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金湘作品《原野》,可能是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翻新版本最多的一個特例。在該劇誕生20周年之際,天津歌舞劇院曾推出2007年紀念首版。今年8月18日、19日,該院再度以2016年紀念新版,向作曲家致敬,表達天津歌劇人的緬懷與追思。
這一版由歌劇《原野》首演版導(dǎo)演李稻川擔任總導(dǎo)演,它的“新”則體現(xiàn)在幾個方面:2007版領(lǐng)銜A組金子的女高音歌唱家李瑛“角色”身份換了,她和A組常五爺?shù)难輪T薛躍林一起出任新版導(dǎo)演;青年女高音歌唱家柯綠娃首次挑戰(zhàn)新角色金子;男中音歌唱家曲波飾演仇虎;九年前的B組焦大星和焦母——青年男高音歌唱家王澤南和青年女中音歌唱家郭立楠,九年后都頂上了A組角色;劉楓華重新設(shè)計舞美、服裝;舞蹈編導(dǎo)王麗伊。
《原野》自身的經(jīng)典魅力已足夠吸引觀眾前往天津大禮堂,這里是該劇在這座城市首演的地方。新版的音樂“靈魂”,還有兩個特別之處:湯沐海指揮民族樂隊演奏。這是筆者甘愿冒雨從北京趕到天津,再聽《原野》的一股強大動力。
8月18日首場演出當晚,天津局部地區(qū)大到暴雨。全城匯聚而來的天津觀眾,基本填滿千余座席。雨霧,恰似人們心底眼里漫溢的淚……83歲的金湘夫人李稻川坐在觀眾席間,緊抿雙唇目光炯炯平靜如初,默默注視著舞臺上金子、仇虎和大星、焦母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她,是否又回想起自己和金湘1987年牽手合作歌劇《原野》首版首演的情景?一晃快30年了。那時的“金子們”帶給大家耳目一新為之一振的藝術(shù)體驗,現(xiàn)在的金子柯綠娃又如何呢?他們是多么年輕!
最大遺憾來自開演之前的消息,因連日高溫和高強度的排練,湯沐海身體不適進了醫(yī)院!心里不覺一驚一沉,平添兩重擔憂:這可怎么好?快70的人,緊跟著還有德彪西《佩里亞斯與梅麗桑德》上海大劇院國內(nèi)首演“重頭戲”!《原野》指揮讓青年助手臨時頂替行不行?行!李導(dǎo)充滿信心。
全幅幕布上《原野》二字雄健道勁十分醒目。舞臺始終被碩大無朋的一只“巨手”籠罩,不,它不是“手”而像“爪”。劉楓華用20世紀表現(xiàn)主義手法作藝術(shù)處理,突出其形態(tài)物狀的夸張變形、荒誕怪異。自上而下從天而降,由斷腕延伸到指尖觸地,這只魔爪干枯凌厲,覆蓋頭項遮天蔽日、形同囚籠掌控命運、扼住咽喉令人窒息!魔爪與羅網(wǎng)組合造成視覺與心理的強大沖擊力,它猶如一個象征符號,一種高壓強逼的黑暗勢力,所有人受其遏制而無法喘息擺脫逃避。
