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華簡《系年》看《左傳》的編纂

提 要：通過《系年》與《左傳》相關內(nèi)容的比對，《左傳》的編纂者對所據(jù)史料應當運用了如下兩種編纂方式：在組織層面，重組材料，隨經(jīng)隸事，比年排列，通過割裂、整合等方式將史料重組以安排到《春秋》的敘事框架中去；在文本層面，援經(jīng)造傳，根據(jù)《春秋》經(jīng)文內(nèi)容與規(guī)則對原始材料進行補充、改造，模仿《春秋》經(jīng)文，以追求與《春秋》價值觀的同一。如果對《系年》各章與《左傳》之間文本進行全面詳細的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不存在整體的單線的承繼關系。結(jié)合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在《左傳》與《系年》文本形成的時期，當時社會上應流傳有大量的、不見于今日的歷史記述?！蹲髠鳌放c《系年》文本的形成正是這些歷史記述在不同時空維度下流轉(zhuǎn)的結(jié)果，同時它們文本本身也可能成為了傳播鏈上的一環(huán)。因此，《左傳》與《系年》間的關系更類似于今天的“資源共享”。

關鍵詞：系年；《左傳》；編纂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4.007

一、前輩學者關于《左傳》編纂的討論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趙光賢先生作《<左傳>編撰考》，指出《左傳》本為各國史料匯編之書，并提出了“解經(jīng)語”、“解傳語”等概念，將《左傳》文本劃分為“記事”、“解經(jīng)語”、“解傳語”等不同的文本層次。據(jù)此，趙光賢先生進而認為《左傳》一書并非為《春秋》所作的《傳》文，它本是一本獨立的記事著作。1其后，王和先生進一步發(fā)展了這一理論。他結(jié)合《左傳》敘述多有割裂情況發(fā)生的這一現(xiàn)象，推測今本《左傳》的成書應有三個階段：

（一）戰(zhàn)國前期魯人左氏所作紀事本末體史事

匯編，這是《左傳》的原貌。（二）由后代經(jīng)師改編為編年體，用它來解釋《春秋》。這一過程大約是在戰(zhàn)國中后期進行的，至遲在戰(zhàn)國末葉之前必已完成。（三）晉杜預將《左傳》依年附于《春秋》，這就是今天我們所看到的經(jīng)傳合集的形式。2

趙光賢、王和兩位先生對《左傳》編纂的討論對相關研究具有極大的啟發(fā)意義，這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強調(diào)《左傳》對材料的編纂過程，《左傳》不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其內(nèi)部也有文獻累積的層次，解經(jīng)語、解傳語與記事部分隸屬于不同的文本層次；今本《左傳》對其所據(jù)史料進行了重組、刪改等多種方式的處理。

但是，這一觀點仍有可討論的余地。

首先，《左傳》材料再組織的痕跡并不能證明《左傳》原本的存在。我們無法根據(jù)《左傳》中材料割裂的痕跡就認為存在著一種未被分割過的《左傳》原本。這樣分割可能是編纂者對所據(jù)史料的割裂，史料的割裂不能等同于“《左傳》原本”的割裂，不能輕易地在材料與今本《左傳》中間加入“《左傳》原本”這一環(huán)節(jié)。

其次，無法證明《左傳》對史料的再組織與“解經(jīng)語”、“解傳語”的加入是兩個分離的過程。即，無法證明《左傳》編纂者為解說《春秋》而將所匯集的史料割裂以比附《經(jīng)》文，同時加以解說的這一情況是不存在的。在這一情況下，《左傳》文本依然會表現(xiàn)為不同的文本層次。

關于《左傳》的結(jié)構(gòu)問題，日本學者也多有討論。筆者僅就目力所及，略述小倉芳彥、平勢隆郎兩位先生的觀點。

小倉芳彥先生在《<左傳>中的霸與德——“德”概念的形成與展開》一文中曾將《左傳·隱公十一年》中鄭莊公處置許叔的一段文字（“鄭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到“可謂知禮矣”）劃分為三個層次：

