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傅 菲
楓林盆地記
⊙ 文 / 傅 菲
傅 菲:一九七一年生于江西上饒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鐘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多種各類選本。出版有《屋頂上的河流》《星空肖像》《南方的憂郁》《饑餓的身體》等。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漆黑的露晨,空氣潮濕,蒙在臉上,蒙在頭發(fā)上,水汽凝結(jié),我背一個書包,一個人去小鎮(zhèn)。我沿著馬路走,沙子沙沙沙,在布鞋下摩擦。我晃一個小手電,手電光在砂石上反射暗淡的白光。我抬起手,把手電光照射遠(yuǎn)一些,光不見了。在深重的黑里,光是會消失的,只有一圈光暈斜在稻田上。即使不用光,我也能想象這片田野。馬路的兩邊是兩米寬的水溝,水溝和田野相連。楊柳和洋槐在水溝邊,以兩列對稱的方式,沿馬路生長。田野在春夏之際,各種了水稻。現(xiàn)在是初秋,稻葉半綠半黃,烏壓壓的麻雀會列陣從樹上,掠向稻田,嘰嘰喳喳,在灌漿的稻穗上撲騰。北邊的稻田,再過去一些,是慢慢緩慢慢延的山岡,山岡下窩了兩叢人煙。山岡上,茅草和矮小灌木,把一堆堆的墳塋蓋住。南邊的田野通常種植了芋頭、甘蔗,和不多的西瓜。西瓜地上,搭了一個茅棚,茅棚呈“人”形,茅棚里鋪了一張床,床上睡了一個六十來歲的守瓜人。再過去,便是一條河了,河水在遠(yuǎn)處悄無聲息,但它激越,叮叮當(dāng)當(dāng)。河里的魚,即使冰凍的夜晚,也是浪游的,追逐著水花。河岸是洋槐茂密的河灘,牛筋草從來不會黃,也從來不會茂盛,緊緊貼著地面,就那么四季泛青。整個田野空無一人。整個天空空無一星。我吹起了口哨,噓噓噓。吹起的曲調(diào)簡單,噓噓噓,和一個少年的身份相符。如果把這個曲調(diào)吹完整,便可以聽出來,是羅大佑的《童年》?!锻辍穭倓傞_始流行,我們瘦小的身體,五月的青豆一樣,一日比一日膨脹,在不大的校園里,下了課,便脹起喉嚨唱。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唱歌依靠胸腔而不是喉嚨,或許,我們更依賴喉嚨;我們的聲帶,在某一個月份,開始變粗,略微的沙啞,音色有了毛竹筒被敲起來的鏘鏘色。太陽從古城山升上來,照在稀稀人流的老街上,照在斑黃的田野上,也照在我家門前的大樟樹上。我每次站在門檻上,看太陽從兩個山峰之間升起來,橘紅。水面漾上來一般,云朵赤色,霞片紛飛。霞片跑著跑著,頭發(fā)變黑,變白,成絮狀,蒼老了。太陽的橘紅也消失,像一塊煎黃的鍋貼。初秋的太陽卻凍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兒,有多遠(yuǎn)。我迎面的方向,就是太陽升起的古城山。我吹起的口哨,慢慢變調(diào),或者說不著調(diào)。我是個樂盲。我聽見了馬路上,拉板輪胎摩擦沙子的聲音,滾動的輪子下,沙子咔嚓嚓咔嚓嚓,周而復(fù)始。拉車人有兩個,在低聲說話,也可能有三個,另一個沉默著。腳步聲是三人的,富有節(jié)奏,撲嗒,撲嗒。或許他們是進(jìn)山拉車砍柴的——每當(dāng)初秋,拉車砍柴的人,沿途都是。黑慢慢散開,有了朦朧水光的淡白,四野有了隱隱約約的模糊清影。我看見了稻田,以方塊的格式,綴連成了一塊深色的花布,田埂上,淡綠色豆稈墨線般畫在花布上。這個早晨,是多么清涼,霧氣開始彌散,淺白,縈繞在樹梢上,遠(yuǎn)山青黛,山梁上漂浮著霧氣。