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9787020115228/2016-05/36.00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中國正經(jīng)歷“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變局”?;浇痰顷憱|部半島,教會學校及西醫(yī)院初步興起。半島地區(qū)首富和養(yǎng)生世家的季府面臨空前挑戰(zhàn)。與此同時,因與北方革命黨統(tǒng)領(lǐng)的密切關(guān)系,季府被卷入一場場起義的鏖戰(zhàn)之中。季府主人、“獨藥師”第六代傳人季昨非陷入與養(yǎng)生前輩的對峙糾纏、與西醫(yī)麗人的纏綿悱惻、與兄長至親的生死訣別……在長生、愛欲、革命之間,這個曾經(jīng)清閑無為,作風虛浮的少爺能否接過傳承百年的衣缽,守護日漸式微的季氏家業(yè)?他在革命的召喚中又該何去何從?
半島養(yǎng)生秘術(shù)與革命史料首次披露,歷史猛料與敘事陷阱暗合交錯。這是張煒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以來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這部小說充滿象征和隱喻,背后處處隱伏著歷史猛料和敘事陷阱,這種敘事讓人感受到一種來自文字、現(xiàn)實與歷史的張力和沖擊力。小說敘事的魅力已經(jīng)不是表面的故事本身,而是故事背后的世界。
《獨藥師》書摘
作為聲名顯赫的季府主人,我對這個身份已經(jīng)有點心不在焉了。但自己是半島和整個江北唯一的獨藥師傳人,背負著沉重的使命和榮譽。在至少一百多年的時光中,季府不知挽救和援助了多少生命。在追求長生的誘惑下,下到販夫走卒上到達官貴人,無不向往這個輝煌的門第,渴望獲得府邸主人的青睞。
父親離世后,我就成為那個最尊貴最神秘的人,接手人類歷史上至大的事業(yè):阻止生命的終結(jié)。越來越多的人將這看成一個謊言或神話,但更多的人還是認真記取種種詮釋,認為它起碼是有益無害的:即便不能永生,至少也可以長存。
我作為第六代傳人,有著無法掩飾的野心:著手整理季府大事記,將養(yǎng)生術(shù)的部分獨立出來,給家族中九十以上的長壽者單獨列傳。我發(fā)現(xiàn)這其中有三個的確活過了百歲,另有兩人一生都沒有犯錯,最后“仙化”了。
為證明這個家族所擁有的神秘能力,保持她巨大的無可比擬的榮譽,我先后走訪了無數(shù)人,查看了不同的志書??上Ц鞣N無法坐實的傳說仍舊具多。好在幾位先祖最后的逗留地還在,我一遍遍去那兒瞻仰和懷念。那是臨海的一處海蝕崖,面對虛無縹緲的渤海與黃海分界線,霧氣繚繞。先祖當年就站在這個崖上,最后看了一眼美麗的半島山川,縱身一躍,成為不朽的仙人。
確認永生者的行蹤成為我的重大責任。榜樣的作用在于切近的說服力,我為他們的一生事跡親手繪圖并作出詳細注解,先是油印成冊,后又試過鉛印,最終找到了半島地區(qū)僅存的一家石印所精工制作。
我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季府的宿敵。這個人住在同一座城市,活動范圍大得驚人,邁動那雙不知疲倦的腳走遍了大江南北。此人自然也是一個養(yǎng)生家,曾為季府老友,一度與父親來往密切,最后才決裂分手。他叫邱琪芝,曾與祖父一起下過棋,推算起來也有一把年紀。
邱琪芝生在富裕之家,一生傾心于長生修煉。傳說他的府邸中設(shè)有考究的丹房,修持也算清苦。此人詆毀季府,用語辛辣:所謂“秘傳獨方”不過是季府用以聚攏人脈的東西,目的全在于拓展實業(yè),“獨藥師”不過是浪得虛名。
我相信父親在世時不可能對其一無所察,之所以充耳不聞,皆因為心思用在其他方面。他當時忙于為革命黨籌措銀兩,家族實業(yè)尚且無暇顧及,又豈能理睬這些謗言。先人已逝,時至今日,我知道從頭維護家族榮譽的時刻到了。我需要蘊蓄足夠的勇氣,直面這個可怕的敵手。
這樣的時機終于到來。那天我獨身一人,未帶一個仆人,好像單刀赴會。