Ⅰ鄭伯對許叔處置的輪廓的描述。

Ⅱ?qū)μ幹脙?nèi)容、意義的闡述。

Ⅲ對以上文字概括性的評價。1

如果將文本范圍擴大至《左傳》全文，這三個層次可描述如下：

Ⅰ史傳的基礎敘述。

Ⅱ為了充分理解Ⅰ而做的解說（內(nèi)容、意義）。

Ⅲ對以上文字概括性的評價，或彌縫《經(jīng)》文和Ⅰ、Ⅱ矛盾而附加的文字。2

這三個層次依次累積而形成了今本《左傳》。其中Ⅰ層較為忠實地保留了史實的信息，而Ⅱ、Ⅲ層為了闡述Ⅰ層所述歷史事件的動機則往往糅合了《左傳》成書時代（戰(zhàn)國中期）的思想，如“德刑”、“禮”等。3平勢隆郎先生在小倉芳彥先生的基礎之上，對今本《左傳》文本構(gòu)成進行了更加細致的分析。他的主要觀點如下：

①將文本分為“經(jīng)文引用”、“經(jīng)文換言·說話”、“經(jīng)解”、“說話”、“說話會話”、“說解”、“凡例”、“君子曰”、“君子”等九個部分。4其中，“說話”（即故事類記述，這里包含它的會話部分）相當于小倉先生文本分析的Ⅰ、Ⅱ?qū)?，“?jīng)文引用”、“經(jīng)解”、“凡例”、“君子曰”等則相當于Ⅲ層?！蹲髠鳌返某蓵^程也大致與小倉芳彥先生的觀點一致。

②小倉芳彥先生將“說話”分為Ⅰ、Ⅱ兩層，平勢隆郎先生在堅持其分類有效性的基礎上，將這種劃分方法改造為“說話”與“說話會話”兩層。其中，“說話會話”呈現(xiàn)出多層次性，并非完全屬于Ⅱ?qū)?。但是，雖然“會話”形成的時間不同，《左傳》編纂的過程中它們卻被賦予了成書時代（戰(zhàn)國時代）的思想，“夫子”、“君子”這些反映編纂者思想的“微言”可能是在成書時附加上的。

③從Ⅱ?qū)拥舰髮拥纳蛇^程中，今本《左傳》Ⅲ層一部分的“君子曰”文本其原始材料本應是類屬于Ⅱ?qū)拥?，但在編纂時卻變成了Ⅲ層。而“經(jīng)解”部分很有可能是利用當時已存在的其他《春秋》傳文編纂而成的。因此，Ⅱ、Ⅲ兩層中的某些部分可能是基于一定的材料而編入的。1

以上是小倉芳彥和平勢隆郎先生就《左傳》文本的層次劃分與形成進行的討論。平勢隆郎先生將“經(jīng)文引用”、“經(jīng)文換言”等層次從敘事文字中剝離出來。這樣，《左傳》編纂者對史料的改造并不僅僅限于解經(jīng)語的添加，對文本的直接改動也是編纂者為解經(jīng)所做的工作。

總之，前輩學者關于《左傳》編纂的認識多有不同，但可以從他們的討論中總結(jié)出如下幾點共識：

《左傳》是根據(jù)大量的材料編纂而成的；這些材料經(jīng)歷了再組織的過程；從形式上看，《左傳》中含有多種文本層次，層次的積累與編纂過程密切相關。endprint

二、重組材料，隨經(jīng)隸事

2011年12月《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以下簡稱《系年》）出版。在《系年》出版前于香港中文大學召開的“簡帛·經(jīng)典·古史”國際論壇上，沈建華先生所作的《試說清華<系年>楚簡與<春秋左傳>成書》一文已關注到了《系年》與《左傳》二者之間的關系。沈建華先生以《系年》第九章為例與《左傳》進行了對比，她認為清華簡《系年》與《左傳》的成書時代基本是在同一時期，從《系年》簡的對照，直射出《左傳》內(nèi)容上所呈現(xiàn)出流行于當時不同抄本的面貌和大量信息。2

沈建華先生提出的意見是具有啟發(fā)意義的。本文將以《系年》的部分章節(jié)與《左傳》對比，以討論《左傳》在編纂材料時所進行的工作。

《系年》第五章是關于楚文王伐蔡滅息的歷史記述，相關記述也見于《左傳》莊公十年與十

四年。兩者對比如后文表一所示。

《系年》第五章主要由四部分組成：“息媯過蔡”（表中1-2條）、“楚獲蔡哀侯”（表中3-5條）、“楚滅息”（表中6-7條）、“楚文王北啟”（表中11條）。從《左傳》中可以找到相應的文字，通過將兩者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左傳》的編纂者首先在組織層面重新組織了文本，比附《經(jīng)》文，按敘述時間順序進行排列。這種工作主要體現(xiàn)在割裂與整合兩個方面。