不知道是什么鳥,在樹間,啊哦啊哦,一應(yīng)一和。叫得那么早,像是失眠了一夜,等著光灌入它們眼睛的水池里。我看見了挑糞桶的人,在白菜秧苗田里,歇下?lián)?,埋頭澆菜。天空有了水漿色的白,稀稀的。天空在一滴露珠里搖晃,透亮,懸在樹葉上。山巔上,幾顆星星蹦跶蹦跶,忽閃。從河岸上來了一個人,背著魚簍,他挽起的褲腳被露水打濕。他慢慢移動的影子在田野里,是一個墨點。我把手電放進(jìn)了書包,用衣袖擦臉。水洇在臉上。小鎮(zhèn)就在眼前,矮矮密密的屋舍,在河邊,除了炊煙的歌謠,我還沒聽到人聲。古城山劈立的懸崖,清晰可見。太陽升起來了,但不是橘紅,像一塊毛豆腐——秋嵐鋪滿了山間。河邊涌上來的風(fēng),不疾不徐,正好可以把露珠吹落。露珠閃了一下腰姿,便墜下了,帶走了凝縮的光,消失了。它短暫的一生就此完結(jié)。它的生命在另外一株雜草里得到延續(xù),這是誰都知道但從不說出口的秘密。一個早晨,以光的出現(xiàn)而誕生,以露水的墜亡而結(jié)束。河水卻不肯改變自己流淌的節(jié)奏,像一群結(jié)隊的孩子,用手巴掌打節(jié)拍,無憂無慮;又像一群送葬的人,蛆蟲一樣的嗩吶聲沿街叫個不停,腳步遲緩,不忍那么快告別。
我常?;膹U了課堂,三兩個人,到河邊玩。雨季初來,白蘘荷在陰濕的荒地開滿了白玉質(zhì)地的花,穗狀花序橢圓形,苞片覆瓦狀排列,橢圓形,紅綠色,具紫脈,長花萼,一側(cè)開裂。我把它想象成穿白連衣裙的女生,扎馬尾松,笑起來炸裂的石榴一樣好看。還有一種植物,叫山奈,匐地而生,兩片葉子,花妍妍地紅,花片唇形,沿一枝花莖開成一疊疊。我也把它想象成合唱隊的領(lǐng)唱,穿大紅胸花的長裙,像一條紅鯉魚。我把山奈誤作豆蔻,采摘回來,送給領(lǐng)唱,留一張紙條: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中年讀杜甫讀杜牧,便覺杜牧淺薄,酒肆出沒的人,看樣子,大多喜歡豆蔻紅菱芍藥之類的植物。河邊有一片沙子地,種了各色的菜蔬,四季油油綠綠。也種花生和土豆。事實上,也沒什么可玩的,在河邊走來走去,用棍子趕蛇,用網(wǎng)兜蜻蜓蝴蝶,把河石翻開捉蝦摸螺螄。我覺得只要在河邊坐坐,人都會發(fā)綠——河風(fēng)和山風(fēng)交融,煦暖的陽光曬下來,堤岸開了各種野花,紅的是韭蓮,白的是蔥蓮,松果菊一天變幾種顏色,芝麻一節(jié)一節(jié)地邊爬邊開米白的花。我恍若是個堂吉訶德,把很多菜架當(dāng)作風(fēng)車。扁豆、刀豆、絲瓜、南瓜、冬瓜、黃瓜、白玉豆,都要用竹片或木枝搭架子,藤蔓攀爬上去,沙地里,一眼望去,疏散的菜架就像一架架風(fēng)車。架上的花開了,紅的黃的紫的白的,垂懸下來。果蠅和蜜蜂,聞香識花朵。那時,我并不知道,大自然是最好的課堂。很多年之后,我讀《圣經(jīng)》,讀到耶和華談植物,把植物和人的品質(zhì)相論,我明白了,在青少年時期,我可能遇見過耶和華,因為河邊是神喜愛降臨的地方,神端坐在植物的枝頭,靜聽流水聲?!妒ソ?jīng)》中談及的這些植物:岡拈木、杏樹、杜松、桑樹、歌斐木、石榴、白楊、香柏木、鳳仙花、番紅花、蒲草、蘆葦、荊棘、蒺藜、無花果、芫荽、蕓香、薄荷、茴香、沒藥,在沿河的兩岸,尋??梢?。河邊有一個埠頭,我們躺在埠頭大石板上,仰望藍(lán)天。
河水把人撒落在兩岸。
河是饒北河。
河流能流多遠(yuǎn),你知道嗎?一條河流是怎樣誕生的?我也不知道。一個長久佇立河岸,遙望遠(yuǎn)方的人,是迷惘的。一個長久佇立河岸,不遙望遠(yuǎn)方的人,是混沌的。多遠(yuǎn)的地方,才是遠(yuǎn)方呢?河流消失于何處?
