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我們現(xiàn)在走向的地獄之路,原先是準備到往天堂。
——荷爾德林
第一章:章鷺
這是你死去的第七天。
你肯定不知道,我甚至有些嫉妒你,因為你不再為生所困。在死的瞬間,你或許得到了自由的真諦。
常常聽一些智者說,死是生的終點與開始,死就是生。無論如何,我都無法認同這種看法。對我而言,死就是死,死就是終結。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更不是生的延續(xù)和變奏:死與生陰陽兩地,毫無瓜葛。
說實話,我偶爾也想過死亡,但是,我從未真正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嚴肅的問題。我總以為死亡距我還很遠,死亡還在看不見的彼岸。但是,當我看見你平靜地躺在床上,旁邊是我送你的毛絨熊玩具的時候,我便知道你死了。你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再也不用生活在這個濁世。也就是在那瞬間,我便明白,死亡就在此岸,死亡的鏡子始終映著生者們的面相。在你被送入火爐前的瞬間,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鏡像。我轉過頭,閉上眼睛,祈禱著黑夜的降臨。
離開殯儀館前,我看到了空中冒出來的縷縷青煙,隨著微風,擺出死亡的樣貌。
打開手機相冊后,我找出了我們最后的合影。那是在今年春末的時候,一個過路的中學生幫我們拍的照片,背景就是敷河岸邊的煙波楊柳。如今,我似乎都能從照片上聽到湍湍河流的嘆息聲。照片上的你,有著純粹干凈的微笑,看不到一點情緒上的陰影。相反,我臉上的憂郁因為強顏歡笑而顯得更愁云密布。很久以來,生活上的種種不快早已奪了我微笑的能力。很早之前,我便學會了偽裝,而遺忘了真正的自己??吹竭@張照片后,我試圖回憶當時的種種場景,但是,除了你所說的一句話刻在我的記憶中,我什么都忘記了。你看著前行的敷河后,說,要是以后能住在海邊城市,而不是這個破縣城,那該有多好。此刻,我仍舊清晰地記得那些被風吹散的話。
你死后,他們將你火葬。他們坐在船上,將你的骨灰灑入敷河。
我和顧醒站在河岸,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沉默不語。也許,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送你遠航。水鳥在河面上飛行,白云的暗影灑在河面上,泛舟而行的船夫仍舊在哼唱著千年不變的歌謠。這個世界仿佛沒有什么改變,但是,你死了,我的世界也有一部分隨之崩塌了。在撒完你的骨灰之后,你的母親悲痛欲絕,跳入河中,河流淹沒了她的哭泣聲。慶幸的是,她很快便被救上了岸。也許,她是愛你的,只不過,錯誤的愛常常引發(fā)歧義,同時帶來窒息。也許,你是對的,只有舍棄了愛與被愛,才能超越生與死的限制。
春河,你現(xiàn)在看到了大海嗎?我對著照片的你問道。
你沒有回答,而臉上的笑容也沒有絲毫改變。我想,河流已經將你帶到了海洋,而河流歸于海,你也終將成為海的女兒。我打開微信,將這張合影發(fā)給了你。我知道,你將永遠不會再看到這張照片。但是,有那么一瞬間,我還是期待你的回復,期待時間能夠倒轉,期待你能聽到我的獨白與懺悔。但是,我知道,所有這些期待都是妄想,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明白,死就是死,死亡終結一切。
我放下手機,從抽屜中取出童年時期的相冊。翻看其中的照片時,時間的塵味彌漫在燈光之下。翻到中間時,我終于找到了我和你的第一張合影。我們站在學校的花園中央,我身后是生機盎然的月季花叢,剛好有兩只蝴蝶在花叢上空追逐嬉鬧。你的笑容自然動人,頭頂上是無形的光暈,而我呢,緊閉著雙唇,眼神失落,整個人灰撲撲的,儼然是你的配角。
那是我們在小學六年級的合影,當時,我們正在為縣城舉辦的一場大合唱做準備。你長得好看,又有甜美清亮的嗓音,自然而然地成為合唱團的領唱,而我只配站在合唱團的最邊緣位置,成為你的陪襯與背景。合唱比賽的前一周,我們每天下午都會抽出兩個小時用來排練。你成為所有人關注的焦點,成為光本身,而我們則位于灰暗地帶。在排練的時候,你從未讓老師們失望過,相反,我們常常因為合唱失敗的種種原因而受到老師們的責難。最后一次排練結束,老師們在旁邊鼓起了掌。音樂老師向校長做出承諾,他肯定我們的合唱表演會取得很好的成績,至少會進入前三名。校長點了點頭,滿意地離開了。第二天,我們自信滿滿地站在表演臺上,面對著來自不同學校的觀眾。下面黑壓壓的注視的目光讓我眼前的世界也暗淡下去,我們等待著指揮的命令,等待著榮耀的降臨。我注意到了校長眼神中的期待目光。然而,迎接我們的卻是前所未有的災難。
當你唱出第一句歌詞時,我便知道我們的表演失敗了。你完全跑調了,聲音中的光完全被嘶啞的黑暗所籠罩,而臺下的竊笑聲更加劇了災難的破壞力。校長搖了搖頭,離開了人群,而我們堅持在嘲笑聲中唱完了所有的歌。下臺階的時候,你摔了一跤,沒有人去扶你,而你擦掉臉上的淚珠,從水泥地上站了起來。不出所料,我們那次的合唱比賽取得了最后一名。在返校的路上,校長狠狠地批評了音樂老師,而車上的我們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一路上,你都緊緊握住我的手,看著窗外的四月風景。
回到學校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愿意和你說話。那段時間,你變得寡言失落,身上的光也暗淡下去了??吹侥愕奶幘?,我一方面安慰和鼓勵你,另外一方面,我內心卻涌出一種可怕的暗喜。因為我嫉妒你,我一直害怕你的光會刺痛我。而如今,你死了,你身上所有的光也消散了,但是,我在黑夜中看到了更大的深淵,觸碰到了更痛的體悟。在你死后,我靈魂中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
