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ius《天才捕手》：人生如長河逝者如斯夫

想象一下，日后名揚天下的大作家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Clayton Wolfe）行走在1927年的紐約街頭。那時，他還未成名，寫作生涯屢屢受挫，驚世才華無人知曉。當他淹沒在行色匆忙的人群中前程未卜時，心中涌動著怎樣的豪情壯志，又暗藏著多少悲觀失意？他所處的年代是文學大師輩出的時代，有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菲茲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思{（William Faulkner）……與大師們同時代，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在折服于他們才華的同時，是否也卻步于他們的成就？而每一位天才能為人所熟知，必定離不開慧眼識珠的伯樂，伯樂將他們從浩瀚的沙礫之中淘出，將他們的光芒呈現(xiàn)給世人。2016年由美、英合拍的電影《天才捕手》（Genius）便講述了天才與伯樂之間的故事。該片展現(xiàn)了20世紀20年代的知名作家Thomas Clayton Wolfe和編輯Maxwell Perkins的往事，也再現(xiàn)了一個文學藝術的黃金時代。

大師的時代

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知名作家Fitzgerald曾用這樣一段話來描述自己所處的時代：“這是一個奇跡的時代，一個藝術的時代，一個揮金如土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嘲諷的時代?！碑敃r的美國，傳統(tǒng)的道德和秩序正土崩瓦解，享樂主義大行其道，整個社會彌漫著一股奢靡和墮落的風氣，被Fitzgerald稱作“爵士樂時代”。然而，正是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引發(fā)了藝術家們對生存環(huán)境的思索，對國家前途的擔憂，以及對精神世界的反思，從而創(chuàng)作出無數(shù)的優(yōu)秀作品，一時名家輩出，造就了一個偉大而非凡的大師時代。

影片中，著名編輯Maxwell Perkins有著沉穩(wěn)的外表和紳士的品格，他曾一手挖掘過Fitzgerald和Hemingway兩位知名作家，是所有懷揣文學夢想的年輕人爭相結識的對象。有一天，Perkins接到一份同事推薦的小說手稿，來自一位籍籍無名的作者Thomas Clayton Wolfe，據(jù)說沒人愿意出版他的作品。Perkins趁著閑暇時光漫不經心地翻看，不想竟被深深吸引。這本名為O Lost的作品講述了一個男孩出生、成長，直至大學畢業(yè)的人生路程，就像一部冗長的心靈日記。Perkins從工作的鬧市區(qū)乘坐火車回家，獨自走過幽靜迷人的林間小道，回到他位于郊區(qū)的住宅，期間他一直在看O Lost的稿件。Wolfe的文字隨心所欲，卻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才華和靈氣，其作品更有著與這個浮華年代所不同的旺盛生命力。經驗豐富的Perkins意識到，自己可能又遇到了一個天才。

這一天，Wolfe來到了Perkins的辦公室，見到了這位鼎鼎大名的編輯，激動不已。但他也做好了失敗的準備，認為Perkins會像其他人一樣退回他的作品。

Wolfe： I wasnt even gonna come. Prefer to get my rejections in the mail. Theres something surgically antiseptic （客觀而幾近冷漠的） about those familiar words， “We regret to inform you ...” But I wanted to meet you， the man who first read Mr. F. Scott Fitzgerald and said， “Yes！ The world needs poets. My God！ Someone publish this bastard， cause the world needs poets. Or why even live？” ... Well， congratulations on finding one genius. Two， if you count Hemingway. As for this one （指自己）， hell persevere. You cant kill the deep roots by cutting off a few top branches. And the roots go deep， Mr. Perkins. And they are unassailable （無法駁倒的）.

Perkins： Mr. Wolfe， we intend to publish your book if thats acceptable to you. Now， Id like to do some work with you. In its current state， O Lost is simply too long for one volume. I think you could afford to shape it a bit—cut off a few of the “top branches.”

聽聞Perkins說會出版自己的書，Wolfe欣喜若狂，激動得幾乎落淚。當所有人都認為他的作品一文不值，Perkins的認可令他驚喜并感動。

在Perkins的辦公室，Wolfe站在了他輝煌人生的起點。Perkins如同一位掘金人，將Wolfe從浩瀚的沙礫之中淘出，讓金子得以綻放光芒?？梢哉f，一個輝煌的文學時代的誕生，除了藝術家們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亦是那些默默無聞的伯樂們慧眼識珠的結果。