饒北河,是時間留下的滄浪之河,或許與永恒有關(guān)。
或許來自于第一滴雨。第一滴雨,像一粒滾圓的豆子,啪嗒,打在我們仰起的額頭上。我們的額頭塌陷下去,把雨聚集了起來,儲存在挖深了的地穴里。我們把地穴用石頭砌起來,形成一個深桶狀,蓋上木蓋。夜晚,我們把木蓋翻開,菊花般的月亮綻放了。一個遠(yuǎn)走異鄉(xiāng)的人,常常把這個石砌的地穴背在身上,把菊花般的月亮掛在窗前,對著它們喝酒、低頭、駐足,聽窗外桑樹上的蟬鳴,吱吱吱,看螢火蟲織造一團(tuán)團(tuán)的流光。這個異鄉(xiāng)人,他的體內(nèi)有了河流,羸弱又磅礴。河流衍生了鳥群、魚群、走獸、花果,衍生了牲畜、大米、菜蔬、棉花,衍生了磚窯、鐵器、中藥、鹽,衍生了鄉(xiāng)音、童謠、諺語、土戲,衍生了相逢、告別、疾病、死亡。也衍生了盆地。
盆地在群山之中,像鍋底里一塊油煎的南瓜花餅。山巒錯落,高高低低,形成一個吊桶。喬木起于南山,壁立于蒼穹之下。喬木是杉樹、松樹、木荷、苦櫧、青岡櫟、樟樹,藤蔓粗如手臂,布滿了溝溝壑壑。獼猴出沒林間。山下有一座廟,廟有里外兩廳堂,堂與堂之間,有石砌大天井,天井長邊形,有大水缸和羅漢松。水缸有七尾紅鯉魚,不知生養(yǎng)了多少年。羅漢松有一人環(huán)抱,已逾兩千年。廟里住了一個老僧,眉毛全白,膚如豆糕,聲如響泉。老僧入廟前,是個采藥人,人稱弗弘先生。
在我還是十來歲的時候,便認(rèn)識了弗弘先生。他五十來歲,背一個竹編的扁簍,穿一雙草鞋。沒有哪一條山溝,哪一座山,哪一條溪澗,是他所不熟悉的。在饒北河流域,他是認(rèn)識植物最多的人。他和我祖父很相熟。我祖父在院子里種了蛆瘡草。饒北河一帶,夏天溽熱,人很容易長瘡,皮肉潰爛,生蛆。這種瘡,我們叫蛆瘡,很難醫(yī)治。祖父說,蛆瘡嚴(yán)重,皮肉會整塊掉下來,人會得并發(fā)癥而死。弗弘先生挖來蛆瘡草的根給我祖父,說,把草根嚼爛,敷在瘡口,敷四次,瘡口會愈合。在后院,有一塊堆草木灰的地,祖父把蛆瘡草的根埋下去。草根在雨水前發(fā)芽,芽苗先是白白的,尖尖的,過了兩日,小綠葉張開,嬰兒的手掌一樣。葉子是油綠油綠,綠色主莖上升,有條紋溝內(nèi)有柔毛,節(jié)處有橫生柔毛,葉片形狀倒卵形。谷雨之后,葉節(jié)上,開矩圓的花。到了霜降前,花才萎謝。我家并沒有人得過蛆瘡,倒是每年夏天,有鄰居提一瓶自家釀的谷酒,謝我祖父的蛆瘡草。弗弘先生愛酒,也常來我家喝酒。他喝不了半碗谷酒,瘦瘦的臉上,便暴出青筋,眼角辣辣的紅。他給過我祖父一些民間秘方。如治狐臭,治中耳炎,治癤瘡。我小時候,飽受中耳炎困擾。去河里洗澡,太陽曬過的水,進(jìn)了耳朵,第二天便耳朵發(fā)炎。我覺得耳朵里有熱熱的水,我歪著頭,跳,跳,跳,想把水震落出來,可水像一粒豆子,泡水發(fā)漲了,只在耳朵里,滾來滾去。水被什么煮沸了,燒著耳膜,人也全身發(fā)燙,渾身無力。一次,弗弘先生路過我家,見我坐在門檻上,靠著門框,和一根曬軟的黃瓜差不多。他拉著我的手,在門前水溝邊的矮墻上,指認(rèn)一種淺紅淺綠肥葉子的植物,說,把這個葉子放在碗里搗爛,滴液到耳朵里,連續(xù)滴七天,便沒事。以后,我再也沒發(fā)過中耳炎。這種植物,鄉(xiāng)野四處可尋,在四月開花,花朵紫紅色,花邊淺白色,花朵指甲一般大,匍匐在朝陽的墻垛、地邊、墳頭。