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建新
詩歌使人重生——讀韓文戈的《晴空下》
□ 陳建新
韓文戈
對生與死的關(guān)切,是詩歌永恒的主題。韓文戈的詩似乎也沿襲了這條古老的軌跡,以至于有評論者說他的詩并不對傳統(tǒng)構(gòu)成挑戰(zhàn),而是堅定地捍衛(wèi)著詩歌的傳統(tǒng)。
翻開《睛空下》,確實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一種熟悉的味道從詩史的深處緩緩地穿越而來?;ê蜆淞?、風和鳥群、盛夏和秋天、黃昏和夜晚……這些傳統(tǒng)的意象,把人們帶進古舊的氛圍里。時間、生命、死亡,構(gòu)成了這部詩作的主旋律。
自有詩以來,參悟生死的詩人多了去,在當代詩人中,生死也是個熱門話題,韓文戈又為何來湊這個熱鬧?借用一句老話:“在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莫非只能依靠對生死的玄想,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的皈依,才能在這樣的時代留下印記?我是帶著這樣的詰問,來閱讀韓文戈的這部詩集的。
在我看來,迄今為止,我讀到的當代詩人有關(guān)生死的詩作,都是 “向詩而死”的——面向詩歌,觸摸死亡。作為對里爾克的“詩就是思”的響應(yīng),似乎不對存在、對生死作沉思狀,就無法回答詩人何為。
然而,在《晴空下》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韓文戈是“向死而詩”的——他不是為了詩歌而去觸摸死亡,而是將死亡對自己的觸摸,化作了詩歌。詩人44歲時得了“不可逆的慢性疾病”,于死亡,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貼近。正因為如此,于生命,于時間,也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體驗?!凹膊∨c寫作,生命與寫作,時間與寫作所帶來的詩思開始頑固地被我傾注到筆尖。”(韓文戈《〈晴空下〉記》)
疾病、生命、時間,當韓文戈構(gòu)建他的《晴空下》的世界的時候,看上去跟傳統(tǒng)的詩有極高的相似度。但是,由于人們很少去分辨“向死而詩”與“向詩而死”的細微區(qū)別,而沒有注意到韓文戈的詩中那些獨特的境界。
在詩里那些看起來再傳統(tǒng)不過的意象群中,我特別留意到兩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
第一個是 “塵”:“塵土托舉著人世/一萬年托舉著那朵塵世的花”(《開花的地方》);我們最后還要贊美一次大地/那時我們即將化成泥土或歌聲”(《最后的贊美》)。這樣的詩句,讓人想到上帝判決:“你來自于泥土,必將歸之于泥土”。
第二個是 “光”:“我們發(fā)光/因為萬物把我們照亮”(《發(fā)光》);“他們開始發(fā)出淡淡的光/像螢火蟲”(《剩下的人們》)。這樣的描繪,讓我想到創(chuàng)世紀,上帝說:“要有光。”
塵,昭示著讓人不得不屈從的命運,而光,似乎讓人看到了希望。塵墜落,光延展;塵沉郁,光清朗。塵與光,構(gòu)成了《晴空下》隱喻的二元性。在塵與光的糾纏中,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讓人陌生的東西。
自然無窮、人生有限,或者,生死亦大、逝者如斯;憂傷哀愁,或者,豁達樂觀。這是“向詩而死”的詩,構(gòu)成了我們這個詩國最為悠久的傳統(tǒng)。而在《晴空下》,我讀到的只是寧靜,一個人被死亡觸摸的寧靜:松鼠化為石頭,鳥群穿過樹葉,落日埋進大海,孩子走下江堤,秋天正從室外經(jīng)過,一個人的名字飄過夜空……
死是痛苦的,當死亡臨近的時候;正如生是愉快的,當生命還沒有失去的時候。生與死,不像夜與晝,春與秋。沒有循環(huán)。一棵樹死了,從它的根里,會長出新的樹。一個人死了,他就死了。他經(jīng)過了塵世,他化成了空氣。沒有循環(huán),不可能再生,構(gòu)成了人的生命的荒誕性。就像西西弗斯,循環(huán)的只是那塊注定會滾下去的巨石,而不是他的生命。假使西西弗斯可以再生,他又如何會陷入荒誕之境?
人注定是荒誕的。巨石或者疾病只是增加了荒誕的強度。加繆認為,荒誕和幸福是同一個大地的兩個兒子,人可以在對荒誕的反抗中發(fā)現(xiàn)幸福。有希望,就會有痛苦和喜悅,有洞察力,就能把痛苦和喜悅變成同一個東西。
韓文戈告訴我們,他也曾恐懼過,也曾絕望過,但最終在詩里,將恐懼和絕望化為了寧靜。我來了,我經(jīng)過,我死去。我來自于泥土,我歸之于光?!斑b遠的星星呵護著我/像死去多年的親人”(《發(fā)光》)。死亡的觸摸變得如此親切、如此溫柔,這正是韓文戈對生命最深切的洞察。
寧靜,甚至欣悅。在死中看到了生,在塵中看到了光,在荒誕中看到了希望?!把蹨I是古老的/但一代代眼睛卻年輕”(《在一種叫永恒的事物里》)。這雙眼睛是如此具有洞察力,它不屬于一個人,而屬于所有的人;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的世紀。
韓文戈說:“在我看來,關(guān)涉生死的寫作,就是最真誠的寫作。時間使人沉睡,詩歌使人醒來?!睆脑姼柚行褋淼娜耸切腋5娜?,它不僅意味著生命的重生,而且意味著對荒誕的超越。如果一塊巨石一次次從山頂滾下來,它不會是荒誕的;如果一棵樹一次次從根部長出來,它不會是荒誕的;如果一個人一次次從死去的地方活過來,他同樣不會是荒誕的。
是的,我們多么希望擁有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生命,可是,母親不可能再生我們一次。要重生,只能靠自己,靠詩。詩,正是韓文戈重生的方式。
正如加繆的《局外人》中的默爾索,在死亡就要來臨之際,感受到世界是如此友愛。韓文戈通過《晴空下》,也向這個世界如此動人地敞開了心扉:“是生命的美好/值得人反復(fù)活下去”(《曾經(jīng)的那些人》)?!熬罩?,萬物生長,萬物滅絕,萬物再生。 好吧,重生”(《〈睛空下〉記》),是這部詩集的主題,也是韓文戈的宣諭:就像默爾索,他準備把所有經(jīng)歷過的,再經(jīng)歷一次。
我們像植物一樣
從小到大,再長一遍
—— (《晴空下》)
重生并不神秘,唯一的秘訣就是把一生一世當做幾生幾世來活?!拔揖幼≡谝粋€我、兩個我、三個我之間的寂靜里”(《迎我而來的是那化為空氣的人》)。這不是海子式的一個人化成了十個人,一個人格分裂成多個人格(《春天,十個海子》)。這是一段生命化成了幾段生命,每一段生命都圓滿自足,都值得對它們說:“慢一些,再慢一些”。這,屬于韓文戈。
我的靈魂刮過我的故鄉(xiāng)
如同錦衣夜行的人
悄悄回家
——(《靈魂隨時刮過》)
死亡如此溫柔,荒誕已被超越,靈魂衣錦還鄉(xiāng)。韓文戈創(chuàng)造了中國詩歌中從未有過的境界:在寧靜與欣悅里,向死而詩。他連接著傳統(tǒng),但絕不順從傳統(tǒng),也不捍衛(wèi)傳統(tǒng)。他只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