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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印刷術看明代長篇章回小說的成書問題
——以《三國志通俗演義》為中心
·張同勝·
中國印刷術發(fā)展至明代嘉靖、萬歷年間為其極盛時期,而正是在嘉靖、隆慶、萬歷百余年之間,長篇章回小說云蒸霞蔚,形成了最為興盛的局面。印刷技術促成了長篇章回小說的雕印和刊行,通過對印刷技術與長篇章回小說的生態(tài)考察,從而發(fā)現(xiàn)《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雖然淵源有自,但是其真正的成書時間當為嘉靖初年,而不是中國文學史上所謂的元末明初。印刷媒介生態(tài)視角的透視,還原和改寫了中國文學史尤其是中國章回小說史的知識時空。
長篇章回小說 印刷術 媒介生態(tài) 文學史 成書問題
中國文學史一般將《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的成書時間斷定為元末明初。如中國大陸上各大高校所采用的、最具有影響力的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其第七編“明代文學”緒言中“元明之際”“《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的編著”“明代中葉”“《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的刊刻和風行”①云云皆表明,這兩部長篇章回小說成書于元末明初,在明代中葉被刊行。其實,這個斷定是將長篇小說(Novel)的來源混同為祖本,從而引發(fā)了學術上求真與求實的爭議。印刷媒介或許能提供一個新的透視角度,供我們對長篇章回小說的成書問題進行新的思考。
即使是從視覺文化來看,元末印刷品的品相與嘉靖、萬歷年間長篇章回小說的品相不可同日而語,前者作品如《甲午新刊新全相三國志故事》(簡稱《三分事略》)是何其稚拙、粗糙、陋劣,然而后者如《三國志通俗演義》則圓熟規(guī)整、丹黃燦然、斐然可觀,二者簡直就是霄壤之別。僅僅從印刷品相而言,古代中國長篇章回小說似亦不可能成書于元末明初。然而,從印刷媒介的品相對長篇章回小說的成書時間進行揣斷,或許不足夠慎重。因為,在宋元時期,三國故事是以口述與耳聽的音景形態(tài)存在的,從而長篇章回小說有沒有以抄本存在的可能?即使是在嘉靖、萬歷年間,刊本中的戲曲也遠比小說為多,亦表明聽覺文化遠比文字視覺文化更為普遍。
嘉靖、萬歷年間,是中國通俗文學尤其是長篇小說、戲曲繁榮發(fā)達的時期。同時,也是中國印刷術最為發(fā)達的時期。如此一來,通俗文學的興盛與印刷術之間有沒有內在的必然聯(lián)系?關于這個問題,荒木健主編的《中國文人生活》曾筆涉明代商業(yè)出版與文人生活之關系;大木康《明末的獨立知識人:馮夢龍與蘇州文化》論及明末文人新的生活方式和發(fā)言姿態(tài);而陳平原則指出“大眾化文類與出版媒介的結合,使得章回小說在明代中期迅速崛起”②;石昌渝從紹介和知識普及的角度詳談了通俗小說與雕版印刷的關系③等。本文受前賢時俊之啟發(fā),但與之不同,從文學文體與媒介技術的角度來探討諸如《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的成書問題。
一般認為,雕版印刷術發(fā)明于隋唐時期,因其與佛教(大乘佛教為像教,抄經、印經、印像等皆為功德)關系密切,委實是很有道理的;然而,從佛教東傳來看,雕版印刷術肇端于南北朝佛教隆興、經像需求強烈之時是不是更有可能?此話題與論題較遠,茲不詳論。姑且依據專家張秀民的考察,雕版印刷術發(fā)明于唐代初年貞觀年間④。而通俗小說與印刷術之關系,石昌渝認為,“唐代是雕版印刷的初興時期,雕版印刷的成本高,生產規(guī)模也有限,刻印僅限于釋經、歷書、小學字書、詩集、陰陽五行等書,根本輪不到通俗小說”⑤。此說極是。
