下了一碗面條。那碗面條可難吃了，沒放鹽。但我還是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我怕媽媽會再不高興。

媽媽收碗的時候，爸爸在我身前蹲了下來問，以后是想跟著爸爸，還是跟著媽媽？

我不喜歡這個問題，就像有些大人經(jīng)常問我是喜歡爸爸多一些，還是喜歡媽媽多一些一樣。爸爸媽媽都是親人，這個道理我能不懂嗎？可爸爸卻繼續(xù)用期待的口氣追問著，小哲，我們會尊重你的選擇，你選誰，我們都沒意見，好嗎？

媽媽在廚房里嚶嚶地哭。爸爸的話我并不相信，如果真的尊重我的選擇，就不應(yīng)該讓我選擇。爸爸無奈地看著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媽媽終于爆發(fā)了，她從廚房沖出來，一把將我攬到懷里，箍得我都有些透不氣來了。然后沖爸爸吼道，滾，孩子我不會給你的。

就這樣，我留在了媽媽身邊，爸爸離開了我們。

爸爸每個星期六都會來看我，他總是用一種憐愛而又專注的眼神看著我。爸爸希望我能跟在他身邊，可是我無法分身，跟了爸爸，就得離開媽媽。如果我像畢露鋒一樣，能有個姐姐，或許，她就能代替我陪在爸爸身邊，爸爸也就不會那么傷感了。

3.

星期六的傍晚，我和畢露鋒在小區(qū)花壇前的活動區(qū)玩蹺蹺板。爸爸走了過來，他的手里拿著一套我最愛的漫畫。endprint

我曾經(jīng)和爸爸說過喜歡這套書。媽媽把我管得很嚴(yán)，不讓我吃糖，也不讓我看漫畫。她總有很多理由，阻止我做這做那。所以，我只有和爸爸分享里面精彩的故事。

爸爸將漫畫書遞到我的面前。畢露鋒眼尖，大叫，哇，好酷。那一套漫畫每一本都是嶄新的，包著塑料紙。我當(dāng)時也很高興，沒有想到爸爸會給我?guī)砹艘徽住?/p>

爸爸笑著問我怎么不在家里等他，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是我約好和爸爸見面的日子。我和爸爸的對話引起了畢露鋒的好奇。畢露鋒問，叔叔，你和小哲不住在一起嗎？爸爸笑著摸了摸畢露鋒的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爸爸后來有事先走了。隨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讓我頭疼的問題。那一套漫畫一共有二十多本，怎么才能將它們帶回家，而又不讓媽媽發(fā)現(xiàn)呢。如果被媽媽發(fā)現(xiàn)，她肯定會將它們沒收，然后告訴我等我長大以后再還給我。我也希望自己快快長大，但長大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愁眉苦臉地看著那套漫畫，不知如何是好。畢露鋒艷羨地圍著漫畫，摸摸這本，又摸摸那本，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說，拆開看看唄。

這時，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如果把書放在畢露鋒的家里，由他的姐姐代替我保管，就不會有問題了。再讓他每天下午帶一本到小區(qū)花壇邊來，我們一起看。

畢露鋒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讓姐姐嚴(yán)守秘密。我想了想，又提了一個要求，就是每本書必須由我拆封，而且每次看書前，他要保證洗手，他的手總是臟兮兮的，摸在爸爸送給我的新書上，我有些心疼。畢露鋒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然后歡快地說，這就去叫他的姐姐來，幫我們把書搬回去。

畢露鋒帶著他姐姐來的時候，一臉的汗珠，他甚至顧不上我的失落。姐姐來了之后，只是笑，沒有說話，然后提著我的新書，帶著畢露鋒離開了。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我有一種特別無奈的感覺，我甚至想沖上前去，將他們攔下來，要回我的漫畫。但我還是忍住了，我真的不想再惹媽媽生氣了。

畢露鋒走了一段路，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跑回來，拿出一粒薄荷糖放在我的手里說，你爸爸媽媽離婚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如果你不開心，就吃一顆糖，心情就會好一些的。

畢露鋒還是看出來了，或許是他姐姐告訴他的。我拿著那粒糖，看著畢露鋒跟著他姐姐走遠(yuǎn)。

天邊，太陽公公也快要下山了。

4.

