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珠
印度“詩圣”泰戈爾的詩歌在世界文壇享有盛譽,深受世界人民喜愛,他的詩集《吉檀迦利》1913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相較于詩歌,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學界則少有關注。泰戈爾的小說不同于西方寫實主義小說和早期的情節(jié)小說,它既不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畫,也不注重講述情節(jié)生動的故事,而是帶給人一種散文化、意象化的獨特韻味。所以,當讀者以現實主義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來衡量泰戈爾的小說時,就不免有所詬病。事實上,泰戈爾的小說不是要反映現實,而是要呈現出一種審美追求,“通過文學作品達到純粹審美觀照的境界”,重在營造一種氛圍和意境,以表達個人的情感和理念。我們在這里把他的小說歸為寫意小說。
王義軍的《審美現代性的追求》中給寫意小說的定義是:“本著通過人生藝術化以救亡圖存和繼承民族美學傳統(tǒng)的思路,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不用于塑造豐富獨特的人物性格、講述生動曲折的故事,而是力求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具有無限張力、能傳達作者的人生和宇宙意識的意蘊和意境。具有這種品格的小說,就是寫意小說?!碧└隊柕男≌f更多的是在表達一種意念,他筆下的人物和場景都是其理想和意念的化身?!皩懸庑≌f并不強調敘事視角的內化,它要考慮的是如何將主觀情感客觀化,又可以使宇宙人情化?!?泰戈爾的小說也不是直抒胸臆的抒情性小說,而是把自己的情感和意念客觀化到人物和情境之上。抒情,是個人情感的直接表達,是直抒胸臆,它的核心是情;而寫意,則側重于整體性的創(chuàng)造境象,強調在直觀的把握中去領略虛與實、有限與無限的統(tǒng)一,它的核心是境。
泰戈爾小說的寫意美
在泰戈爾的寫意小說中,人物塑造被置于不再突出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對景物和意念的經營??v觀他的小說,找不到一個讓人記憶深刻的經典人物形象,他們都像一個個淡淡的影子,一個個模糊的輪廓:《女乞丐》中的科莫爾、《河邊臺階的訴說》中的庫蘇姆和《太陽和烏云》中的小女孩等等,她們沒有讓人過目不忘的個性特征和激烈的內心沖突,除善良單純之外我們對其一無所知。一個小說里的人物完全可以用另一篇小說中的人物替換。他們是凝結著作者主觀情感體驗的意象化人物,作為一種抒情元素成為文本敘述中“有意味”的獨特存在。
寧靜的中午,在山頂涼爽的樹陰下,16歲的奧莫爾辛赫,用溫和的語調緩慢地朗讀著《羅摩衍那》。每當讀到為非作歹的羅波那劫走悉多的時候,他就義憤填膺,怒不可遏。10歲的科莫爾代碧,用她那雙沉靜的鹿眼望著他的臉,靜靜地聽著他朗讀,每當聽他讀到悉多在無憂林中慟哭的時候,她的睫毛上就掛滿了淚花。廣闊的天宇漸漸地升起了星光,螢火蟲在黑暗的暮色中閃著光亮,這時候他們倆便手拉手回到茅屋??颇獱柎套宰鹦暮軓?;要是誰說了她幾句,她就會把臉藏在奧莫爾辛赫的懷里,哭泣不止。如果奧莫爾辛赫對她婉言安慰,小心翼翼地吻著她那掛滿淚水的面頰,為她拭去淚水,那么這個女孩兒的一切痛苦就會消逝。
讀者腦海里可能浮現一幅美麗的畫面,但人物形象卻是模糊的輪廓,善良單純的男孩兒和女孩兒,沒有突出的性格,人物像美麗的意象符號融進小說營造的寧靜和諧的畫面里,沒有時間的流動,只有空間的定格,是美麗鄉(xiāng)村理想和真善美意念的表達。
科莫爾的母親,躺在茅屋里的病榻上。寒風透過破舊的房舍,猛烈地吹進室內。倒在草鋪上的寡婦,凍得瑟瑟發(fā)抖。因為沒有人點燈,屋里黑洞洞的??颇獱栆淮笤缇统鋈テ蛴懀浆F在還沒有回來。惶恐不安的寡婦每聽到腳步聲,就以為科莫爾回來了,因而十分激動。寡婦多次想掙扎著起來,去尋找科莫爾,但是她起不來。這位母親懷有多少熱切希望,哭泣著向神仙祈求。
