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寒
自那個著名的訪談類綜藝節(jié)目結(jié)束,他走出了自己的“舒適圈”。這個靠口才走了自己大半路的人,和我們聊了聊自我、娛樂圈、城市、人生?!拔液芘聞e人覺得嘻嘻哈哈的節(jié)目是嘻嘻哈哈就可以做出來的,這絕對是天大的誤解?!?/p>
行走娛樂圈這么多年,蔡康永總給人一種溫和的印象。特別是近年來他在自己做的大陸綜藝節(jié)目中,屢屢發(fā)表對事件、人性、人生的看法,言語舒適,如春風化雨,很多彈幕都高呼:啊,康永哥好溫暖。
這次接受采訪時也是這樣。他是不遲到的,能讓你感覺到跟他聊天很舒適、被尊重。不過,在騰訊視頻新近播出的《飯局的誘惑2》,因沒有了麻辣小S的配合,讓人比較鮮明地看見了他本人犀利的發(fā)問功力。在這樣一種溫暖又犀利的外殼下,他內(nèi)里包裹的真實是什么?在《飯局的誘惑2》錄制現(xiàn)場,我們和蔡康永認真地聊了聊。他說話的音量很小,輕輕的,似在有意保護自己的嗓子。而他回答問題的方式,也很有趣。他不會特別直接的、一下就開門見山地回答你所提問題,但他也并不是擋開。很多情況下,他會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由一件事作為鋪墊,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到你的問題。和他主持的風格類似,在中學(xué)畢業(yè)之前都一直做著學(xué)生會主席的蔡康永,喜歡處于一種相對掌控全局的氛圍中。
蔡康永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臺北。那時的臺灣,是一個“樓房只有七八層”的地方。城市毫無遮掩的藍色天空下,充斥著一排排像戰(zhàn)后東京那種臨時建起的樓房。明星咖啡館、新加坡舞廳、郭良蕙的文藝小說、鄭愁予的海洋詩……那個時代的臺北,就像我們?nèi)缃衤牎堵垢坌℃?zhèn)》這首歌的感覺一樣,有一些喧嘩,有一些浮躁,有一些物質(zhì)剛充盈起來的不明覺厲,但整體,尚處于一種比較淳樸的氛圍?!斑@個城市很多地方看起來隨隨便便的,跟我很像。這里常常有地震、臺風,是我們的‘大自然。地震和臺風嚴重的時候,真的很可怕。但家人和情侶,會因此有機會感覺彼此的依賴。很少城市的居民,像我們這樣在恐懼中感覺甜蜜?!薄恫炭涤缹懡o小S寶寶的日記》中,他這樣形容臺北。
在這樣一種風土下成長起來的蔡康永,童年自有善于觀察的細膩、敏感,但這種脾性,也和他成長的家庭分不開干系。當年,他父親蔡天鐸復(fù)旦法律系畢業(yè)后,意氣風發(fā),經(jīng)營著當時中國最大的輪船公司——中聯(lián)企業(yè)公司。1949年1月27日,該公司客輪“太平號”在由上海駛往臺灣基隆的夜航中,在舟山海域被一艘貨輪撞上,不幸沉沒,近千人罹難,即歷史上的“太平輪事件”,2013年被吳宇森拍成了電影《太平輪》。
遷居臺灣后的蔡家,仍保留了很多上海舊式大家的習(xí)俗,祖母吃黃澄澄的“爛糊細面”和鴨腦,母親打麻將時家里廚房端上“江浙路數(shù)的粽子”,父親則很像白先勇的《臺北人》里描述的那種深深沉浸在上海過去榮光,追憶往昔的人物。
在《痛快日記》中,蔡康永說自己從小就在“捕上海的風、捉上海的影”。書中他也稱自己和父親,為“上海靈魂”。當年還在主持《真情指數(shù)》的蔡康永,參加過吳宗憲的《Jacky Show》。那時正是吳宗憲春風得意的時候,蔡康永還是一個剛?cè)電蕵啡Α⒊隽艘槐緯?,被認為是有文化底蘊的新人。在節(jié)目訪問中,當時還很年輕的吃貨許杰輝(后來上了不少“康熙美食”特輯)說,去蔡康永家吃飯,最后一道菜吃完還上了一個精致的小壽桃。
