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老牌拉面
文|南在南方
馬季先生有個相聲,說“宇宙牌香煙”吹牛,這家拉面館看上去也像在吹?!€沒亮手藝,先釘上個烏黑油亮的招牌:老牌拉面。好在,這條短街上只此一家面館,沒人扯皮。
那年夏天,我剛從北邊兒來武漢上班,孤家寡人一個,每日在街上胡亂吃飯。等這家面館開業(yè),我就成了???。北面南米,走到哪里,人的口味不肯將就。
“吃面,請先付錢?!边@幾個字寫在墻上,看上去挺誠懇。
拉面師傅正值壯年,剃個青皮頭,每天都穿著干凈的白大褂。他手里常耍著一團面,好像十個手指里藏了蠶,片刻之間,那團面便成絲成線,他隨手一丟,拉好的面便不偏不倚地落在沸水里。他這才把剩在手掌里的一小團面放在面垛上,啪啪地拍兩下,讓它回到組織中間。
這時,女主人手持長木筷,已經(jīng)將拉面撈進碗里,添一勺骨頭湯,半勺紅油。青蔥碎、香菜碎裝在籃子里,由客隨意自取。也有大蒜,招呼一聲就成了—一個老婦提著蒜筐過來讓你挑,說“紅皮蒜香”。平時,她負責收碗洗碗,是女主人的母親。
他們從信陽雞公山下來,那里出產(chǎn)茶葉,也產(chǎn)小麥,離武漢不是太遠。這是后來跟拉面師傅聊天時說起的。我說他這招牌吹牛,他說不是,說這招牌是他師父的,師父家是拉面世家。
“世家”二字讓我稍覺意外,后來知道他念過高中。他養(yǎng)了兩個孩子,都上小學,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說:“我這一輩子累死累活,就指望兩個小子將來能有出息?!迸魅私右痪洌骸澳阄堇锏睦蠅為L趴腰子柏了?”男人瞪她一眼,又笑了。這個說法跟我老家陜西相似,據(jù)說祖墳上長了彎彎柏樹,后代要出人才,而大多柏樹都是直直的。
一年后,每天傍晚會有一大一小兩個背著書包的男孩子出現(xiàn)在拉面館,他們站在墻角吃面。原來,他們把孩子接過來念書了。拉面師傅罵罵咧咧地說繳了多少借讀費,又讓女主人一句話堵了嘴:“還不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又過一年,大兒子小學畢業(yè)了,說是學習奇差,借讀費倒是準備好了,可是沒有學校愿意接收。拉面師傅只好熄了爐火,回家給大兒子找學校。當然,這沒費啥力。他不高興的是兩個孩子沒能按設想中齊頭并進。好在小兒子還在身邊,那是個漂亮的男孩兒,說話時眼珠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像是有好多主意。
除了在學校上課,拉面師傅還送小兒子去學奧數(shù)。奧數(shù)過于神奇,那些題目看得他怒氣沖天。其中有一道牛吃草的問題,據(jù)說是牛頓提出來的:草長得一樣快,牛一邊吃,草一邊長……他陷在這個問題里,大罵牛頓是頭牛。結(jié)果他小兒子拿起筆,什么生長草量、每天實際消耗草量,輕輕松松就給算出來了。這一下他高興壞了,贊美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他讓兒子念英語,兒子一時得意忘形,念:“Hello,你好蠢。Good morning,你太笨。”漢字是用英語語調(diào)念出來的,可他還是聽出來了,炸雷般吼一聲,嚇得孩子咕咚咽了口口水。他伸出大手,朝著兒子的小臉揮過來,快碰到時,收了手,揪住兒子的腮幫子,兒子的臉就粉撲撲的。
后來,我成家了,吃他家拉面的機會少了些,但一星期總有一天的早餐要在這里吃。我知道他小兒子被重點中學錄取了,擇校費送出去了,這讓他很神氣;大兒子中學畢業(yè)了,考上職中,學烹飪。他嘆息一聲說:“在那兒學拉面,這錢花得冤枉!”
一年前,拉面師傅的大兒子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個姑娘,看上去都很時尚。
大兒子手腳麻利,拉面技術(shù)很不錯,很多時候還帶些表演感,同時還有想法。比如將骨頭湯一半晾涼,一碗面加半勺冷湯半勺熱湯,這樣溫度正好,客人吃得快,板凳也騰得快。那姑娘幫著收錢,這樣一來,拉面師傅輕松了一些,有時間坐下來看會兒電視、吸煙、喝水,女主人就做些收碗、洗碗的活兒。
沒有生蒜瓣了,大兒子將蒜剁碎,加了溫水,放在那里。自然,那些青蔥碎、香菜碎,也都收了進去。從最初一碗面1.2元,漲到現(xiàn)在的3.5元,物價節(jié)節(jié)高,大手大腳誰受得了?
前兩天,我去店里吃早飯,拉面師傅喊一聲:“老客,不要味精,多給辣椒!”又說他準備回信陽,這攤子撂給大兒了?;厝ピ匍_一家店,小兒子快要高考了,念大學可不是玩的,得花錢哪!
忽然發(fā)現(xiàn),他在這里拉了十幾年面了。除了過年關(guān)門之外,每年五月,他還要關(guān)門半月,門上掛個牌子:麥子黃了,回去收麥了。每次看,我都有一種豐收的喜悅。可能,回頭再也看不到了。
圖 | 孫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