七夕節(jié)。畢露鋒告訴我，今天是牛郎和織女相會的日子，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他還告訴我，這一天，按理應(yīng)該給喜歡的人送荷花，因為荷花代表著“合”和“和”。

畢露鋒拿著一根小棍，在沙地上用力地寫著這兩個字。他指著“合”說，這個是“在一起”的意思，又指著“和”說，這個是“和好”的意思。我很奇怪，他怎么會知道那么多？他得意地說，今天姐姐去相親了，在七夕節(jié)這天相親，一定能找到一個很好的男朋友。

我看著畢露鋒在沙地上寫得歪歪扭扭的“和”字，抬起頭來問他，這個“和”真的是“和好”的意思嗎？畢露鋒想了想說，沒錯，姐姐是這么告訴他的。

那你喜歡你姐姐嗎？畢露鋒響亮地吸了吸鼻子，當(dāng)然。我提議，那我們?nèi)ゲ珊苫ò桑徒o你姐姐。

畢露鋒有些疑惑，我可以送給姐姐，那你送給誰呢？

我當(dāng)然是送給我媽媽，媽媽雖然很兇，但我還是喜歡她。

繞過學(xué)校的圍墻，要走好長一段路，才到了峨溪河邊。河里粉色的荷花盛開了，一朵又一朵，點綴在綠色的荷葉中間，好看極了。只是，荷花離我都挺遠(yuǎn)，無法伸手就采到。

我和畢露鋒蹲在河邊發(fā)呆，想不出好辦法。荷花為什么要開在河的中央，讓人無法親近呢？如果我能像蜻蜓一樣，飛到荷花的身邊，那該有多好。那么我會給媽媽選一朵最美的荷花，媽媽在看到荷花的時候，一定能露出她久違的笑臉。

一陣微風(fēng)輕輕吹過，荷葉又發(fā)出了嫩嫩的響聲，荷花在荷葉間輕輕擺動。你看，荷花在向我們招手呢。一只小青蛙從我們的腳邊噌地跳入了水中，激起一圈圈漣漪。

我和畢露鋒沿著河岸又走了一截路，終于看到離岸邊不遠(yuǎn)的地方有幾朵怒放的荷花。只是，我們的胳膊仍不夠長。

我脫下涼鞋，放在一邊。畢露鋒吃驚地問我想干什么。我說，我看看水深不深。

水被太陽曬得有些溫?zé)?，我踩到了水底柔軟的泥土，它們從我的腳丫間冒到腳背上，比水涼，很舒服。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移動著，不知不覺，水已經(jīng)浸濕了我的短褲，但并不是特別深。我離那朵荷花真的很近了，近得我能看見花稈上細(xì)小的刺。

我手摸著一片荷葉，回頭向畢露鋒說，等我采完這一朵，就幫你把另一朵也采來。畢露鋒點了點頭。

我拂開荷葉，可荷葉卻挺牢固，我稍一用力，荷葉擺到一邊，我腳還沒來得及往前探，荷葉又?jǐn)[了回來。在水里，我站不穩(wěn)，僅僅荷葉反彈的一點點力量，就讓我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就歪進(jìn)了水里。

我心里一陣慌亂，努力想要站起來，兩只手不停地?fù)潋v，水底的淤泥被攪動開來，剛剛還清澈的水，立即渾濁了。

畢露鋒在岸上一聲尖叫，隨后我就聽到他跳入水中的聲音。等畢露鋒趕到我的身邊，我已經(jīng)渾身精濕地站了起來。畢露鋒也渾身精濕，唯一不同的是，我的頭發(fā)都濕了，而畢露鋒的臉上卻只有驚恐，小哲，你嚇?biāo)牢伊耍?/p>

