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綺
蒼茫歸途
⊙ 綠綺
一
濃濃的夜色包裹著這個疲憊渴睡的都市,昏暗的路燈被偶然疾馳而過的汽車驚醒,把慘淡的光影投射在這個僻靜的巷口。
郎劍鋒靠著墻壁,在路燈的照射下,他的臉顯得蒼白憔悴,平日狠戾狂野的眼神此刻流露出一絲痛苦與慌亂。他的右手緊緊抓住左肩,殷紅的血在右手背上蜿蜒爬行,像一條條慢慢長大的蚯蚓。剛剛發(fā)生的一場惡斗超乎尋常的慘烈,對方十幾個壯漢把他和手下的五六個兄弟打得落花流水抱頭鼠竄,若不是警笛響起,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
郎劍鋒對這種刀尖舔血的生活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從記事起就懂得一個道理: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老大!
他的師父就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郎行遠是個鐵路工人,休班的時候經(jīng)常酗酒賭博,喝多了輸錢了,老婆孩子就成了他的出氣筒。郎劍鋒8歲那年的夏天,郎行遠紅著眼睛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老婆放起來的存折,老婆抓住他的胳膊苦苦哀求,郎行遠一抬胳膊,妻子就被他甩了一個趔趄,郎劍鋒也上前抱住父親的大腿,淚眼婆娑:“爸爸,別出去賭了,媽媽都氣病了,您再不聽媽媽的話,媽媽就去姥姥家,不回來了!”郎行遠一腳把郎劍鋒踹在地上:“滾!”郎行遠揣著存折急匆匆地出了家門,看也沒看一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婆和孩子。
郎劍鋒安慰不了媽媽,自己苦悶地跑到街上,正巧,一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小男孩手里捧著一盒“六個圈”雪糕樂顛顛地朝他走來,郎劍鋒抬起腳一下子踹在小男孩兒的肚子上,雪糕到了郎劍鋒手里,零錢散了一地,小男孩大聲哭起來,郎劍鋒眉頭一皺,眼睛射出兩道寒光:“小崽子,你再哭,我還揍你!”小男孩睜大驚恐的眼睛,不敢出聲,郎劍鋒說:“你家的大人問你,雪糕哪里去了,你怎么說?”小男孩搖搖頭,郎劍鋒扇了男孩一個耳光:“就說你自己在路上吃了,笨蛋!要是出賣了我,今后,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第一次得手,讓郎劍鋒興奮了好幾天,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膽子越來越大,拳打腳踢迅速升級為舞刀弄棒,單打獨斗也演變成群毆。搶零食這樣小兒科的游戲已經(jīng)玩膩,在班級甚至在年段收保護費讓他名震江湖,人送外號“狼少”。狼少身后有一群奮不顧身的追隨者,面前也會有比他更加狠戾的雕鷹虎豹。
今天,是郎劍鋒失敗得最慘烈的一次,他的左肩被匕首劃傷,仇家緊追不舍,警車在街上來回巡查,他暫時在這個巷子里躲避著隱忍著,等待著出去的機會。
突然,一個人從巷子另一頭朝這邊走來,郎劍鋒警覺地握緊拳頭,等待那個人靠近。腳步聲越來越近,郎劍鋒的神經(jīng)越繃越緊,就在那人走到他身邊的一剎那,他一把抱住了來人的脖子,剛要抬腿,就聽“媽呀”一聲,他一松手,來人坐在地上,郎劍鋒不禁放松了警惕:原來是個女的!
郎劍鋒借著巷口的燈光仔細瞧了瞧坐在地上的女子,烏黑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身子一抖一抖,好像在哭,他不怕男人打,就煩女人哭,他不耐煩地嘟囔:“又沒把你怎么著,別在我面前哭,該干嘛干嘛去!”這一說不要緊,地上的女子一下子站起來,抬起眼睛望著他:“郎劍鋒,你又打架了?受傷了?”他又仔細瞧了瞧她,瓜子臉上鑲嵌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粉嫩的薄嘴唇一翕一張,就露出潔白的貝齒,“呦!我當是誰呀,原來是學委洛俏丹,這大半夜的不在家里睡覺,跑出來干嘛?”