曾經(jīng)得過金湘首肯,在2007年版刪除的序曲合唱于2016年新版重現(xiàn):“黑??!恨啊!天??!冤啊!”一群白色幽靈穿游飄蕩令人毛骨悚然。這個舞段略顯冗長,如能刪減篇幅稍加點染,可能效果更好。尾聲的處理交相呼應(yīng),一群黑色無常張牙舞爪跳躍躥動,王麗伊在舞蹈語匯運用上也有明確的調(diào)整對比,前后一虛一實,首尾一柔一剛。但合唱隊全部積壓在舞臺后方,聲音似乎穿透力受到阻礙,前區(qū)的舞蹈表演多少有些“搶戲”。
從未聽過民族樂隊版的歌劇《原野》,開始聽覺完全無法適應(yīng)??偢杏X張力不夠動力不足。很好奇,這個民樂版誰的編配?原來葉聰在新加坡請當?shù)刈髑易隽藗€音樂會民樂版《原野》,湯沐海這次特意為天津新版買回版權(quán)。這個民樂版編配基本按照金湘原譜直接對應(yīng)照搬,聽上去效果并不理想。
歌劇《原野》對于指揮和樂隊,無疑是相當繁難的作品,何況還是民樂新版。青年指揮家林尚譽臨時頂替湯沐海執(zhí)棒天津歌舞劇院民族樂團、天津歌舞劇院歌劇團合唱隊,他功底扎實全力以赴,表現(xiàn)出超乎其年齡經(jīng)歷的穩(wěn)健自信。但有時似乎感覺林的手勢動作有些夸張,可就是聽著音響卻不給勁,本來應(yīng)有的強度力度,怎么都推不上去。全劇音樂,有些段落差強人意,有些段落實在不行。相比管弦樂隊,還不只是音色上的差異,關(guān)鍵是音樂的感染力與表現(xiàn)力都比較弱。而方方面面的薄弱問題,在弦樂聲部主奏時顯得尤為突出。
實際上,金湘歌劇《原野》的音樂,本身已適時適度加入了民族樂器,有色彩、個性,有韻味、意境。如果湯指堅持要嘗試做好民樂版,應(yīng)該請真正有經(jīng)驗的作曲家,按照民族管弦樂隊配器法,遵循歌劇音樂表現(xiàn)規(guī)律,全部重新認真編配。更何況,金湘歌劇《原野》里有相當篇幅比例的現(xiàn)代作曲技法多調(diào)性運用,那些高難段落的速度與力度,密度與厚度,重點是音準的精確度,這些對于民族樂器演奏,可能都是短期內(nèi)難以跨越的技術(shù)障礙。如果能有所突破,就已經(jīng)是對民族管弦樂隊發(fā)展有所貢獻了。但目前這些問題解決得不算理想,雖然天津版已經(jīng)在新加坡民樂版的基礎(chǔ)上添加了一些管弦樂隊的銅管樂器,舞臺側(cè)幕邊也放置著一臺鋼琴、一架豎琴,但其整體的融合度難以解決,而以民族樂隊為主體的《原野》音樂所需要的張力與動力、氣氛與氣勢達不到應(yīng)有的效果,無法與管弦樂隊齊頭并舉。
因為采用新型的民族樂隊,舞臺上所有演員,無不面臨非同尋常的障礙與挑戰(zhàn)。平時習慣與管弦樂隊合作,聽管弦樂隊音響,從哪兒進打哪兒出,自然輕車熟路順勢而為??蛇€是那句話,現(xiàn)在這個民樂版,還不只有音色上的差異,聽覺上還會有更多的不適應(yīng)。好比原本的“路”很熟,因為冒出新奇陌生的“地標”,可能就會感覺“咦,哪不對勁兒找不著道”。否則,已經(jīng)唱過多部中外歌劇的演員,有時竟然張不開嘴、抓不住音?偶爾還小心翼翼地不敢出聲、不敢表情?
