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秀
摘 要:艾米莉·狄金森以死亡為觀照,將人類融入宇宙大化之中來透視人生,于死亡的意境中,多層面探索生命的意義。詩人所表達的“生死隨道”“生死一體”“樂生善死”的生死觀無不滲透著中國道家哲學的智慧。同時,詩人獨特的道家死亡美學意境,對現(xiàn)今的臨終關懷亦具有深刻的指導意義。
關鍵詞:艾米莉·狄金森 道家 生死哲學 生死美學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社科基金項目:艾米莉·狄金森的東方情結研究,項目批準號:2016SJB750036
道家哲學認為死是必然的,死只是事物發(fā)展過程中一種形式到另一種形式的轉(zhuǎn)換。該生死觀消解了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有助于人跨越生死之困,從而尋求對死的超越?!胺缴剿溃剿婪缴?,此事物的生,于彼事物是死,此事物的死,于彼事物是生。在“道”的觀照下,“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合一”,“萬物皆一”,生死由“道”。
艾米莉·狄金森深諳生死哲學,在其近一千八百首詩稿中,以“精神與肉體的歸宿,是心靈最強烈的虛無和懸浮”[2]的“死亡”為主題的詩作多達六百余首,超過其詩作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詩人通過對“死亡”主題的多層面思考,將自己融入宇宙大化之中,樂生而不貪生,善死而不輕死,追求生的真實,順物安命,尋求對死的超越,視“死”為“回歸”“永生”,于死亡的意境中,探索“生死一體”“樂生善死”的豁達道家生死哲學觀。
本文以道家生死文化思想為透鏡,再現(xiàn)狄金森詩歌的“死亡”視角,探索其“死亡”詩歌的深刻內(nèi)涵與道家生死哲學思想的高度契合。
一、生死隨“道”的哲學觀
道家思想認為,萬物的生死皆由“陰”“陽”二氣組成的“道”決定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道家這種生死同質(zhì)的“氣化”理論,亦把人的生與死融入了宇宙大化之中和無限的天地一體之中?!叭酥瑲庵垡?;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薄H酥滥藲庵凵?,是自然變化之過程。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聲名遠揚,在明清之際,更是東學西漸,傳播到了歐洲一些國家。17世紀初,儒家經(jīng)典《論語》《大學》等,通過法國傳到了歐洲其他國家。到了18世紀,中國文化在歐洲更是炙手可熱。其時,美國雖取得了政治經(jīng)濟上的獨立,在文化上卻仍依附于歐洲。在狄金森時代,東方文化對美國的吸引已如火如荼。美國文人雖已力求美國文化的獨立和發(fā)展,但終因他們?nèi)狈詫嵉奈幕鴮⒛抗馔断驓W洲之外的地方:東方和拉美。
狄金森十六歲時參觀了位于波士頓的中國博物館,便為博物館里介紹的中國儒、道哲學震撼,其中“克制”“無”“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等思想更是給狄金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詩人直言:東方在西方,道出了“東方”對美國文化、對詩人自身的影響之大。
在道家生死觀里,死亡并非生命絕對意義上的終結,而是“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命體的生與死猶如日夜交替般自然。狄金森把死亡理解為“一種離別,一種親朋好友的特殊缺席形式”,或是“一次舒適的長眠”。[3]
我注意到人們的消失
當我還是個孩子——
我以為他們?nèi)ミh方游覽
或是在荒涼的地方落腳——
然而他們因為死亡才這么做
一個小孩無法看到的事實——(1149)
詩人以孩子的視角來解讀死亡。在年幼的孩子眼里,死亡不是對生命的掠奪,不是永久的消失,不是陰森肅殺、慘象環(huán)生的凄苦訣別。死亡只是暫時的“消失”離開,或是一次“遠方的游覽”。
長長的——長長的一覺——
極舒適的一覺——
對早晨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四肢伸展——或是眼瞼眨動——
獨立特行——
可曾有過這樣的悠閑
在石壘的堤岸上
在曬太陽中大發(fā)幾百年——
從不抬頭——去看正午的驕陽(654)
靜謐的清晨、石壘的堤岸、和煦的陽光,一切都朝氣蓬勃,世界溫暖多姿,富有詩情畫意。如此“舒適的一覺”,誰能忍心打擾?既然死亡是另一種形式的長眠,就讓美夢繼續(xù),“別讓日出時黃色的噪音/打擾這塊土地——”(829)。
“生之來不能卻, 其去不能止”。生死之間具有共通性,如同睡眠,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生死隨道,才是真理。
