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遮

◎語笑嫣然

玉人遮

◎語笑嫣然

圖/南宮閣

“蘇瓏！”一聲呼喚打破霧夜的寧靜，說話的是一名男子，他腳步生風(fēng)，頎長的身影快速地飄近。

少女蘇瓏輕輕地往后退了一步，身體恍若無形的風(fēng)，穿透她背后的槐樹。樹旁還有一把玉骨的油紙傘，傘沿緩緩地滴著血，死人的血珠一顆一顆濺在凸起的樹根上。尸體就倒在蘇瓏的腳邊，死者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村婦。

男子逼近的時候，痛心地看了一眼尸體，道：“蘇瓏，你不能再殺人了！”蘇瓏皺眉盯著他，假裝要辯解，卻突然彎腰撿起傘轉(zhuǎn)身就逃。

“禾軒，你我萍水相逢，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可是，在那樣曖昧的月光與花影之中，她和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

玉人和月摘梅花

蘇瓏手里的油紙傘，是禾軒送給她的。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的自己站在梅樹下，暗香浮動，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有人在背后驚嘆：“你竟然變成這副樣子？”蘇瓏大驚，回頭一看，對上同樣錯愕的禾軒。

蘇瓏警惕道：“你能看見我？”

禾軒很快就收起了他驚愕的表情，摸著鼻梁笑道：“我是學(xué)過道術(shù)的，開過天眼?！?/p>

蘇瓏信以為真，睨他一眼，說：“乳臭未干，既然知道我并非常人，那就離我遠(yuǎn)點。”

禾軒聽罷，笑道：“你怎么不是常人了？你只不過是體內(nèi)有寒魂珠，所以成了個隱形的人，可以穿墻遁地，除此以外，你還有哪里跟常人不同？”禾軒想了想，又說：“不過，你比常人生得美！”

蘇瓏的臉微微一紅，嗔道：“登徒浪子，本姑娘不屑與你說話?！?/p>

禾軒卻遞出他手里的油紙傘，說：“撐開它吧，當(dāng)你站在傘下的時候，別人就可以看到你了。我知道，世人都對你視而不見，甚至連鏡子里也無法映出你的影像，那種感覺一定很寂寞?！?/p>

蘇瓏被禾軒言中，心緒難平，問：“這傘，真的可以讓我被別人看見？”

“你一試便知?！?/p>

“竟能如此奇特，這是什么傘？”

什么傘？禾軒看著此情此景，忽然吟道：“樓角初消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這傘，就叫玉人遮?！?/p>

那是蘇瓏第一次遇見禾軒，也是在昨夜之前僅有的一次。玉人遮，玉人遮，那男子溫柔淺笑的眉眼，倒是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只是沒想到，重逢之日，竟也是她滿手鮮血之時。那名村婦，是她殺掉的第十七個人。

碧海青天夜夜心

那夜，蘇瓏正要動手殺第十八個人的時候，禾軒再次出現(xiàn)了。他輕輕地扼住了她的手腕，她手里的傘落在地上。

沒有了傘，她立刻變回透明無形。他狠狠地盯著她，可是瞳孔里卻沒有她的影像。她凄然大笑：“你看，這就是我殺人的原因，我只不過是想做一個普通人，可以成為別人眼里的風(fēng)景?！?/p>

禾軒痛惜道：“我知道，殺36個人，用這36人的鮮血分別點染你全身的36處死穴，你就可以做回一個正常人?！?/p>

蘇瓏?yán)浒恋囟⒅骸澳慵热恢牢覛⑷说脑?，就?yīng)該知道，我是不會罷手的！”

禾軒道：“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才趕來阻止你。你這樣強行逆天改命，用他人的死亡來換取自己的私欲，就算成功了，你也會遭受天譴，到時候，恐怕會有更嚴(yán)重的后患在等著你！”

蘇瓏逼視著他：“我不在乎！沒有什么會比我現(xiàn)在更痛苦！”

禾軒緊抓著蘇瓏不放，一再勸她冷靜，蘇瓏的怒火卻越燒越旺，突然眼神一厲，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禾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若想贖罪就離我遠(yuǎn)點，當(dāng)我不再受寒魂珠所害之時，也就是你的罪孽減輕之日，不是嗎？”

禾軒眉頭緊皺：“原來你都知道了?！?/p>

“是的，”蘇瓏回憶，“我從記事起就知道，我是不同于常人的。我的父親是鎮(zhèn)里的私塾先生，可我母親卻是山中修煉成人的梨樹精。人妖結(jié)合，有違天理，山神一再想懲治我娘，后來便將我爹娘都害死了。他還想毀了我，我小小年紀(jì)，逃無可逃，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禾軒，是你救了我。當(dāng)時的你，在萬丈懸崖底，還沒有修得人形，只是一條守護(hù)著寒魂珠的巨蟒。若不是你用云霧托住我，我就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墒牵瑓s也是因為你的疏忽，寒魂珠意外地進(jìn)入了我的身體。那一年我只有八歲。八歲以后，我每一天都背負(fù)著寒魂珠，變成了一個誰也看不見的隱形人?！?/p>

心悅君兮君可知

禾軒總是很有耐心，蘇瓏說什么，他都認(rèn)真地聽著。她的憤怒，她的痛苦，她的孤寂，那無從追溯的憐惜，從他踏破鐵鞋找尋她的那一天起，就蒙上了一層曖昧的光暈。他時常凝望著她瘦削的影像嘆息：“蘇瓏，我希望終有一天你會明白，你早已是我眼底最美的風(fēng)光?！?/p>