我們看到一個生病母親對女兒的擔心和焦慮,但這些是敘述的而不是描摹出來的,這位母親是什么樣子的,她是怎樣的惶恐,又是如何地期盼女兒,如何地擔憂焦慮,我們沒有清晰的把握。然而這些模糊的畫面,卻浸滿了作者的情感,對于科莫爾的擔心,對于這對母女的同情,對于母親對女兒愛的感動浸滿紙面。生病的母親和其他母親一樣,是作者對于母愛理解的意象化。
泰戈爾的小說缺少西方情節(jié)小說的“情節(jié)整一性”與“時間秩序感”,他的一些小說開頭總要寫一段“閑話”來引出要寫的故事,或指出寫故事的原因。比如《河邊臺階的訴說》在講述庫蘇姆的故事之前先寫了一段抒情性的臺階自述;《太陽與烏云》開頭先寫太陽和烏云的嬉戲來引出主人公的故事。它在邏輯結構的外形上表現出“散化”和“綴段”的特征。但另一方面強調的是小說在空間化敘事上的整一性和秩序感,形成美學上的“對稱”與“和諧”之美,而這種空間感被深層的“意”和“神”所統(tǒng)攝。不像傳統(tǒng)寫實小說那樣是以時間結構全文,他的小說中時間概念往往很模糊,而是運用一個個空間結構,塑造意境。他沒有遵循時間順序來引出或推動情節(jié),情節(jié)的發(fā)展隨著作者或人物的情感起伏的變化而變化,具有濃厚的情感化色彩,打上了鮮明的意象化烙印,象征或隱喻了某種文本意義。小說的構思不再是由形象到觀念,而是由意念到形象和具象。因此,小說中的情境就不再是對于現實的模仿,而是對于意念的擬想。
河水和陸地仿佛結下了親密的友誼。在芒果林下邊的河灘上,生長著一片腰果樹林,恒河的水已經漫到了那里。在河灣處有三堆破舊的磚頭,已被水包圍。系在岸邊槐樹上的漁船,隨著早晨的潮水漂浮、動蕩——充滿青春活力的頑皮的潮水,在嬉戲,在擊打著漁船的兩舷,猶如揪住小船的鼻子,開著甜蜜的玩笑。
環(huán)境描寫大多融入了作者豐富的情感體驗和主觀情緒,以情景交融的方式展開鋪陳,營造出了表現人物命運、心理、情緒的特殊情境,傳遞人物的心聲和作者的吶喊。例如:
長期來,我總是同時感覺到庫蘇姆雙腳的觸摸和她的腳鐲的響聲——可是,今天卻突然聽不到她那腳鐲的聲音。因此,在這黃昏時刻,河水好像在嗚咽,風在拂弄著芒果樹的枝葉,悲悲楚楚,凄凄切切。endprint
庫蘇姆沒有來,河水像在嗚咽,樹葉也變得凄凄切切,完全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情緒。意象化場景被深深烙上了作者的生命體驗和情緒色彩,支撐文本敘述的大多是一個個意象化場景的拼接組合,這些完全轉化成作者心中要表達的“有意味”的場景,與真實的現實場景之間形成了一個相對的距離,形成了一種藝術化的表現,生成了文本描寫的神似狀態(tài)。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結合,作者善于捕捉意念的瞬間閃動之美,然后以聯(lián)想性的思維,將相關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小說不對現實模仿,而是再造一個心理和意念化的現實,由此構成一個臆想性的小說空間。
寫意精神與古典詩學
人的心靈體驗是通過表達(不管是語言、文字還是藝術符號、科學符號、行為符號)來使人理解的。這種表達依賴于符號又超越符號,讓人直接感受它所“意味”的、指代的東西。也就是說,以“有限”來表達寫“無限”,使人從有限的表達中獲得無限的領悟。這是寫意的最高藝術效果?!坝邢蕖迸c“無限”是泰戈爾哲學中兩個重要的范疇:“有限”是指現實的生活,具體的事物,當下的人生?!盁o限”是指超越性的永恒,最高的存在,理想化的人生境界。泰戈爾的小說不重在寫實,而是運用寫意的手法來傳達人物和景物背后的無限境界。泰戈爾曾在其散文《事實與真實》中談道:“我們的心靈徘徊在知識王國里,那個知識王國的形狀是兩面都寫了字的,它的一面寫著‘事實,另一面寫著‘真實。按事物本來面目所發(fā)生的事叫事實,這個事實卻依賴于真實而存在。”再多的事實終都歸于唯一的真實。寫意精神的確立就是不注重外在事物的描畫,而注重內在精神的傳達。