二、生死一體的辯證哲學
道家代表莊子認為“萬物一齊”“萬物皆一”。生死齊一,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死一體,本無差別?!吧菜乐?,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生與死之間是如此短暫,生死幾乎是一個同步的過程:生命開始了,也意味著一步步走向死亡,一個生命的結束則意味著另一個生命的開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钡兰蚁日苷J為,此事物的生在彼事物就是死,此事物的死在彼事物就是生。在宇宙自然大限里,彼此是非的對立遁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沒有分別的世界。事物發(fā)展就是不停地向另一形式轉(zhuǎn)化著,生與死也是如此,生死一體,相互轉(zhuǎn)化?!疤斓嘏c我并生、而萬物與我合一”,生死具有互屬性、同時性,生與死之間并無清晰的界限?!吧迸c“死”,在“道”的形而上的觀照下,是沒有任何區(qū)分的?!八郎瑺睢保耙运郎鸀橐弧?。
狄金森通過對“死亡”這一主題的反復吟詠,將自己融入到宇宙大化之中,將道家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演繹得非常純粹。
因為我無法駐足把死神等候——
他便好心停車把我接上——
車上載的只有我們倆——
還有永生與我們同往。
……
我們經(jīng)過學校,學生娃娃
圍成一圈—— 爭短斗長——
我們經(jīng)過莊稼瞻望的田野——
我們經(jīng)過沉沒的夕陽——endprint
……(712)
詩人把死神擬人化,用與死神同駕一車,游歷短暫的生之旅:學校里“爭短斗長”的青春時光、田野里生機勃勃預示著豐收在望的人生輝煌巔峰時期、落日熔金夕陽如丹的暮年,這一幕幕,死神與永生一起經(jīng)歷!生命是一場死亡之旅,詩人把一生視作是平和愉悅的“一日游”,而旅途的終點,就是那讓世人投宿并獲得永恒的死亡“旅店”。
詩人對生命和死亡進行了深入的感性探索,認為生與死是生命的不可分割的“一種循環(huán)過程”[4]的兩個部分,詩行里流露著詩人對死后世界的猜測及美好的愿望。死亡只是脫去一層“肉體外衣”,并不能讓靈魂分離。死亡只是一場對話,“進行在靈魂與塵土之間?!?;(976)死亡只是“讓床墊直——/ 讓枕頭圓”的盡情享受美夢的睡眠;死亡“就像羊群夜晚回家/撲向牧羊人的懷抱!”(79);死亡就是“回家”(79);死亡就是“回歸”,就是“生的獎賞”(762)。
三、樂生善死的美學意境
道家先哲通過對死亡的沉思,以達觀的審美的眼光解讀死亡,以睿智灑脫的心態(tài)成就其獨特的生死哲學,賦予死亡獨特的美學意境。道家對如何看待生、怎樣直面死這個千古之謎,給出了完美答案:樂生而善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在道家哲學里,把活著看作是樂事,也就是把死看作是樂事了?;蛏蛩?,道家先哲都泰然處之,甚至認為死亡亦是人生的快樂之道,這種超然物外的意境追求是對生命品質(zhì)和自由的超越?!吧本蜕糜幸饬x,“死”就死得有價值。這種“樂生善死”的哲學思想“升華出一個泯滅生死的至美境界,進入生命的深層結構?!盵5]
道家“善死”的最好的例子莫過于典型代表莊子對待其妻子去世的態(tài)度了。莊子妻死,其不但不呼天叫地,反而鼓盆而歌,惠子問其因,答曰:“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狄金森在致友人的信中熱情贊美塵世的生活:“活著讓我狂喜——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6]“生活是奇跡,也是一種魔咒,如此迷人,以至萬物都在密謀將它解除”[7]?!皦m世就是天堂”(1408),就是“樂園,所在的地方?!保?39)
詩人“以死觀生”“向死而生”,于死亡的暢想中執(zhí)著于生,通過透悟死亡,道家式審美地看待死亡,超越生死,“樂生”即對生命執(zhí)著、追求生之價值的同時,亦不懈地追求存在于生死一體的“生”的另一種形式:死亡,“把如何活著的命題置放于死亡境遇中予以拷問”。[8]
詩人時常想象死亡,用重生的口吻追述臨終景象,或靈魂“從冥界歸來,重述死前情景”。[9]
我立下遺囑——簽發(fā)紀念品
我的財物中
可分配的部分——此時
飛來一只蒼蠅——(465)
死者“聽見蒼蠅嗡嗡叫——當我死時”。生命垂危這一莊嚴時刻,丑陋的蒼蠅“Fly”卻成為“死者離開人世前看到的最后生靈”,[3]滑稽地時斷時續(xù)地嗡嗡著鳴叫。“Fly”雙關,還意指“飛翔”,隱喻人死之后,靈魂飛往天堂而得永生。此處,詩人巧妙地“從自然界攫取喻體,用以展現(xiàn)彌留之際的感覺?!盵10]
“坐在死者聲旁”,詩人覺得“親切得出奇”。詩人死亡詩歌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對死后情景的暢想。對亡友的悼念常常宛如一次愉悅的小聚。
她已長眠在一棵樹下!