宋代,朝廷藏書大部分是抄寫本。例如,宋仁宗嘉祐年間,一次抄書一萬六千余卷,刻印本四千七百余卷⑥。再如,景德二年夏,宋真宗到國子監(jiān)視察,問及書籍刊刻情況,邢昺回答說:“國初不及四千,今十余萬,經、傳、正義皆備?!雹邚亩梢?,國子監(jiān)所雕印的,是“經傳正義”,而無其他諸如以娛樂為主的戲曲或小說。南宋的畢昇,發(fā)明了泥活字印刷術。后來,錫、木、銅活字也出現(xiàn)了。但是,由于漢語言文字是象形文字方塊字,不是拼音文字,從而無從彰顯活字印刷術的便利。這一點與德國谷登堡發(fā)明活字印刷術一比較,就不言而喻。天水一朝,雖然“右文”為其國策,但是熙寧之前,監(jiān)管亦甚為嚴厲,“宋興,治平以前,猶禁擅刻,必須申請國子監(jiān);熙寧以后,乃盡馳此禁”⑧。
蒙古族尚武,入主中原后汲汲于稅賦,而無關于文事。蒙元朝廷任用官員實行“大根腳”制度,科舉制度被廢除。于是,讀書人或經商、或做吏、或務農,或進入勾欄瓦舍,不一而足。蒙元朝廷,對思想意識的管制固然相對來說較為寬松,然而雕印書籍卻有審批制度、審查制度,因而“元時人刻書極難”⑨。這一時期,“印刷業(yè)繼續(xù)發(fā)展,生產大量面向普通讀者的萬寶全書”;然而,“這些廉價印制的萬寶全書,字跡粗陋,紙張粗糙”⑩。據現(xiàn)存文獻可知,一般說來,元代雕版印刷術雕刻的字體:稚拙、拙樸。以福建建安李氏書堂刊刻的《三分事略》來看,何其陋拙!當然,一小部分翻刻宋版而成的書籍卻是極為精美,但這些都是經書。
朱明王朝,經濟上以農耕為本,文化上以刪節(jié)的四書五經為本,明初實行嚴酷的文化政策,從而通俗文化在明代沉寂長達一百五十年之久。這期間,書籍以抄本為主。明初,宋濂“手自筆錄”。明宣宗時,“是時秘閣貯書二萬余部,近百萬卷,刻本十三,抄本十七”。朱謀貴為龍子龍孫,“著書凡百十有二本種,皆手自繕寫”。袁同禮《明代私家藏書概略》云:“明人好抄書,頗重手抄本,藏書家均手自繕錄,至老不厭。每以身心性命托于殘編斷簡之中?!庇∷⑿g固然一直在發(fā)展,但是抄書仍然是當時傳播和接受知識的重要形式。即使是在印刷術發(fā)達的嘉靖、萬歷年間,抄書現(xiàn)象亦比比皆是。到了明末,顧炎武《抄書自序》尚云:“有賢主人以書相示者則留,或手抄,或募人抄之?!?/p>
總的來說,明代中前期,雕刻、印刷的主要內容是五經、佛經、正史、律令等。“明朝雕版印刷的發(fā)展意味著當時人可以得到各色各樣的新書,如講營造法則的《魯班經》,以及那些婦女讀物”,日常實用書籍與儒家經典是雕印的大頭。從嘉靖年間開始,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才成為被雕印的對象。嘉靖、萬歷年間,話本小說、戲曲傳奇的雕印云蒸霞蔚,蔚為大國。
明代“官私一再刊行古代名著,有的一書多至四五十版或六七十版,這是為宋代或清代所不及的”。那么,為什么明代的印刷業(yè)如此興旺發(fā)達?洪武元年,朝廷令書籍、筆墨、田器不得征稅。從而與此相關的產業(yè)就會興盛,因為利之所在,業(yè)之所在?!度辶滞馐贰分械目锍讼蚺2家麓祰u他選的文章,書店能賣掉一萬部。大木康依據日本江戶時代柳亭種彥的《偐紫田舍源氏》曾賣過一萬部,而假設匡超人所編即使賣掉五千部,一部五錢,則得兩千五百兩,利潤可謂豐厚。晚明,連續(xù)多年旱澇天災,莊稼不豐收,于是有人不再投資種莊稼,而是去從事雕版印刷,因為雕印業(yè)可以旱澇保豐收,且利潤不菲。