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去上海,卻是上世紀90年代了。那時,他受邀拍攝一部關(guān)于中國文明發(fā)展的歷史紀錄片,第一次到了這個父親口中訴說多遍的城市。去看景的時候,蔡康永有意選取一些代表上海洋化氣氛的老飯店,但發(fā)現(xiàn)很多這樣的飯店都不在了,只剩和平飯店?!昂推斤埖暝谀莻€時候并不是最好的、最有代表性的飯店,但是更古老、更有代表性的已經(jīng)沒有了。但我還是去拜訪那些飯店的原址,去核對它們今日分別是什么樣的地方?!碑敃r他“情感很強烈”,如今,他往來穿梭于上海已屬平常,類似最初的那種震蕩雖已漸漸消失,但“有時候住進旅館,剛好面對著整個外灘從白天到夜晚的光景,還是會有在別的地方所沒有的那種悵惘與浪漫混合的感覺”。
“悵惘的具體來源是什么?”我問。
蔡康永略微抿了一下嘴,呈現(xiàn)出一種我們在他比較歡樂的綜藝節(jié)目中沒有看到的一種狀態(tài)?!氨容^多的悵惘或許是來自于想象父輩在十里洋場中最暢快得意的時光。后來去了臺灣以后,他們對自己青春歲月的懷念,是跟上海綁在一起的。我聽到的關(guān)于長輩告訴我人生最好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那里,而不是發(fā)生在臺灣,我當然會對這個城市有一個奇特的、假的回憶?!彼韵肓艘幌耄缓筮@樣回答。
“你第一次去上海的印象,和那個父親口中訴說了多遍的城市,一致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父親形容的上海是什么樣子?!彼拱椎卣f。頓了一頓,他又說道:“我父親心中的上海,是混雜了他人生最甜美時候的上海。那時,他吃到的每個菜都好吃,他遇到的每個女人都那么美,可是我覺得那當然是因為他自己也在人生巔峰的時候。這不可否認形成了一個很好玩的反差感:我可能比別的小孩更早意識到事情可能會消失不見。我被這種奇怪的養(yǎng)分灌溉著成長。于是這一切形成一種‘倒過來的感覺,反而是我成長后發(fā)現(xiàn)其實人生沒有那么滄桑與失落。由于從小一直被泡在這個氣氛里,導(dǎo)致成年后的我對這種事情的免疫能力較好,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h3>“讀書人”的娛樂圈
從講述他洛杉磯留學(xué)生活的隨筆《LA流浪記》,我似乎看到一個敏感、溫和又不失原則的處于探索階段的靈魂,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有些淺淺的害羞。《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則呈現(xiàn)出一個有點少女心的、童話夢幻般的靈魂,類似《小王子》式的溫暖。甚至他最新的一部電影《吃吃的愛》,內(nèi)里呈現(xiàn)的色調(diào)也是粉紅、淺藍、夢幻紫等各種繽紛的糖果色。然而,這些個“靈魂”似乎和后來娛樂圈中那個順風順水、各方都協(xié)調(diào)得十分之好的主持人,有著較遠的距離。如此細膩內(nèi)斂,如何將娛樂圈紛繁復(fù)雜的關(guān)系處理得那么好?
