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瑜
夜闌人靜
夜闌人靜,我不想去睡。
翻檢出一件半新的睡袍,因為領(lǐng)口太小,洗臉的時候總是把衣服弄濕,還是半袖,買的時間也長了,袖口偏緊,穿上不夠舒服。我想學著媽媽的樣子,化腐朽為神奇,把這件衣服改改。所以選這件修改,因為是睡袍,要求不高。不能要求一個新手會有細密的針腳,還有準確的裁剪。而且它價格低廉,我可以沒有顧忌,練練縫紉水平。
在我還是小姑娘時,爸就說,女孩子得會做衣服,將來嫁人了,手工不會哪行。媽倒是不說什么。我只是姑且聽聽,下課回家,有時幫著做家務(wù),心里還有點小小的不情愿。剩下的時間我就是喜歡看書。至于嫁人,離得老遠呢。真嫁人了,縫紉工作已經(jīng)變得極專業(yè)化,幾乎沒有什么女紅是必須得親手做的。至于衣服扣子掉了,哪里綻線了,拿給媽就OK。
有媽在身邊,就能這樣幸福地懶散著,哪怕我早已為人母。
客廳落地式窗前,放著一把五指型的小沙發(fā)。我坐在小沙發(fā)上,身體很實在地靠著五指靠背,它底部可以轉(zhuǎn)動,我坐著輕輕一晃動,身體便隨著轉(zhuǎn)動。是搖椅的感覺,我偏愛這份自由。其實,還有一種極舒服的姿勢,就是把雙腿搭在旁邊的大沙發(fā)上,尤其是看一本有趣的書,譬如看看東野圭吾吧。
今夜我不看書,要像媽那樣修改一下衣服。
拿著剪刀,先沿著領(lǐng)口的花邊,剪去一圈,再將兩只袖子沿肩縫剪掉。領(lǐng)口在去掉啰嗦的花邊后,重新縫好,領(lǐng)子自然大了一圈。把袖子剪掉,沿肩縫把邊縫好,就變成不暴露的坎袖。其實沒有技術(shù)含量。只是需要走倒針,外邊看起來像用縫紉機縫的。就是捋好要縫的部位,把針扎下去再穿上來,下一針要倒走半步,使表面上的針腳不出空隙。走倒針我是早就會的,看媽做零活,自然就會,不需要學。
我已經(jīng)花眼了,但不像媽那樣需要戴花鏡,我只要摘掉近視鏡,就可以紉針,縫衣服,用牙咬斷線頭,紉上針后要把線捋捋,媽說是怕中途會打結(jié)。
一針一針縫過去,進度不快,針腳不勻。不由想起媽的手工活,那針腳的細密、勻稱,絕對是一流的。其實,媽媽是念書人,并不善女紅,盡管姥姥針線很好,但媽并沒有得到真?zhèn)?。我們小的時候,媽好像不擅長做縫紉活,我的棉衣褲大多數(shù)奶奶做的——剛穿上棉衣時,我都氣得不行,我變成個圓溜溜的小窩窩,胳膊腿不能打彎,到了寒冷的十冬臘月,才知道我奶奶疼我。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奶奶走了?,F(xiàn)在,媽也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拿著針線,想到這里,心里酸楚。
月光卻如少女一樣活潑,透過紗簾的是她的笑聲。仿佛伸手可以觸摸,可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剛上班的時候,正流行藍色毛料褲子,價格不菲,應(yīng)該是我半個月的工資。媽給我做了一條。心里有點小小的喜悅,那是成長的標志??捎薇咳缥业娜瞬欢?,第一次熨燙,我就把褲子熨壞了,在褲腿下方,留下一個比較清晰的熨斗印記。原本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大人了,卻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我的額頭上是細密的汗珠,眼睛里是無限的懊惱。媽拿過褲子,又翻過來看看,說,里面沒事,我給你翻改一下。
小女孩的心思,媽全懂。我既懊惱褲子熨糊了,更怕讓媽責備。就象1982年那場高考,一直以來我都是在學習尖子的夸贊聲中長大,上了重點高中,變得無比平凡,又不刻苦,高考失利倒也正常,可那一時刻還真有心如刀割的感覺。愧對父母,恨不得有個地縫可以鉆進去。還是我的媽媽,雖說心里一定不高興,卻沒有一點表現(xiàn)出來,溫婉勸慰,告訴我別放棄,一定能上大學。隔了兩周的時間,學校通知我填寫去營口師專的申請表,我偷偷掉了幾滴淚,知道今生和本科大學無緣了,只能上大專,兩年畢業(yè)后當個中學老師,像媽一樣。而當年,我是排斥當老師的。我填好了表,沒有喜悅。還是我這柔弱如水的媽,和爸商量,孩子才17歲,兩年的高中她還貪玩呢,讓她復(fù)讀一年吧。我家姐弟四人,我最大,那一時間,都在上學。父母是千難萬難,讓我復(fù)課一年,考上本科大學。到我1987年畢業(yè)參加工作時,比當時讀師專直接參加工作晚了三年。