明代的內府、經廠、國子監(jiān)、部院都刻書。藩王府、太監(jiān)、書院、寺廟、私家宅塾等亦刻書。明代,書坊世家不為少見。如在建寧,劉姓、余姓從宋代就開始從事雕印業(yè),在元、明依然為世家。李詡《戒庵老人漫筆》云:“今滿目坊刻,亦世華之一驗也?!睋y(tǒng)計,萬歷年間民間書坊的數量已經達到近一百家,僅蘇州有名可考的就有37家,杭州也有24家。
大明朝廷沒有對印刷業(yè)進行行政管制,也是有明一代印刷業(yè)繁榮的一個原因。陸容(1436-1496)《菽園雜記》云:“古人書籍,多無印本,皆自鈔錄。聞五經印版,自馮道始,今學者蒙其澤多矣。國初書版,惟國子監(jiān)有之,外郡縣疑未有。觀宋潛溪《送東陽馬生序》可知矣。宣德、正統(tǒng)間,書籍印版尚未廣。今各處書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習浮靡,能刻正大古書以惠后學者少,所刻皆古今詩文集,內有無益令人可厭者,如《唐詩品匯》《萬寶詩山》《雅音會編》《瀛奎律髓》之類是已。況上官多以饋送往來,動輒印至百部,有司所費亦繁。偏州下邑寒素之士,有志占畢而不得一見者多矣。嘗愛元人詔書籍必經中書省看議過,事下有司,才敢刻印。想當時無擅刻者,此法亦好。今日救弊,必須如此才好,而無人及此意者,以其近于不厚歟?”陸容這段話表明,明代并沒有審查制度。不僅如此,中晚明的皇帝在政治上似乎相對來說較為開明,如萬歷皇帝曾說“言論優(yōu)容”,不以言治罪。然而,滿清康熙年間,朝廷明令“坊肆小說淫詞,嚴重禁絕”,這與晚明朝廷的態(tài)度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清初建版的衰落,亦可以反證中晚明意識形態(tài)的管制較為松弛。
國家雕印業(yè)在嘉靖、萬歷年間極盛。藩刻本亦以嘉靖、萬歷為最盛,從而表明這一時期印刷的繁榮是全國性的事件。那么,為什么印刷業(yè)發(fā)達于嘉靖年間?技術的改進,恐怕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隨著基督教傳入而輸入了西方科學,于是產生了一股重技術、尊實用的風潮”。晚明,雕版印刷術極為發(fā)達,活字印刷術之木、銅、錫等活字皆在使用中。不僅如此,還出現(xiàn)了套印術,于是四色本、五色本等在市場上廣為流通??逃」と擞辛烁鼘I(yè)性的分工,寫工、畫工、刻工都各司其職。木紙、木墨(松木墨)的改良,也為雕版印刷術的進步做出了貢獻。我們說明代的印刷術最為發(fā)達,指的是中晚明時期。明代可以私刻,刻工極其廉價。宋代每人一天刻一二頁,明代每人每天可以刻數十頁甚至一卷書。今日之宋體字應該稱之為“明體字”或“明朝字”。
我們一直強調嘉靖、萬歷年間,是因為這是明代中后期出版業(yè)最為繁盛的時期,但這并不意味著天啟、崇禎年間出版業(yè)不足為人道也。其實,這段時期,長篇通俗小說新出約80種,短篇白話小說、時事小說、講史演義、神魔小說依然興盛。嘉靖至萬歷前期,通俗小說的刊刻以建陽為中心。萬歷中期以后,刊刻中心向江南地區(qū)轉移,到了天啟、崇禎時期,刊刻中心為金陵、蘇州和杭州。
如前所述,《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中國文學史將其成書時間斷定在元末明初,這其實是不符合歷史的實際情況的。其實,《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金瓶梅》《封神演義》《東西漢通俗演義》《隋唐志傳》《殘?zhí)莆宕费萘x傳》《三遂平妖傳》《列國志傳》《新列國志》等都是嘉靖、萬歷年間才出現(xiàn)的小說。文學史上所謂“明代長篇小說”,絕大部分指的是這一時期的小說。萬歷年間,著名長篇章回小說還出版了不同的版本,例如:萬歷十六年(1588)張鳳翼序刻武定版《忠義水滸傳》、萬歷十七年(1589)天都外臣序本《李卓吾先生評水滸全傳》、萬歷四十二年(1614)袁無涯刊《忠義水滸全傳》、萬歷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刊《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記》、萬歷二十三年(1595)《金瓶梅》抄本、萬歷四十五年(1617)欣欣子序刊《金瓶梅詞話》等等。
