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街燈都亮了。一些人匆忙地奔向一盞叫做家的燈火,一些人卻背離了這盞燈火,向黑夜游走。
這是年關(guān)。晚餐的香味從許多屋子里若有若無地飄出,街道兩旁的樹上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卓依婷演唱的《恭喜恭喜》不依不饒地灌進耳廓。少年詢卻執(zhí)意與一切的溫?zé)帷g喜和熱鬧背道而行,他拉起了棉襖上的帽子,裹緊了大半張臉,像一只縮進硬殼里的蝸牛。對于世人的目光,他總是刻意躲避,仿佛這世界上的一切都無需與他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
作為親人,我似乎從未讀懂過他的內(nèi)心。溫暖的飯食、長輩的呵護、寬闊的未來,為什么他都不屑于擁有?
我仍然記得,童年的詢有著最為放肆的大聲哭叫,還有著最天真無邪的破涕為笑。他是那么燦爛,那么明朗,那么干凈。我總以為他會順著一條清澈的河流緩緩前行,生長成我們想望的樣子:一棵挺拔向上的白楊,或是一只強健有力的小豹子。
而那些陰郁,是怎么一點一點地種進他的心里,直到長成郁郁蔥蔥的荊棘,覆蓋住了陽光的呢?
我的頭想得生疼。整整一個春節(jié),我的先生都在熱衷于制造一個屬于我們的男孩,一個在我們離去之后能夠與我們的女兒相互取暖的男孩。而我知道,事情遠沒有我們所期待的那么輕易。一粒種子的萌發(fā)需要肥沃的土壤、充足的水分,還有天時地利人和的關(guān)照。更重要的是,當(dāng)小苗拱土而出,需要怎樣的陽光雨露空氣水土,需要怎樣持久用心的澆灌牽引,才能使它不至于旁逸斜出,向著那明媚的充滿亮光的一頭拔節(jié)。
斷裂。是的,我突然想到斷裂這個詞語。如果一個基因的鏈條突然斷裂會怎樣,如果一個完整的釀造流水線斷裂了一個環(huán)節(jié)會怎樣,如果一顆嗷嗷待哺的心突然斷裂了愛的乳汁會怎樣?
那種斷裂似乎已經(jīng)很遙遠了,其間的過程也已模糊不清。沒有人記得他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訥言、孤僻,遠離他人的注視。當(dāng)一根緊緊連接著心與心的鐵絲漸漸被時間之吻氧化、銹蝕,似乎沒有人意識到離它被繃斷的那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少年詢已經(jīng)在那條背離常軌的路上走了許久。
事實上,在這個家庭里,也許只有我會將十七年的光陰像倒錄像帶一樣從那個嬰兒呱呱墜地的冬天開始進行回放,以期獲得懺悔和反思之后的頓悟。當(dāng)然,我知道這些于少年詢早已于事無補。對待一個正在生長的獨特的生命個體,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可以學(xué)習(xí)復(fù)制,我們都沒有機會可以從頭再來。
抱怨、指責(zé)、爭吵,相互的推諉,像硝煙一樣彌漫在兩代人之間。電話一聲緊似一聲地從廣州砸向瑞金,又從瑞金砸向廣州。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兄嫂,每天都在著急上火,每天都在為一個少年的歸期和未來而憂心忡忡,卻又無計可施。
“為什么不拉住他,把他綁上車?他跑了你們不會自己直接坐車過來嗎?”