如今,我凝視鏡子時,總能看到你的臉。
我知道,我長相平庸,而你天生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也許,這便是我在學習上勤奮刻苦的動力。雖然成績一直優(yōu)異,也是家長與老師們心目中的乖學生,他們對我的定義始終是勤奮、內向與聰明,從來沒有人夸過我漂亮,甚至連此類敷衍也沒有。我將自己封閉起來,全身心地投入學習的戰(zhàn)場,對他人不茍言笑,活像一棵冷冰冰的仙人掌。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敢靠近我的世界,我也不愿意走進他人的國度。那時候的我,內心是火山,而表面是冰川。我知道自己并不好看,但是虛榮心又讓我渴望得到他人的注視。因此,我的精神世界一直處于分裂的狀態(tài)。幾乎所有人都夸獎你的美貌,特別是當我站在你的身旁時,這些夸獎像是一把把無形匕首,刺入我的心臟。但是,我很早便學會了隱藏自己的這種嫉妒。當他們夸獎你的美貌時,我會露出微笑,隨聲附和,因為我無路可逃,而偽裝是保護我自尊心的最后盔甲。endprint
上中學以后,有很多男生暗戀你,其中有幾個為了能追到你而公開競爭,甚至大打出手。我知道,你并不喜歡那些聒噪而膚淺的男生,但是,你從來都不去主動拒絕他們,而很享受那種被萬人簇擁的感覺。
有一次,那個名叫張力的男生把我叫到教室后面,然后把一個藍色信封交到我手上,接著,他委托我把那封情書轉交給你。也許是因為他臉上的疤痕刺激了我,我板著臉,拒絕了他的請求,然后勸他死了這條心。令我吃驚的是,他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眼神中塞滿憤怒,怒吼道,你以為你是誰?學習再好也都是個丑八怪!整個教室都瞬間安靜下來,然后炸開了花,我把撕碎的信封扔到他臉上,然后,跑出教室,跑進黑夜。
我一個人走在操場上,想要大聲哭泣,卻發(fā)現(xiàn)眼淚已淹沒聲音。我一個人走在暗黑的夜空下,只有幾顆星辰與兩三只夜鳥陪著我。晚風鉆入我的體內,我抖了三次冷顫,縮著脖子,繞著圓圈行走,時間與寒冷吞掉了我的悲傷。一直等到放學,我都沒有回教室。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曠課,我第一次體會到因孤絕而自由的滋味。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那個夜晚風的味道。那個夜晚,你陪我回家,一路上拉著我的手,從未松開,我知道你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轉過拐角時,夜色也突然變得更濃了,你突然唱起了歌,而歌聲讓我們的夜路不再漫長,讓我心中的恐懼暫時隱退。那個夜晚,你在我家留宿,陪我過夜。我們在黑暗中漫無邊際地聊天,直到母親過來敲門,我們才壓低了聲音。在臨睡前,你突然抱著我,說,章鷺,你很美,不要相信那些臭男生說的話。我在黑夜中點了點頭,也許,只有窗外的兩顆星辰見證了我的哭泣。
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說我美的人,而這句話早已根植于我記憶的土壤,結出累累碩果。是的,我從來沒有說過你美,而你也不需要我的贊美。所有接近過你的人,特別是男人,都因你的美貌而驚嘆。你的美也是你的荊棘王冠,很多人也因此而不敢接近你。他們站在不遠處討論你、猜忌你甚至攻擊你,但是你從來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有一次,我問你為什么不去反駁,你看完天空中的積層云后,說,這一切都沒有意義。說完這句話后,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天光云影。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有問過類似的問題,雖然我的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如今,你死了,而那些疑問也隨風而逝。也許,并不是每一個問題都需要答案,也不是每一條河流都需要河岸。
上中學的時候,你經常在我家留宿,而我的父母也把你當成我的好姐妹,他們也從來不過問你的私事。只有一次,我無意間問到你的家庭,而你只是含糊其辭,搪塞過去。于是,我再也不去多問,但好奇心從未減滅。是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從未去過你家,所以一直在等待你的邀請。在你的葬禮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父母。不知為何,在悲傷的氛圍下,我卻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某種解脫。在那個瞬間,我似乎理解了你所有的處境。在過去的交談中,你隱隱約約地提過,他們是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剛過滿月后,你的親生父母便拋棄了你。記得某個周末,我們一起沿著敷河往東走,而你突然說,你的親生父母就在下游的某個縣城。我問你是否想見到他們。你點了點頭后,說,是的,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但我又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拋棄。之后,我們一路上沉默,只有河流聲響徹耳邊。