郭立楠,這位年輕的女中音歌唱家,音色渾厚密實,氣息平穩(wěn)深沉,焦母的唱段完成得順暢熟練。瞎老婆子的陰毒狠辣,表現(xiàn)也基本到位。提起金子就恨之入骨咬牙切齒,懷抱孫兒的那段搖籃曲,則充滿慈愛與擔憂。如果形體上再自然貼靠人物的年齡和狀態(tài)一些,應(yīng)該會更令人信服。
王澤南,這些年主演的中外歌劇不少,《茶花女》阿爾弗雷德、《青春之歌》盧嘉川、《運河謠》秦嘯生、《白鹿原》白孝文,等等。焦大星,他不是第一次唱、第一次演。金湘為這個角色譜寫的唱段都特別好聽,王澤南角色化的演繹相當?shù)轿?。第一幕和金子、焦母的三重唱、第三幕和金子的二重唱、同仇虎、金子、焦母的四重唱等,他的戲最熟稔,表演很自然。但大星的嗓子當晚似乎不在最佳狀態(tài),某些高音演唱略感吃力??赡芩歉鑴∥枧_上最高大英俊的“小白臉”,這副形象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花花公子、謙謙君子、莘莘學(xué)子,一掄胳膊舉鞭子,裝腔作勢要打金子;一擼袖子揮刀子,氣急敗壞要殺仇虎,哪像“閻王的兒子”村兒里的人?應(yīng)該說,王澤南演出了大星的溫厚懦弱與癡情良善,還需要再多一點令金子討厭的那種窩囊與慫包樣兒。endprint
如果說,王澤南是高大英俊的焦大星,這回男一號,A組演員曲波就是精悍玲瓏的仇虎,這位男中音歌唱家比對孫禹、雷巖、王虎鳴等,身量體積小一至二號。但可以肯定地說,他的演唱,在聲音造型上準確到位,從始至終力求角色化、相當“仇虎化”。塑造這個人物,在音樂上和技術(shù)上,曲波肯定不成問題。問題是,可能他對民族樂隊不太適應(yīng),某些重唱段落,如第二幕和金子的愛情二重唱等,感覺偶爾會有點“晃份兒”,應(yīng)有的力度、寬度、厚度,聲部線條的清晰度與流暢性、音準的精確度與把握性,表現(xiàn)還不是特別能讓人安然放心。在形體、動態(tài)上,還需沉下心來琢磨。按照劇情提示理解,仇虎開始出場是從飛奔的火車上跳下來跑出來?一個逃犯,應(yīng)該是一副驚魂不定心神不定的形象,哪會如此這般神清氣定沉著冷靜?2016年天津新版的仇虎,演得過于老實正派,在勇武剛毅之中缺少些“痞氣、戾氣”與“粗野、狂暴”混不吝的勁兒。愿他在將來的演出中,真正走進仇虎的心靈世界,再把觀眾不由分說統(tǒng)統(tǒng)帶入進去。在歌劇表演上,曲波有這個專業(yè)實力。
2016年8月20日,在天津大禮堂的舞臺上,青年女高音歌唱家柯綠娃是最耀眼最迷人、閃射“金子”般光彩的女一號。歌劇《原野》從首輪首演首發(fā)陣容開始,萬山紅、韓延文、尤泓斐等,基本上一路“民聲”或“民美”領(lǐng)銜頭牌旦角。后來曾聽過崔崢嶸“洋”味兒的金子,唱演俱佳令人耳目一新。再后來又有張立萍“洋”范兒的金子,精妙的演唱,高冷的表演。這回柯綠娃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形象。從金子拉著臉噘著嘴揪扯樹枝條,同大星賭氣憋火擰著勁兒似的扭搭扭搭拽上臺開始,你就確信她就是《原野》上那個野性任性、本性率性的新娘。
柯綠娃聲音造型極富魅力,她的行腔通透靈活豐潤流麗,音質(zhì)華美醇厚且有良佳的樂感。歌聲抒情性與戲劇性兼而得之,表演既有豐沛的激情與張力,又有精細的層次與控制,她賦予金子這個角色更為豐富感人的表現(xiàn)力?!哆@一天長得永遠過不完》《啊,我的虎子哥》《人就活一回》等獨唱重唱,女高音聲情并茂,上得去下得來、放得開收得住,聽上去起伏跌宕十分過癮。有一個小段還不夠完美,第二幕仇虎回憶兒時的金子伏在窗臺上的那段民謠風的“大麥穗穗兒呀”,面部表情與聲音表達,還缺少一種互感照應(yīng)的效果。再下點功夫,可能音準與味道都會令人更加滿意。
天津歌舞劇院2016年8月新版《原野》諸多新亮點,在歌劇界是件引人關(guān)注的大事。還有兩座城市此前以紀念金湘為名先后排演該劇,金湘夫人李稻川毫不知情。有人自覺自愿排演《原野》至少可以證明:這部經(jīng)典廣受歡迎。但如果誰都可以隨便拿來就演,招呼都不打一個,恐怕就有問題。起碼是對原創(chuàng)者不尊重、無視著作版權(quán)、淡薄法律意識,長此以往這種現(xiàn)象不應(yīng)繼續(xù)下去。請尊重原創(chuàng)者同時尊重自己和觀眾,希望借《歌劇》這個歌劇人無比珍愛的窗口,表達著作權(quán)所有人的意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