洛俏丹伸手解下圍在脖子上的淺粉色絲巾,給郎劍鋒包扎傷口,她臉上掠過驚懼的神情:“我?guī)闳メt(yī)院吧,傷口不及時止血,你會有危險?!薄拔抑涝撛趺崔k,你走吧!”郎劍鋒覺得,讓小姑娘照顧自己很沒面子。洛俏丹好像懂得他的心思:“我不是非要幫你,我媽媽病重了,爸爸出車了,我要去醫(yī)院找個醫(yī)生?!薄澳銒寢尣×?,撥打120?!薄皨寢尣幌肴メt(yī)院,她住院都住怕了!”
郎劍鋒在洛俏丹的幫助下,坐上一輛出租車,出租車載著這兩個各懷心事的少男少女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
二
半個月過去了,郎劍鋒完全康復(fù)。
道旁的楊柳由鵝黃變成翠綠,藏在枝椏間的鳥兒還來不及與春告別,就急急忙忙唱著夏的進行曲了。郎劍鋒騎著自行車,吹著口哨,心情好得像清晨溫暖和煦的陽光。
他的兜里揣著洛俏丹的絲巾,也揣著一種莫名的新鮮的情緒。洛俏丹是班里的鳳凰,被老師寵,被同學捧,和郎劍鋒這樣的江湖人物幾乎沒有交集。那個特殊夜晚的緊張與朦朧,在郎劍鋒的大腦中無數(shù)遍回放,卻也尋不到一絲熟悉的感覺,若不是那條帶著淡淡清香的絲巾,郎劍鋒還真會以為那個夜晚只是一個夢。
校園與半個月之前沒有差別,郎劍鋒卻覺得天更藍花更艷,一個亮堂堂的校園流溢著新鮮的色彩。
小哥們很狗腿地向他打招呼:“狼少,好久不見!”“狼少,晚上嘬一頓,給你接風!”“狼少……”郎劍鋒心不在焉地回應(yīng)著。
上課鈴響了,郎劍鋒沒有像往常那樣趴在桌子上睡覺,而是看著前桌坐得筆直的洛俏丹。語文老師走進課堂,翻開教案,放下大屏幕,播放了一個課件,圖片上是美麗的湘西,“邊城”這兩個字像飛舞的蝴蝶輕盈地落在畫面上,導(dǎo)語隨著老師流暢的語流縈繞在學生耳畔:“沈從文在《邊城》里,以他盛年時飽滿的才情為我們勾勒了這樣一幅畫面:青山、綠水、白塔,還有一位十五六歲的聰慧溫柔的女孩……”
洛俏丹站在講臺上:“我代表第一小組為同學們分析一下《邊城》中翠翠的形象,翠翠是愛與美的化身……”郎劍鋒第一次這么專注地聽課,渡船、山歌、虎耳草展現(xiàn)了一個完全陌生而又寂靜美麗的世界。郎劍鋒的心被這種靜謐包裹浸潤,滋生出一縷柔軟。守著渡船的翠翠與站在講臺上的洛俏丹疊印在他的腦海里,幻化為一個離奇的畫面:他隔著一道河,遙望著對面的青山,洛俏丹身穿白色連衣裙,手拿一把虎耳草,穿行在柔紅淺綠中,像個精靈!他沉醉其中,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山歌……
一陣清脆的下課鈴聲打斷了郎劍鋒的遐想,他的手伸到兜里摩挲著絲巾,突然臉就紅了。
東盛走過來,神秘兮兮地把手伸進郎劍鋒的衣兜里:“昨天剛得的,大中華!”郎劍鋒會心一笑。兩人剛轉(zhuǎn)出教學樓,就看到洛俏丹在班級的分擔區(qū)低著頭轉(zhuǎn)悠,東盛嘴一撇:“洛俏丹在地上找煙頭呢!昨天,不知哪個混蛋往咱班分擔區(qū)扔煙頭,害得班級扣分,正趕上洛俏丹他們組值日,全組被罰!”郎劍鋒的眉頭越皺越緊,掏出中華煙遞到東盛手里:“戒了!”東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才半個月不見,狼少就戒煙了?”