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泰戈爾詩歌的寫意精神深層次地影響著其小說創(chuàng)作。他善于抒情和營造意境,所以在他的小說中有詩的痕跡,人物成為一個個美的意象,情境成為一個個蘊含作者情緒和心象的意境。泰戈爾曾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受感情的激勵,“世界總是日以繼夜地撫觸著我們的心。由于這個撫觸,總有一些響聲從我們心弦上發(fā)出”。以情感為出發(fā)點,不論人物還是景物都浸染著作者的情感,呈現出有著內在無限張力的寫意美。
“味”是印度古典詩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美學范疇,在最早的系統(tǒng)的戲劇詩學著作 《舞論》中,就已提出了“味”的概念,而且把“味”與情感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味產生于別情、隨情和不定情的結合”。之所以作品中要追求“味”,是因為有“味”才有情,而“情之為情,因為它們使人感知藝術作品的意義”(《舞論》)。也就是說,印度詩學中的“味”論,主要強調了藝術和情感的關系,即情感是藝術的靈魂。以“味”作為藝術美的整體體現是泰戈爾詩學的基本思想之一。他認為“味”在文藝作品中是一種整體的情調,給人以整體性的審美感受。“某個詩人依靠富有吸引力的想象,把一束束情感,縛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使它們在人心面前清晰起來,由此我們獲得了歡悅?!弊鳛橐粋€詩人,他強調:“就在情味里,也就是在所有方面的心靈感受里,我們以特殊的方式認識自己,在那個認識里有特殊的享樂。”泰戈爾作為印度古典詩學的現代繼承者,這種情味論對泰戈爾的詩學觀有著很深的影響,也成為泰戈爾小說寫意精神的基礎。
“韻”是印度古典詩學中另一個極為重要的理論范疇。中國古典詩學中的韻,便得益于印度古典詩學中的韻。歡增的《韻光》是最早系統(tǒng)地闡釋“韻”這一范疇的詩學著作,第一章就開宗明義地提出:“詩的靈魂是韻?!碧└隊枌㈨嵚梢暈檎胬淼谋憩F形式,是人與自然、個人與宇宙的和諧統(tǒng)一關系的體現。同時,韻律也是生命的本質,是生命生生不息的流轉。泰戈爾在他的《美與文學》中指出:“善與惡,哀與樂,生與死等一切現象都在拋起和掉落,不斷變換著,創(chuàng)造宇宙音樂的韻律?!闭沁@種獨特的哲學辯證思維,使得泰戈爾的小說不是追求現實描寫的真實,而是追求精神上的真實,這也是寫意精神的本質所在。
“曲語”(即曲折的表達方式)也是印度古典詩學中的一個概念。婆摩訶的《詩莊嚴論》是對梵語文學理論的初步總結,其中提出 “莊嚴”是詩美的主要因素。而“莊嚴”的實質是“曲語”。他論述了諧音、明喻和隱喻等39種莊嚴。曲語實質上是從有限中暗示出無限。泰戈爾運用隱喻,暗示出其情緒和意念。如《烏云和太陽》中作者通過對烏云和太陽的描寫來隱喻男女主人公的關系——
那一天,太陽和烏云在天空中互相追逐著,位于路旁被雨水沖洗過的碧綠的田野,在陽光和云影的輝映下,呈現出五彩繽紛的景象。在市場附近,停著一輛大馬車,離它不遠有一家食品雜貨店。在這個商店里,一伙毗濕奴派的行腳僧,在琴鼓饒拔的伴奏下唱著歌:來吧,來吧,回來吧!
這段是男女主人公歷盡波折將要再次相見的情景。陽光和云影交相輝映,呈現出五彩繽紛的景象,隱喻出男女主人公歷盡苦難,涅槃重生將是一番美好的前景。文中在敘述男女主人公的故事時不斷穿插烏云和太陽的景色描寫,這些并不是實景,而是作者擬想的景象,來隱喻男女主人公的處境和彼此的關系。
情味論談及藝術與情感的關系,“韻”和“曲語”指明藝術的暗示功能,尋求有限中的無限。這些詩學傳統(tǒng)中的精華與寫意精神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寫意重在傳達物態(tài)的意態(tài)神韻和作者的主觀情致。這便是泰戈爾小說的寫意精神的體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