在考證的過程中,明確書籍的名稱及其版本是極其重要的。書名的能指不一,所指豈能為一?版本不一,其成書時間豈能相同?不同版本混為一談,所談問題豈能明晰?譬如說罷,周邨所謂“《三國演義》非明清小說”這個說法其實是有問題的?!度龂萘x》他指的是長篇章回小說,而作為長篇章回小說的《三國》小說,無論是哪一個版本都只能是明清小說。更何況,我們一般所謂的《三國演義》指的是毛綸、毛宗崗批改的《第一才子書三國志演義》,他們生活在康熙年間,他們修改而成的版本不是明清小說嗎?確切地說,他們的批點本是清代小說,清代小說不是明清小說?這個道理講不通。可能,周邨想表達的是《三國志演義》的祖本不是明清小說。然而,即使是后者,也不符合歷史事實。因為,從文體上來說,《三國志演義》的祖本,只能是《三國志通俗演義》。
《三分事略》或《三國志平話》與《三國志傳》《三國志通俗演義》《三國志演義》等既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但是卻都不是一回事。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能說《大宋宣和遺事》是《忠義水滸傳》的祖本。相似文本,不同的書名,或相似文本的不同版本,其所指是存在著差異的。尤其是,當我們判斷一部文學作品的成書時間時,首先應該確定相似文本的確切書名。以《三國演義》為例來看,作為長篇章回小說的雕印版最早的書名就是嘉靖壬午(即嘉靖元年,1522年)《三國志通俗演義》,而《第一才子書三國志演義》是清代毛綸、毛宗崗父子批點及命名的書名,其點評中間為簡便計曾出現(xiàn)簡稱“三國演義”,而作為書名的《三國演義》主要是今人的稱謂。高儒《百川書志》成書于嘉靖十九年(1540),其中所謂的《三國志演義》其實指的是嘉靖元年梓行的《三國志通俗演義》。
明代嘉靖之前有沒有長篇章回小說的刊印還是一個值得慎重思考的問題。眾人信以為真的一個幻相是,弘治年間首次刊印過《三國志演義》。弘治五年(1492),朝廷征集圖書時將“稗官小說”也囊括在內,王齊洲認為此舉“刺激了通俗小說的發(fā)展”。其實,當時,通俗小說死水微瀾,談何發(fā)展?嘉靖元年《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庸愚子序極有可能是張尚德等人的偽造,從而王齊洲推論之弘治七年《三國志通俗演義》的“編寫者疑為蔣大器”的說法雖然很有啟發(fā)性,但是還值得作進一步的剖析。
王齊洲推論蔣大器編寫并向朝廷進獻了《三國志通俗演義》,該結論似乎值得商榷。因為弘治五年五月,內閣大學士邱濬在《請訪求遺書奏》中云:“臣請敕內閣將考校見有書籍備細開具目錄,付禮部抄謄,分送兩直隸、十三布政司,提督學校憲臣,榜示該管地方官吏軍民之家,與凡官府學校寺觀并書坊書鋪,收藏古今經史子集,下至陰陽藝術、稗官小說等項文書,不分舊板新刻及抄本未刻者,系內閣開去目錄無有者,及雖有而不全者,許一月以里送官?!睆闹锌芍?,一、蔣大器不可能在一個月之內編撰而成近90萬字的長篇小說;二、既然當時沒有刻本,那么只能是之前的抄本或寫本,而從紙張媒介的保存來看,一則難以保存百年之久,二則正如王齊洲所考,明初不可能出現(xiàn)《三國》寫本,也就是說,當時就根本不存在著這樣一個小說文本,從而蔣大器也就不可能向朝廷進獻《三國志通俗演義》。