經典的誕生

由于O Lost太過冗長，需要刪減不少文字，以更符合出版要求，為此Perkins和Wolfe開始了親密的合作。對于作者而言，他所寫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如同身體的一部分，難以割舍；對于編輯而言，呈現(xiàn)作品最好的狀態(tài)、將最優(yōu)秀的作品展現(xiàn)給讀者才是最重要的。兩人為此進行了長時間的磨合。在這個過程之中，Perkins和Wolfe達成了默契，成了好友，并走入對方的生活。Wolfe來到Perkins家做客，他的活潑好動和幽默風趣為這個家庭帶來了鮮活的氣息。Perkins也見到了Wolfe的漂亮女友Aline。然而，Aline對Perkins并無好感，認為他占用了Wolfe太多時間，不禁口出怨言。endprint

就在O Lost送去印刷前，Perkins再次提出讓Wolfe思考書名。隨后，Wolfe寫下了他處女作的名字——令他名揚天下的《天使，望故鄉(xiāng)》（Look Homeward， Angel）。該書一面世便備受追捧，Wolfe一夜成名。

Wolfe對Perkins充滿了感恩，認為是Perkins成就了自己。與此同時，他與Aline之間的感情卻蒙上了陰影。敏感的Aline感覺到，功成名就的Wolfe正與她漸行漸遠。她將他們之間的疏離歸結于Wolfe與Perkins的交好，對Perkins更加怨恨。

成功后的Wolfe文思泉涌，在《天使，望故鄉(xiāng)》之后，又寫出了續(xù)集《時間與河流》（Of Time and the River）。他將整整四箱書稿搬進Perkins的辦公室，有些忐忑地將作品呈現(xiàn)給他最信任的朋友。面對超過五千頁的書稿，Perkins既驚喜又憂心，他看到了Wolfe瘋狂的激情和非凡的創(chuàng)作才能，為他高興。但他同時也清楚，這部作品又將面臨一次巨大的調整。由于小說過于冗長，不得不進行大量的刪減，Perkins與Wolfe再次投入艱苦的修訂工作之中。

Wolfe仍然無法割舍小說中任何一個段落或文字，哪怕是進行小小的刪減，都令他抓狂。Perkins依舊“苛刻”地對每一段文字進行質疑。Wolfe與Perkins幾乎形影不離，無時無刻不在討論書稿。有時候，兩人能達成一致，為修訂后的內容興奮不已。但更多時候，兩人各持己見，互不退讓。這是天才作家和天才編輯的博弈，是情感與理智的對抗。

Wolfe： I hate to see the words go！

Perkins： Maybe the larger question is this. In a book crowded with great rolling mountains of prose， how is this moment profoundly different？

Wolfe： Because its simple.

Perkins： Unadorned.

Wolfe： Like lightning. Standing out in the black sky by its starkness （明顯，顯而易見）.

Perkins： Exactly.

Wolfe用敏銳的才思觸摸生活的每一個瞬間，將他們轉化為優(yōu)美細膩的文字，不肯錯過每一個細節(jié)和每一刻感知的描述。Perkins告訴他，能打動讀者的，往往是簡潔而有力的文字，而不是華麗繁瑣的描繪。當Wolfe試著刪除某段復雜的句子，只留下某個簡短的段落，他忽然發(fā)覺這樣的描述更加優(yōu)美，并且動人。他驚嘆于Perkins的眼光和見解，對他愈加敬佩。

作者和編輯是兩個互相關聯(lián)而又完全不同的職業(yè)，他們是最好的搭檔，也是最大的敵人。很難說是誰在幫助誰，或誰在成就誰。然而，一部優(yōu)秀作品的誕生必定是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就像Wolfe和Perkins，他們之間的理解和認同、分歧和博弈、支持和互助，共同造就了作品的成功，也成就了各自的人生。

疏離的生活

每一部作品的修訂都如同再創(chuàng)作，過程漫長而艱辛。為了保證《時間與河流》足夠優(yōu)秀，Wolfe和Perkins整日待在一起討論，幾乎形影不離。隨著修訂工作接近尾聲，Wolfe與Aline的關系也降到了冰點。Aline難以忍受Wolfe醉心于工作而冷落她，和他大吵了一架。另一邊，Perkins也因為工作舍棄了陪伴家人的時光。妻子哀求他珍惜與女兒們一起出游的機會，Perkins卻斷然拒絕了。

一天深夜，Aline來到Perkins的辦公室，要求Wolfe跟她回家。Wolfe拒絕之后，Aline變得憤怒且瘋狂，她從口袋中掏出安眠藥，大把地往嘴里塞。Aline的瘋狂行為令人震驚。Wolfe奪過藥，盡力安撫Aline的情緒。但他更在乎作品的進度，將Aline送到電梯間便立馬回去與Perkins商討出版的事。Perkins站在辦公室的門后，看著獨自站在電梯間的Aline，她孤獨且落寞的身影刺痛了他。他驚覺，他和Wolfe太過醉心于工作而疏遠了家人。他意識到，對于愛人和親人而言，視而不見才是最大的傷害。當妻子和女兒們郊游回家時，Perkins站到大門口迎接她們，他重新回歸了自己的家庭。