一九九一年,我去縣城上班,在一個年齡頗大的同事辦公室里,看見了這種植物。同事辦公室有一個外陽臺,陽臺上擺了十幾盤花缽,我一眼認(rèn)出了它,紅莖,肥葉有卷卷的絨毛,蓋住了花缽。同事說,這是草本海棠。弗弘先生曾想把女兒許配給我家里,可能是我家吃口多,家徒四壁,他女兒始終沒答應(yīng)。他女兒,我也見過,二十來歲,長發(fā),眼睛攝人心魄。那時,我就想,以后我長大了,要娶一個這樣漂亮的女人,長相廝守。
⊙ 葛水平· 繪畫作品選7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看看院子里去年種植的七姊妹薔薇長得怎樣了。七姊妹種在廚房屋角,一共種了四株,其中三株,被我母親養(yǎng)的雞啄吃了。屋角這株,我找到篾匠師傅,打了一個竹籬笆,圈了起來。原來的老房子全拆了,后院也基本上沒留下什么地。我去年蓋了樓房,留了一塊地,種了柚子樹、梅花樹,石榴樹是以前留下的。石榴正在開花,筒形的,滿樹的紅,耀眼。我站在曬陽臺上,見屋角長滿蛆瘡草,小朵小朵的花,綴滿了葉節(jié),甚是好看。蛆瘡草好幾年沒長了,這塊地,長出了房子,也曾堆滿了砂石,又澆了水泥,唯獨這個屋角,空著,老墻的泥蓋著。它竟也長了出來。弗弘先生是再也不會進(jìn)這個家門了。我的祖父已經(jīng)故去二十整年。當(dāng)年就幾根草根,埋在泥里,過了幾年,一塊菜地全長了它。祖父的棗樹也砍了,他一手蓋起來的房子也推倒了,他睡過的床劈開,當(dāng)了柴燒。我在他墳前種的蜀柏,已經(jīng)比我腳踝粗了。除了一個墳頭,我再也沒看到祖父留下的東西。想不到,蛆瘡草在屋角默默地開了花。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知道,蛆瘡草學(xué)名叫三白草,別稱塘邊藕。全株藥用,內(nèi)服治尿路感染、尿路結(jié)石、腳氣水腫及營養(yǎng)性水腫;外敷治癰瘡癤腫、皮膚濕疹等。李時珍云:“三白草生田澤畔,三月生苗,高二、三尺。莖如蓼,葉如商陸及青葙。四月其顛三葉面上,三次變作白色,余葉仍青不變。俗云:一葉白,食小麥;二葉白,食梅杏;三葉白,食黍子。五月開花成穗,如蓼花狀,而色白微香。結(jié)細(xì)實。根長白虛軟,有節(jié)須,狀如泥菖蒲根?!对旎改稀吩疲何逶虏苫案?,可制雄黃。蘇恭言似水葒,有三黑點者,乃馬蓼,非三白也。藏器所說雖是,但葉亦不似薯蕷?!弊鳛闋€賤的植物,只要根還在,它就會發(fā)芽,抽葉,開花。七姊妹夾雜在蛆瘡草里,始終也長不旺。我頹然地坐在臺階上,蒙蒙細(xì)雨絲紗一樣。屋后的山,在細(xì)雨中,有一種漸漸遠(yuǎn)去消隱的意味。松樹和杉樹,靜默在山岡上。
蟬聲吱吱吱吱,是從枇杷樹上發(fā)出的。枇杷黃,桑葚熟。夏季也很快到來。