此刻,我坐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地可以聽見河流的哀嘆聲。這條河從梓州縣的中央穿過,特別到夜晚時,河流的聲響像是黑夜夢中壓出的蜜汁。也許在夢中,我們讀懂了河流的秘密,看清了自我的本質。夢醒后,我們又忘記了秘密與本質。在現(xiàn)實中,我們經常迷失,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如今,你死了,你選擇與河水永眠,不再有焦灼,也不再有恐懼。而此刻,我羨慕你因死而獲得的自由。
有時候,我也想過自殺。這是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后的行為方式,而不是一時情緒沖動。我考慮過自殺的種種情境,但最終,卻因缺乏足夠的勇氣而未將其付諸實踐。在這一點上,我同意加繆的看法。在《西西弗斯的神話》這本書中,他曾經寫過,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也許,在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人會理解我的這種想法。在他們看來,我過著非常正常且正統(tǒng)的生活,人生的軌跡沒有半點偏離。從出生到上學,從畢業(yè)到就業(yè),我的人生像是被父母早已設計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前行,而我就是他們手中的提線木偶。也許是因為自己太懦弱了,我從未真正地去反抗他們。
記得上小學五年級時,我特別喜歡看動畫片,那是我真正輕松快樂的時分,而母親也默許我每天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時光。然而,那個期末,我的成績滑出了全班前五名,母親將罪魁禍首指向了電視機。從那一天開始,他們禁止我再看電視。我只能默默地接受這種懲罰,而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枯燥的課本中。高考成績出來,要填志愿時,我想要離開本省,去海邊的城市,然而他們卻堅持讓我報考本省師范大學的英文系。我們之間沒有僵持,他們最后幫我在志愿書上填上了他們心儀的大學和專業(yè)。為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大學整整四年,我都是在焦灼與懊悔中熬過來的。上大學的每一天,我都通過種種努力來使自己變得更強大,以逃脫他們的囚籠。然而,在畢業(yè)時,我又一次潰敗而歸。我沒有留在省城,更沒有去上?;蛘弑本侵胤佃髦菘h,重返中學母校,成為一名教師。在父母眼中,除了公務員、教師與醫(yī)生之外,其他的工作都是混飯吃,是沒有大出息的。再一次,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我只能按照他們的希望而活。
春河,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在我們十七歲生日那天,我們許下愿望,希望以后可以共同逃出這個封閉乏味的縣城,去更遙遠與更廣闊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然而,在我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我依舊被生活的枷鎖捆綁與束縛,像是要窒息于繭中的蝴蝶,而你呢,選擇了自殺。也許,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理解你的死亡。雖然我也不知道在你決定去死的瞬間,內心經過了怎樣的驚濤駭浪。但是,我就是理解你。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當你轉學來到我們班,站在全班同學面前,低頭介紹自己時,當我知道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時,我便預感到你將是我生命中重要的闖入者。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預感已成為事實。如今,你已死去,但是,你卻成為我生命中永不消散的幽靈。我確信,你以另外一種形式活在這個世界。我也確信,你已經找到了自由的真諦,而我依舊被自由的理念所囚禁。endprint
什么是自由?對于這個問題,我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但是,我確定的是,我如今的生活與自由背道而馳。
重新回到母校教英語,而昔日的老師成為現(xiàn)在的同事,昔日的學校成為如今的囚籠,每一天我都過著同樣的生活:備課,上課,下課,布置作業(yè),批改作業(yè),講解作業(yè)。剛來到學校時,我也帶著巨大的熱情來應對新生活,我想要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新與耐心來改變眼前的腐朽衰敗。然而,我的熱情在生活的不斷打壓下迅速冷卻。如今,我已成為自己當年所鄙視的那種人。我不再將學生看成一個個生動活潑的個體,而是將他們看成教學流水線上的產品,而我自己也沒有個性,只是流水線上的機器。像其他人一樣,我開始也為自己的職稱而焦灼忙碌。同時,我在課余的時間帶家教,以賺取更多的物質回報。每一天,形形色色的事情將我的精力與時間壓榨干凈,以至于我沒有時間思考自我與存在的問題。如今,我都不敢直視鏡子中的自己,因為我厭倦自己如今的面孔。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自己將要去向何地。
其實,我并沒有完全放棄自己。
在教課之余,我曾立志考北京大學的研究生,然而參加了三次考試之后,我卻節(jié)節(jié)潰敗,一次不如一次。今年是第四次備考,而我早已預感到了結果。是的,這將是我最后一次參加這個考試,也算是一場告別的儀式。至于要告別什么,我自己也無法定義?;畹迷骄?,我越發(fā)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沒有出口的黑色森林之中。