邱琪芝那會兒正在靜坐。幾乎沒有人可以直接進入他的私宅,我卻被破例應(yīng)允。由仆人引路,穿過幾道曲折回廊,踏入一個生滿橡樹的后庭。當中一間小小草寮,一個扎了馬尾辮的人坐在蒲團上,正以掌撫面。我待他雙手挪開,以便看清這張可憎的面容。大約三五分鐘之后,他雙肘垂下,一對細長眼緩緩睜開。
我清晰地記住了那個瞬間,很久以后還對襲來的驚訝難以忘懷:眼前絕非一位百歲老人,看去頂多六十多歲,不,或者只有五十余;面龐無皺,幾絲白發(fā),顏色滋潤。他輕輕掃來幾眼,很快對來人失去興趣,眼皮垂下了。
我開門見山連連發(fā)問,用語犀利。他依舊垂目,紋絲不動。這樣捱過一刻才問:“多大了?”“十九?!薄昂靡粋€血氣方剛的少年!”他站起,捏捏我的肩膀:“我算是你的父執(zhí)輩了,其實還不止呢。第一眼想起的是你爺爺,我們一起下棋,我贏過三局?!?/p>
我不吱一聲,好像在聽黑白棋子落下的脆響。那聲音若有若無。這樣靜默一二分鐘,他再次開口:
“你談的這些也太麻煩,來日方長,咱們留待以后罷。孩子,我今天只想告訴你,我們是朋友不是敵人。我們有個共同的對手,它就是那個西醫(yī)院,麒麟醫(yī)院?!?/p>
與宿敵的第一次交鋒就此告終。我許久之后回憶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他仿佛施以魔法,瞬間將一頭沖力十足的牛犢安撫下來。當然我心中的憤懣仍未平息,一切還需時日。也許時間才能解決最棘手的問題。
他說得對,那所教會醫(yī)院才是我們的共同對手。該院背后依賴的是美國南方浸信會,自新教在半島登陸以來,歷經(jīng)三十余載,篳路藍縷,而今已有兩處規(guī)模頗大的教堂,還興辦了學堂和醫(yī)院,成為該地區(qū)最隆盛的存在。幾乎所有頭面人物都將孩子送入洋學堂,生病則去西醫(yī)院,漸漸釀成風氣。麒麟醫(yī)院不斷傳出驚人神技,比如通過手術(shù)讓盲人復明,讓氣息全無的人死而復生。這一切都加劇了傳統(tǒng)醫(yī)學的淪落,動搖了半島人苦苦培植了幾個世紀的信心。如果我不經(jīng)提醒就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整整多半年的時間里,幾乎沒有幾個顯要人物進出季府藥局。
像父親一樣,我越來越厭惡府中的煩瑣實務(wù),它們悉數(shù)交由府上老人打理。除非是極緊要的事項,主人一般不被打擾。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清閑無為的少爺,一個作風虛浮的主子,并未體察時代變局,也不知季府正面臨艱難的賡續(xù)與抉擇。作為一個新的掌舵人,我已經(jīng)太疲憊了,僅僅是驅(qū)除頭腦中的嘈雜就要耗去大半精力。endprint
我承認,那一天邱琪芝的及時點撥讓我心頭一悸。后來凡有機會我即痛陳西醫(yī)弊端,在季府所有老友中申明立場,守護傳統(tǒng)。我知道危機感由日漸式微的季府藥局開始,已延伸至更深更遠。我不想做一個心胸狹窄的詆毀者,而是要更加深入地追究源頭義理。有一天我與邱琪芝在街頭不期而遇,他不容我寒喧,短促而嚴厲地盯來一眼,嘴角癟著扔下一句:“做得好!”說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就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從這個宿敵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這個世界據(jù)說父親只踏入半步又撤回:一半因為繁忙,一半因為厭惡。父親不能容忍與季府恪守的理念相沖突的一切,無論它隱蔽得多么巧妙。邱琪芝從根本上懷疑季府那些丹丸,認為它們于事無補;還有極精微極嚴格的吐納術(shù),也被其質(zhì)疑。邱琪芝來往于大江南北,廣采博聞,深研典籍,創(chuàng)立學問,據(jù)說比半島上幾千年前的方士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方士們在中國歷史上既大名鼎鼎又臭不可聞,如騙過秦始皇帶走三千童男童女遠涉東瀛的徐福、在咸陽城被坑殺的那些倒霉的家伙。