夏季是漫長的。我們提一個竹籃,去饒北河釣蝦。用一根麻線,打結(jié)一個大頭針,穿一小節(jié)蚯蚓,坐在埠頭的石堤上,拋下針鉤,蝦拖著跑。手腕往上一提,蝦蹦跶上來,鰲足還死死摳著蚯蚓。河灘淤泥里,蓼草開了整片整片的花,米粒般大,花瓣紅紅的,花蕊白白的。我很厭惡這種蓼草,辣手,有臭臭的氣味。當(dāng)它開花的時候,我所有的怨氣瞬間消散。驕陽下的蓼花,散發(fā)一種與炒熟了糯米粉相似的香味。堤邊的柳樹,垂了下來。蝦有小手指一般大,肥肥的,白得透明。鲅魚也成群游來,在水下,閃著金色的魚鱗,小圓形的嘴巴,一張一翕,似乎從來沒飽食過,針鉤還沒入水面,它便跳出水面,爭奪?;馉t里燒灼的烈日,始終不愿落下去。埠頭上,婦人在洗衣洗菜。河水從洋槐林,轉(zhuǎn)過來,白白發(fā)亮,陽光忽閃著七彩絲線。埠頭前,落了許多分幣,這是出喪前買水拋下的。人故去了,地仙算了時辰,落棺前,要到河邊買水。嗩吶手在前面,吹著喪調(diào),蟲蛾哀叫一般哀婉,穿白麻布長衣,故去之人的長子或長孫,抱著遺像,走在最前面,穿一身白麻布衣,衣扣上結(jié)麻線,黑紗用別針扣在衣袖上。婦人一路哭,零散的炮仗,啪,響一個,啪,再響一個。到了埠頭,兒媳女兒哭得渾身癱軟。抱遺像的人,說很多軟軟的話,祝福上路的人,別餓著,別奔波,別怕路上孤身一人,說生前千般好,說死后萬般福,福佑家人,福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說完,一把分幣拋落水中。眾人跪下去,哭,邊哭邊說,上香。分幣在水面搖搖晃晃,邊搖邊沉,落在一堆沙礫里。鲅魚以為是吃食,追逐而來,嘴巴吸吸,又?jǐn)[著尾巴,四散而去。買完水,太陽下山了。
靈山露出了慈祥和藹的面目。天空似乎也明凈了許多。饒北河聚集了洗澡的人,餃子一樣,浮在河里。村舍有了一層白煙,一圈圈往上繞。瓦藍(lán)的天色,和河水已經(jīng)完全融為一體。隱隱的瓦屋頂,是一個家的蒼穹。瓦藍(lán)色慢慢變成灰藍(lán)色,淺藍(lán)色,夜幕四合,暗暗的燈火冒出滾滾米飯氣息。螢火蟲來了,在埠頭前,我們攤開草席,或擺一張竹床,等待星光的降臨。是的。你能理解的。我從來不掩飾對夏夜的贊美。與河水沒有差別的夜空,此時像裂冰。冰光四射,虛弱又綿密的光線,傾瀉下來。光線會發(fā)出純銀的聲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們足夠安靜的時候,聲響會和流水聲交織,沿耳朵,流入心臟的部位。竹床有一種山澗水的幽涼,滲入肌膚。竹床還留著山野的靜謐氣息,制床師傅在廳堂刨篾的身影還留在篾片里。浮上來的河風(fēng),是我們的另一件外衣。和我坐在竹床上的人,都是我愛的人,也是愛我的人。那時,我就想,我結(jié)婚的時候,要把婚床放在這個埠頭,要在夏夜完婚。螢火蟲在低低地飛,螢光忽明忽亮,茵茵的淡綠淡藍(lán)。坐在埠頭的黑石板上,把腳伸進(jìn)水里,魚舔舐腳踝,互相擁著,一個夜晚,把一生的情話說完,然后讓河水帶走,帶到我們一生也到達(dá)不了遠(yuǎn)方。當(dāng)我十六歲離開這個埠頭,我的身體里便儲滿了夏夜的聲響和螢光,以及空闊的夜空。——無論我走多遠(yuǎn),無論我多落魄和雜蕪,無論我坐在哪個窗前,我仰起頭,我便看見了這一切。仿佛河邊的埠頭,是我一個人的教堂。鐘聲在黃昏時,咚,咚,咚,送走落日,送走群山,也送走草枯草榮。那些走失的人,會回到我們身邊,他們還是穿離家時的衣服,說話的腔調(diào)始終沒有改變,喝酒時端碗的手勢依舊,空癟的牙床仍然空癟。我渾身便有了饒北河兩岸的氣息。米飯的香味和柴火的燃燒熱度,再一次讓我想起《詩經(jīng)·蓼莪》所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p>