郎劍鋒沒接茬,大步向前走。東盛的目光被郎劍鋒衣兜外掛下來的一道淺粉吸引,他三步并作兩步靠近郎劍鋒,伸出兩根手指夾住“淺粉”,輕輕一拽,一條絲巾就在東盛手中迎風飄舞了!東盛的臉上掠過詭異的神情:“狼少,戒煙和絲巾有關(guān)?”郎劍鋒一驚,停住腳步,伸手去搶絲巾:“給我!”東盛舉著絲巾,像舉著一面彩旗,向著運動場跑去,郎劍鋒邁開長腿追了上去。
絲巾軟軟地飄蕩,忽然掛到榆樹墻上,東盛使勁一拽,只聽“刺啦”一聲,絲巾被刮了一個長長的口子,東盛被這聲音嚇了一跳,郎劍鋒的臉已經(jīng)冷得能刮下霜來,郎劍鋒揮拳朝東盛打去,東盛躲閃不及,被打得倒退了好幾步,東盛邊跑邊喊:“狼少,你重色輕友!”郎劍鋒剛要追上去,一個清亮的聲音阻止了他的腳步:“郎劍鋒,康復(fù)了?”洛俏丹忽閃著大眼睛站在郎劍鋒的身后。
郎劍鋒有些手足無措:“洛俏丹,謝謝你那天幫了我,我本來想今天把絲巾還給你,結(jié)果,東盛把它弄壞了,趕明兒,我賠你一條?!甭迩蔚ばα耍骸皼]事兒!只要人好好的就行,絲巾算個啥呀,你以后還是少打架,多危險?。 闭f完,洛俏丹就朝教學樓的方向走去。東盛湊過來對著還沒回過神來的郎劍鋒說:“狼少,啥時候和咱班鳳凰勾搭到一塊了?”郎劍鋒瞪了東盛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你懂個屁!”
三
絲巾上的裂口像是光滑肌膚上的一道疤,那么刺眼又刺心,郎劍鋒無法修補,就只能讓心揪著,如果不能買一條新絲巾還給洛俏丹,他的呼吸都不順暢。郎劍鋒很少逛商場,女人的衣服飾品更是從不問津,他遇到了有生以來最棘手的卻又必須解決的問題,他又想起東盛那張十分欠扁的臉,唉,他怎么那么欠呢?
東盛……洛俏丹……東盛……有了!東盛有對象啊,他也不顧現(xiàn)在已是夜里10點,拿起手機撥通了東盛的電話:“東盛,干嘛呢?”“狼少,有事兒?”"明天,讓林思媚幫我買一條淺粉色的絲巾!"“狼少,什么情況?”“什么什么情況,讓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得令!”
一周后,郎劍鋒帶著一條淺粉色絲巾,興沖沖地來到學校,洛俏丹的座位卻空著,一連三天洛俏丹都沒來上課,郎劍鋒的心懸在空中,上課時趴在桌子上睡不著,下課時手機里的游戲也懶得看,連東盛等人邀他出去喝酒,他都沒精打采。東盛他們?nèi)⌒λ?,說狼少得了相思病。郎劍鋒實在忍受不了等待帶來的空虛與惦記,決定去洛俏丹家里看看。
周六下午,風和日麗,郎劍鋒騎著自行車來到當初遇見洛俏丹的那個巷子,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洛俏丹的家。他站在樓下?lián)艽蛄寺迩蔚さ碾娫?,洛俏丹出現(xiàn)在四樓的窗口:“你上來吧!”