“再不要讓他上學(xué)了,讓他去打工,讓他自食其力,誰都不要管他的死活。”
“再不要去找他了,凍死餓死咎由自取。”
……
兄長在電話那頭狠狠地放出這些時而鏗鏘有力,時而矛盾重重的言辭。似乎輕松灑脫,似乎完全把這個父子親情隔斷多年的少年拋諸腦后??墒?,我懂得他話語后面掩藏著的無力、無助、無可奈何,還有無比的酸楚。
那個大年二十六的黃昏,少年詢在祖母的催促下踽踽而行,他的腳步是隨時可以定格成永恒的慢動作。祖父和祖母挑著沉重的行李,用了世間最深沉的耐心,前后裹挾著少年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
到廣州去過年,是這個家庭計劃了許久的事情。三張車票,三個人,外加鼓鼓囊囊的行李,即將讓計劃得以順利實施??墒牵倌暝儏s上演了一場完美逃離。是即興的發(fā)揮,還是長遠的預(yù)謀?誰也無法翻開他的內(nèi)心作出正確的揣測。
人聲喧嘩,汽車正在發(fā)出嘟嘟嘟的啟動聲,祖父正在檢票,祖母正在將行李塞進車廂。多少人為著一次即將到來的遠行內(nèi)心篤定,多少人對一段與親人團聚的時光充滿期盼,只有少年詢悄悄地從喧鬧的人群中退場,沉入了一個人的世界和一個人的蒼茫。
剩下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被拋在風(fēng)中,失去了前行的要義。
二
我在那個寒風(fēng)凜冽的夜里,迎接了父母的歸來。父親嗓子已經(jīng)嘶啞,臉色是那種激動之后仍舊未曾消散的赤紅。而我,正收拾了一切,反復(fù)查看確認(rèn)了水電門窗的安全,即將鎖上大門,回到自己的家。就在一小時前,我都以為對于這座屋子的照料將貫穿整個春節(jié)。
“怎么又回來了,詢呢?”我一臉的驚疑,總以為是車子的延誤才導(dǎo)致旅途受阻。事后,我的女兒說出了她的直覺:“一聽到外公外婆的聲音,我就估計詢不見了。”有的時候,孩子像個先知,而我們的內(nèi)心被各種混亂的物事充塞,甚而麻木、遲鈍,輕易就被孩子的敏銳秒殺。
“人都不見了,還去干什么呢?”我的父母,重重地墩下了行李。言語中裹著滿腔的悲憤。這悲憤,比身背肩扛的這些行囊還要沉重,還要無力承擔(dān)。我忽然心疼地發(fā)現(xiàn),他們又蒼老了許多。父親的頭頂白發(fā)日益稀疏,竟能反射夜間的燈光;母親的脖頸向著更低的方向越縮越近,渾身的皮肉無可挽回地往下墜。從前的頂天立地,從前的果敢決斷,全都不見了。他們已經(jīng)年近七十,他們再沒有多少心血可資損耗。我真的擔(dān)心,他們會被接二連三的擊打和憤怒拖垮。
一再地乞求司機慢一會兒發(fā)車,一再地奔跑、尋找,然后無果,然后被整車的旅客催促,甚至責(zé)備、唾罵,最后是用極昂貴的手續(xù)費退掉了三張車票,無功而返。要知道,這是春運啊。我能想象到他們的焦急、無措,內(nèi)心備受凌虐。我恨自己沒有一同前往,沒有在變數(shù)突然而至,如同驚雷翻滾的時候與他們一同承受。即便是歇斯底里,即便是悲傷欲絕,那個時候,我也應(yīng)該和他們在一起。
我知道,我的父親性子急,我的父親有輕度的冠心病,我的父親比任何人都要儉省,都要心疼從兜里掏出的每一分錢。
可是,這一切似乎還沒有完。
我的兄長聽見這個消息,第一句話卻是:“你們不會別管他,自己來嗎?”父親聞聽此言,險些噴血。這輕飄飄的,極不負(fù)責(zé)任的一句話,無論是否發(fā)自內(nèi)心,都將加重父母的悲憤。站著說話永遠不會腰疼。是啊,一個嬰兒被硬生生地從母親的乳頭上拽開,長成十七歲的少年,這些年多少光陰不都是祖父祖母陪著他慢悠悠走過的嗎?反而是他的親生父母,與之朝夕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endprint
兩個早已無力握住生活的老人,難道他們不愿意放手這份責(zé)任嗎?難道他們不希望輕松地逃到兒女的羽翼之下嗎?只是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離開,那個少年便連最后一條退路都沒有了。
父親扔下電話,面如死灰,一言不發(fā)跌跌撞撞地進了房間,將自己重重地摔到床上。隨后,我聽見捶打床鋪的聲音,聽見一聲緊似一聲的悲鳴。母親走進去,然后出來,眼睛紅紅的,她說:“他在哭?!蔽业母赣H,三十多年的相處歲月里幾乎從來沒見他落過淚的父親,此刻變成了一個任性的無所顧忌的孩子。所有的擔(dān)憂和委屈,怨懟與憤懣,全都化作了那一聲聲反復(fù)的捶打和悲鳴。
母親強忍住悲傷,從那些編織袋里一件一件地掏出物品。香腸、臘肉、紅魚……那些屬于春節(jié)的散發(fā)著芳香的美味,原本是要給兒子兒媳以及小孫兒帶去的。三代同堂,合家團聚,這原本會是一個多么充滿歡樂的年。那個六歲的小孫兒,母親也曾一把屎一把尿地陪伴撫養(yǎng)好幾年,她多么想再次見到他,聽他脆生生地喊她“奶奶”。
可是,隨著一個少年的逃離,所有美好的憧憬和關(guān)于年的喜悅都煙消云散了。大年二十八,母親怯生生地提出,要不要買一只大公雞過年,父親斷然擺手:“人都不見了,哪有那心思?”