庸愚子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中說:“書成,士君子之好事者,爭相謄錄,以便觀覽,則三國之盛衰治亂,人物之出處臧否,一開卷,千百載之事豁然于心胸矣?!睆挠褂拮拥男蜓钥芍?,《三國志演義》成書之后,首先是以抄本的形態(tài)存世的??墒牵苏f實不可信。嘉靖本卷二十一有尹直贊諸葛亮的詩,這首詩出自于尹直所撰《名相贊》,該書有弘治甲子(1504)自序。然而,嘉靖本弘治甲寅(1494)蔣大器序又何以可能?豈有十年前引述十年后才撰寫、出現(xiàn)的一首詩?這一歷史事實表明庸愚子并非蔣大器,庸愚子或許是嘉靖年間某一文人的自號或托名,更有可能的是編著者出于托古而虛構的一個名號,因為“假托‘古本’、‘舊本’是當時出版者的營銷策略”。
《三國志通俗演義》梓行于嘉靖壬午年,那么小說文本肯定成書于之前。而壬午年是嘉靖元年,因此之前自然只能是正德年間(正德皇帝崩至嘉靖年號公布之間有八個月,短短八個月似乎不足以能夠編撰而成這部近90萬字的長篇章回小說)。王齊洲認為弘治五年朝廷的征集民間書籍,造成了《三國志通俗演義》的編寫。筆者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十之八九,倒是與明武宗喜讀小說有關?!拔渥谝蝗找督鸾y(tǒng)殘?zhí)啤沸≌f看,求之不得。一內侍以五十金買之以進覽”,民間文人聽說此事,為射利計,開始了長篇章回小說的編纂。極有可能,《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于張尚德之手?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有“小書莊”印,而郭勛則有《書莊書目》,從而有人認為張尚德與郭勛有某種關系,“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與武定侯郭勛有著密切的關系”。
通過對《古今刻書》366種的分析發(fā)現(xiàn),嘉靖時通俗書籍尚未流行;嘉靖之后,以至明末,通俗類書籍大興。郎瑛云當時出版界“舊書多出”,這些“舊書”是改寫、編纂而成,還是真的是完整的舊書,還是完全新編纂而成?嘉靖之后有些所謂的舊書,其實是新編,但是卻說“復購得舊本或的本”,尚古的趣味使然。也有一些則是在粗陳梗概的話本底本基礎上修改、擴充而成。完完全全的舊書即后人所見長篇章回小說,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因為從中國出版史來看,“劇本、小說等都是后起的出版物”。
世風所及,編纂成書比比也。例如,出版坊坊主余象斗一人曾編寫過《東游記》《北游記》兩部書。風尚、利潤之所在,促成了雕刻業(yè)的繁榮?!端疂G傳》十多個版本,即有十余副雕版,但是全像只有一副,那就是雙峰堂版。萬歷甲午雙峰堂余文臺梓《水滸傳》云:“《水滸》一書,坊間梓者紛紛;偏像十余副,全像止一家?!焙鷳搿渡偈疑椒抗P叢》云:“古今著述,小說家特盛;而古今書籍,小說家獨傳,何以故哉?……夫好者彌多,傳者彌眾,傳者日眾則作者日繁。”胡應麟還說:“今世人耽嗜《水滸傳》,至縉紳文士亦間有好之者。……嘉、隆間一巨公案頭無他書,僅左置《南華經》,右置《水滸傳》各一部;又近一名士聽人說《水滸》,作歌謂奄有丘明、太史之長?!睆闹锌梢?,長篇章回小說的鼎盛興旺與嘉、萬年間空前繁榮的印刷業(yè)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在舊文人眼里,小說、戲曲本為不登大雅之堂、下里巴人之物事??墒?,為何在嘉靖、萬歷年間長篇章回小說勃興而時事小說甚至作為輿情影響至政治?如著名文人、畫家董思白因為《黑白傳》而身敗名裂、家產被焚。時事小說成為社會輿情的一種重要的工具,小說可以干預時事政治、個人出處等。顯然,這是因為當時人們的思想觀念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具體而言,長篇章回小說在嘉靖、萬歷年間勃發(fā)的緣由是什么呢?