Wolfe依然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斷修訂手稿。對于作者來說，對作品精雕細琢的愿望是永無休止的。這個過程就像一個花匠精心打理一座龐大的花園，總是期望通過反復的修剪，使花園顯得更加整潔和美觀。這是一條奇妙、艱辛又永無止境的道路：當他修剪完松柏的枝葉，必定認為旁邊的藤蔓顯得礙眼，而身后的玫瑰又被遮擋了光彩……永遠不會有完美。Wolfe每天站在凌亂的廚房中，靠在冰箱上寫作，對創(chuàng)作之外的事情渾然不覺。Perkins意識到，他們都被困在了花園的迷宮之中，陷入瘋狂。他來到Wolfe家，讓他停止創(chuàng)作，將書稿出版。

經過時間漫長的修訂之后，《時間與河流》終于要出版了。這時，Wolfe決定前往歐洲度假，他害怕作品無法獲得好評。臨走前，他要求再加一頁書稿，上面寫道：此書獻給Perkins。這是他送給Perkins的禮物，也是敬意。Perkins卻不建議加進去，更道出了自己的擔憂。

Wolfe： Why？

Perkins： Editors should be anonymous. More than that， theres always the fear that I deformed （使變形，使變丑陋） your book. Whos to say it wasnt the way it was meant to be when you first brought it in？endprint

Wolfe： Max.

Perkins： Thats what we editors lose sleep over， you know？ Are we really making books better？ Or just making them different？

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堅持是否正確。作者無法預知自己的作品是否會獲得青睞，編輯也會擔憂是否呈現(xiàn)了作品最好的狀態(tài)。什么樣的花園才是真正的完美？是原始質樸的自然之美更動人，還是精心修葺的整潔容貌更合時宜？怎樣的藝術才是完美，誰能說得清！

長篇小說《時間與河流》出版后好評如潮，Wolfe再一次被冠上天才的頭銜。Perkins立即發(fā)電報給遠在歐洲度假的Wolfe，告知他這一好消息。他在電報里說，評論家們將這部書譽為偉大的杰作，更是將他與James Joyce等知名作家相提并論。

Wolfe沉浸在再次成功的喜悅里，而此時，身在紐約的Aline卻陷入了絕望。對于Aline而言，Wolfe不再是那個潦倒的、事事依賴她的落魄青年，他的人生進入了全新的軌道，通往更廣闊的世界，與她漸行漸遠。Aline再次將愛人的疏離歸罪于Perkins。她一方面嫉妒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另一方面預感到Wolfe與Perkins必定會分道揚鑣。功成名就的Wolfe不再需要曾與他相濡以沫的愛人，也不再需要曾一手提攜他的伯樂。最終，他會遠離身邊的所有人，獨自走向全新的世界。Aline已經預知一切，但眼前她心中的憤恨無處發(fā)泄，于是來到Perkins的辦公室，告訴他自己預感到的一切。她瘋狂地發(fā)泄她的憤恨，甚至拿出手槍恐嚇Perkins。最后，她還是保留了理智，悲傷地離開了Perkins的辦公室。

人生就像一本小說，每個人都在努力地創(chuàng)造各自的作品，但你永遠無法知曉，誰會真正地認可你，親近你，贊嘆你。創(chuàng)作是一條孤獨的道路，人生亦然。

生命的長河

Wolfe度假歸來，Perkins前去迎接。Wolfe回到他所熟悉的城市，見到久別重逢的好友，異常興奮。此時，美國“經濟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已持續(xù)多年，曾經的“爵士樂時代”早已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工人失業(yè)、存貨山積、商店關門的凄涼景象。兩人看到，喧鬧的街道上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那是失去生計的人們在領取政府發(fā)放的食物。Wolfe失望地想到，無論他的作品如何優(yōu)秀，這些陷入困境的人們卻無法看到，他的作品幫助不了他們，更改變不了社會。他帶領Perkins爬上曾經居住的公寓天臺，望向他們熟悉的城市，心中無限感慨。

Wolfe： I would come here every twilight and look at the city and dream of what my life might be till the stars came out. The stars in the sky. The lights in the buildings. All those lights. All the power of life.