似乎是一種宿命,這個家庭從兄長奔向廣州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像地球的南北半球被切割成兩半。親情、血脈、責(zé)任,都隔著山水迢遙,隔著冰和火的距離。
三
如果把盛裝記憶的籃子稍微掀開一個口子,逃離的少年,之前我并不是沒有遇到過。
小學(xué)四年級,男孩鑫被分到我?guī)У陌嗌蠈W(xué)習(xí)。清瘦、秀氣,眼睛里汪著一團清澈的水,但從不主動將目光迎上來,是那種暗藏的機巧和聰穎,或者,更多的是想淹沒于眾人的小心。我有些不相信花名冊里他的分?jǐn)?shù),二三十分,這不應(yīng)該是一個沒有先天智障的孩子的成績。稍微努力一把,上升至及格總不是件難事。
我有些躊躇滿志,為鑫安排了成績最好的女生做同桌兼小老師。課堂上,常常不經(jīng)意地點到他,回答最簡單的問題。作業(yè)不交,我苦口婆心地勸說。那時候,我對教育充滿著理想主義,總以為頑石也有開花的那一天。
直到有一天,鑫不見了,整整一個上午都沒有來到學(xué)校,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我撥通了鑫的家長電話,“求求你給我個機會,不要再對愛說無所謂……”彩鈴的樂聲熱鬧又哀怨地蹦將出來,幾乎嚇我一跳。但女人接電話的聲音很好聽,類似于某一種鳥叫,清脆靈動,讓人不禁對其外貌作出良好的揣測。
那是鑫的媽媽。她來了我辦公室,柔和又不失禮貌。我端詳著眼前的女人,她的整個形象甚至不能用女人來稱呼,更像一個女孩。蹬著白色的球鞋,一身清爽的運動裝束,加上高而蓬松的馬尾,不施脂粉的青春美好的面龐,我簡直無法將她與一個四年級孩子的媽媽聯(lián)系在一起。
“鑫走了你知道嗎?”
“上午出門時他背了書包,我以為他來了。他出走不是第一次了?!?/p>
“孩子怎么會這樣呢?”
“我們是單親家庭。我和他爸爸,在他兩歲那年就離婚了?!彼坪跛缫蚜?xí)慣了老師的問詢,似乎那個經(jīng)常出走成績倒數(shù)第一的孩子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難堪和失落。這個媽媽除了禮貌地交流,臉上寫著的,更多是輕描淡寫。
“要去找找他,萬一出事了怎么辦?”
“不用,找也沒用?!彼丽螐乃锿盗艘恍╁X,等那些錢花光了,他就會回家的。每次都是這樣。
的確,鑫在三天后回到了學(xué)校,他的媽媽像一個巫師一般,預(yù)言了事件的結(jié)果。后來我知道,除了零食和游戲,少年鑫對于人世的一切,幾乎都失去了興趣?,F(xiàn)實無情地宣告了我的失敗。
一個熟識鑫家庭狀況的同事悄悄告訴我:鑫的媽媽一直從事出賣自己的行業(yè),游走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間,除了供其衣食溫飽,根本無暇顧及鑫的成長。我突然內(nèi)心疼痛,突然無法接受這個赤裸裸的事實,一個長得那般青春美好的女性,她怎么可能?
“再怎么樣,也不能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啊。”我說。
同事的解釋似乎合情合理:“她也蠻可憐的,帶著一個拖油瓶,自己沒有職業(yè)和手藝,總要賺口飯吃。”
存在即合理。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委屈和理由。久了,便是麻木。但是少年呢,他來到人世并非己愿,難道他該被世界棄置不顧?