剛開始,我還可以列舉一些逃離的理由。比如說,我的男友羅城在北京的某大學讀研究生,而今年的情人節(jié)前夕,他提出了分手,我也爽快地答應了他。掛斷電話后,我盯著戶外的暴風雪,默默地流淚。我想走出家門,迎著暴風雪,向夜的更深處走過去。但是,懦弱再一次捆住了我,我躺在繭中,不敢向前邁出半步。之后,我給你打了電話,你的安慰讓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寧。掛斷電話后,我躺在床上,靜心地聆聽下雪的聲音。同時,也在等待夢魘的降臨。半個小時后,令我吃驚的是,你帶著雪的涼意來到我的身邊。那個夜晚,我們聊了很多各自生活的困擾,在臨睡前,你清唱了一首新學會的英文歌。是啊,這么多年過去了,什么都變了,你的美貌也被時間所腐朽,你身上的光暈也逐漸褪色,但是你的嗓音依舊那么動聽。
但是,我們從來不公開談論顧醒,這像是我們之間的契約。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顧醒是你的前男友,而如今,在他鍥而不舍的追求下,我成為他的女友,并且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我并不介意你和他之間的交流,但是你們卻彼此盡量避而不見。當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時,我們從來不談論過去,也不談論未來,我們持大段的沉默當作對白。在經歷過幾次尷尬之后,我也盡量不讓你們碰面。是啊,人生多么像是一場擲骰子的游戲啊。當年上高三時,你和他如膠似漆,每次晚自習后,他都會送你回家,而我只能站在遠處看著你們的親密。也許你不知道,在那時,我也喜歡他,在自己日記本上寫滿他的名字,但是,我不能將這種感情表現(xiàn)出來,因為我害怕被拒絕與被侮辱,我害怕同時失去你們倆。
于是,我只能命令自己將所有精力放在備戰(zhàn)高考上面,日復一日的高強度學習讓我喘不過氣來,也為我筑起了高墻。那時候,看著你們消失在黑夜的背影,我以為你們永遠不會分開。然而,當我回到這個縣城后不久,再次遇到了顧醒。那時候,你們已形同陌路,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其中的緣由。他主動追求我,但我一次次地婉拒了他。不知為何,當年喜歡他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我們都已經成為自己所厭惡的那種人。在羅城與我分手后的第二天,我答應了顧醒,成為他的女朋友。之后,我把他帶回家里,父母都非常喜歡他,便催促著我們盡快結婚,盡快生子,過上安定的生活。后來,當我把我們之間的關系告訴你時,你面帶著微笑,點了點頭,之后,看著西方被落日染紅的天空。
在你死后的這幾天里,每個夜晚,我都會夢到你。
有時候會夢到你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有時候會夢到我們一同乘船去一個無名的島嶼,有時候,我會夢到你從鏡子中走出來,然后抱緊了我,告訴我不要害怕。昨天夜里,我夢到了你和顧醒重歸于好,一同消失,一同拋棄了我。此時已是午夜時分,我睡在黑夜中,等待著夢的到來,等待著你的回音。我期待黎明永遠不要重新降臨。
第二章:顧醒
你真的死了嗎?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我突然問自己。
是的,你已經死了,這是你死去的第三天。雖然我經常分不清夢魘與現(xiàn)實。但是,我確定這一次不是夢,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當我看到你的母親將你的骨灰撒在敷河上時,我的心也跟著破碎成灰。我想要哭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流淚的能力。當時,章鷺就在我的旁邊,她的頭就靠在我的肩膀上,整個人泣不成聲。之后,我抱緊她,生怕她癱軟倒地。命運真是奇妙,上高中時,我根本不會多看她一眼,而如今,我卻為她著迷,時時刻刻都想見到她。
對不起,春河,我知道自己的這種選擇刺痛了你。但是我又別無選擇。你知道,我的父母并不喜歡你,他們甚至禁止我與你交往。他們認為你的工作沒有保障,你的家庭狀況也不好,學歷也不夠,而你的美貌更是讓他們惶恐不安??傊?,那次會面是一次災難,我看到你臉上的落魄與難堪,但是我的父母卻咄咄逼人,他們用威嚴的態(tài)度對你的方方面面進行了審判。你撐出笑臉,用盡可能平靜的態(tài)度回答所有的質問。有好幾次,我都想制止他們的審判,但是,懦弱卻控制了我。當天晚上,你打過來電話,語調平靜地提出了分手,我問你是否還可以做普通朋友,你沒有回答,只是掛斷了電話。之后,你再也不回復我的信息,也不接我的電話。當我去商場找你時,你總是冷冰冰地說一句話:我只是個??粕?,只是個賣衣服的,我配不上你,也請你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遭遇了幾次類似的冷遇之后,我再也不去找你了。我想從記憶中清除掉你的形象,卻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可能,你早已成為我靈魂建筑的根基。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迷戀上了酒精,迷戀上了沉醉不醒的生活。如今,你已經死了,但這種愧疚依然在心中盤根錯結,無法消散。當我把你自殺的消息告訴我的母親時,她的眼睛從電視上移開,面無表情地說,你要感謝我們吧,我就知道她是一顆災星。說完后,她的目光又轉回了電視。聽到她的回答后,我走到電視機前,拔掉了電源。之后,我走出了房間。endprint