1，割裂文本

關于《左傳》文本割裂的問題，趙光賢和王和兩位先生通過大量例證，對此已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系年》第五章與《左傳》相關的記述比對可以進一步加深對這個問題的認識。

通過比對1-7條可以發(fā)現(xiàn)，《左傳》與《系年》第五章對楚、息、蔡事的歷史記述在事件結(jié)構(gòu)、事件過程的描述及行文用詞上有著極高的相似度?？梢酝茰y出《左傳》與《系年》第五章所據(jù)史料也應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蹲髠鳌返奈淖指幽?，這種行文風格既有可能是《左傳》的編纂者所做的刪繁工作的結(jié)果，也有可能是其所據(jù)史料本身呈現(xiàn)出的特點。

雖然《左傳》與《系年》第五章的歷史記述具有高度相似性，但是可以發(fā)現(xiàn)，在《系年》中原本完整的敘述在《左傳》中則被分割為兩部分，被分別放置于莊公十年與莊公十四年下。分割的界線正是《左傳》莊公十年的《經(jīng)》文。

《系年》第十一章所記也可反映出《左傳》這種編纂方式的存在?！断的辍返谑徽掠浭龅氖恰柏屎阎畷?、“申舟抶宋公仆”、“宋公殺申舟”與“莊王圍宋”等事。雖然《系年》記述與《左傳》有若干不同，但整體結(jié)構(gòu)上與《左傳》相近。兩者關于此事的記述都是圍繞“申舟抶宋公仆”與“宋公殺申舟”而展開的，可見此事作為獨立的故事史料已在當時流傳。而“厥貉之會”、“申舟抶宋公仆”與“宋公殺申舟”、“莊王圍宋”被分置于文公十年、宣公十四年、宣公十五年下，也是《左傳》編纂者將史料割裂比附經(jīng)文而做的工作。分割的界線應當是記述中明確的時間坐標，即《經(jīng)》文“楚子、蔡侯次于厥貉”（《文公十年》）、“秋九月，楚子圍宋”（《宣公十四年》）以及所據(jù)史料中可能存在的“夏五月”。1

如趙光賢、王和先生所論，這種割裂敘述的工作是《左傳》中常見的編纂方式，如楚武王伐隨、周王子朝之亂、晉獻公滅公族等等，這些明顯原本是首尾相接的記述被分置于數(shù)年之中，而分割的依據(jù)即《經(jīng)》文或所據(jù)史料中明確的時間坐標。這種對材料的分割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比附、解釋《經(jīng)》文，通過分割，這些史料得以納入到《春秋》的敘事框架中。

2，整合文本

除割裂文本以有序的根據(jù)《春秋》經(jīng)文排列歷史記述外，《左傳》的編纂者還會根據(jù)記述中的人、事將相關的歷史記述進行整合。如莊公二十二年關于田敬仲的多種記述、文公七年士會不見士伯的記述等等，杜預《集解》的“終言”也是此例。

這樣的工作除去使雜蕪瑣屑的記述得以整合外，也可將那些沒有確定的時間坐標歷史記述整合到《春秋》經(jīng)文提供的敘事框架當中去。

如表一中第6、7條。由《系年》第五章中“明歲”可知，“楚文王如息”與“楚滅息”顯然是發(fā)生在相鄰兩年中的事件。據(jù)簡文與《春秋》，它們可能分別發(fā)生于魯莊公十年和十一年。而今本《左傳》將這兩個事件與“楚入蔡”一事一并置于莊公十四年下，這與《系年》所顯示的信息并不符合，而且《系年》并未提到“楚入蔡”一事?？梢酝茰y，《左傳》所根據(jù)的史料可能并不含有明確的時間坐標，《左傳》的編纂者又有可能見到了明確說明了楚滅息與楚入蔡兩事有關聯(lián)的史料。故而《左傳》中“楚文王如息”、“楚滅息”與“楚入蔡”的記述根據(jù)莊公十四年《經(jīng)》文“秋七月，荊入蔡”被整合入此年《傳》文中。