此后,鑫依然如故,一再逃離,一再無蹤跡可尋。我不明白那個年輕的媽媽為何一再讓他偷走包里的錢,莫非其實是一種縱容,或者是厭煩了日復(fù)一日的拖累,想藉此完成一種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被動的逃避。
最后一次,鑫出走有十天之久。在鑫回來那天,我對鑫的媽媽說:“如果你真的沒有辦法管理他,那么就送他去全封閉的學(xué)校吧。至少,在那里他的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她聽從了我的建議,除了多花些學(xué)費,這似乎的確是一個好主意。從此,她擁有了更多的自由,而我,也卸下了長久的擔(dān)憂。
可是,這真的是一個好主意嗎?安靜的時候,我常常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在那所被軍事化管理的學(xué)校里,鑫真的能如我們所愿,戒除對游戲的深癮,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嗎?他的生命里,會不會出現(xiàn)更多的斷裂和更多的空?
那個時候,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在我的家庭里,會出現(xiàn)和鑫同樣的問題。我們一家世代忠厚,家風(fēng)甚正。父親在麥菜嶺方圓十幾里德高望重,他以貧窮之手將我們兄妹供出農(nóng)門,這件事在當(dāng)年,在那個偏遠的山村幾乎可稱得上偉大。父親知書達禮、認(rèn)真嚴(yán)謹(jǐn),誰家有了家庭矛盾都要請他調(diào)解撮合,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全程協(xié)助。這些年,他婉拒了老家大部分的迎請,對詢可謂放下了所有的威嚴(yán)和身段,誰能說他家教不好、敷衍塞責(zé)呢?
終于也輪到我們思考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了。就像幾天前,一個在公安局上班的朋友對我提出了同樣的建議——將詢送到全封閉軍事化管理的學(xué)校去?!跋劝淹嬗螒虻陌a戒除了再說。”他很認(rèn)真地勸我。由于我拜托他尋找少年詢,他以職業(yè)的責(zé)任和一個成功家長的經(jīng)驗,對我說了許多:“我們遇到太多這樣的問題少年了,所有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都是留守造成的。無論誰找我,我第一個要勸的,就是讓父母回來,至少回來一個。”endprint
可是我的兄嫂,正在廣州建造屬于他們的事業(yè)和小兒子的未來。沉重的家庭負(fù)擔(dān)不允許他們放下手中的生意,小兒子的未來不允許他們拋下正在努力做的事情。那些正在開著的機器,沒有一天可以離開了人;那套每月高額還貸的房,沒有一天可以讓人停下喘息。他們說,大的沒管好,希望小的這個,會更好。似乎誰都沒有錯,似乎誰都有滿腹的無奈和冤屈。
四
其實,少年詢原本是有一個相對快樂的童年的,雖然一斷奶,他的媽媽就離開麥菜嶺奔赴了廣州。
祖父祖母,還有我,為他構(gòu)建起一個足夠?qū)捄駵嘏某惭ā1藭r我尚未婚育,甚至還沒有戀愛。每天從學(xué)?;丶?,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妹子呢?”我總是這樣急切地問。他學(xué)說話遲,但總是有一兩句突然蹦出來的稚音讓我們捧腹大笑。
他的圓臉蛋擎著兩朵紅花花,讓人看見就想親過去。抱著他的時候,我常常想,他要是我的孩子該多好。
我想要為他規(guī)劃一個未來,一個有區(qū)別于麥菜嶺其他孩童的未來。職業(yè)的使然,我首先想到的是讓他擁有更好的教育。那時候,全家人都贊成這個計劃,齊心協(xié)力地為之付出努力。就在城區(qū)學(xué)校第一次向鄉(xiāng)鎮(zhèn)選調(diào)教師時,我牢牢地抓住了這個機會。那么多人被一輪又一輪的考試淘汰,但是我成功了。兄嫂則在廣州省吃儉用,拼命攢錢。就在我躋身市區(qū)的第二年春天,他們在瑞金市區(qū)全款買下了第一套房子。這一年,詢正好可以上幼兒園了。
秋風(fēng)吹動直屬機關(guān)幼兒園的大樟樹,嘩啦啦地響。幼年的詢拉著我的手走進樟樹的香氣里,有了一張屬于他自己的小床鋪。很少有人知道,為了讓他擠進這所幼兒園,我在背后花了多少力氣。他念的第一首兒歌是我教的,他認(rèn)識的第一個字也是我教的?;麅缘怯浰募议L,常常是我的名字和我的電話。