此刻,我走在街道上,夜色中飽含著夏日的餿味,眼前的一切顯得毫無意義與怪誕不經,如同愛德華·蒙克的繪畫。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喝酒,更不想和別人交談。剛才,我還和章鷺面對面坐著,不說話,也不想說話。此刻,我卻獨自走在路上,不知去往何處。
我太熟悉這條路了。
上高三的時候,每次晚自習結束后,我都會騎著自行車,載你回家,而這條路又是必經之路。到了清晨,我會準時出現(xiàn)在你家樓下的拐角處。每一次載著你的時候,你都會摟住我的腰,讓我的內心升起一股蓬勃的激情。有時候為了逗你開心,我會故意搖晃車身,而你一邊撒嬌,一邊把我摟得更緊,這讓我對你的感情更加熾烈與純粹。你也許不知道,第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你的時候,我便記住了你冷冰冰的美。高三剛開學,由于種種原因,我從其他學校轉到你們班級。站在講臺,自我介紹完畢之后,我便掃視了一下臺下的同學們,也許正是與你目光相遇的那瞬間,我便喜歡上了你。你的目光清澈如水,嘴角的笑容神秘而動人,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上仿佛帶著某種光環(huán)。下課后,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我走到你的身邊,主動與你攀談,而你羞澀地低下頭,回答著我的一些幼稚問題。那時候的課業(yè)太重了,而我們像是超負荷運作的機器。剛開始時,我約你去操場散散步,吹吹風,散散心。你都以各種理由婉言拒絕了。但是,這并沒有澆滅我的熱情,相反,我經常在夢中遇見你。之后,我開始寫情書,每天寫一封,然后在晚自習結束后,塞到你的手上。你從來沒有回復過我,也沒有拒絕我,而是始終保持著以往的姿態(tài)。在寫了三十八封情書之后,我的希望在你的冷漠回應中變成絕望。于是,你成為我遙不可及的夢。之后的幾天,我都不敢直視你的眼睛。在我心灰意冷的時期,你卻突然走到我的身邊,約我去操場吹吹夜風。此刻,我都記得當時的場景,我們繞著操場散步,我有太多的話要去敘說,而你主要是聆聽,偶爾也會談一下自己的看法。在我們沉默的間隙,我鼓起勇氣,拉起你的手,而你并沒有拒絕。與你的肌膚碰撞的瞬間,我的渾身像是過了電流一般澎湃。之后,我激動得說不出話,而你則唱了英文歌《Angel》,之后,我才知道《天使之城》是你最喜歡的電影之一。
此時此刻,我抬起頭,夜色中的兩三顆星辰搖搖欲墜,整個小城氤氳在仲夏夜之夢中。
我聽到了敷河的聲響,汩汩前行的河水聲像是梓州城的搖籃曲。河水像是在召喚我,于是,我改變了方向,沿著街道向敷河走去。那時候,我們偶爾去岸邊散步,我說我的故事,你唱你的歌。不得不承認,你的嗓音與你的美貌一樣動人,像是海中的塞壬。
你經常會說,唱歌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與其他人不同,你最喜歡唱的是英文歌,這對于當時那個封閉的小縣城而言,也算是一個奇特而罕見的景象。與此對應的是,你的英文成績非常突出,在每次??贾卸寄芘旁谌嗟那叭5?,其他科目的成績卻不盡如人意,尤其是數(shù)學,從來沒有及格過,幾乎每次都是全班的最低分。你說你最想要報考的是外國語大學的外語專業(yè),你希望自己以后可以永遠地離開梓州,去更遠更大的地方。我問,更遠到底是多遠?你說,我希望自己可以住在海邊的城市。后來,我們的夢想都在時間與現(xiàn)實的碾壓下破碎。經過一年機械式學習,你被本省的一所??茖W校錄取,所學的專業(yè)是會計。而我呢,距一本線差了九分,最終被本省的一所二本院校錄取,唯一慶幸的是,所學的專業(yè)是金融學。那個夏天,我們都給彼此加油鼓氣,我們受夠了高考,不打算補習。我們想要在大學時重新開始,你下定決心,以后參加專升本,考上心儀的大學,而我呢,也立志考上名校的研究生,以此來彌補心中的缺憾。高考完的那個夏天,你我還有章鷺一起報了個吉他班。然而,沒過多久,我們的熱情便被時間澆滅。如今,那把吉他被扔在我家的庫房中,上面滿是蛛網與灰燼。
或許,真的是從某個瞬間開始,一切都在破碎,一切都在潰散,而我們最終都變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如果時間能夠逆轉,那么,我們逆流而上,是否能夠找到那個意志動搖的時刻?沒有答案。唯一確定的是,我們只能隨波逐流,人云亦云,這或許是我們每個人保護自己的最后鎧甲。大學畢業(yè)后,你在長安城陸陸續(xù)續(xù)換了五六份工作,但沒有一份讓你心儀,最后都是以辭職告終。之后,你便退掉了廉租房,帶著滿身的疲憊,重新回到梓州縣。
休息了半個月之后,你在商場找了份銷售的工作?;蛟S,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停止了歌唱。至少,你再也沒有為我唱過一首歌。當我回到梓州縣,再次看見你時,我發(fā)現(xiàn)你身上的光芒已經完全褪去,只剩下美麗的空殼。但是,我依舊憑著慣性喜歡你。我信誓旦旦地向你保證,一切都沒有改變。然而,當我?guī)е闳ヒ娢业募胰藭r,災難還是發(fā)生了。其實,我早已預感到那樣的結局,只是不愿意承認。或許,那件事情確實給你的內心投下了陰影?;蛟S,你的死確實與有某種關聯(lián)。也許,是我把你推向了死亡的深淵。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也許,我就是一個罪人,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樣的罪。自從你死后,這種罪惡感再也沒有離開過我。
也許,我們生下來的時候就帶著某種原罪,而我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贖罪。