《左傳》中其他的文本也有類似的整合。如晉文公出亡而周游列國之事并沒有可靠的時間坐標，所以這些材料都被置于僖公二十三年下，即秦穆公入晉文公之前。

需要注意的是，當性質(zhì)不同、內(nèi)容有異的多種材料整合在一起時，《左傳》文本內(nèi)部就會出現(xiàn)一些相互抵牾的內(nèi)容。如《左傳》文公六年、七年所記晉襄公卒后晉國圍繞立嫡立長展開的內(nèi)外斗爭的記述?！断的辍返诰耪屡c第十章可資比較：

晉襄公卒，靈公高幼，大夫聚謀曰：“君幼，未可奉承也，毋乃不能邦？猷求強君?！蹦嗣?0】左行蔑與與隨會召襄公之弟雍也于秦。襄夫人聞之，乃抱靈公以號于廷，曰：“死人何罪？【51】生人何辜？舍其君之子弗立，而召人于外，而焉將寘此子也？”大夫憫，乃皆北背之曰：“我莫命招【52】之?！蹦肆㈧`公，焉葬襄公?！?3】2（《系年》第九章）

秦康公率師以送雍子，晉人起師，敗之于堇陰。左行蔑、隨會不敢歸，遂【54】奔秦。靈公高立六年，秦公以戰(zhàn)于堇陰之故，率師為河曲之戰(zhàn)?！?5】3（《系年》第十章）

《左傳》文公六年、文公七年的相關記述是：

八月乙亥，晉襄公卒。靈公少，晉人以難故，欲立長君……使先蔑、士會如秦逆公子雍。

冬十月，襄仲如晉，葬襄公。4（文公六年）

穆贏日抱大子以啼于朝，曰：“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適嗣不立，而外求君，將焉寘此？”出朝則抱以適趙氏，頓首于宣子，曰：“先君奉此子也而屬諸子，曰：‘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賜；不才，吾唯子之怨。今君雖終，言猶在耳，而棄之，若何？”宣子與諸大夫皆患穆嬴，且畏偪，乃背先蔑而立靈公，以御秦師?；嵕邮亍Ｚw盾將中軍，先克佐之。荀林父佐上軍。先蔑將下軍，先都佐之。步招御戎，戎津為右。及堇陰……戊子，敗秦師于令狐，至于刳首。己丑，先蔑奔秦，士會從之。5（文公七年）endprint

《系年》與《左傳》相關記述的內(nèi)容相近但是簡略很多，二者的不同主要有如下兩點：①“穆嬴哭于庭”一事《系年》記在晉襄公下葬前，《左傳》則置諸下葬后；②“先蔑、士會奔晉”一事，《系年》記二人在秦軍中，《左傳》則記先蔑在晉軍。

其實，如果細審此段《左傳》，《左傳》內(nèi)部也有相矛盾的記述。據(jù)《傳》文，晉國起師在立靈公之后，但是其后《傳》文又記晉公戎車的御戎、車右也同時隨軍出征。靈公年幼，自然無法親征；靈公若不親征，則為何御戎、車右猶在職？同樣，“宣子與諸大夫皆患穆嬴，且畏偪，乃背先蔑而立靈公”，則先蔑此時似乎仍隨公子雍，并未返回晉國。而據(jù)其后《傳》文記載，晉國起師時“先蔑將下軍”，則先蔑業(yè)已返回秦國。為調(diào)和這些矛盾，杜預認為先蔑、士會起師前業(yè)已還晉；晉國起師本為逆公子雍，故公之御戎、車右在職，隨后突然改變計劃，變迎逆之師為御秦之師。杜預如此解釋，顯然主要依從晉三軍軍卿出師的記錄而對《傳》文文本進行了調(diào)和，但這一調(diào)和仍然與《左傳》文本晉起師在立靈公之后的敘述相沖突。

《系年》第九章與第十章的內(nèi)容可以為《左傳》相關段落的解讀提供一個新的切入點?！断的辍返谑拢骸扒乜倒蕩熞运陀鹤?，晉人起師，敗之于堇陰。左行蔑、隨會不敢歸，遂奔秦?！眲t《系年》記述先蔑、隨會此時應猶在秦師，并未先前返回晉國。1結(jié)合第九章與《左傳》相似的內(nèi)容，可以認為《左傳》中相矛盾的記述是《左傳》的編纂者將兩類材料整合而成的結(jié)果。第一類材料是穆嬴故事，以及秦晉戰(zhàn)爭的略述。這一材料的內(nèi)容與《系年》第九章、第十章及《說苑·建本》的內(nèi)容相似，體裁可能與故事類文獻相近。其中記述的穆嬴故事發(fā)生較早，且先蔑等并未先前返回晉國。第二種材料是晉國的實錄，這一材料包含有晉三軍軍卿的安排以及事件的紀日資料。當這兩類性質(zhì)不同、內(nèi)容有異的材料被整合在一起時，《左傳》的記述就出現(xiàn)了上述矛盾。