媽沒有批評我,媽的勸慰,勝過世上治愈貪玩的一切良藥。
當年媽給我改的那條褲子,穿了幾年,沒有人看出是經(jīng)過翻改的。到了我結(jié)婚的時候,媽已經(jīng)會做很精致的緞子棉襖外套了,而且活里活面,便于拆洗。
媽的手藝就是這樣一點點練就的。媽退休以后,最擅長的是修改衣服,還能用邊角余料制作太極拳隊的刀劍袋,而且是多功能型的。那份做工,讓我想到普拉達的包包。鄰居們使用著這劍袋,會念著楊老師的和氣。我對妹妹說,留著用吧,這是花錢買不到的東西。
媽若在,總覺得會有人為我們做。讀過黃公紹“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的句子,當日的感覺又和現(xiàn)在不同。現(xiàn)在,我得學著做了,為自己、也為父親。
一件睡袍是好修改的,只要我耐住性子,一針接著一針。當我縫好領(lǐng)口和袖口時,已是夜半十分。
室內(nèi)外都安靜極了。月亮升得很高,透進客廳的是清亮亮的光。我把睡袍套在身上,挺舒服的。
媽當年總是把衣服遞給我,有時會說:試試吧,有時就什么都不說。她的神情會略有疲倦,也會有淡淡的滿足。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穿著睡袍,赤腳走在花影稀疏的地板上,想著這句話。
夜闌人靜,我依然不能入睡。我有一條裙子
我有一條裙子,十多年前買的,
那時,家鄉(xiāng)小城商鋪云集的步行街,有一家門臉別致的小店,店主是瘦瘦高高很有氣質(zhì)的女孩,年紀不是很小。在我的潛意思里,覺得這個女孩一定是不太好嫁的女子,心比天高,卻不知命運如何。我的確不知她命運如何,這家小店早就不知幾易其主了。
記得當時這條裙子掛在側(cè)面的墻上,和一件黑色的外套搭配著。是一條磚紅色的長裙,很美麗別致的裙擺,有咖啡色云字卷型的圖案,竟有一份說不出的異國風情。當時因為喜歡這圖案的古樸,喜歡裙裾裁剪的特殊,做工的精良,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了。
其實,這裙子我穿嫌肥大,裙腰肥得要系上腰帶才行。但沒辦法穿出去亮相的真正原因是不好搭配。因為是紅色的,我倒是有一件黑色的喇叭袖的毛衣外套可以用來搭配,偏我身材瘦小,最不喜歡穿黑色衣服,于是這條裙子就幾乎沒有穿過,只是在家中試穿過幾次,每年可以穿的季節(jié),我都會把它拿出來,希望可以穿出去。endprint
終于,女兒說,媽媽,把這條裙子壓在箱底吧,還有誰穿這個樣子的裙子!
不好看嗎?我不甘心似的問。
你看現(xiàn)在都穿膝蓋以上的短裙,不時興寬擺的長裙。女兒的語氣有些不恭,這讓我心里有點不舒服。
也許以后還會興起來,服裝也是循環(huán)流行的,我說。
循環(huán)流行是有變化的循環(huán),也是螺旋式上升的循環(huán)。不過,即使一樣的流行,是不是適合你的身材呢?女兒的話讓我無語。
我端詳著裙子。其實,不一定非是黑色衣服,只要是和它顏色相和諧的,最好是短款的外套,都應(yīng)該可以搭配,這仍是一條美麗的裙子。當年的我,如果個子再高一些,略胖一些,一定也會穿出翩翩風采??上?!對于現(xiàn)在的我,裙腰已經(jīng)有些緊了。
我真的不能再穿這條裙子了。我把這條裙子珍貴地收藏了十多年,其實是沒有用處的。真是一種浪費。
想到浪費二字,我心里驟然一驚。如果裙子是有靈魂的,它定會怨我。若別人買去,裙子的魅力會在塵世間得以施展,只因為我買去了,它才始終孤獨地留在柜中一角。即使我現(xiàn)在把它送給適合的人,但款式已經(jīng)過時了。實在是我浪費了這條裙子,只因為我如此的珍愛這條裙子。
噓吁過后,只能還是把裙子留在箱底,這是我能給予它的最好的結(jié)果了。
一人獨處時,我不由想到這條裙子,反思著自己,是我的自私或者貪欲,浪費了這條裙子嗎?又或者,曾經(jīng)我穿上它風采翩翩,若干年后,我還會記得這條裙子嗎?