“通俗小說的崛起,王陽明心學是重要條件之一?!蓖蹶柮餍膶W,在嘉靖、隆慶以后風靡一時,王陽明心學解放了人們的思想?!睹魇贰と辶謧鳌沸蜓栽疲骸凹?、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從而表明,儒家經書的權威性遭到了挑戰(zhàn),甚至是被視之為蔑如。王陽明心學認為,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求之于內心,心即主宰,從而人人皆可為圣人。為內圣外王計,須致良知。而即使是戲曲“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于風化有益”。陽明思想,改變了人們對戲曲、小說等通俗文學的價值判斷和審美觀念。
王陽明心學是對程朱理學的反動,其講學以及王學左派的倡導,進一步解放了人們的思想。陽明心學之所以風行,思想新穎是一方面,朝廷不干預是不是也起到了作用?印刷業(yè)的發(fā)達和繁榮,是不是也促進了新思想的傳播?嘉靖“大禮議”事件,促使文人士大夫質疑傳統(tǒng)的禮制,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切實地解放了人們的思想?風起云涌,風云際會,形成一時思想解放之思潮。
正德、嘉靖以前,社會風尚醇厚。正德、嘉靖之后,整個社會風氣為窮奢極欲,國人追求“適意”“快活”,“有致”“有趣”,戲曲、小說由于具有這些社會功能而獲得了廣泛的認可。正如湯顯祖所謂“稗官野史”“足以送居諸而破岑寂”。李贄提倡童心說,反對假道學,追求純真,認為《水滸傳》《西廂記》等為“古今至文”。他特別強調水滸好漢乃“有忠有義之人”。袁宏道等人提出了“獨抒性靈”的主張,“順從性情之自然,應機而入悟境的祖師禪盛行”。這些新思想提高了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的地位,為其繁榮提供了條件。
受陽明心學、童心說等的影響,文人對通俗小說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不僅不再輕視,而且還熱心參與通俗小說的搜集和編纂。嘉靖時,洪楩編刊《六十家小說》(今稱《清平山堂話本》),可謂是雕印小說之嚆矢。著名文人如李開先、唐順之、王慎中等都交口稱贊《水滸傳》,這也是文人審美觀改變的表征之一。武定侯郭勛借助于小說的編撰搞政治活動,策劃《皇明開運英武傳》為其祖先郭英歌頌功德。
明代文人結社,成一時之風氣;結社之余,編纂小說。嘉靖中期,陸楫等人結社,講習場屋繩尺之余,“凡古今野史外記、叢說脞語、藝書怪錄、虞初稗官之流,其間有可以裨名教、資政理、備法制、廣見聞、考同異、昭勸戒者,靡不品鴛抉擇,區(qū)別匯分,勒成一書,刊為四部,總而名之曰《古今說?!贰薄4祟惤Y社,自然對于小說、戲曲的繁榮具有促進作用。從此,異書秘文也被看作為學問。袁宗道《送夾山母舅之任太原序》云:“自有此社,人始知程墨之外,大有書帙;科名之外,大有學問?!?/p>
由以上可知,嘉靖、萬歷年間長篇章回小說的勃興,是時代性的產物,之前的宋元或之后的滿清,都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繁盛的局面。而這種勃興,是合力的結果,本文為了論述的集中,主要從它與印刷術之間的關系進行分析。
蒙元時期,白話俗文學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蒙古族、色目人喜好歌舞,人們的娛樂方式主要是“說與聽”:聽戲曲是最主要的活動,其次還有聽說平話、聽宣卷等。由于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喜好俗文學,因而蒙元時期令人意想不到的則是竟然有俗文學的刊本?!八孜膶W從寫本進到刊本,這在俗文學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進步”?,F(xiàn)存元刊小說主要有《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大宋宣和遺事》《新編紅白蜘蛛小說》《三國志平話》《武王伐紂平話》《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秦并六國平話》等。然而,平話五種之中,只有《三國志平話》字數最多,但也不過是七八萬字。正如石昌渝所言,《三國志平話》的敘事,“只能算是一個情節(jié)的詳細梗概”。無論是敘述藝術還是小說字數,都不能與《三國志通俗演義》同日而語、相提并論,二者不可以道理計。簡而言之,除了上引現(xiàn)實生活中實用的萬寶全書和經典書籍外,即使是在統(tǒng)治階級酷愛俗文學的蒙元時期,平話、戲曲等通俗文學文本刊刻得也極其少。
長篇章回小說這一文體,形成于明代嘉靖年間,其標志當為《三國志通俗演義》。而人們往往將《三國演義》的源流考鏡追溯至《三國志平話》而不是《三國志》。現(xiàn)存較早的《三國志平話》是元代至治年間(1321-1323)建安虞氏書坊新刊《新全相三國志平話》?!八^新全相,意指新加上人相圖畫,也就是明、清小說所謂繡像全圖,書分上下欄,上欄為圖畫,下欄述事,如近今兒童所喜愛的連環(huán)圖畫,構圖拙樸,古趣盎然”。到了明代,建陽版刊印的小說依然是上圖下文,這是繼承了蒙元時期的版式而沒有改進罷了。嘉靖、萬歷年間刊印的長篇章回小說,繡像全圖類將上圖比例縮小,將文字部分擴大;再后來,基本上改變了這種上相下文的格式,成為以文字為主而時有插圖的版式。