記得上大二的某個周末,我們一同去郊外游玩。站在橋上,看遠處的風景時,你突然宣布自己是一個基督徒。我問你其中的緣由,你說自己讀了很長時間的《圣經》,都沒有什么大的感觸,但是當讀完《約伯記》后,像是得到了某種天啟,突然理解了《圣經》,突然覺得自己不是被上帝拋棄的寵兒。之后,我再也沒有追問下去。我們站在橋上,看著水上的云影,而云在空中凝視我們。直到如今,我也不是基督徒,也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是,我理解你的選擇。即使你最后選擇了去死,我也嘗試著去理解你,而不是帶著種種偏見去質問與質疑你。
你知道嗎?我太理解那種被人誤解與質疑的生活了。
上大學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偏離原先的軌道。金融學的各種課程都讓我昏昏欲睡,相反,我卻喜歡上了法語、西方哲學史、古典音樂鑒賞以及文學史等等這樣的選修課。每次上專業(yè)課時,我都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不想讓其他人看見我臉上的疲憊與厭倦,相反,每次去上那些選修課時,我都會坐在前排,認真地記下老師們的精彩講解。每次期末考試,不出自己所料,專業(yè)課的成績都是剛過及格線,然而,選修課的成績卻一直優(yōu)異。同時,我迷戀上了閱讀與寫詩,在大學,我最喜歡的地方便是圖書館。是啊,我同意博爾赫斯的看法,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樣子。對于我而言,地獄就是專業(yè)課的課堂。endprint
后來,我與那個班級越來越格格不入,從不參加班級組織的各種活動。班上的同學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我從來也不去解釋,不去辯駁,也不希望被他人理解。相反,我開始寫大量的詩歌,積極地參加文學社團舉辦的各種詩歌活動,同時,我在很多雜志上發(fā)表了詩歌,得到了很多詩人與讀者的認可。上大三的時候,我獲得了全國大學生詩歌獎,這個榮譽極大地鼓勵了我。那時候,我便決定以詩人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那時候,我用筆名來寫詩,班上的同學沒有人知道我的作品與我的計劃,他們只是將我看成一頭沉默的怪獸。但是,我并不孤獨,因為有你在我身邊,你理解我的選擇。那時候,每當發(fā)表了新作,我都會第一時間發(fā)給你,而每一次,你給予的都是肯定與稱贊。也許你不知道,你的存在是我茫茫黑夜中的光亮,你見證了我的焦灼與恐懼。如今,你不存在于這個骯臟的世界了,而我也迷失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之境。
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把寫詩的經歷告訴過章鷺,更沒有把曾經的詩歌轉給她去讀。對我而言,那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和約定。也許,你并不知道,我只給你一個人讀過詩。雖然我寫的情詩非常少,但那些都是獻給你的贊歌。
如今,那些詩歌都躺在我的郵箱中,而我再也不愿意重新去閱讀,也不愿意重新去寫作。你肯定也明白,寫詩就意味著瘋狂,意味著格格不入,但是在我畢業(yè)之后,我身上的這種鋒芒早已被日常生活所吞噬。我早已成為空心人,每天都碌碌無為,靠著生活的慣性而活,沒有了激情,更失去了童心。是啊,我并沒有抱怨,我愿意為自己的所有選擇付出代價。大學畢業(yè)后,我乖乖地回到了梓州縣,在父親的安排下,象征性地參加了筆試與面試,最后成為銀行職員。
我知道,二十多年后,我會成為父親現(xiàn)在的樣子:頭發(fā)稀疏,頂著啤酒肚,在縣城里有一定的人脈與財力,同時,每天往返于各種各樣的酒局與飯局,與形形色色的人物與權力進行博弈與妥協(xié),最后,被生活的虛空與虛無榨干壓碎,直到死亡的降臨。我每一天的工作都與金錢相關,剛開始時,我無法適應,甚至會經常產生惡心感。而如今,我已經適應了這一切,或者說,惡心已經滲入我生活的每一個毛細血管。記得很久之前,你也說過自己恨透了這個骯臟的世界。如今,你的肉身與靈魂都已歸水,而你再也不用與這個骯臟的世界妥協(xié)?;蛟S,真的是因為我的種種決定才把你推向了死亡的深淵。也許,我和章鷺的結合對你而言,是一種雙重的背叛。但是,你從來沒有把這種感情表現(xiàn)出來啊。在你們一起過二十五歲生日時,我在你眼中看到的是對我們的祝福,也看到了你對新生活的希冀之情。
然而,在生日的第二天,你卻跳入河流,選擇死亡。我不知道在當時,你內心的所思所想?;蛟S,死亡是另一種新生。
此時此刻,我坐在河岸上,面對著黑暗中的河水,為你祈禱。此時此刻,我是死亡虔誠的教徒。整個世界在我面前變得更加暗淡,而我則看著黑夜中的河流。突然,我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從河流深處發(fā)出的歌聲。我仔細辨聽,跟著調子哼唱了起來,是啊,那便是你多年前唱給我的《Angel》。不知為何,我哭著唱完整首歌,我的內心涌出一股暗流。我打開手機的記事簿,在上面很快寫出了一首詩歌。整整三年了,我原本以為自己已失去了寫詩的能力。寫完之后,我對著河水,讀了這首黑夜之詩。之后,我又靜坐了半個小時。在離開河流之前,我刪除了這首詩歌,也刪除了自己的未來。
第三章:春河
