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爽
程永玲四川清音表演的藝術成就及學術意義
陳 爽
程永玲是當代著名的四川清音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四川清音的代表性傳承人。她的清音演唱嗓音清雅,音質純凈,吐字清晰,行腔婉轉,潤腔細膩,音色甜美;舞臺形象溫婉秀麗,與伴奏琴師的配合珠聯(lián)璧合,飽含濃郁的四川風情。每每觀賞她的表演,都會情不自禁地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當然,作為一個曲藝大家,她的四川清音演唱,不是簡單一般、感性直觀和消極被動的音聲傳達,同時蘊含著她對藝術的審美認知與理性思考。這些特點與貢獻,不只在她擅長演唱的許多傳統(tǒng)經典節(jié)目及優(yōu)秀新創(chuàng)節(jié)目中可以感受得到,而且在梳理總結她藝術生涯的專著《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一書的談藝性篇章里,也有比較充分的展示。在這里,僅從曲唱音樂(曲藝中的說唱音樂)的角度,簡要談談筆者的一些認識與體會。
程永玲擅長演唱的《小放風箏》是四川清音小調類的代表性節(jié)目,她的演唱很好地承傳了李月秋唱腔柔媚親切、清麗細膩的風格特色。較之大調類節(jié)目通常要表現(xiàn)故事與人物的“說唱性”演繹,小調類唱段的音樂性非常之強,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很容易滑向“歌唱性”的演唱。但程永玲的演唱,一開口就是曲藝唱曲獨特的語言性唱腔運用與處理。每一句的唱詞,都嚴格按照四川方言依字行腔,“說”著唱的感覺很濃郁,唱詞內容的演唱表達,交待得清清楚楚,但唱腔依然婉轉動聽,絕無受制于語言性表達的艱澀與滯重。同時,從李月秋那里承傳而來的特色“哈哈腔”,在唱句中時隱時現(xiàn),巧妙地形成了靈秀活潑的特色;唱詞內容也隨音樂性很強的“說唱性”表演漸次展開,一幅四川清明時節(jié)鄉(xiāng)村小妹放飛風箏也放飛歡樂的民俗風情畫,借著她的演唱,回蕩耳際,躍然眼前,給人帶來非常優(yōu)美的藝術享受。這種唱曲藝術審美傳統(tǒng)的精到處理,與我們慣常所見的“歌唱性”風格迥然不同,顯示出演唱者非常深厚又異常扎實的傳統(tǒng)功底。小調不小,小調難唱,唱中蘊說、說著演唱,一字一聲、一字一腔。這是真正具有傳統(tǒng)唱曲音樂審美表達的舞臺表演,沒有長期的熏染磨練和專業(yè)實踐,是無法具備相關才能并精準傳達的。但程永玲做到了,她以自身的藝術表演,非常典范地體現(xiàn)了唱曲藝術在四川清音里的審美格范。既帶給觀眾和聽眾以美的享受,也給唱曲藝術的理論建構提供了直觀的闡釋樣態(tài)。程永玲在談到她為養(yǎng)成這種藝術修為而經歷的學習過程時表示,當年在藝校學習打基礎時,“領導和老師要求我們能學會并演唱三十個傳統(tǒng)節(jié)目才算及格,其中包括四川清音‘八大調’和若干小調”。這都表明,沒有對于深厚傳統(tǒng)的繼承,是無法成就藝術的正宗風格的。
程永玲演唱的四川清音傳統(tǒng)節(jié)目《斷橋》,雖屬小調唱腔,但演唱處理具有大調風格,也頗具乃師風范。有學者記敘當年李月秋唱《斷橋》時的情景:“當年,李月秋老師在(成都)‘五一茶社’唱清音,一些文人學士、教授專家,騎自行車穿城而來,早早地泡上一碗三花等著,終于等來了開場、等來了李月秋上場、等來了《斷橋》、等來了李月秋愛恨交加、柔腸寸斷百媚千嬌的那一句‘剛剛把你救活,耶——,你就不認我啊’,就感覺滿足了、過癮了、巴適了、舒服了,后邊的節(jié)目不看了,抱拳一謝,起身離去。又蹬起自行車,穿城而過,回家去也。”如今聽程永玲的演唱,完全能理解那些觀眾的感覺。每每打開唱片,《斷橋》這段能讓人經常整個地反反復復聽賞多遍。深情、哀怨、柔腸寸斷,字字情、聲聲韻、如泣如訴,總也聽不夠。