郎劍鋒順著狹窄的樓梯上樓,樓道里,小小的窗戶透過來的光線照出灰塵在空中的律動,拐彎處,偶然會遇到一只紙殼箱或是水桶,它們像是忠于職守的保安,注視著來往的人,只是你不碰它,它絕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
房門打開的一瞬間,郎劍鋒的眼睛里掠過無法掩飾的驚疑之色。緊靠門口的臥室門開著,洛俏丹的媽媽躺在床上,微閉著眼睛,床上掛著點滴瓶,點滴液順著她突起的靜脈流進體內(nèi)。窗臺上一溜兒點滴瓶子,有的已經(jīng)空了,有的還沒有開封。地上一堆衣物,顯然是剛換下來,還沒來得及收拾。洛俏丹搬過一把椅子:“你先坐著,幫我看一會兒,我去收拾一下?!?/p>
洛俏丹把衣物放進洗衣機,然后拿起拖布,郎劍鋒趕緊接過來:“你洗衣服,我擦地!”洛俏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也沒再堅持,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郎劍鋒把絲巾放在窗臺上,拿起拖布開始擦地,對他來說,拖地不是個容易的事。在家里,媽媽做家務(wù),他從不伸手;在學校,班級值日,哪用得著狼少親自動手?!郎劍鋒很用心地拖地,一遍又一遍,地終于擦好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長出了一口氣。洛俏丹的衣服已經(jīng)晾出去,點滴管兒里的藥也已經(jīng)滴完,洛俏丹很熟練地拔下了針頭。
郎劍鋒看著扎著綠花圍裙的洛俏丹禁不住有些心疼,班級的鳳凰在家里像個辛勤的主婦!洛俏丹把他帶到客廳,端來一杯水遞到他面前:“難得有個人來和我說說話,多坐一會兒!”郎劍鋒忍不住問:“你媽媽的病很重?”洛俏丹的神色暗了暗:“醫(yī)生診斷,尿毒癥晚期?!崩蓜︿h的心忽閃了一下:“怎么沒住院?”“醫(yī)生建議透析。”郎劍鋒不懂什么是透析,可他能猜想出一定是既費錢又費時的一種治療方法。“你爸爸怎么不在家?”“他……忙。”“家里人有病,還不回來?”
洛俏丹站起來:“我們出去說吧!”
小區(qū)的車棚臨街,鐵柵欄上繞著爬山虎藤蔓,碧綠的藤蔓上點綴著白口粉邊兒的小花。洛俏丹用手輕輕觸動著花兒的邊沿,開始了回憶:
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兒,身邊總有一些小伙子圍繞,她只相中了林青陽。林青陽是某工廠廠長的兒子,長相英俊,有文藝范兒。林青陽經(jīng)常帶著媽媽去看電影,他們交往半年后,偷偷地嘗了禁果,事后,林青陽發(fā)誓非媽媽不娶,當媽媽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時候,林青陽把他們的事兒稟報了家長,可是,林青陽的父親已經(jīng)背著林青陽和縣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定下兒女婚約,據(jù)說,那個領(lǐng)導(dǎo)的女兒也是很中意林青陽的。
一開始,林青陽堅決反對,他安慰媽媽,只要有了孩子,不愁他爸爸不改變主意,可是,紙里包不住火,媽媽懷孕的事兒讓姥姥知道了。姥姥去林青陽家討個說法,林青陽的父親只有一個態(tài)度:只要媽媽生了男孩兒就可以和林青陽結(jié)婚。林青陽和媽媽私奔了,在一個小縣城,媽媽生下了我,可是,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工作,媽媽和我都成了林青陽的負擔,最后,林青陽給媽媽留了一封信,返回了家鄉(xiāng),后來,他和縣里領(lǐng)導(dǎo)的女兒結(jié)了婚。
媽媽無奈,帶著我也回了家,可是等待媽媽的是無數(shù)的白眼和唾罵,姥姥被氣病了,姥爺沒臉見人。有好心的鄰居看不下去,就給媽媽介紹了一個中年喪偶的男人,他就是我現(xiàn)在的爸爸。他當初看著媽媽漂亮,心里喜歡,可是,看到我,他就堵得慌,心不順就好幾天不回家,媽媽天天愁苦,心里恨著林青陽,也怨著現(xiàn)在的丈夫。
媽媽終于病了,爸爸卻并不關(guān)心,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長,只有我照顧媽媽,我想,要改變命運只能靠我自己。我的理想是考上醫(yī)學院,救治像我媽媽這樣的病人,都說紅顏薄命,難道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么?
郎劍鋒不知道是怎樣離開洛俏丹的,一路上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么自己在爸爸的暴力下成了“狼少”,而洛俏丹在生活的壓力下成了“鳳凰”?