畢露鋒真勇敢！如果是我，不一定敢像他一樣毫不猶豫地跳下來。

岸邊一個老爺爺慌張地跑了過來，他一定是聽到了畢露鋒的尖叫聲。老爺爺我們都認(rèn)識，是學(xué)校的門衛(wèi)，姓張。張爺爺看見我和畢露鋒站在水里，臉上緊張的神情變成了生氣，他指著我們，讓我們上岸。

我指著荷花說，張爺爺，我們在采荷花。

張爺爺?shù)纳裆徍拖聛?，你們果然是峨溪小學(xué)的學(xué)生，你們快點上來，荷花我來幫你們采。我和畢露鋒這才上了岸，看著張爺爺脫了鞋下了水。張爺爺?shù)母觳矇蜷L，很快，他就采到了兩朵荷花。張爺爺將荷花交給了我們，并一再叮囑我們不能在水邊玩。

就這樣，我和畢露鋒濕淋淋地一人擎著一支荷花，興沖沖地回家了。endprint

5.

我以為，媽媽在看見荷花的時候一定會笑?？蓩寢屧诳吹轿业牡谝谎蹠r，卻只是兇巴巴地問我身上的衣服怎么濕了。我高興地舉起了荷花。媽媽卻陡然打落了我手中的荷花。荷花摔落在地上，粉紅的花瓣散開來。

媽媽從來沒有這么兇過，她喝斥著我，甚至高高地舉起了巴掌。媽媽打得并不疼，但我卻異常委屈。媽媽為什么不喜歡荷花？我哭了。我撿起散落的荷花，告訴媽媽，這是我代表爸爸送給她的七夕節(jié)禮物，因為荷花代表著和好的意思。我希望她和爸爸能夠和好如初。

媽媽怔怔地看著我手里殘碎的荷花，不知為什么也哭了。這是我第二次見媽媽哭。我不知道大人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想告訴媽媽，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她惹哭的。

第二天，我接到了畢露鋒打來的電話。我在電話里和他說了我媽媽生氣的事。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再也不能來找我玩了，他的荷花也惹事了。我不明白，你的姐姐也不喜歡荷花？他說不是，姐姐很喜歡荷花，可姐姐這一次沒有幫他藏住秘密，因為落水，媽媽再也不讓他單獨出來瘋了，并要姐姐整天看著他。

你姐姐不是相親了嗎？她以后不用陪她的男朋友嗎？

這一次，畢露鋒聲調(diào)低了下去。姐姐說，和她相親的人是個跛子……

為什么要給你姐姐介紹一個跛子，她長得那么漂亮。為什么？

畢露鋒沉默了好久，有一種和他不相稱的憂郁。他說，姐姐的耳朵聽不見，她在十四歲那一年生了一場病，從此以后，她的世界里就沒有了聲音，他和姐姐的談話都是用手語，或是在紙上寫下來。但是，介紹人還是只給姐姐介紹了一個殘疾人。

畢露鋒又說，如果姐姐沒有聾，或許就沒有我，我是姐姐耳朵換來的。

畢露鋒和我說這些，是因為他覺得和我是真正的朋友，不應(yīng)該瞞著我。

我有些恍惚，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長大了一些，或許，大人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真的不一樣，有些殘酷。

最后，畢露鋒問我，他在家不能出來玩的時候，那套漫畫書剩下的幾本他可以拆開來看嗎？這個問題，畢露鋒曾問過我?guī)状?，都被我拒絕了。但這一次，我說，那套漫畫書我送給你了。

那套漫畫書，我不會再帶它回家了。我只有慢慢地等，或許，要等到爸爸回來的那一天，或許，要等到我也長大的那一天。

6.

開學(xué)了，小杜老師帶著微笑走進(jìn)了教室。隔著窗，峨溪河里的荷花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蓮蓬。僅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畢露鋒好像長高了，他見到我的時候，臉上寫滿了開心。小杜老師上課的時候，他偷偷地往我手心里塞了一顆薄荷糖。

薄荷糖也有個“荷”字，會不會就是荷花做成的呢？薄荷糖依然有清涼的味道，真的可以讓人忘記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九月，又一個新的學(xué)期開始了。

插圖/豆薇發(fā)稿/莊眉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