一晃就是三年。然后是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我任教的小學(xué),每天坐在我的自行車后座上晃蕩著來,晃蕩著去。有一次,一個學(xué)生指著教室門口對我說:“老師,你的兒子來了。”我先是愕然,而后又感到了必然。當(dāng)然,詢不是一個省心的孩子,從小都不是。當(dāng)我使勁蹬著自行車載他上學(xué)時,他坐在背后,用撿來的水彩筆在我白色的新棉襖上畫了一圈又一圈意義不明的圖案。我怎么也想不到會是詢,以至于惱怒地審問全班學(xué)生,那些三年級的孩子面面相覷,無法指認(rèn)一個惡作劇的兇手。
回過頭來,我重新捋了一遍女兒的成長歲月。日子在平淡中流水一般地過,我從未對她花費過太大的精力,甚至,比詢還要少。直到現(xiàn)在,她都那么愛著讀書,愛著上學(xué),每學(xué)期開學(xué)那幾天她都要央求我:“媽媽,讓我早點去好不好?”“為什么?”“因為我很激動嘛?!彪y道是他們的智力有所差距?不,我們一直都知道,詢是聰慧的。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女兒,一直在父母身邊撒嬌承歡。她獲得了最完整的愛,以及一株幼苗最健康的生長方式。
但是,詢所依憑的軌道終究是平順的。有那么一些小聰明、小懶惰,成績卻一直并未讓人對他失去信心。初中的時候,他竟突然有了一次蛻變,在一千多名同齡少年中排名靠前。我猜,那都是老師管理甚嚴(yán)的結(jié)果,但這樣的結(jié)果總是令人驚喜的。更沒有預(yù)料到的是,中考時,詢又一次用漂亮的分?jǐn)?shù)驚呆了我們的期待。這個平時好像對什么都不那么上心不那么在意的孩子,竟然考上了全市僅招收二百名學(xué)生的重點中學(xué)重點班。
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夏天啊,眾鳥的每一聲啼叫都透露著喜氣。我,還有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我們都天真地想,這些年,我們的努力并不是白費的。
可是果真如此嗎?時光切換到2017年的春天,我們眼前的詢發(fā)出類似于動物的含混不清的嗯哼聲,他戴著帽子,低著頭,緊緊地閉上了他的嘴唇,也關(guān)上了他的心門。早已沒有橋梁可以通往他架設(shè)起的那條大河了,所有的波濤洶涌只存在于一個少年自己的世界里。
祖母試圖替他摘下帽子,她半開玩笑地說:“在家里戴什么,像個日本鬼子?!痹儌?cè)過身,躲過了祖母的手,一聲不吭地再次將自己關(guān)進屋里。我忽然想起,若是在好幾年前,詢一定會大聲地反駁:“奶奶蠻壞,奶奶才是日本鬼子?!?/p>
是啊,祖母曾經(jīng)是詢生命里最親的人。她抱著他長大,伴著他一起入睡,給他最溫暖的呵護以及最沒有隔閡的斥罵。
祖母,詢。我?guī)缀跻雎粤诉@一次斷裂。事實上,或許這才是事件最核心的部分。那個鴻溝生生地斷裂了四年啊。最親最愛的祖母,由于詢的弟弟在廣州降生,就此匆匆地離開了詢。那應(yīng)該是詢生命里的第二次斷乳。第一次他尚且沒有記憶,但第二次,卻正好是詢涉入青春期的關(guān)鍵時刻。
祖父固然盡職盡責(zé),只是那份與另一個人的親熱,詢再也找不到了。
在心理學(xué)意義上,有一個詞語叫做代償。整個身心都投入于游戲中的詢,多么像那種盲目的代償。他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缺少了什么,只是不斷地用虛幻的刺激拼命填入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過分代償,結(jié)果某些方面畸形發(fā)展,破壞了人格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反而加劇心理沖突,造成適應(yīng)困難,人際關(guān)系不良?!?/p>
專業(yè)而冷靜的闡釋,卻直指一個人的暗疾。如此犀利,如此叫人絕望。
五
“稧布袋,麻布袋,一代還一代?!卑侔阄臅r候,父親常常念叨這句俗語,以表達內(nèi)心的不平。他想不通啊,他已經(jīng)把自己該負(fù)責(zé)的一代人撫養(yǎng)成人了,為什么第二代的任務(wù)卻還是一古腦全落到他的身上?