四
郎劍鋒回到家里,剛到門口,一陣怒罵聲已經(jīng)一浪一浪奔涌而出,“老子喝酒怎么了?再磨嘰我抽你!”“你抽??!和你過這么多年,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這會兒想安生了,當初怎么哭著喊著要嫁給我?”"當初我父母看著你有工作,才讓我和你結(jié)婚,以為你有穩(wěn)定的收入,能讓我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誰成想你不是喝酒就是賭博,甚至還曠工!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沒有一個月你能把工資全拿回來,去年把12月份工資還了賭債交了曠工罰款,最后只剩下1元錢!如果不是我開了改衣店,我們一家就得去喝西北風!"“反了你了,是不是?給你臉了,是不是?”罵聲未歇,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震疼了耳膜。
郎劍鋒頭皮發(fā)炸,寒毛倒豎,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轉(zhuǎn)身離開,如果像往常一樣去網(wǎng)吧打游戲,或者叫上東盛他們?nèi)ズ染迫ジ鑿d跳DJ,心就不會疼了,可是,一轉(zhuǎn)身,洛俏丹的身影就在眼前晃,一個女孩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責任,一個男孩卻常?;乇芗彝サ拿埽@種對照讓郎劍鋒挪不動腳步,他在門口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推門走了進去。
室內(nèi)一片狼藉,沙發(fā)上躺著爸爸的舊衣服,一只褲腿兒吊在沙發(fā)靠背上,一只衣袖耷拉在地上;茶幾上蹲著一個翻開蓋子的茶壺,像一個等著喂食的饑餓的小獸,幾只茶杯散落在茶幾上,像隨時準備潰逃的散兵游勇;地中央一個方桌,一瓶白酒已經(jīng)見底兒,兩盤家常菜已然沒了溫度;酒味兒混合著冷菜氣在光線不明的室內(nèi)游蕩,刺激著嗅覺,攪動著腸胃。
爸爸腳踩著凳子,一手捏著酒杯,一手揪著媽媽的頭發(fā)。媽媽的臉色暗黃,眼角淌著淚,凌亂的頭發(fā)披在額前。前兩天剛剛包扎好的太陽穴上的傷口,又被爸爸撕開,血已經(jīng)順著媽媽的鬢角流下來。
郎劍鋒上前掰開爸爸的手,扶著媽媽坐在沙發(fā)上。郎行遠張口就罵:“小兔崽子膽兒肥了?”郎劍鋒盡量壓抑著憤怒:“您不看看媽媽都讓您折磨成什么樣了?!”郎行遠剛要動手打郎劍鋒,卻瞥見妻子沾了血污的臉,頹然坐在凳子上。郎劍鋒幫媽媽穿上外套,又找到自己的帽子給媽媽戴上,然后扶著媽媽走出家門。郎行遠看著兒子所做的一切,呆愣愣地沒了言語,不輕不重的關(guān)門聲讓他酒醒了一大半。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郎劍鋒的手機不停地響。郎劍鋒看了看號碼,然后關(guān)機。護士給媽媽處理傷口的時候,郎劍鋒小心地扶著媽媽,聆聽護士阿姨的教誨:“怎么這么不小心?傷口撕裂會引起感染!”“阿姨,今后我們一定會小心的!”郎劍鋒輕柔的語氣讓媽媽的目光閃了閃,郎劍鋒的態(tài)度讓護士的語氣和緩了下來,沖著郎劍鋒的媽媽一笑:“您有個好兒子!”
在回家的路上,郎劍鋒開了手機,12個未接來電都是東盛打來的,他給東盛回了一個電話:“東盛,有事兒?”“狼少,今天我有幾個朋友從外地回來了,想見見你!今天我做東,咱們?nèi)ズ染?,然后去K歌,我?guī)狭炙济?,你帶上洛俏丹,咱們嗨一個通宵!” “我不去了,家里有點兒事!”“家里能有什么事?有爹有媽,你操哪門子心?快來吧!”“我媽媽病了,我要照顧她!”媽媽剛要說“你去忙吧”,郎劍鋒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回到家里,爸爸已經(jīng)上班了,很顯然房間已經(jīng)打掃過了。郎劍鋒打了一盆熱水放在媽媽腳下,媽媽把腳伸到水盆里,眼淚就流出來了:“鋒,你咋變得這么懂事兒了?"郎劍鋒的手撫摸著媽媽的腳背,一下一下輕輕地搓著。從小到大媽媽給自己洗過多少次腳啊!自己從來沒覺得那是一種幸福,自己18歲了,第一次給媽媽洗腳,媽媽卻激動得流淚,媽媽的要求多低呀,這樣就能讓她感覺到家的溫暖!這么簡單的事以前怎么沒想到呢?郎劍鋒的眼睛濕潤了,可是他沒好意思讓眼淚流下來。
晚上10點半,郎劍鋒母子倆已然進入夢鄉(xiāng)。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郎劍鋒從夢中驚醒:“狼少,快來救我!我被人欺負了!”“你的朋友呢?”“那些窩囊廢,全跑了!”“被人打兩下,算不了什么,回家睡覺去吧!”“不是我被打了,是林思媚被人用刀劃傷了,一直流血不止!”