我在十七歲之前已經(jīng)讀完父親交與的有關(guān)于“內(nèi)丹”的藏書,毫不費力地完成了從虛靜到內(nèi)氣周流的功課。我能夠在雙目垂簾的任何時刻,在仰躺或半臥、甚至是緩步行走中,讓無形之氣恣意流灌。如果我愿意,閉上雙眼就可以感受內(nèi)氣怎樣伸長了柔軟的觸角,小心地攀著背部一個個圓潤的骨節(jié)往上爬行,翻山越嶺,蜿蜒向前。我以內(nèi)視法即可透視各個器官的精巧形狀,以及熒熒閃爍的不同色澤。它們或愉悅或懊喪、經(jīng)過一陣休眠醒來后的慵懶及頑皮表情,都在洞悉之中。我與它們建立了深長的友誼,卻又不失威嚴,能夠在肅穆的瞬間讓其一一振作,像士兵一樣挺身待命。
無須諱言,季府的生命重地即丹房。在曾祖父之前它是一個頗為顯赫的存在,那是一處高聳的碉樓,里面有通宵達旦的神秘燒煉。至祖父開始這熊熊爐火才一點點熄滅,而今只余下冰冷的灰燼。后來的丹房其實就是藥局作坊,獨藥師隱于其中一間密室,小心翼翼地操作,嚴格遵循古老義理悟想運思。由祖父做出的偉大變革即引進氣息周流學說,最后竟將其與丹丸并列,視為不可缺失的仙鶴之兩翼。就此誕生了一方靜謐獨守的領(lǐng)地,它只屬于季府老爺一人。我繼承了祖上這間密室,卻無法忍受它的幽暗昏沉。經(jīng)過一次次小心謹慎的改造,它如今已變得明暢了許多。
我在這兒冥思和猜悟,常常想到一個人,想他的語氣和形貌,他的用心。
這個人就是邱琪芝。對季府而言,此人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是一個奇異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竟然讓我從敵視到忍受,再到惘然,繼而癡迷起來。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某種源自幽深學問底部的友誼與信賴,這就令我漸漸懷疑起父親,為早逝的先人惋惜:他大半因為誤解和急躁而入迷途,既傷害了自己的修持,也錯失了一位偉大的朋友。
如果父親晚年在交誼方面能夠稍稍調(diào)整,也就不會犯下那些大錯了。我對這一切暫時還未能一一認定和鑒別,但顯而易見的是,某些可怕的選擇導致了他的早夭,只活了七十四歲。對于獨藥師來說這壽命本身即不可饒?。鹤尲易迕尚?,令顏面掃地。
父親的過早去世始終成為邱琪芝手中的一個把柄。他在我面前只一次提到了這一點,但我們倆只要在一起,他抬頭瞥來一眼,我就能從那雙長長的外眼角里看出對父親的憐惜。我越來越無法懷疑這個長者的純粹以及仁者的品質(zhì),甘愿讓他引領(lǐng),以糾正父親那一代形成的可怕偏離。我身上鼓蕩著一種責任,而且日益熾熱。自此以來,我明白半島方士們幾千年開拓的事業(yè)不僅沒有湮滅,而且還在暗中生長。這個世界秘不示人,它絕不會顯現(xiàn)于聲名巨隆的廟堂,而只存于頑強執(zhí)拗的個人。邱琪芝掀開了一角,已讓我震驚不已。
我知道,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如果是一塊好鋼,還需要數(shù)次淬火。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赤體浸入不同的液體,激起泡沫四濺,直到顏色暗淡,那只夾住我的鐵鉗仍不松開。這個由宿敵變身的導師雙目微瞇,不動聲色,一根馬尾辮默默低垂,正緊緊握住鉗柄。他問道:
“‘吐納是氣息的周流,它無形無跡;‘餐飲又是什么?”
“那當然是吃喝了,就是每天進食?!蔽掖鸬馈?/p>
“你說的是‘膳食,這也重要。這里的‘餐飲是指人的一生一世,如何用眼睛看取周邊世界?!?/p>
我按住驚嘆:“看什么?”
“什么都看,人,花,云彩,你能想到的一切。你用什么目光去看,結(jié)果也就不同了,這就是‘餐飲?!攀巢挥谜f了,還有‘遙思,就是人該怎么想事情。概括起來說,‘吐納是氣息,‘餐飲是目色,‘膳食是吃喝,‘遙思是意念。你先把這四樣弄熟,然后才算入門。”
我那會兒只聽得懂極少的部分,心里卻充滿好奇和感激。我知道這完全出自一個無私而高尚的靈魂,他深知我正處于一個危險時刻,擔心偉大的傳承會隨時終止。他無比痛苦地指出一個事實:整個半島已在長達一百四十年間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真正的仙人!我聽到這里再也無法沉默,脫口而出:“不,不對!我們祖上至少有兩個!”