總之，《左傳》將多種材料進行整合，其目的就是將它們整合進《春秋》敘事框架中去；當性質(zhì)不同、內(nèi)容有異的多種材料整合在一起時，《左傳》文本內(nèi)部就會出現(xiàn)一些相互抵牾的記述。

綜上，通過對史料的割裂、整合等編纂方式，《左傳》的編纂者從組織層面對史料進行了重組。無論是割裂還是整合文本，都是將它們隨

經(jīng)隸事，也就是將材料放入《經(jīng)》文構(gòu)建的敘事框

架中，最終達到“以事解經(jīng)”的目的。通過《系年》第五章與《左傳》相關內(nèi)容的比對，可以看到

前輩學者對《左傳》內(nèi)容的結(jié)構(gòu)分析是正確的。

三、援經(jīng)造傳

《左傳》的編纂者不僅從組織層面對史料進行了重組。通過《系年》第五章與《左傳》相關內(nèi)容的比對可知，《左傳》的編纂者還在文本層面仿照《經(jīng)》文語句，對史料進行了改造，以達到“以事解經(jīng)”的目的?？梢詫⑦@種工作稱為“援經(jīng)造傳”，它主要包括兩種方式。

1，根據(jù)《春秋》文本內(nèi)容對原始材料進行補充、改造

在表一中，第5條的差異應當引起我們的關注。雖然在1-7條中《左傳》記述的細節(jié)基本都不如《系年》第五章充分，但《左傳》第5條的信息則較《系年》第五章為多：《系年》僅書“獲哀侯”，而《左傳》則作“以蔡侯獻舞歸”，并且給出了“秋，九月”這個時間坐標。為何獨有此條《左傳》比《系年》的記述更為詳細？如果以相應的《春秋》經(jīng)文與二者對比，則可明了：

秋，九月，荊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2（《春秋·莊公十年》）

秋，九月，楚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3（《左傳·莊公十年》）

文王敗之于莘，獲哀侯以歸。4（《系年》第五章）

顯而易見，《左傳》第5條多出的細節(jié)完全是因為援經(jīng)改造舊文而成。第9條的“秋七月，楚入蔡”的記述也是由這種方法改造而成的。通觀《左傳》全書，這種“援經(jīng)造傳”的手法往往可見，凡以事解經(jīng)的“有經(jīng)之傳”中大抵都有與《經(jīng)》文相近的語句存在，這種方法顯然是《左傳》組織材料時的常用手法。如《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師敗績?！?即仿照此年《經(jīng)》文“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師敗績?！?

這種模擬《經(jīng)》文而作的《傳》文，其生成的時間無疑是較為靠后的。通過《系年》第五章和《左傳》相關記述對比可知，有一部分《傳》文是根據(jù)《經(jīng)》文而補入的。但需要注意的是，有些模擬《經(jīng)》文的《傳》文則蘊含有其他較早的史料。如：莊公九年《經(jīng)》“夏，公伐齊，納子糾。齊小白入于齊。”《傳》作“夏，公伐齊，納子糾?；腹攒煜热搿?，添入“自莒先入”；莊公二十二年《經(jīng)》“二十八年春，陳人殺其公子御寇”，《傳》作“二十八年春，陳人殺其大子御寇”，《傳》改為“大子”；僖公五年《經(jīng)》“楚人滅弦，弦子奔黃”，《傳》作“楚斗谷于菟滅弦，弦子奔黃”，添入“斗谷于菟”。3如此等等，都是《傳》獨有而《經(jīng)》無的信息，這些信息顯然是根據(jù)一定史料添入的。因此，這部分《傳》文生成的時間雖較后，但是其內(nèi)部則被“填入”了時間較早的史料。