郎劍鋒從床上跳下來,邊穿衣服邊說:“我馬上到!你在哪個歌廳?別忘了給林思媚的家人打電話!”“我在‘最傾城'歌廳,我這就給林思媚的家人打電話,可是,她父母會不會罵我呀?”“火燒眉毛了,還想自己!揍你都得挺著,誰讓你領(lǐng)人家閨女出來!”
五
夜色中的“最傾城”歌廳霓虹閃爍,勁爆的音樂混合著聲嘶力竭的呼喊,時而跑調(diào)的歌聲宣泄著人們急于找到出口的狂躁情緒。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一場血淋淋的械斗。
東盛和林思媚坐在歌廳外的臺階上,像一對無家可歸的苦命鴛鴦。東盛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頭發(fā)像一蓬亂草,衣服袖子已被撕裂,他已經(jīng)顧不得自己的形象和傷痛,一手環(huán)在林思媚的腰上,一手握著林思媚的手腕。林思媚靠著東盛的肩膀,長發(fā)飄飛覆蓋慘白的臉頰,手腕上滴著血。
郎劍鋒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撥通了120急救電話,他下了車,先敲開了附近的一家藥店,央求店主給林思媚做了一下簡單的處置。
做完了這些,郎劍鋒才把冷冷的目光對上了東盛的臉,東盛一臉惶恐:“一開始,我們都在包廂邊喝啤酒邊唱歌,DJ音樂一響,我們一起到大廳的舞臺上跳舞。一個黃毛小子,穿了一身假名牌,脖子上掛條金鏈子,在臺上亂擠亂撞,他專門往林思媚身邊擠,向她擠眉弄眼,還說要和她約會,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插過去護著林思媚,丫的一把把我拽一邊兒去,我沖上去和他打起來,我想打兩下就撤了,可是黃毛抓住了林思媚,我再一次沖上去的時候,黃毛的幫手抓住了我,黃毛拿出了匕首就朝我臉上招呼,林思媚急了,用牙咬住黃毛的胳膊,黃毛用匕首劃傷了林思媚的手腕,他們看林思媚受傷了,怕?lián)熑?,全跑了?!睎|盛說到最后,已經(jīng)泣不成聲,郎劍鋒拍了拍東盛的肩膀,沒有說話。
這時,120急救車到了,他們把林思媚扶上車,直奔醫(yī)院。
林思媚的媽媽楊莉已經(jīng)等在醫(yī)院急診部。值班醫(yī)生迅速給東盛和林思媚做檢查,東盛受的都是皮外傷,簡單處置一下就可以,林思媚的情況比較嚴重,傷口正是動脈的位置,鮮血不斷涌出,因失血過多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林思媚的媽媽已經(jīng)哭得像個淚人,不斷央求醫(yī)生一定救救她的寶貝女兒。
醫(yī)生說:“傷口縫合很簡單,可是患者失血過多,需要緊急輸血,你是患者的母親,能給她輸血么?”楊莉一聽就急了:“我和她不是同一血型,她爸爸的血型和她一樣,可是他在外省出差,趕不回來呀!”醫(yī)生面有難色:“RH陰性血是稀有血型,在省內(nèi)只有千分之三至千分之五的人是這種血型,我們醫(yī)院暫時沒有這種血型的血液,我先聯(lián)系一下本省的醫(yī)院。”林思媚的媽媽一聽這話差一點兒就暈過去。
郎劍鋒和東盛也急得團團轉(zhuǎn),突然郎劍鋒拿出了手機向東盛晃了晃,東盛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拍了一下郎劍鋒的肩膀:“狼少,真有你的!”他們開始向朋友圈發(fā)微信尋求支持。朋友們圍觀的人多,傳播的人多,但沒有好消息傳來。
半個小時后,洛俏丹回話:“我是RH陰性血,你們在哪家醫(yī)院?”郎劍鋒馬上回復(fù),東盛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地跳起來,林思媚的媽媽激動地說:“那孩子住在哪里?我開車去接她!”