和我坐在河邊的人,便是這個世界留下來的人,送我入南山。多年以后,一個人坐在家里,午后的蟬聲并沒有讓我煩躁,灼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我讀到詩人顏梅玖寫的《溫和的夜》:
除了偶爾幾聲輪船的鳴笛聲
一切寂靜
我找到了一個打火機(jī) 手串和一塊
寫著詩句的樹皮
在很久未動過的抽屜里
抬頭時
我看見了夜空的一顆星星
它是那么亮
它凝視著我
我們相互凝視著……
當(dāng)我想起你
松脂滴落
蕨在生長
豆莢做的夢,絨毛一樣輕
詩人寫的《溫和的夜》或許正是我所念的河邊夜晚,只是多了從容中的悲傷感。這或許是時間所賜予我的。亙古的大地是從不改變的,是時間的洪流把我們沖走,給人予滄桑巨變。河邊常有陣雨,在午后到來。我們還在石頭門檻上酣睡,臉貼著青石,爽爽的涼氣一下子讓我們夢見了沙地里的西瓜,夢見了賣冰棒的騎車人。其實,賣冰棒的人,正進(jìn)入巷子,石板路把他的自行車咯噔得車身發(fā)響,按鈴也鐺鐺鐺。通常這個時候,我是不睡的,守在巷子路口,見了賣冰棒的,叫著:“到我家里來,快來?!蔽掖螂p赤腳,飛快地跑回家,從舊抽屜里,翻出角票。賣冰棒的人,戴一頂草帽,脖子上半圍一條手巾,把車架撐起來,用手巾抹臉上的汗水。冰棒五分錢一根。他把木箱蓋打開,掀開一層破棉絮,白白的冰棒包在一層稀薄的紙里。紙印著藍(lán)色的小花紋。把冰棒紙剝開,放嘴巴舔一下,再把冰棒放在小碗里,卻舍不得吃,端著端著,全化了,稀里糊涂,碎冰和冰水,全灌進(jìn)嘴巴里。我有一個小錢罐。錢罐是一個玻璃罐。我的三姑常會買諸如雪梨罐頭、荔枝罐頭給我祖母祖父享用。他們吃的時候,會把我叫到身邊。一般在晚上,入夜了,我站在祖母跟前,看著她把勺子伸進(jìn)罐頭里,把白白的雪梨挖出來。我早早張開了嘴巴,做好了迎接祖母勺子的準(zhǔn)備。祖父一直摸著我的頭,看著我,笑了,空癟的口腔更加空癟了。我不知道,最愛我的人,為什么有一天突然會走,走得那么遠(yuǎn),我再也看不到,甚至我記不清他們的面容——那一天,我也將衰老,也會走,離開我最愛的人。我常想起祖父對我說的話:“走得再遠(yuǎn),也要記得回家?!币苍S會有那么一天,我回家的時候,家里已空無一人。我忍不住無限悲傷。雪梨吃完了,我把玻璃罐留了下來。錢是我賣半夏子所得。
半夏又名三葉半夏、半月蓮、三步跳、羊眼,為天南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種常用草藥。在河邊,在山邊,在菜地的矮墻上,半夏野蔥一樣旺盛,一莖三葉,開綠色或淺紫色的花。《禮記·月令》:“五月半夏生。蓋當(dāng)夏之半也,故名?!蔽覀冞@些貪吃的小孩童,放了學(xué),用小鋤頭,去地邊挖半夏的莖塊。莖塊曬干,我們叫半夏子。用一個小畚斗,把半夏子賣給弗弘先生。他的房子在河邊,有一個半圓形的院子。他有很多圓圓的團(tuán)席,團(tuán)席上曬著各種草藥。除了菊花、金銀花、金錢草,我們一無所知。有的是葉子,有的是干果,有的是花朵,有的是樹皮,有的是莖塊,有的是木片,有的是殼。