“援經(jīng)造傳”相當于平勢隆郎先生的“經(jīng)文引用”或“經(jīng)文換言”。4通過這種改造，今本《左傳》將《經(jīng)》的時間、人物、地點等信息添入到了原材料中。如《系年》第五章，全篇僅有“明歲”一個時間坐標。而《左傳》根據(jù)《經(jīng)》文補入了時間信息，使得這段材料可以放入到《春秋》所建立起來的歷史敘事框架之中。此外，在《傳》文中撰作與《經(jīng)》文相同相類的語句，是《左傳》編纂者對《經(jīng)》文文本的模仿。這種模仿就是為了追求與被賦予了以“微言大義”意義的春秋筆法而書寫的《春秋》經(jīng)文的價值觀的同一，以達到“以事解經(jīng)”的目的。

2，根據(jù)《春秋》文本規(guī)則對史料進行改造《左傳》不僅根據(jù)《春秋》經(jīng)文內(nèi)容對原始材料進行補充、改造，《左傳》的編纂者還根據(jù)一些在《春秋》經(jīng)文中呈現(xiàn)出固定的、具有規(guī)律性的文本規(guī)則對史料進行了改寫，這些規(guī)則即后世所謂的“《春秋》義例”。這種改造集中體現(xiàn)在諸侯的生稱上。endprint

由《系年》第五章與《左傳》相關文字對比可知，《系年》第五章中的“楚文王”在《左傳》中對應的大抵都是“楚子”?？梢該?jù)此推測，今本《左傳》確實根據(jù)《經(jīng)》文的文本規(guī)則對《傳》文中諸侯的稱謂做了統(tǒng)一的修改。根據(jù)《左傳》所述《春秋》義例，“子”為賤稱。5《左傳》中的這一改動就是為了追求《傳》文與《經(jīng)》文價值觀的同一。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對主要諸侯國君主的稱謂是較為固定的。諸侯生稱則晉、齊、衛(wèi)必稱侯，鄭、秦、曹必稱伯，宋必稱公，楚、吳必稱子；葬時各國諸侯皆稱謚號，稱為“某公”。6《左傳》大抵遵從了這一原則：諸侯生稱《左傳》必稱晉侯、齊侯、衛(wèi)侯、陳侯、蔡侯、鄭伯、秦伯、曹伯、楚子、吳子；魯國君主襲用《經(jīng)》文稱“公”；不見于《經(jīng)》文的越國君主稱越子；若以謚號稱之，中原各國諸侯稱“某某公”，楚稱“楚某王”。1由《系年》第五章可見，《經(jīng)》、《傳》行文一致，顯然是經(jīng)過了《左傳》編纂者有意識的整理。

《左傳》不僅對楚王的生稱進行了改訂，這種改動也發(fā)生在晉國君主的稱謂上。《系年》第二十二章：“楚聲桓王即位，元年，晉公止會諸侯于任?！?同章還有“齊侯貸”、“宋公田”、“衛(wèi)侯虔”、“鄭伯駘”等，其稱謂皆與《春秋》生稱同，而晉國君主的稱謂“晉公”則與《左傳》“晉侯”不同。青銅器銘文里的生稱往往與傳世文獻中諸侯生稱是一致的。天馬—曲村出土的青銅器群晉國君主生稱為“晉侯”，但是春秋早期的晉公戈、春秋中期的子犯編鐘、春秋晚期的晉公與戰(zhàn)國早期羌鐘皆稱“晉公”，這和《國語·吳語》中稱“晉公”是一致的。因此可以推測晉侯生稱可能經(jīng)歷了由“晉侯”到“公”、“侯”并用再到只稱“晉公”的過程。而《左傳》襲用《春秋》中的諸侯生稱，始終稱晉國君主為“晉侯”。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注意?！俺酢边@一生稱雖不見于《左傳》的敘事文字中，但是卻多見且僅見于《左傳》的對話中。如：“叔詹曰：‘楚王其不沒乎！”3又如：“占之，曰：‘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必楚王也。”4《左傳》中也有對話中稱“楚子”的語句，僅見一處：“告子展曰：‘楚子將死矣?！?