天亮了,病房里靜悄悄,林思媚已經(jīng)脫離危險,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坐在凳子上趴在床邊熟睡的媽媽,她面色憔悴,輕微的鼾聲伴著隱約的夢囈,她太疲憊了!臨床躺著的洛俏丹面色有些蒼白,和衣而臥,睡得很不舒服,她是傳說中的學霸,是狼少眼里的女神,今日在林思媚的眼里,她更像是救危濟困的及時雨。門窗上人影閃動,東盛和郎劍鋒已經(jīng)買了早餐,怕驚動病房里的人,沒敢進來,在走廊里徘徊許久,莫名的,林思媚的眼淚落了下來。
林思媚想爸爸了,爸爸出差已經(jīng)半個月了,他幾乎兩三天就給自己打個電話,父女之間竟像是平輩的朋友。爸爸舍得花錢給她買吃的穿的玩兒的,如果條件允許,女兒想要到火星上度假,爸爸也會欣然滿足女兒的要求。她摸索到自己的手機,想把昨天驚險的經(jīng)歷講給爸爸聽,他如果知道女兒曾到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他會不會心疼得落淚,會不會憤怒地向仇人宣戰(zhàn)?他如果知道女兒身邊有這么些俠肝義膽的朋友,會不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可是,她又怕把爸爸嚇著,只給爸爸發(fā)了一個短信:“好想您!”
一周后,林思媚出院,東盛、郎劍鋒、洛俏丹都來幫忙,楊莉拉著洛俏丹的手百感交集:“思媚這次有驚無險,多虧了你,阿姨一定好好補償你!”洛俏丹連忙說:“阿姨別客氣,我和思媚是一個學校的,雖不是一個年級,可是看著也親切,能幫到她,我很高興。”“這孩子真仁義,學習好,長得也漂亮!你的父母有你這么懂事的孩子可真有福氣!”洛俏丹被夸得小臉兒緋紅:“阿姨,您快別這么說,林思媚很優(yōu)秀,她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
郎劍鋒和東盛找來了一輛出租車,幾個人剛要上車,一輛黑色奔馳緩緩?fù)T谒麄兩磉?,林思媚驚叫:“爸爸!”
穿著一身筆挺西裝的中年男人下了車,綻放笑容,張開臂膀,林思媚撲到爸爸的懷里又哭又笑,楊莉走過來拍拍女兒的肩膀:“等回到家里再和你爸爸撒嬌,這么多同學看著呢!”林思媚抬起頭,臉上掛著得意的笑:“爸爸,我給你介紹,這個瘦點兒的是東盛,這個高個兒的是郎劍鋒,我要隆重推出我們學校的鳳凰——學霸姐姐洛俏丹!”林青陽一一握手致意,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到洛俏丹身上的時候,“田媚”二字差一點兒脫口而出,她和田媚長得太像了!
六
冬季的苗圃鮮有人跡,一排排蒼翠的松樹蓋了一層雪,晴日的陽光又給它們鍍了一層亮色,遠遠望去,整個苗圃像披了一件青白相間的閃著亮光的仙裳,偶爾有一群鳥飛落又驚起,才讓冬日的苗圃不至于太過單調(diào)。
郎劍鋒靠在一棵樹上,看著另一棵樹的枝椏間若隱若現(xiàn)的松塔,想著自己的心事,他本來是想和東盛聊聊,見了東盛,又覺得沒什么可說,迷迷糊糊地就轉(zhuǎn)到這里來了,這里是他心靈的棲息地,有了痛苦煩悶,來這里看看樹,看看鳥,看看天,那像架在炭火上的心就會慢慢沉靜。
他對洛俏丹的崇拜夾雜著一縷說不清的情愫,想起她時就笑,見著她時又緊張,他怕這樣的情緒讓洛俏丹發(fā)現(xiàn),又想讓洛俏丹理解他的變化,他有時是甜蜜的,有時是痛苦的,他不想改變什么,只是貪戀著這種痛苦與甜蜜交織的折磨。
林思媚受傷事件卻改變了這一切。事后,林青陽找郎劍鋒和東盛吃了一頓飯,席間,林青陽直截了當亮明了自己的觀點,希望二位今后不要打擾林思媚和洛俏丹的生活!他說,一個男人要為心愛的女人負責,如果你有能力給予人家幸福,就放手去愛;如果你做不到,就還給對方自由成長的空間,他還說,談戀愛需要時間,更需要錢,上街要打車,看電影要買票買爆米花買飲料,更別提吃飯K歌過生日買禮物。錢從哪里來?你們有能力賺錢么?是不是每一分錢都來自父母?人家女孩兒的父母憑什么放心地讓你領(lǐng)著自己心愛的女兒到處閑逛?你們需要愛情么?那就先征服這個世界!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有什么資格奢談愛情!