Perkins： Youre not frivolous （無聊的）， Tom. I think back in the caveman （石器時代的穴居人） days， our ancestors would huddle around the fire at night and wolves would be howling in the dark， just beyond the light. And one person would start talking， and he would tell a story so we wouldnt be so scared in the dark.

或許，文學作品并不能直接改變國家的面貌和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更無法直接推動社會的變革和進步，但它必定會照亮人們的精神世界。因為有美麗的故事，那些在篝火旁取暖的人們才會抬起頭仰望星空，驚嘆宇宙的浩瀚，贊嘆生命的奇妙，感受人格的尊嚴，體會生活的美好……Wolfe便是那個講故事的人，他用文字照亮漆黑的長夜。Wolfe聽到Perkins的話，看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心中充滿了感動。

此時，Perkins的好友、曾名噪一時的大作家Fitzgerald的生活卻陷入了困境。他的妻子剛從精神病院出來，健康狀況堪憂，而他已經很久寫不出作品。這天，Wolfe來到Perkins家，恰巧Fitzgerald夫婦也在。人生正順風順水的Wolfe見到失意的Fitzgerald，忍不住挖苦他，令對方很難堪。Wolfe的冷漠和傲慢令Perkins感到憤慨，他指責Wolfe的傲慢和無禮。Wolfe因刪稿的事情積累了許多不滿，他借機嘲諷Perkins的人生被困在小小的辦公室，諷刺他沒有追求理想的勇氣。Perkins則用激烈的口吻回敬他，告訴他人生有許多種活法，包括愛和體諒身邊的人。兩人話不投機，不歡而散。

Wolfe成名后，許多大出版商都搶著與他合作。他備受追捧，漸漸變得膨脹。當他聽到人們談論是Perkins成就了他時，心中非常氣惱。他向Aline抱怨Perkins，質疑他的品格，數(shù)落他的不堪。之后他邀請Aline一起去旅行，不想Aline卻拒絕了他。當Aline重新審視自己與Wolfe的關系，她意識到自己一直深愛的男人實際上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在人生的每一階段依賴于不同的人，獲得他們的理解、支持與關愛，可一旦邁過那個階段，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他的自私和冷漠令人心寒。Aline選擇與Wolfe分手，也與昨天的自己告別，她的決然態(tài)度令Wolfe吃驚。

在一個雨天，Wolfe來到Perkins的辦公室，與昔日的好友解約。他想向世人證明，就算不依靠Perkins，自己也能成功。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往往復雜且微妙，看似堅固，實際上脆弱無比。人性中的自私與傲慢，就像人生長河中的一道暗流、一處漩渦，無論多么深厚的感情，都會在某一刻被沖散和擊潰。盡管如此，Perkins的話也深深地影響著Wolfe。他來到Fitzgerald家中，向對方致歉，之后卻又抱怨說是Perkins毀了自己的作品。Fitzgerald好心勸誡Wolfe，告訴他，他的行為不僅傷害了一位真誠的朋友，也傷害了與他并肩前行的伙伴。Wolfe有所觸動，心中生出羞愧之情。

在《時間與河流》出版后的第三年，Wolfe因病倒下，經醫(yī)生診斷患有腦結核。在彌留之際，Wolfe提筆寫信給Perkins，他在信里說道：“I hope to God I am a better man and can live up to you. But most of all， I wanted to tell you， no matter what happens， I shall always feel about you the way I did that November day when you met me at the boat and we went on top of the building and all the strangeness and the glory and the power of life were below. Yours always， Tom.”在人生的最后時光，當Wolfe追憶往事，他驀然發(fā)現(xiàn)，無論生命的河流如何向前流淌，那些歷經的人和事，都永不磨滅。他永遠記得，Perkins是將他從沙礫之中掘出的伯樂，是與他并肩前行的伙伴，亦是他永遠的摯友。人生如此短暫，如同奔流之中躍起的泡沫，剎那間便煙消云散。然而，當繁華落盡，追憶往昔，生命的大河總會帶領人們回溯起點，找到初心。

Clayton Wolfe在他的成名作《天使，望故鄉(xiāng)》的開篇寫道：“誰不是生而疏離，至死孑然？”一語成讖，在經過十年文思如泉涌的寫作生涯之后，他孤獨地走向了人生的終點。Wolfe所處的時代是美國文學的黃金時代，天才與大師們一起造就了這樣一個非凡時代，留下了無數(shù)的藝術瑰寶。如果說，人類文明如同曠野中的篝火，燦爛不息，那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便如同篝火旁流傳的故事，照亮人們的精神世界，陪伴人們勇敢前行。人生如長河，逝者如斯夫！我們會永遠記住那些偉大的天才和藝術家們，也會緬懷那一個個隨著歷史長河而逝去的時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