這一段時間來,我都在思考死亡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么,這種念頭長久地盤踞在我內心的上空,像是不斷俯視的死亡之鷹。這段時間,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讀愛德華·勒維的遺作《自殺》,不知為何,在這本陰暗灰冷的書中,我仿佛看到了光,是那種從河流上映出的破碎之光。當然,我不會讓別人看見我讀書,看見我思考,因為這個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有思想的人。尤其是在這個封閉而無知的縣城中,我只能假裝像動物一般地活著。也許,在別人的眼中,我和這個世界和平共處。但在我的內心,我已經厭倦了眼前的一切,甚至常常產生一種惡心感。如果有選擇權的話,我寧愿選擇不要誕生,選擇在出生的時候就死去。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人生就開始走向破碎,走向毀滅。是的,我沒有權利選擇何時何地誕生,但是,我或許有權力選擇何時何地死去。他們很多人都說,死亡是世間最可怕的事情。但是,我非常嚴肅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也讀了很多與死亡相關的書。在參加外婆的葬禮時,周圍突然飛起了幾只烏鴉,我突然明白,死亡是終結,更是凈化與升華。也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我不再懼怕死亡,也不再懼怕虛無與時間。獨自面對世界之夜時,只有死亡的意識與我共處一室。在他人面前,我佯裝成正常的人類,而獨自面對死亡時,我屏氣凝神地聆聽暗夜的嘆息。
除了章鷺之外,我從未將這種感受告訴過任何人。前幾天,我和章鷺在河邊散步,我隱晦地告訴她自己以后想葬在大海,而不是這個破縣城。也許,她沒有完全理會我的意思。她放開我的手,看看天邊的云,然后說,以后,我也要死在大海。之后,我們彼此沉默,沿著河岸,向海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她之間的語言交流越來越少,先前的默契在時間中不斷地被消耗與被損壞,但是,我還是不想放棄這段感情,我想抓住我們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從小到大,她一直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也是我最愿意相信的一個人。上小學四年級時,我轉學了,而她則是我在新學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或許,也是唯一一個。每當我在失落無助時,她都會站在我的旁邊,不說話,而是握住我的手。對那次失敗的表演記憶猶新,因為我搞砸了一切,最后合唱團在一片唏噓聲中落幕。那次表演結束后,除了她之外,周圍人都疏遠我,都以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她始終站在我的身旁,對他人的敵意置若罔聞。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拒絕在公共場合唱歌,但是,我還是喜歡唱歌,我只唱給自己與喜歡的人去聽。上中學之后,我收到過很多男生傳給我的紙條與情書。我不喜歡那些淺薄的男生,我懶得和他們說話,但是,我喜歡把那些情書讀給章鷺聽,那些語句不通,甚至有錯別字的情話常常讓我們捧腹大笑。endprint
我經常去她的家過夜。她的父母也待我很好,總是拿出好吃的零食分給我。最重要的是,他們是非常有教養(yǎng)的人,從來不過問我的家事。對于我而言,我的家庭就是我的恥辱,我從來不在他人面前主動提起我的父母。那個家是名存實亡的空殼,在我的記憶里,那個家就是他們撕破彼此面具的戰(zhàn)場,而我永遠是最后的受害者。
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擁有一個隱身衣,這樣就不會被他們看見,不會被他們所傷害,或者說,我想要永遠地離開那個囚禁我的家,但是我太小太弱了,我缺乏逃離的勇氣。每當我下定決心要與他們斬斷關系時,總會有一股無形的力將我拉回他們身邊。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我的存在是他們問題的核心。是的,我只是一個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孩子,從一座孤島來到另一座孤島,我的養(yǎng)父母從來都不會在意我的感受。
在他們面前,我謹小慎微,默默地按照他們的情緒行事。有一次,父親處死了一只在黑暗中躲藏的老鼠。看到那具灰暗干癟的尸體后,我偷偷地哭泣了,因為那只老鼠便是我命運的寫照:我只能活在黑暗中,我只能察言觀色地活著,終有一天,我也會因為種種原因而被處死。而如今,我仍舊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而死亡的幽靈從來也沒有消失過。因此,我羨慕章鷺,甚至可以說,我嫉妒她。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學習成績非常優(yōu)秀,更是因為她有一個完美的家庭。我從來不讓同學來我的家,因為那里隱藏著我破碎的靈魂,隱藏著我面具下的種種不堪。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用虛榮與沉默來保護自己,或許,那是我命運的最后一道堤壩。
我原本以為我們的感情會像水一樣干凈永久,但是這一切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沖蝕。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優(yōu)異,而我除了英語之外,其他科目都是一塌糊涂,尤其是數(shù)學,從來沒有及過格??赡芤驗槲沂潜辉{咒的人,無論做出怎樣的努力,成績總是無法達到自己的要求。在高考倒計時67天時,我從數(shù)學題海中抬起頭,看見有兩只麻雀在窗邊玩耍,日光灑落在它們的羽毛上。我悉心地打量它們的每一個動作,突然感覺眼前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也就是從那個瞬間開始,我放棄了努力,我將沒有盡頭的數(shù)學試卷永遠地放到抽屜里??吹狡渌瑢W背水一戰(zhàn)的場景,我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與平靜。在那段時間,我經常戴著耳機聽音樂,一切恍若隔世,而我也學會了很多英文歌曲。對我而言,聽歌與唱歌都是我逃離世界的方式。我經常唱歌給章鷺聽,而她一直是安靜的聆聽者,從未在我面前唱過歌。高考結束后,我們一同報了吉他班,每天在笨拙的練習中虛度時日。我們三個人甚至曾經幻想過搞一個樂隊,而我是其中的主唱。我們甚至給這個樂隊起了一個古怪的名稱:夜河。不幸的是,這個樂隊還未真正地成立,便崩塌了。我想,一起崩塌的還有我們之間純粹的感情。