他便叫他女兒出來,用鉤秤,稱半夏子。她穿一件水藍(lán)色的短裙,頭發(fā)盤綰成一個螺螄狀,插兩朵薔薇花。她的身上散發(fā)幽蘭味,她飽滿的鼻翼有細(xì)細(xì)的汗珠。她教我們這幾個孩童識別草藥。我們認(rèn)識了黃蟬、牽牛、菟絲子、馬蹄金、桔梗、半邊蓮、風(fēng)鈴草、土茯苓,我們認(rèn)識了檫木、黃枸杞、桉樹、葡桃、紅松梅……我們突然覺得,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怎么那么大,和整個世界相等。
是的。就是整個世界。在十六歲以后,我曾深深地懷疑。在四十歲以后,我確信了。這個世界,不會給我們很多,無論我們多努力,無論我們品德多高尚,無論我們知識多淵博,我們所接受的,更多是鞭刑,而不是階梯和鮮花。我們走得越遠(yuǎn),我們的腳越被鞭笞。其實,我們所要的并不多,只要不多的尊嚴(yán),不多的自由。我們只要無須賠著笑臉活著,無須遭受愚蠢者的白眼活著。我越來越喜歡那條河帶來的繁衍與生養(yǎng)。河帶來了四季,帶來了遠(yuǎn)方。這個世界,最遠(yuǎn)的地方,是我們出生之地,而不是別處。我們不斷地告別它,又不斷回望它,直到它面目全非,直到它看著我們?nèi)諠u衰老。
祖父的墳頭,我已經(jīng)多年沒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荒落了,是否長滿了荒草。一個葬在山野的人,最終是被忘卻的。我忘記了他出葬的情景和故去的日期。二十年后,我越來越像他,笑起來無所顧忌,吃起來默不作聲。在他故去前的半年時間里,他幾乎躺在床上。他喝不了酒,抽不了煙。蚊帳還是麻布的,帳簾用木夾子夾著。曾在他枕畔酣睡的人,兩年前已故去。他看到的,是一頂帳頂,和一個木窗戶。稀薄的光投到他床前,照在他孤單的鞋面上。窗外是一棵每年結(jié)果的柚子樹。他幾乎不說話。他兒孫繞膝,但他最終一個人去面對永恒黑暗的降臨。這是誰都無能為力的。或許,人,到了最后,都選擇沉默。沉默是對人世的了悟——兩手空空,回到另一個母體。他蜷縮在床上,像個乖順的孩子。他不呻吟,也不叫痛。他臉皺得像一塊曬干的柚子皮。我坐在他身邊,他也只是拉著我的手。干硬枯瘦的手,被什么抽干了血管的氧氣,軟弱無力,耷拉在我手上。這雙手,曾多么有力,一只手把我拎起來,放在他肩膀上,去對岸的村里看戲。
河最終流到哪兒呢。河只在河床上,離開河床便不是河。河水最終是消失,成了植物的汁液,成了霧氣,成了露水。我們可以把果汁說成是河水,可以把露水說成是河水。每一條河流的結(jié)局都如此,沒有意外,這是古老土地上亙古不變的尾曲,喪調(diào)一樣的尾曲。這讓我淚如泉涌。我們相愛的人,即使分離,也要好好相愛。我們相恨的人,彼此忘卻吧。我愛和我相守的人。我愛吃我五谷雜糧的人。我愛那個日日想念的人。我愛那個愛上別人的人。我愛一去不復(fù)返的人。我知道,即使我們相愛一生,依然是那么短,而時間將我們遺忘。
我將摸黑回家,回到暗暗燈光的窗下。
田疇,饒北河。
星宿,綿綿群山。
川穹之下,方圓十里的盆地,是一個和川穹一樣等量的容器,盛下生死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