只有我還思念著她
把她寧靜的床榻觸動——
她辨出了我的腳步聲——
看啊,她穿的衣衫一派紅艷。
死亡竟是如此美妙,沒有一絲陰森凄慘的氣氛。穿越過生死,好友閨蜜喜相聚!唯美意境中,死亡竟是如此美麗甚至令人向往。好友來訪,不亦樂乎!友人“穿的衣衫,一派紅艷”,活生生的一個美嬌娘!
狄金森詩歌的死亡意象體現(xiàn)了詩人對死亡本質(zhì)的理解,死亡常與“美”“真理”“永恒”聯(lián)系在一起,使其生死哲學呈現(xiàn)出“生死審美觀照與哲理思辨融為一體的特征”。[5]“生命具有不朽”(549)的特性,而死亡是永生的開始,這種樂生善死的達觀態(tài)度激發(fā)了人們?nèi)ヌ剿鳌八劳觥焙汀坝篮恪边@一莊嚴的主題,
我為美而死,對墳墓
幾乎還不適應
一個殉真理的烈士
就成了我的近鄰——
他輕聲問我“為什么倒下”
我回答他:“為了美”——
他說 :“我為真理,真與美——
是一體,我們是兄弟“——(449)
詩人對人的靈魂以及人生意義進行了深邃的思考,其心路歷程通過詩歌,呈現(xiàn)出獨特的道家死亡美學意境,理性對待生死的哲學觀對現(xiàn)今的臨終關懷具有深刻的指導意義。
四、結語
狄金森以死亡為主題的詩歌真實記錄了其對生命及死亡的理解和感悟,多層面地探索生命的意義。其表達出的“生死隨道”“生死一體”“樂生善死”的豁達生死理念與中國道家哲學思想高度契合。借助中國道家文化視角,結合狄金森詩歌語境,狄詩死亡主題理性地認識生與死的本質(zhì),提倡充分珍視寶貴的生命。此生死哲學對不可避免的“安樂死”和壽終正寢的“善死”研究有著不容忽視的借鑒意義。同時,詩人獨特的死亡美學意境,有助于現(xiàn)代人加強對死亡價值和尊嚴的認識,從而消解對死亡的恐懼,擺脫對死的感情上的痛苦,消除貪生惡死的錯誤傾向,坦然地迎接死亡的來臨,對當今備受關注的臨終關懷亦具有深刻的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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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守蘭.狄金森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240,24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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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玲玲.超越死亡的道家生死哲學觀[J].倫理學研究,2006
(4):33-38.
[6] Dickinson,E.1971.Emily Dickinson:Selected Letters[M].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342a.
[7] 艾米莉·狄金森.吳玲,譯.孤獨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記[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55.
[8] 康燕彬.狄金森死亡隱喻的道禪解[J].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5(1):192-206.
[9] Michael Ryan,“How to use a fly”,in the American Poetry Review,March-April 2004,v33 i2:.16.
[10] Cynthia Hogue,“‘The Plucked String:Emily Dickinson, Marianne Moore and the Poetics of Select Defects”,The Emily Dickinson Journal 7.1.1998:9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