高考成績出來后,他們兩個人都對各自的成績不滿意,但我坦然接受了命運所給予我的一切。章鷺被本省的重點師范大學錄取,雖然她從未想過自己去當教師。顧醒被財經學院錄取,是一所二本大學,他非常不甘心,立誓以后要讀名校的研究生。不出所料的是,我發(fā)揮正常,距離二本線差三十六分。父母本打算不讓我去上學了,我知道我又給他們臉上抹黑了,因為在他們眼中,??茖W校根本不算是大學,和技校沒什么兩樣。他們想讓我直接去打工,或者專門學一樣手藝,這樣以后還能在社會討口飯吃。但是,那一次,我沒有妥協(xié),我堅持去讀那所學校。后來,他們同意了,但前提是,他們不提供我讀大學的學費??吹剿麄兝淠难凵?,我像是在饑寒時期被突然而至的大雪淹沒。但是,我不會向他們展示我的懦弱。
之后,我退出了吉他班,通過親戚的關系,在縣城萬利商場的超市找到了一個兼職工作。每天早晨我六點起床,晚上十點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整整一個月,我整個人都快被繁瑣的工作掏空了。雖然都是一些簡單的活兒,但我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那時候,面對著一大堆不屬于自己的貨物,我就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離開這個封閉的囚籠。最為諷刺的是,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們三個人失魂落魄,又回到了這個縣城。不過,我們之間的差距也越來越大,章鷺成為重點高中的正式教師,顧醒是銀行的職員,而我呢,又回到了萬利商場,成為一個天天看人眼色的蟻人。他們有著光鮮亮麗的生活,而我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黑暗的盡頭沒有燈塔,只有深淵。
冥冥之中,我已經看到了生命的盡頭。
我理解顧醒的選擇。僅僅依靠愛,是無法撐起生活的重量的。也許,他和章鷺才是真正的一對,有著相同的學歷,相似的家庭背景以及可以看得見風景的未來。因此,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并沒有感覺到雙重背叛,而更多的是一種祝福吧。但是,我還是會心碎,會責怪自己的無能,會怨恨整個世界。也許,那些嘲笑我出身的人也是有道理的。在我被親生父母拋棄的那刻開始,我就是被詛咒的人,我就不配擁有更好的生活。當章鷺宣布與顧醒戀愛的時候,我擁抱她,強撐出微笑,祝福他們。那天夜里,我重讀了顧醒寫給我的三十二封情書。之后,我走向敷河。在岸邊,我撕碎了那些紙,然后扔進了河流。只有河流見證了我的哭泣。記得上高中時,他和我坐在河岸邊,看著水鳥與水花,久久地不說話。當年的時間也很緩慢,不像現(xiàn)在,時間加速前行,而我每天都在無意義的工作中消耗自己僅存的熱情。我還記得那天夜晚,他第一次吻我,而我聽到了他內心的緊張與狂喜。之后,他在雪地里抱緊我,不讓冷風吹進我的體內。也許,我們擁抱了太久,甚至遺忘了時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經常夢到那個夜晚的場景。我還記得他的體溫,以及他的承諾,但是,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而我也不是原來的我了,時間讓我們都成為面目全非的人。
父母開始逼我結婚,這成為他們每天的必備工作。于是,我不想再回那個家了,但是,我又無處可逃。我不想搬出去住,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對他們形成了一種古怪的依賴。我從未問過我的親生父母身處何地,他們又為何拋棄我,我知道這樣的問題屬于禁區(qū),我不能踩入半步。在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我只知道我的親生父母在河流下游的某個縣城,而我還有一個孿生妹妹。但是,妹妹來到人世還不到一個小時就死了。以前,我總為妹妹的遭遇而惋惜,而如今,我羨慕她,因為她是清潔的,因為她不用與這個骯臟的世界為伍。如果有選擇的話,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同她一起死去。昨天,我又和母親大吵一架,因為我想要辭掉那個反胃的工作,想要離開那個商場,離開這座縣城,但是,母親惡狠狠對我說,你那么沒本事,心卻很高,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座縣城,你只有死路一條。不知為何,這句話現(xiàn)在像鋼刀一樣扎在我的心口。我真的不能離開嗎?這座小城到底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我想要得到答案,又不知道從何處得到答案。
明天,我就要二十五歲了,是時候與過去的自己告別了。我會離開這個破敗不已的地方,我也會離開這個破碎不堪的自己。我知道,一切還來得及,我還有新生的可能。我又聽到河流的聲音了。此刻,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沿著河岸,走向大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