于是,我順手寫就了上述文字,沒頭沒尾地放在那兒。
一日,一位我極敬重的文友看見了這段文字,問我:完了嗎?
嗯。沒完嗎?
朋友說:少了一段,加段對生活的感悟就更好了。
好吧,加點陽光的味道。我回應(yīng)道。但我心中并不知道要加點什么。
周日整理家,竟在北陽臺雙層窗子的夾縫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長著葉子的苤藍。
記起是在初冬時節(jié),晨練經(jīng)過五大門的早市,見剛上市的苤藍新鮮可愛,想到腌制好的苤藍切絲,再用海鮮醬油浸泡,加上姜絲、炒熟的白芝麻,這也就是六必居的麻仁金絲。平曰里最喜歡的六必居咸菜就是麻仁金絲,只是不敢保證商場里買到的是不是正宗六必居。何不自己制作咸菜呢?這樣想著,就幾塊錢買了兩個苤藍,拎回家。信心滿滿,覺得仿制的六必居咸菜就要擺上餐桌,忘記了自己懶散,買回去就放在角落里,沒有用鹽腌制上。
從初冬到數(shù)九寒天,我再沒有理會這兩個苤藍,終于春天到了,苤藍長出了葉子??磥砦译缰栖炙{做麻仁金絲的想法只能是想法了。
閑極無聊時,我用手機把長葉子的苤藍拍照傳到微信上,并加上幾句話:“原本是要腌制咸菜吃的,卻扔在了一邊,變成這樣子。它是美麗綻放呢,還是未盡其用呢?”
微信朋友們就有了回復(fù)的,點贊的。點贊的只是告訴你,我看到了?;貜?fù)的內(nèi)容則有了區(qū)別。
未央說:哈哈哈!綻放。
Wei說:應(yīng)該把它放在花盆里,你看花都開了,還能結(jié)蘿卜!
維:哈哈哈,留著看吧。
和氏璧說:天生我才必有用。
風聲水起說:是自得其樂。
俊說:把葉子吃了吧,
梅姐說:用盡所用綻放精彩!
桃園小驛站說:同意綻放。
若寧說:那要看你如何理解了,既然已成這樣,那就把它栽起來吧,沒準它還真的能給你驚喜。
Wei又說:你看看能否像我這樣體現(xiàn)它的價值?
我回復(fù)Wei說:按照我的感覺,把它栽上可以開花結(jié)籽,許多植物是這樣繁衍的。但是我把它閑置的時間太長了,營養(yǎng)耗盡,即使開花,種子也不會好了。
Wei說:哦,是這樣的。
其實,Wei說的像她那樣,是指她發(fā)的一張早餐圖,把一頭發(fā)芽的大蒜放在水里長成蒜苗,然后割下蒜苗,用來炒雞蛋了,色香味俱全!我當時沒有看到她的信息。
我繼續(xù)在這里說話:有的喜歡綻放,有的喜歡實用,但這個苤藍,既沒有讓它綻放,也沒有讓它實用,它在寂寞中選擇綻放,又沒有外界足夠的養(yǎng)分,它是不能開花結(jié)籽的。當耗盡自己,一切也就終結(jié)了……
若寧回復(fù)我說:你把它栽倒土里會生長得很好的,你試試,這是一道風景。
梅姐回復(fù)說:本性使然。
我回復(fù)若寧:樂觀主義。
我回復(fù)梅姐:是用盡所有綻放光彩!我是否應(yīng)該把它栽到花盆里呢?
梅姐再回復(fù)說:那不是它的歸宿,
我回味著梅姐的話,不知還應(yīng)該如何繼續(xù)寫下去。于是,這條微信就寂寂然了。
想到苤藍沒被需要,還能在適宜的溫度下去努力再生,而我的裙子,沒有機會展現(xiàn)風采,就只能長久地留在我記憶中了。
這算是遺憾的補償嗎?
生活方式千姿百態(tài),生活態(tài)度當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我愚癡,那陽光味道的結(jié)尾還是沒有寫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