林青陽的話說得夠難聽,當時,他和東盛羞愧得都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可是回味起來也有道理,越這么想,郎劍鋒越郁悶,原來想洛俏丹時的微妙情愫現(xiàn)在只剩下痛苦,郎劍鋒半閉著眼睛靠著松樹,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田媚,我對不起你!”“如果你找我來只想說這三個字,那么我就走了!”“等等,田媚,我當年辜負了你,讓你承受這么多痛苦,其實,我一直都在找你!”“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都是我害的,我會給你補償?shù)?,我看到我們的女兒了,她真?yōu)秀!”“青陽,你不要打擾丹丹!”"我不會打擾她,只會默默地關(guān)注她,聽思媚說,你現(xiàn)在病情很嚴重,可是沒有住院治療,我給你一張銀行卡,這卡里有10萬,你拿去治?。?“我不需要!”“田媚,你可以不原諒我,可是你應(yīng)該替丹丹想想,她正讀高中,功課越來越多,競爭越來越激烈,你愿意讓她耽誤學業(yè)照顧你?你自己手里有錢,住院治病都不是問題。你現(xiàn)在的丈夫不能到醫(yī)院陪護,你還可以請護工,你想想,幾年后,丹丹上大學了,你的病也好了,生活又是一番新的景象!”
郎劍鋒被這番對話驚呆了,所有的疑問也就迎刃而解,難怪洛俏丹和林思媚血型相同,難怪林青陽把自己和東盛同樣看待……思媚……思媚,思念田媚!洛俏丹是林青陽的女兒,要想得到洛俏丹的愛情,就要接受林青陽的挑戰(zhàn),用自己的本事征服世界,好吧,我先潛下心來挑戰(zhàn)高考!
兩年后,洛俏丹接到了北京大學醫(yī)學部的錄取通知書,郎劍鋒考上了武漢理工大學,東盛自費上了北京八維研修學院。
高中畢業(yè)十年,同學們通過微信通過QQ熱火朝天地張羅同學會。洛俏丹和郎劍鋒在網(wǎng)上相會,鳳凰:高中同學會,你會來么?狼少:你參加,我一定去。鳳凰:你來吧,同學們熱情都很高!狼少:允許帶家屬么?鳳凰:你結(jié)婚了?狼少:還單著呢,你老公做什么的?鳳凰:單著呢,我想問你,當年你怎么給了我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上說,我們永遠是朋友,然后就再也沒理我。狼少:怕你的光芒亮瞎了我的眼睛。鳳凰:別瞎說,是不是我無意中得罪你了?狼少:你一定要問,那我就告訴你,我當時暗戀著你,可是自認為配不上你,所以……鳳凰:其實,我一直在原地等你……初夏,綠蔭匝地,蜂飛蟬唱,清亮的溪流淙淙流淌,郎劍鋒和洛俏丹穿林扶枝向一片墓地走去。離墓地還有一段距離,就看見一個男人站在洛俏丹媽媽的墓碑旁,他們快速走過去,那男人回過頭來,眼睛里含著渾濁的淚水,洛俏丹聲音輕顫:林叔叔。
林青陽走過來抓住洛俏丹的手:“丹丹,你媽媽臨終前沒說什么?”
洛俏丹低下頭:“媽媽說,您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認親,您給我寄的錢我都收到了,因為怕打擾,沒有回復(fù)?!?/p>
“丹丹,現(xiàn)在沒有外人,當著你媽媽的面,能不能叫我一聲?”
洛俏丹淚雨婆娑,撲到林青陽懷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