可是沒過多久,他又一次耐下了性子,開始了滿世界的尋找。為這,他曾經(jīng)抱怨過我:“給他起什么名不好,詢,你看這就有得尋了?!蔽抑荒鼙3殖聊?,一個人著急起來,心上就燒起了火,噴發(fā)出來,或許會好一些。
校園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全城能搜索到的網(wǎng)吧也都搜索過了。那個要尋找的人,終究如黃鶴一去。我知道父親每天都焦躁地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從母親離開詢開始,他就開始了這樣心力交瘁的操勞。對于一個少年的日常,其實父親之前絲毫沒有經(jīng)驗。我看著他一日日地消瘦下去,頭發(fā)就在那幾年嘩一下全白了,越脫越少。他不能使性子,因為沒有人替他兜著,他每天戒酒、隱忍,生怕出了一丁點的紕漏。endprint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父親在草稿紙上寫的詩,其中一句“妻子何日返家鄉(xiāng)?”我至今想到就疼,荊棘從心上拉過的疼。兩地分居,一個人扛起責(zé)任,他不能向誰撒嬌,不能向誰發(fā)泄。我的父親,他何嘗不想逃離這漫無際涯的煎熬?當(dāng)詢故意將尿撒到馬桶外的時候,當(dāng)詢撬開他的抽屜拿走現(xiàn)金的時候……他無數(shù)次舉起了手掌又克制地放下。他說他是斷掌,他當(dāng)過兵手勁大,一生不敢打人,怕打出事來。從前,他可以摔東西以平息怒火,母親不在家,他摔給誰看呢?只有一日一日地忍著,幾至憋成內(nèi)傷。
而我的母親又過得如意嗎?那個她曾經(jīng)用心疼惜的兒媳,在長期的共處中,竟也漸漸產(chǎn)生了嫌隙。孫子磕磕碰碰,都是一個個導(dǎo)火索。沒有人不愛一個嶄新稚嫩的生命,可是那些愛卻可以化成利箭刺向他人。母親常常吵著要回家,她牽掛著家中的一老一小,又放不下那個親了又親的小孫子。她熱愛著人丁興旺,可是這生活,這糾纏,誰能夠輕松逃離?
這幾年,多少人趨之若鶩地要了二胎。誰知道,有多少家庭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呢?至少,我所看到的這個例子,從頭至尾就貫穿著倉促和失敗。
住校、離家,有了自己獨立生活的詢,從上高中開始就遭遇了滑鐵盧。
成績的直線下滑,使我們以為他只是一時適應(yīng)不了,一再地與老師溝通,甚至付出昂貴的學(xué)費送他去上小課。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那些自己管理自己的時間里,他幾乎都耗在了游戲上面。老師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早已沉進了另一個世界里。
那一年除夕,我們好言鼓勵,給他一份豐厚的壓歲錢。大年初一,他一大早就出門去了,誰也拉不住。后來,母親發(fā)現(xiàn)他將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許久不出來,終于在他懷里搜出手機,搜出游戲機。再后來,我們從同學(xué)口中了解到,為了占用教室里的電腦,他中飯和午飯都不去吃。當(dāng)然,剩下的飯錢,又可以成為他的新一輪玩資。
尋找的那些天,我查到了詢的QQ,他的個性簽名上赫然寫著:“能不能讓我消停一會兒啊?”或許,逃離現(xiàn)實,沉迷于虛幻,才是他想要的消停方式?