我大聲喊過之后,有一二分鐘的寂靜。他看著我,撫一下我硬倔的頭發(fā),臉轉(zhuǎn)向窗戶。這樣過了四五分鐘他才吐出一句:
“你那兩位先人,都是因為女人,跳崖身亡了?!?/p>
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憤怒和驚懼讓我雙拳緊握,全身顫抖。但我說不出一句話。接下去就像第一次見面,他嘆息著拍拍我的后背。我嘴巴張開,露出了堅實齊整的一排“馬牙”。邱琪芝擺擺手:“算了,我不該說破?!?/p>
我心里恨著那一場談話,但好像并不太恨邱琪芝。我們繼續(xù)往來。他吸引我的東西太多了,就因為令人著迷的這一切,我暫時還不會離去。午夜里想到自己的韜晦和隱忍、這種無處不在的功利主義,時有自責??墒撬娴奈耆枇宋覀兗易謇飪蓚€顯赫的祖先,這等于將我精心修訂的石印族史撕掉了兩頁,好比釜底抽薪。
以前認為“吐納”是爛熟于心的,與對方相處日久才恍然大悟,那實在只算一點皮毛。這使我愈發(fā)相信他關(guān)于父親的論斷:過于相信那服獨藥了,說到底它不過是支援生命的一種外力,并未牽涉生命的根本。我心里多少能夠同意,只是出于家族自尊及其他,當面沒有附和。
我與之相識的第四個年頭,嘆服逐步淹沒了最后一絲疑慮??傊覀円延伤迶匙?yōu)榕笥?,漸漸能夠一起談?wù)擆B(yǎng)生,還有其他無法窮盡的一些話題。我全面投入新的修持,身心予以強烈回應(yīng),好像新生般地面對了一個煥然一新的世界。當然這個世界是向內(nèi)打開的,外部世界簡直糟透了:半島慘案一樁連著一樁,革命黨的暴動正經(jīng)歷第十二次失敗,土匪們不斷制造綁架事件,一些豪門大戶正醞釀逃離。清廷搖搖欲墜,駐守半島的兵士變得嗜血。邱琪芝面對可怖的時局說了令人難忘的一席話:
“凡亂世必有長生術(shù)的長進,春秋魏晉莫不如此。我們?nèi)缃裼诌M入亂世,這樣的年頭除了養(yǎng)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寶貴?!?/p>
我半晌不語,因為這讓我想起了父親的遺言。看來兩個對手至少在這方面達成了一致。
在那個諸事順遂的春天我正好二十四歲,接下來卻經(jīng)歷了一生最大的挫折。我可能永遠都搞不明白:這是命中必有的一個關(guān)卡,還是無比老辣奸詐的江湖術(shù)士設(shè)下的圈套?我不知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也想不出以他的胸襟與氣度,竟會如此卑鄙地加害后生。這個涉世不深的人對他是如此地信賴與忠誠,已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和家族事業(yè)托付與他。
起因是我在這個春天里患了一種罕見病癥:下腹發(fā)燙以至于燒灼,焦躁難耐,極度渴望什么卻又無以名狀。我不知這是否因為過分沉迷典籍及其他。我的生活過于單調(diào)了,或者單調(diào)得還不夠。我沒法讓自己安定下來,雙目燒灼,長時間干枯無淚,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會雙淚噴涌。下體脹痛,牙齒磕碰,有時一連幾天難以安眠。
邱琪芝看著我,沉默一會兒說:這是人生必要經(jīng)歷的一個階段,趁著強烈的欲念還沒有把你燒成一把灰,就趕快行動起來吧。這說到底這還要求助于他人,你自己是做不來的。好的“合作者”是這樣重要,不可或缺,這需要是一些品質(zhì)高尚的人;這些人可能個個都被誤解,卻又在所不惜,因為他們從心底明白要做什么。一旦開始了則容易許多,要順藤摸瓜走下去。這中間少不了我的點撥,既不至于走火入魔,又不會勞而無功。那些好人會慷慨相助,只要你心存感謝就行。我實在等不及他的饒舌,就迫不及待問一句:“這些人是誰?”邱琪芝撓撓頭皮,把垂到胸前的馬尾辮輕輕蕩開,回答:
“姑娘們?!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