“我不覺得我處理得好,有些只是不處理而已?!彼f。
蔡康永認為是由于他比較幸運,出道時很快主持了一個名人訪談類節(jié)目。“訪問了很多政治界、宗教界、學(xué)術(shù)界、商業(yè)界的領(lǐng)導(dǎo)人,從那之后,就沒有人再把我當小朋友對待,所以我沒有經(jīng)歷過被呼來喚去的時光。”另一點原因,他說,如果有一樣事情,“拼了老命去做的話也可以做,但不做也行的話”,他就不會去做。這一方面也許會令他“錯過了很多熱血燃燒的機會”,但“好逸惡勞跟懦弱,讓我免去了很多麻煩”。
然而,身處這個圈子,身處任何圈子,想必都會做出某種妥協(xié)。對于自己妥協(xié)掉的東西,或為了適應(yīng)而改變的東西,他并不覺得多么可惜,因為“并不喜歡原來的那個我”。他說自己年少時,免不了有很多囂張和張狂,可后來隨著年歲漸長、閱讀和經(jīng)歷更多,越來越覺得那些囂張狂妄大都來源于無知?!皶吹迷蕉?,電影看得越多,節(jié)目看得越多,就知道你想到的一些你以為很了不起的東西,八百年前就有人做過;你很自鳴得意地覺得自己做的很原創(chuàng)的東西,只是因為你無知而不是因為你很天才。”他說。
面對現(xiàn)在溫和知禮、進退有度的蔡康永,似乎難以想象,他年少時也有過“囂張和張狂”。他高中時,第一次開始接觸外??歼M來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一直處于一個相對保護很好的溫室中,小學(xué)、初中時,周圍的同學(xué)都是一些家境優(yōu)渥、背景相似的孩子。高中時,通過新來的外校同學(xué)和他們推薦的書,他接觸到了一個更廣闊的臺灣社會。于是,他辭去了學(xué)生會主席職務(wù),在校刊上發(fā)表大量反叛的文章。最后導(dǎo)致記過,然后轉(zhuǎn)校。
一直以來被冠以“娛樂圈的讀書人”,他卻對“讀書人”這三個字非常介意。他認為世人對這個詞的理解太粗糙。不一定擁有學(xué)位或著作等身的人就是讀書人,相反這樣的人群中,有些人還非常“蛋頭”——不通事物也不有趣。同樣的詞,他在《痛快日記》也用過。蔡康永仿佛非常不喜歡那種擁有無趣人生、思想僵化的學(xué)者。他覺得那樣的人,縱使讀太多書,也是無聊?!八麄冏x到的那些東西,讓他們的生命變得更窄,或者是更嚴肅?!也]有把看書看成是一件高級的事情?!彼f。
這三年多來,他和馬東合作較多?!拔腋R東有一個很相似的地方,就是知道各式各樣的事情,可是又很喜歡娛樂;對娛樂樂在其中,又對娛樂的要求很嚴格?!彼f。“馬東和蔡康永合作時的狀態(tài)很好?!逼簌Z影視天相工作室副總經(jīng)理邱越則評價道,“他們組成的CP,非常有意思?!?/p>
“他是游戲人間的一個頑童,而且還不老?!瘪R東這樣講述自己眼中的蔡康永,“他身上有好多矛盾的東西,比如說他情商特別高,他特別知道怎么讓相處當中的人感到舒服。怎么樣周到細致地不讓人家受傷害。但是同時,他又有一顆調(diào)皮的心。我一直說他‘胸口有一雙邪惡的眼睛,因為他會看到人世間的荒誕以及別人身上的矛盾。所以在偶爾露鋒芒的時候,他會拿針刺你一下,刺得你很痛,但又不至于受傷。跟他相處會讓你如沐春風,卻時不時又埋一針讓你酸爽一下。”
“蔡康永在節(jié)目中和在私下里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一樣嗎?”我問。