少年詢背對著我們設(shè)計好的道路,越走越遠。朝著一個黑暗的深淵滑落,他已陷得很深很深。
父親找到他的時候,是在教室。寒假的學(xué)??帐幨幍模挥薪淌彝饷娲笳翗渖系镍B兒,熱鬧地忙個不停。彼時的詢花光了最后一分錢,不再被網(wǎng)吧所待見。他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飯了,虛弱地趴在桌子上。那個清晨氣候冷冽,夜晚更甚。少年詢寧愿走進一個人的寂冷,也不愿意回到溫暖的所在。
祖母無數(shù)次含著淚問:“餓了怎么不曉得回家?。俊痹儎e過頭去,保持著永久的沉默。
那天是大年三十,我在將近中午時看見父母在小區(qū)的空地上為一只大公雞褪毛,歡天喜地。
六
塵世喧嚷,長久而熱烈的鞭炮聲掩蓋了一些傷感和擔(dān)憂。父親在貼一副對聯(lián),他得意于自己貼得圓滿,用兩個紅包成功地修飾了橫幅略短的缺陷。我知道,就在幾天前,他都說沒有心思,什么也不想弄。
詢開始安靜地呆坐在屋內(nèi),不再動輒出離。他成功了,這個春節(jié),終于可以不在廣州度過。在那里,他的懶惰、嘴饞、不問候長輩等缺點被無數(shù)次地指責(zé):“你連弟弟都不如!”大家都忘了,童年的詢也曾經(jīng)和弟弟一樣嘰嘰喳喳、活潑可愛。
更重要的是,詢知道自己的成績滑鐵盧,迎接他的將會是怎樣深刻的責(zé)罰。詢出走的那一天,老師在班級群里發(fā)動大家尋找。我的兄長卻在群里說:“等他到廣州來,準(zhǔn)備了好果子給他吃。”這句話遭來一大群家長的批評。一個長期不與孩子在一起,也沒有多少教育經(jīng)驗的男人,難免偏激、粗暴和武斷,他無法與大家理論,干脆退了群,對我說:“懶得管了?!?/p>
就在前幾天,麥菜嶺的堂兄打來電話,希望把六年級的兒子送到市區(qū)來念書。而他們夫妻,一個在福建,一個在老家。我忽然內(nèi)心一凜,啊,不止是我,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在策劃著逃離鄉(xiāng)村?如果自己沒有成功,那么,就把任務(wù)轉(zhuǎn)移到下一代身上。但是我毫不猶豫地勸他放棄。你明知道在這個地方?jīng)]有一個親人,你明知道他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一個青春正在萌發(fā)的少年,為什么要讓他嘗盡人世的孤獨?為什么要讓他缺失掉本該擁有的那一部分?更何況,有詢的前車之鑒,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贊成這樣的鋌而走險。
我與兄長數(shù)次長時間地在電話里探討事件的成因與解決方案,誰也說服不了誰。
“爸媽說你在外面發(fā)狠賺錢,家里的事不用操心。到頭來呢,連個小孩都管不好。工廠出了殘次品都能退貨,我可不可以退貨啊?”他氣急敗壞。
“一個人的成長有那么多的不確定因素,怎么能全都怪罪父母呢?”我說,“你真應(yīng)該從小陪著他長大?!?/p>
“我有什么辦法啊,我們沒有戶口,買了房也還是沒有戶口,我們的小孩就是上不了廣州的學(xué)。我們要是放下生意不做,回來帶小孩,全家人就還得在麥菜嶺過苦日子。我們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就是為了讓家里人過上像樣的生活嗎?”
是啊,這些年,他為了把小兒帶在身邊上學(xué),像狼一樣四處奔突,尋找一個出口。只要打探到哪座城市買房可以落戶口,他隨時準(zhǔn)備把生意搬到那座城市里去。就在去年,事情終于有了明朗的盼頭,他果斷舉債,在新城買下房子。未來的很多年,這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都將背在他的背上,像沙漠里的駱駝,忍著干渴,馱著重重的包袱。
現(xiàn)在,我又開始同情這個年屆不惑,仍在為戶口、為孩子的未來拼命奔波的男人。一紙戶口,是多少個混跡于城市的打工者無法翻越的樊籬?它隔絕了多少血肉親情,為故鄉(xiāng)留下了多少留守的老人、留守的婦女、留守的孩子,又給教育給社會制造了多少無解的難題?
此刻,我忽然莫名地想到艾麗絲·門羅的《逃離》,“我再也受不了?!笨ɡf。她坐上了逃離的大巴車,可是她一路都在哭泣……
是的,逃離之后,路又在何方?
責(zé)編手記:
朝顏的散文常于現(xiàn)實生活的瀚海之中打撈出一網(wǎng)疼痛,收緊,攤開,曬干,留下的盡是白白的鹽漬,那是作家靈魂底色中抹不去的柔軟。這次她寫了最熟悉的親人:一個走上逃離之路的留守少年??梢愿惺艿匠佋跀⑹绿幹蒙系挠霉ι顡?,將一個人、一條線攤鋪成了一張碩大的社會網(wǎng)絡(luò),其維度不僅牽涉逃離者本身,亦有對家庭中之不同角色,教育者之角色,同齡者之角色乃至作者本人的層層拷問。這種拷問不是咄咄逼人的,而是冷峻的,白描狀的,不動聲色,卻有蝕骨之效。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