傳統(tǒng)繼承的扎實功底,使程永玲的演唱獲得了觀眾的極大肯定。20世紀60年代,藝校畢業(yè)沒多久,程永玲天天都在“五月文化社”書場演出,小小年紀一掛牌,就吸引了很多觀眾,成為蓉城的知名演員。隨后的藝術生涯中,她雖然經歷了各種政治運動的磨難,但都沒有澆滅她對四川清音的摯愛。新時期以來,她經常參加全國性的文藝演出,多次獲得專業(yè)比賽的一等獎和國家文化部的“文華新節(jié)目獎”“文華表演獎”。1987年,她成功地在奧地利和南斯拉夫舉辦了“程永玲四川清音獨唱音樂會”,同樣受到外國朋友的喜愛,被譽為“東方的一顆明珠”。這些肯定與榮譽,并沒有止住程永玲探索開拓四川清音表演的步伐。她在很好地繼承李月秋清音演唱藝術特色的同時,也結合自己的優(yōu)勢條件,不斷吸收化用各種姊妹藝術如北方鼓曲、蘇州彈詞、各地民歌等,同時兼容并蓄許多同行前輩如駱玉笙、郭蘭英等人的演唱技巧,“既留心借鑒、吸收古今中外有益的東西,又十分注意保持四川清音的基本特色”,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四川清音演唱藝術。
程永玲對四川清音的演唱傳統(tǒng)有深刻的繼承,對四川清音在當代的審美傳達也有拓展性的嘗試。為此,她與不同行當?shù)耐忻芮泻献?,精心?chuàng)造。比如,與她的同學和琴師曹正禮長期合作了很多新創(chuàng)節(jié)目,包括《幺店子》《蜀繡姑娘》《川菜飄香》《送公糧》《六月六》等。這種創(chuàng)新模式符合傳統(tǒng)音樂的藝術規(guī)律,是懂行人的摸索與創(chuàng)造。相較不少傳統(tǒng)音樂改革中采用不在傳統(tǒng)語境中的專業(yè)作曲者來譜寫新曲的方式,這樣的創(chuàng)新緊緊圍繞著唱曲音樂的本體,學習借鑒的音樂素材及表演方式等都能很好地“化用”在原有的框架中,不會出現(xiàn)“改革變改行”即失掉藝術本體的問題。前述程永玲與曹正禮等合作的那些四川清音新節(jié)目,唱詞考究,唱腔清新,很好地保存了四川清音的藝術特色,也較好地運用傳統(tǒng)形式表現(xiàn)了新的現(xiàn)實生活,獲得了觀眾的認可及藝術上的成功,是十分自然和必然的事情。
當然,程永玲之所以能夠成為四川清音演唱的一代大家,除了藝術功底的扎實,理論思考的深刻也是形成她藝術成就的重要方面。這些思考,在她的相關談藝錄中,有著集中的闡述。如對作品演唱、伴奏方法等的探索與嘗試,程永玲自己就有很多的感受,更有不少可貴的思考。她的“哈哈腔”“彈舌音”是四川清音的傳統(tǒng)特色唱腔與演唱技巧,在新作品和新改編的傳統(tǒng)唱段中,她加入了自己的一些創(chuàng)造,形成了個人的特色。她說:“我曾探索把美聲花腔女高音中的演唱技巧,融入四川清音‘哈哈腔’的傳統(tǒng)唱法但不管有多少變化和發(fā)展,我們所演唱的,必須仍然是四川清音?!痹谛聞?chuàng)節(jié)目《哈!多快活》中,她將“哈哈腔”做了高音的上行處理,與傳統(tǒng)演唱的下行風格有所不同,形成了圓潤明亮的效果,但又不失四川清音的聲腔規(guī)律?!斑@個實驗證明,不管怎樣借鑒,都要講求化用,不能生搬硬套,即在為我所用的前提下,把握契合點?!背逃懒岬倪@種探索,在傳統(tǒng)音樂領域極具代表性與典型性。但其他同行的許多“創(chuàng)新”,卻并不這樣清醒。仍以曲藝唱曲為例,眾多曲種改革中普遍存在的“歌曲化”現(xiàn)象,就是由于沒有把握好堅持自身藝術本體的問題,致使出現(xiàn)了所謂的“曲藝歌”“評彈歌”和“清音歌”。如何在亂象中保持清醒,程永玲這樣的曲藝大家可以說提供了很好的示范與標桿。如她所說:“對四川清音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說到底就是‘找準根’和‘結好果’的問題。根是什么?大處講是巴蜀文化,小處講就是清音傳統(tǒng)。失去了根,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失去了意義?!?/p>