“嚴格來說我覺得是一樣的。”馬東說,“我們現(xiàn)在是在做娛樂節(jié)目,但我倆其實之前都有做其他類型訪談類節(jié)目的經(jīng)驗,或者說,我們是在訪談節(jié)目界,介入娛樂最深的人。我從他身上能學(xué)到很多那種在轉(zhuǎn)換中拿捏分寸的技巧?!?/p>
私下里,馬東有時也會飛去臺北,跟蔡康永喝一杯咖啡或茶?!八埼页耘H??!瘪R東說,“在北京有時我請他吃飯,發(fā)現(xiàn)他很貪吃、愛點菜?!?/p>
關(guān)于娛樂圈的“淺”和“深”,蔡康永也自有一番論述:“我時常跟工作人員說,你想要別人輕松地看,你就得很吃力地做;你很輕松地做,別人就會很吃力地看?!?/p>
《飯局的誘惑2》導(dǎo)演告訴本刊,他們每一期給蔡康永,也是他們口中的“康永哥”,大概會準備20~30頁的嘉賓資料,內(nèi)容涵蓋嘉賓近期的網(wǎng)絡(luò)新聞,還有工作人員采訪到的本人、經(jīng)紀人、合作過的導(dǎo)演及演員對于這個人的評價,他都會認真閱讀,有些時候他也會再跟這位嘉賓接觸過的人進行詳細了解。如果嘉賓有出過書,他也認真讀,甚至上場前的兩個小時還一直都在看。
“我認識一些讀書很多的人,對通俗娛樂謹慎恐懼,或者覺得沒意思??墒俏液軜吩谄渲?,我本來就覺得娛樂業(yè)是一個很棒的行業(yè)?!辈炭涤勒f。
2017年,娛樂圈的發(fā)展更是呈現(xiàn)出一種更快、更無道理可循的趨勢。很多時候,沒有任何征兆的,一條視頻開始瘋轉(zhuǎn),一個曝光讓曝光者成名,一篇莫名的文章突然成為朋友圈里的流量大王。蔡康永這個1996年就入行主持節(jié)目的圈內(nèi)人,也對這些現(xiàn)象頗困惑:“我正感受到娛樂目前處于一個急速變化的狀態(tài)中,它幾乎已經(jīng)跟生活沒有邊界可言了,這是我在剛進入娛樂工作的時候沒有料到的。”
蔡康永新拍了一部電影《吃吃的愛》。從電影以及他一直以來的發(fā)言和文字作品,不難感覺到他某些異于常人的“惡趣味”,譬如他對于“鬼”的興趣,對于“黑鳥”的迷戀。在《飯局的誘惑2》中他曾說,如果有8億元,他會買一座帶鬼的古堡,并且是“不鬧鬼就一定要退貨”的。而在《康熙來了》中,我們也曾不止一次聽小S說過他對于鬼的興趣。在《LA流浪記》書中,他也說:“我心中有黑暗小世界,常常鬧鬼。”
他另一個“惡趣味”則是陪伴了他多年的黑鳥。最早,我們看他用黑鳥來搭配主持時的造型,漸漸地這只鳥成為他的一個標志,大量用于他服裝的設(shè)計。蔡康永喜歡黑鳥,是因為它“烏漆墨黑的一砣,看不出來它在想什么”,有一種“荒謬和冷酷”。
這其實又很符合在很多時刻凸露出滿滿暖意的他,心中總有著某種暗黑的小樂趣。他喜歡談?wù)撍劳?,并且非常不理解,為什么人們總認為死亡是一件很悲觀的事,因為所有人都會死啊。在《那些男孩教我的事》里,他用溫暖的語調(diào)突然敘述了一個會毫不猶豫殺死貓的男孩。這些甜美下的暗黑,或許是來源于他所形容的“童年時已明白美好事物終將逝去”。
“冷淡”這個詞,他也甚是喜歡。他曾用“冷淡”來評價張愛玲。在2013年接受采訪時,也用“冷淡”形容過自己。如今,問他是否仍會用這個詞來評價自己,他回答仍是肯定的?!昂芏酂崆槎际呛軣o聊的東西。”他說,“冷淡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你可以對很多事情說不要,然后你才能專注地做你想做的事情。每件事情都興高采烈,都充滿熱情,這算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