顯然，對話中“楚王”的稱謂應當是史料整理的遺留。除此外“吳王”這一生稱也同樣多見于對話中?？梢姡蹲髠鳌分械膶υ挶Ａ粲泻芏辔唇?jīng)后人改動過的生稱。

這種改造不僅限于楚王生稱，楚王子、吳王子的稱謂“王子某”亦被改造為“公子某”。如《左傳》成公九年：“楚子使公子辰如晉，報鐘儀之使，請修好、結(jié)成?！?《系年》第十六章作：“共王使王子辰聘于晉，又修成?！?又如《左傳》襄公十五年：“楚公子午為令尹?！?“公子午”稱謂與《春秋》襄公十八年“公子午帥師伐鄭”同。9但淅川下寺春秋楚墓出土的王子午諸器則反映了楚王之子本應稱為“王子某”。這種改造顯然出于編纂者的有意為之，但是這種改造遠沒有諸侯生稱一樣改造得徹底。如《左傳》成公十二年之“公子罷”，在成公六年《傳》文記作“王子罷”；《春秋》昭公元年之“公子圍”，《傳》文多依此改為“公子圍”，但仍有三例稱“王子圍”；此外，《左傳》中的“王子牟”、“王子勝”、“王子建”等皆是《左傳》編纂者對史料改造不徹底而遺留的痕跡。10

總之，根據(jù)《春秋》經(jīng)文內(nèi)容與規(guī)則對原始材料進行的補充、改造都是《左傳》的編纂者對史料進行的有意識的加工。從本質(zhì)上看，它們二者其實是統(tǒng)一的，都是對《春秋》經(jīng)文的文本模仿以追求《傳》文與《經(jīng)》文價值觀的同一。

四、結(jié)語

通過《系年》與《左傳》相關內(nèi)容的比對，可以看到《左傳》的編纂者對所據(jù)史料運用了如下兩種編纂方式：在組織層面，重組材料，隨經(jīng)隸事，比年排列，通過割裂、整合等方式將史料重組以安排到《春秋》的敘事框架中去；在文本層面，援經(jīng)造傳，根據(jù)《春秋》經(jīng)文內(nèi)容與規(guī)則對原始材料進行補充、改造，模仿《春秋》經(jīng)文，以追求與《春秋》價值觀的同一。

如果對《系年》各章與《左傳》之間文本進行全面詳細的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不存在整體的單線的承繼關系，即不存在《系年》全抄自《左傳》，或《左傳》全抄自《系年》的可能性。從近年來公布的大量的出土文獻以及它們與傳世文獻之間的關系來看，傳統(tǒng)的文獻分析方法可能并不適用于先秦時代的寫本文獻。相關討論的焦點應由《左傳》與《系年》的關系問題轉(zhuǎn)向二者所據(jù)史料的關系問題；也就是說，通過二者對比，能夠略窺當時社會流傳的史料群的特征。由出土文獻結(jié)合傳世文獻可以推測，在《左傳》與《系年》文本形成的時期，當時社會上應流傳有大量的、不見于今日的歷史記述?！蹲髠鳌放c《系年》文本的形成正是這些歷史記述在不同時空維度下流轉(zhuǎn)的結(jié)果，同時它們文本本身也可能成為了傳播鏈上的一環(huán)。因此，《左傳》與《系年》間的關系更類似于今天的“資源共享”。1

通過《系年》第五章與《左傳》相關內(nèi)容的比對，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文本傳播現(xiàn)象的存在。雖然二者呈現(xiàn)較高的相似度，但它們之間也略有差異。這些異同表明，《系年》第五章與《左傳》所據(jù)史料雖有較高的相似度，它們使用的史料之間應該具有同源性；但是二者之間的差異的存在又顯示出了《系年》第五章與《左傳》所據(jù)史料并不同一。它們所根據(jù)的史料應是同一文本在不同時空維度中形成的變異文本。

從“資源共享”這一角度可以再次審視趙光賢與王和先生提出的“《左傳》原本”問題。趙光賢與王和先生提出《左傳》曾經(jīng)存在著一個紀事本末體的“原本”，其中理由之一就是今本《左傳》文本存在著明顯的割裂現(xiàn)象，因此應該存在著一個未被割裂過的“《左傳》原本”。通過《系年》第五章與《左傳》的文本對比可知，今本《左傳》確實存有由文本割裂而產(chǎn)生的離散文本。但是《系年》第五章顯示，《左傳》的記述并不是唯一的，當時應流傳有大量相似的記述，也就是不一定必須存有一個唯一的紀事本末體的“《左傳》原本”成書供編纂者分割改造。從當時文獻傳播的情況考慮，無法斷定今本《左傳》中文本的割裂是后世改編者對“《左傳》原本”文本的割裂，還是當時的編纂者對原始史料的割裂與改造。這一問題還有進一步的討論空間。

[作者張馳（1990年—），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4 ]

[收稿日期：2017年5月8日]

（責任編輯：謝乃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