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小姐
最近我在讀的《樹之生命木之心》,是一本關(guān)于日本宮殿大木匠的書。書里提到一個觀點,說樹木其實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從種子到被砍伐的這段時間,一次則從它由樹變成木材開始。
宮殿大木匠認(rèn)為:一棵樹如果生長了2000年,那么,由它支撐的建筑也應(yīng)該能存在2000年。否則,建筑師就對不起樹生長的歲月。
從前看到大樹被砍伐為木材,心里總是不忍,覺得為了滿足人類的需求,就要腰斬一個生命,實在是殘忍的事情。然而如果真如大木匠所說的那樣,樹木從成為木材那一刻起,就開始另外一次生長,我心里倒放松了。
生長,是一種“順勢”。
日本古代的木匠在選材建造伽藍的時候,會買下一座山,長在山南的木材用在寺廟的南邊,長在山北的木材用在寺廟的北邊。同樣地,樹木扭曲的部分、節(jié)疤,也都在建筑中按照它本來的方向擺放。要了解木材,需要先了解這棵樹,這樣才能讓它的兩次生命達到同等長度。
我有時候想:我們是不是被諸如克服、堅持、努力、逆流而上、不進則退這類用力很猛的詞語奴役了心靈?心靈被奴役,眼光也變得窄起來。
水滴石穿通常被用來形容努力或堅持,然而細細想來,哪里有什么努力,那水滴之所以沒有改變它的方向,不過是因為它無意識,也無外力介入。它只是順著最簡單的方法去做自己本來就該做的事。至于石到底穿不穿,完全不在它的“謀劃”之內(nèi)。
現(xiàn)在對木材的使用當(dāng)然不像從前了。木材廠的馬達一轉(zhuǎn),在標(biāo)準(zhǔn)化的加工工藝下,個性屈從于共性,所有生長的證據(jù)都被消滅。完美和標(biāo)準(zhǔn)被放到了至高無上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死亡真正發(fā)生了。
如果以“順勢”作為考量重點的話,基本沒有無用之才,只是看手藝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發(fā)掘出它的“勢”來而已。如果僅能在白紙上畫畫,那么誰又能畫出桃花扇?
我喜歡云紋,經(jīng)常央求山先生幫我做片木雕的云。他總是說沒材料。
怎么就沒材料呢,滿大街都是賣木板的,買塊顏色合眼的,畫上云紋,雕刻出來不就是了?
上個月山先生回鄉(xiāng)下,終于弄到一小塊可以順勢而為的樹根,于是我就有了一小朵云。它沒有傳統(tǒng)云紋圖案里那些連續(xù)圓潤的線條,只是像夏日午后天上突然堆積起來的白云那樣,層層疊疊地堆砌,忽明忽暗,并無道理可講。
我嫌云彩狀木雕的尾巴部分做得不好,那是蠻奇怪的一個折角。山先生說:“做得不好,你湊合看。”他聳聳肩,聳肩的意思大約是:畢竟這塊木頭也就長這樣。
有一天我在陽臺發(fā)呆,突然看到天上有一小片云,也長得很奇怪,有個奇怪的折角。我仿佛聽見抽屜里那片木頭小云在笑:“瞧啊,不但樹會長成那奇怪的樣子,云也會哎?!痹瓉砣f物都有它們各自生長的方式,真的不顧人所期待的合理與否,好看與否。然而只要是生長出來的,就是好的吧。
(沈姑娘摘自《書都》2017年第7期,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