他要帶蘇瓏去一個地方，一個可以令她不必殺人，也能恢復(fù)常人的地方—妄虛崖。

這幾年，他一直在找這樣一個地方，最后找到了妄虛崖。妄虛崖底白草叢生，雪一般潔白的草輕薄如煙，風(fēng)一吹猶如遍地都籠罩著流動的云霧。

禾軒說：“白草開穴，只要你浸沐著草的靈氣，我的元神就能進(jìn)入你的心室，將寒魂珠取出，恢復(fù)你的凡人之身?！?/p>

蘇瓏故意輕蔑地笑他：“入心？我為什么要準(zhǔn)你？”可是，縱然不準(zhǔn)，蘇瓏也沒有反對的余地。

她知道，與其說她不是禾軒的對手，倒不如說，她其實根本不能狠心和他動手。雖然她總是刻意地對他冷言冷語，可是，遇見山洪，她會在他躲避不及的時候飛身去救他；遇見妖魔，她也會和他并肩浴血同戰(zhàn)；就連暴雨時，她也會假裝不情愿地分一半傘給他。那種自相矛盾，禾軒也都看在心里，憂喜參半，感慨萬千。

禾軒開始作法的時候，蘇瓏靜靜地躺在白草叢里，草香恍如醉人的美酒。他盤腿在她身邊坐著，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渾身一陣暖熱，紅了臉，只是一瞬間，他的元神就已經(jīng)飛入她的心室。

她的心里滿是冤魂和血腥，黑暗與恐懼。有無限的孤單和迷惘，還有無窮的沉溺與掙扎，以及她從來不肯示人的哭泣?？赡抢锩婢谷贿€有禾軒臨風(fēng)玉立的身影，他的輪廓五官，他的舉手投足，細(xì)致到每一縷發(fā)絲，每一個表情，都清晰無比。禾軒頓時暗喜不已，她的心里原來真的是有他的。

就在這時，禾軒看見了那顆寒魂珠，赤紅色的珠子像一團(tuán)熊熊的烈火。他伸手去取，剛握在手心里，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力量狠狠地從頭頂砸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下一個瞬間，禾軒的元神從蘇瓏的身體里跌了出來，猛吐一口鮮血倒在白草叢里。蘇瓏還是渾然不覺地安睡著，在她的旁邊，原本放著玉人遮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

禾軒顫聲驚呼：“嬪娘？”

從那以后，蘇瓏就一直昏睡不醒。雖然禾軒取出了寒魂珠，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負(fù)碛辛藢崒嵲谠诘姆踩酥|?？墒牵慨?dāng)禾軒抱著她，坐在清冷的妝鏡前喚她的名字時，蘇瓏動也不動，恍若已經(jīng)死去多時。但她的意識還在，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她都知道。她也知道，她之所以變成這樣，都是因為那個嬪娘從中作梗。

姹紫嫣紅枉開遍

嬪娘是玉人遮里的傘妖。

玉人遮曾是天宮的寶物，是一位神仙下凡之時不小心遺落下來的。

以前，禾軒還是巨蟒之身的時候，嬪娘就時常為他遮風(fēng)擋雨，跟他在崖底相伴修行。她一直都希望，終有一天彼此都能修成人身，如夫妻般，過上神仙眷侶的生活。可是，禾軒卻一心只在蘇瓏的身上。

嬪娘的恨，因愛而生。

她說，自己愿意為了禾軒去做任何事，可是，她的忍辱負(fù)重，都不過是為了等一個機會，一個能徹底毀掉蘇瓏的機會。而這個機會，就是在蘇瓏沉醉于白草叢中毫無防備之時，她也緊隨著禾軒，乘虛而入，取走了蘇瓏的三魂。有魄無魂，蘇瓏就此沉睡不醒，每天都承受著萬蟻鉆心之痛，生不如死。

蘇瓏昏睡了整整30年。這對一個女子而言，便是將最美好的時刻都付之一炬。她的面上起了皺紋，鬢角甚至有了華發(fā)，她多想告訴禾軒：“你殺了我吧，我不愿再茍延殘喘了?！?/p>

可是，固執(zhí)如禾軒，從沒有想過放棄。這30年，他帶著蘇瓏到處奔走，追尋著嬪娘的蹤跡。他時常和嬪娘戰(zhàn)至兩敗俱傷，就為了奪回蘇瓏的三魂。

一直到第四十個年頭，春雨如酒柳如煙的龍鏡湖畔，禾軒以真身為誘餌，以元神做刀劍，終是跟嬪娘同歸于盡。

那天，早春細(xì)雨潤如酥，缺失的三魂終于回到了蘇瓏的身體里，她醒了。她連禾軒的最后一面也未見到，禾軒已經(jīng)魂飛魄散，一縷灰燼也沒有留下?？帐幨幍暮闲∥?，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

寒魂珠落在地上，玉人遮倒在門邊。還有一只破損的銅鏡，被倒塌的柜子砸成了兩半。

蘇瓏只撿起了那顆寒魂珠，心中默念著禾軒的名字，就著眼淚一口吞下。慢慢地，她的身體重新變成了透明的。

她漸漸覺得釋然，含淚而笑—

“禾軒，我這一生手染血腥，機關(guān)算盡，只為了一份殘忍而自私的追求，到如今我方才明白，我得到的，遠(yuǎn)比我所求的更多。因為我得到了你。

沒有你，我不愿意再成為任何人眼里的風(fēng)景。這世間萬千的注視，也比不過你看我的那一眼。沒有你，我這一生就算姹紫嫣紅開遍，也不過是付與冷月殘垣，留下寂寞無邊?！?/p>

編 輯 / 子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