在四川清音的傳承與表演實踐中,程永玲還十分注意藝術學習的方法問題。如她回憶,“當年學唱的情景,真像是小孩子剛學說話一樣難。老師教一句,我學唱一句,有時一個上午就學一句腔。一句唱詞只有七八個字,但節(jié)奏慢、旋律長,半天都學不會。所以,一個完整的節(jié)目,往往需要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學會。但‘幼兒學,入了骨’,記得牢、印象深,不易忘掉,就像烙鐵那樣,深深地刻在你的心上”。我們今天看到程永玲的演唱之所以傳統(tǒng)正宗、風味濃郁,正是這種“幼兒學,入了骨”的感覺在發(fā)揮作用,怎么唱都是那個味兒。但如沒有這個功夫,就會像“白開水”一樣,只有聲,沒有韻,再花俏的編配,也不能彌補藝術本身的缺憾。程永玲也談到了學院式的學習方法,并對四川清音的教學方式有了自己的認知與選擇。她曾說到,音樂學院的老師幫他們記譜、整理,同時也教他們識譜。“新創(chuàng)作的節(jié)目一下子就唱會了,一天能唱一個節(jié)目,速度真是快,但也忘得快”。這種歐洲古典音樂體系的學習方法,是文本式的學習,其前提在于有統(tǒng)一的技術訓練與審美標準。對于中國傳統(tǒng)音樂,按照一字一聲、一字一腔的要求,照譜演唱的做法雖然能達到快速掌握旋律線條的目的,但“怎么唱”的問題,無法同時解決,還需老師一字一板地教才可以實現(xiàn)。程永玲對此明確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那就是:“口傳心授”的傳統(tǒng)教學方法值得繼承。即在實際教學中,可以和有譜子的方法結合起來:“先把記有譜子的節(jié)目拿給學生們自己去練,練會了唱給我聽,然后我會按照每個節(jié)目的曲牌風格和內容意味,逐字逐句‘摳唱腔’。因為,再高明的記譜大師,也不可能把獨特的情感和唱腔韻味記錄下來?!背逃懒嵩谒拇ㄇ逡舻膫鞒信c表演中所體認與反思的此類問題,同樣提示我們:學校體系的傳統(tǒng)音樂教學與研究,需要更加深入地做好“局內人”,只憑曲譜去分析和理解音樂,是遠遠不夠的。只有深入傳統(tǒng)音樂藝術的內部,才能感受與觸摸到鮮活的藝術本體。
從這個意義上講,程永玲之于四川清音的藝術存在,不只是藝術本身的深刻造詣和精彩演繹,同時具有值得我們在學術理論上特別關注和總結推廣的多重價值與意義。
注釋:
[1]吳文科、李蓉.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C].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2.
[2]程永玲編年自述:清音伴我五十年[C].吳文科、李蓉.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2:21.
[3]嚴西秀.四川清音的發(fā)展之路——從程永玲的成功談起[C].吳文科、李蓉.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2: 234.
[4][6][7]程永玲.情系清音[C].吳文科、李蓉.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2: 5,8,8.
[5]羅揚.程永玲與四川清音[C].吳文科、李蓉.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2: 2.
[8]吳文科、李蓉.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C].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2: 9.
[9][10]程永玲.時代的呼喚與肩上的責任[C].吳文科、李蓉.程永玲:我與四川清音.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2:97,98.
陳爽:音樂學博士,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