如前所述,最早的《三國志通俗演義》梓行于嘉靖元年。而建陽刻《三國》小說,最早是嘉靖二十七年(1548)建陽書林葉逢春刊《新刊通俗演義三國志史傳》十卷。此后,《三國》之刊刻,以建陽書坊最為集中。根據石昌渝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白話卷)統(tǒng)計,除卻毛宗崗本,現(xiàn)存各系統(tǒng)《三國》小說版本共計43種,其中建陽刊本多達26種。由于建陽刊本的《三國》除了有(花)關索外,與壬午刊本相比還有其他文本差異,因此英國漢學家魏安在《〈三國演義〉版本考》中依據串句脫文(homoeoteleuton)認為它們分屬于不同的兩個子系統(tǒng)。
其實,如果從媒介生態(tài)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偽問題,魏安的結論也是一種臆斷。因為建陽刊本與壬午刊本的不同,完全可以從建陽書坊主的薄利多銷經商策略、以娛樂為導向的雕印作為、求新逐異的視覺文化經濟等方面獲得解釋。嘉靖、萬歷年間,書坊主的版權意識極為淡薄,因而為標新立異計(此舉很好地避免了版權糾紛),各顯神通,對現(xiàn)存版本進行加減乘除;從而“通過版本文本的比對”,魏安、中川諭、金文京等都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兩種版本(覆刻本除外)是毫無文本差異的”,此其一;第二,“沒有一個現(xiàn)存版本是嘉靖以前的刊本”。他們的發(fā)現(xiàn)是完全正確的,然而,他們的解釋卻是由于考據的過于繁瑣而只見微細不見其大。而從第二條發(fā)現(xiàn)可以得出,嘉靖壬午本就是《三國演義》的祖本。而之前的《三分事略》或《三國志平話》不過是其來源罷了;而元雜劇三國戲也是其來源之一?!度龂就ㄋ籽萘x》的成書也是古代文人所慣用的“集撰式”手法,從而形成了一個文本間性的關系。如果從文本內部細讀,則發(fā)現(xiàn)《三國志通俗演義》取材于蒙元雜劇三國戲的要比《三國志平話》的多得多,如關羽的赤面就源自于三國戲而不是《三國志平話》。
集撰的成書方式,也有助于解決“小字注”的爭議問題。章培恒等學人依據小字注中的“今地名”之今,考索《三國》小說的成書年代。然而,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今地名”或指宋時地名,或指元時地名,或指明時地名,依據“今地名”來考證成書時間何以可能?“今地名”之今,并不是編次者所生活的“今”,而是編次者集撰小說文本時所摘抄原文獻中的成文。也就是說,“今地名”的問題,實際上是古代著述尤其是小說、戲曲成書方式即集撰式(或曰鑲嵌式)使之然。例如,據魏安考證,“益都路”的注釋抄自于元代人王幼學的《資治通鑒綱目集覽》,并非編次者所加。
明代教育的興盛和普及遠勝過前代,《明史·選舉志》(一)記載:“蓋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guī)疊矩,無間于下邑荒郊,山陬海涯。此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迸c蒙元帝國輕視漢文化舉業(yè)不同,大明王朝重視科舉。從而,嘉靖之前,作坊主要是刊印舉業(yè)文章。“書院之制,創(chuàng)始于唐”,而在明代嘉靖時書院最盛,這也在客觀上促進了雕印業(yè)的繁榮。袁棟《書隱叢說》云:“官書之風,至明極盛。內而南、北兩京,外而道學兩署,無不盛行雕造。官司到任,數卷新書與土儀,并充饋品,稱為‘書帕本’?!鼻逋跏康潯毒右卒洝吩疲骸懊鲿r御史、巡鹽茶、學政、部郎、榷關等差,率出俸錢刊書。今亦罕見?!庇∷?,一次一百部很正常(如書帕本《金瓶梅》一次雕印一百部),二三百部就較多了。
即以坊刻小說來看,據程國賦的統(tǒng)計,“共有不同地區(qū)的144家書坊,刊刻小說270種,另外,所處地區(qū)不詳的書坊39家刊刻小說47種,刊刻地區(qū)及書坊名稱均不詳者有小說92種,由此我們得出結論:包括翻刻本在內、包括現(xiàn)存的和已經散佚的,明代坊刻小說共有409種”。當代版本學家魏隱儒指出:“坊間刻本,除經史讀本和詩文讀本意外……還大量地刻印了一些小說、戲曲、酬世變覽、百科大全之類的民間讀物?!?/p>
如前所述,晚明的雕版印刷術大發(fā)展,印刷事業(yè)大繁榮。而明代長篇章回小說,大多刊刻于嘉靖、萬歷年間。章回小說創(chuàng)作大繁榮,小說雕印出版也大繁榮。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其實不然。那么,它們二者之間的關系是如何的呢?印刷術的大發(fā)展促進了晚明小說尤其是長篇敘事小說的繁榮昌盛,促進了書面敘事文學尤其是書面白話敘事文學的發(fā)達。而需求是發(fā)明之母,是技術改進的動因。長篇章回小說閱讀的需求,也使得雕印工人改進他們的技術。晚明印刷術是中國最為發(fā)達的時期,這不謂無由。技術的改良,反過來又促進了長篇章回小說的編纂、刊印和發(fā)行。
