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夏天敏,中國作協(xié)會員,原云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現(xiàn)昭通市作協(xié)主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創(chuàng)作,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極地邊城》《兩個女人的古鎮(zhèn)》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等。獲第四屆云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2001年《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首屆梁斌文學獎一等獎、《人民文學》“愛與和平”中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等。
一
凌晨時分,離家多年的李水,精疲力竭地踅進家門。他真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死人,從娘的口中,他知道一年前他就“已經(jīng)不在了”。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天空湛藍,小河清澈,小麥已經(jīng)綠得讓人心顫,楊柳輕拂,紫燕穿飛,似乎有什么喜事要降臨??刹皇牵赃^中飯,村口就響起了陣陣嗩吶聲,接著就響起了熱烈的鞭炮聲,一群人在村長的帶領下朝她家走來。為首的人,穿一身藍色中山裝,背著綠色軍用挎包,肩上還挎著一個軍用水壺,那年頭,干部就是這樣的裝束。他們到了家門口,村長說這是李水的娘,指著領頭的干部模樣的人說這是民政局的吳科長,慰問你來了。吳科長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老人家,我代表縣里領導看望你來了。李水同志已經(jīng)不在了。他這里說的不是犧牲,說不在了也就是人死了。李水的娘分不清犧牲和不在的含義,但她知道李水是死了,聽到這消息,她頭“嗡”的一聲,一片黑云沉甸甸地砸下來,她立即癱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等她醒來,已是夜里了,村里早已沉寂,門口的熱鬧和喧嘩早已不復存在,只有鞭炮的硝煙味還在屋里彌漫。一燈豆油,昏沉沉地了無生氣地暈染屋子。婦女主任張嬸說醒來了,你還沒吃一點兒東西呢。要去給她做飯,她說不消了,啥也不想吃。說完眼淚嘩嘩流,婦女主任見過世面,反而放心了,任她去哭。
哭夠了,婦女主任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她,說李水不在了,縣里領導關心咱,派吳科長親自來慰問,縣里給你六十元的慰問金,咱要感謝呀,到底是革命老區(qū),對娃負責,對你關心呀。接過錢,她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這不是錢,這是娃的命呀。婦女主任說娃是好娃,為咱們爭臉了,人活著靠啥?就靠這臉面,娃不在了,你門口的牌子卻掛起來了,有這塊牌子,你就是咱村里人人敬重的人。
婦女主任把她拉到門口,村莊的夜一如既往地漆黑,雖有幾顆星星,但那光連它們自己都照不清楚。她倒是看清了門框上有塊白色的東西,婦女主任掏出斜挎在身上的電筒,那時候這玩意兒只有干部才有,他們隨時要在夜里開會、巡查,是上面配給的,也是身份的象征。婦女主任把手電打開,一束雪白的光刺穿黑夜,門框上的字被牢牢地捺住,規(guī)規(guī)矩矩現(xiàn)出紅色真相,婦女主任說這幾個字讀“軍屬光榮”,這之前是沒有的,現(xiàn)在政權穩(wěn)定了,政府第一批發(fā)的。字字千金呀,你門框結實,要不然掛不住的。她心里卻一緊,說我兒命苦。婦女主任說哭啥哭,人不在了,榮譽卻在,它立在這里,村里也有光哩,不信你看,我關了電筒,它還亮哩。她抬頭看,果然白色的牌牌上四個紅色的字在閃光哩。四個血紅的字,紅得耀眼,流出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像驟然而降的雨,將她浸泡在血海里。她又哭了,哭得格外傷心,哭得撕心裂肺,眼看身子搖搖晃晃,快要倒下去,婦女主任一聲斷喝,哭,哭啥哭,娃為革命不在了,你是為他抹黑哩,是為村子抹黑哩,紅的也要叫你哭黑了。果然,紅色的字驟然暗了下去,四周又一團漆黑了。
婦女主任再次亮了電筒對她說,你床腳有一包東西,是娃的遺物,娃不在遺物卻在,村長安排了,明天村里為娃建個墳,你收拾收拾,看還有啥東西,連同這包遺物一起葬下去。有了墳,娃的魂就住進來了,你想娃時也有個憑據(jù)。
墳果然造起來了,不愧是革命老區(qū),對革命軍人還真是有情有義,村長在村后的土丘上親自選了地,平原上沒有山崗,這土丘也就居高臨下,覽八方風云了。
李水的墳建起來了,封土高高的,全村人攜了板鋤、鐵鏟,大家都爭著鏟土,墳能不高、不雄壯嗎?居然還有碑,這是平原,青石是極少的,整塊的青石更是少,村長自有辦法,把地主張老財?shù)哪贡肆耍屌J硨⒈系淖昼P掉,磨平,一塊嶄新的墓碑就悄然出現(xiàn)了。字是村小王老師的字,王老師私塾先生出身,轉(zhuǎn)入公家辦的學校,有童子功的底子,字自然好,上書“革命戰(zhàn)士李水之墓”。如果是烈士,當然要入烈士公墓了,但這稱呼,在村里也是至高無上的。
村長說嫂子,你是革命戰(zhàn)士的媽,也是村里的光榮,以后村里會盡一切力量幫助你。轉(zhuǎn)身,他對立在身后烏泱烏泱的一大群村民說,李水為革命不在了。他沒說犧牲,這事他也覺得蹊蹺,不在和犧牲都是死掉了,但上面只說不在了,他也只能說不在了。他說李水是村里第一個為革命不在的人,是為了新中國,為了保護革命成果不在的人,我們紀念他,尊重他,李水的娘,孤身一人了,我們要尊重她,保護她,愛護她,為她做事,讓她不孤單,不困苦。村人蜂擁而上,圍住她,說了很多寬慰的話,爭著說你就不消做飯了,多個人多雙筷子,就到我家吃飯,你那點兒地我家捎帶種了,我這幾個牛樣壯的兒子,力氣沒使處,恨不得一天撞墻哩。熱情的話說得她淚水漣漣,感激不已。
李水的床上空蕩蕩的,啥也沒留,只有光床板,他既然不在了,留著那些東西干啥,留著睹物思人,見了難過,娘把他的被褥和部隊上送來的東西一并埋了,讓他暖和點兒。
娘讓他睡在她的床上,娘說她睡夠了,要看著他睡。他說娘也睡吧,天還早呢,這時最冷,別凍壞了,他睡在娘的腳頭,聞到了娘身上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童年,在娘的懷抱里酣然而睡,是多么幸福。雖然很累很累,他卻睡不著,思緒如放飛在春天卻斷了線的風箏,漫無邊際地飄飛……
二
在烏蒙山區(qū)深處,一支剿匪小分隊匍匐在一面山崖背后。這是南下的正規(guī)部隊,他們的任務是剿滅匪患,鞏固新政權。烏蒙山區(qū)縱橫廣袤,峽谷深切,險峻異常。這片土地,歷來地瘠民貧,土匪甚多,不少土匪武裝,盤踞在各自的地盤,已成氣候,擁有眾多人馬,裝備還很精良,絕不是早期的大刀鋼叉,民國時期政府也多次剿匪,但山高水險,非但沒剿完,反而丟失了不少精良武器,甚至連射程很遠、殺傷力很大的小鋼炮,大股的土匪武裝都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