印刷術的改進是晚明小說繁榮的根本性原因嗎?一般說來,新媒介或媒介的改良能夠重新建構人們感知的時空結構,然而,由于新生事物的形成大多是合力的結果,因此我們似乎不宜堅持技術決定論。畢竟,人們的思想意識也是極為重要的。例如,當時,李贄提出小說、戲曲都是“至文”,這便是革命性的文學宣言,從而影響了一代人的文學審美觀念。正是對文學藝術審美意識的轉變,才促成了這一時期戲曲、小說等通俗文學的大量雕印和刊行。
從印刷術的發(fā)展水平來看,只有到了嘉靖、萬歷年間,《忠義水滸傳》《西游記》等長篇章回小說的雕刻刊印才成為現(xiàn)實。而在元末明初,就媒介技術水平而言,是不會有《三國志通俗演義》等長篇章回小說的刊行的。或許有人會說,《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在元末明初沒有刊印本,但是不排除有抄本的可能。
迄今為止,《三國志通俗演義》從未見抄本傳世。這是學術界的共識。從媒介生態(tài)的角度來看,退一步說,即使是元末明初曾有過一個抄本,到了弘治五年已有125年之久,也幾乎沒有被保存下來的可能。即使我們假設元末明初真的曾有過《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的抄本,那么依據明宣德時秘閣貯書二萬余部的保存情況來看,“至萬歷三十三年重編《內閣書目》時,已十不存一”。皇家的保存條件那么好(如《明史·藝文志》序云“裝用倒摺,四周外向,蟲鼠不能損”),草莽民間的保存條件能比皇家的還好?一般說來,這是不可能的。如是觀之,即使是元末明初真有一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到了嘉靖年間,恐怕也不會保存完整,甚至不能被保存下來。遑論正如王齊洲所言,明初根本就不具備像《三國志通俗演義》這樣的文學作品問世的政治條件和文化環(huán)境。如果依據小說文本如《三國志平話》或《三分事略》的行文來看,其“敘事簡率,文筆粗糙”,富有“荒誕虛謬的民間藝術作風”;然而,《三國志通俗演義》所用的語言則是“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庸愚子語),文白兼用,簡潔含蓄,顯然是經過文人改造過,從而與《三分事略》中的語言其實迥異。更何況,晚明長篇章回小說主要以白話文的平易暢達和精準表述為特征,從而如《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編著于元末明初的說法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是今見最早的嘉靖壬午(1522)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每回標題還只是“單句七個字”,而元末明初就會橫空出世成熟的長篇章回小說?如此一來,《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西游記》等長篇章回小說只能是中晚明的時代性藝術結晶,而不可能出現(xiàn)在元末明初。
從中國印刷術的發(fā)展史來看,明代長篇章回小說的具體成書時間應該值得深思,中國文學史中所謂的常識即《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成書于元末明初的說法是不是符合歷史事實?!度质侣浴贰洞笏涡瓦z事》等分別是《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的來源,而不是其祖本。從而《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應該依據其集撰、雕印與刊行的具體時間來確定其成書時間為嘉靖初年。《西游記》《金瓶梅》等長篇章回小說成書于萬歷年間,而不能將其部分來源的素材問世時間確定為其小說的成書時間。
注釋:
② 陳平原《中國小說中的文人敘事——明清章回小說研究(上)》,《鄭州大學學報》1996年第5期。
⑥ 鄭如斯、肖東發(fā)編著《中國書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頁。
⑦ 脫脫等《宋史·邢昺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798頁。
⑧ 葉德輝《書林清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7頁。
多波長HPLC法同時測定黔產澤漆中3個有效成分的含量…………………………………………………… 周 孟等(21):2958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絲綢之路中外藝術交流圖志”(16ZDA173)、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倫理詩學中的民族性問題”(17XJA751004)階段性成果。
張同勝(1973—),男,山東昌樂人,文學博士,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比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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