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靈狐
寧可飲千愁
■ 火靈狐
攝影/林小意攝影 模特/小鹿純子Lilian
一
我被選中飾演惡龍的原因是我胖。
負責復活節(jié)演出的女老師是個馬大哈,錯訂了一套大人版的布偶裝。原本演惡龍的男生太瘦,連頭套都撐不起來。演出在即,女老師靈機一動,喊我名字:“顧辛焰,你來!”
我受寵若驚,小跑上前,“幾點開始?來得及通知我媽嗎?”
“通知你媽做什么?別說了,快跟公主對臺詞!”
不能讓我媽看到我登臺演出真是一大憾事。我媽特別要面子。她在一家華人餐館洗碗,氣場卻跟米其林三星總廚似的。
“顧辛焰一定會考上劍橋?!彼偸沁@么對人說,信心十足。
對此,我自己是很懷疑的,畢竟,我一直是班里的倒數(shù)第一。我不是讀書的料,我覺得我的天賦是炒菜,我想成為餐館大師傅。然而,我媽想看我站在劍橋的畢業(yè)禮堂上,最好還披律師袍。
“他怎么配演騎士呢?你看他瘦巴巴的樣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打下舞臺!”我跟“公主”趴在“城堡”里,聽她逐一點評她的“佳婿”。
“的確是瘦了點。那王子呢?王子看起來似乎不錯?!?/p>
“那家伙,上次彩排時低頭就想親下來,被我一腳踢開……”她繪聲繪色地描述。
“還有年輕的國王?!?/p>
“太胖?!?/p>
“我也挺胖啊?!?/p>
“那不一樣,你是蠢惡龍嘛。吃嗎?”她盤腿坐下,從裙子里掏出一盒薯片。
我也想坐下,但尾巴太大,沒處放。她示意我轉(zhuǎn)身,然后“嘿喲”一聲吼,一下把我的尾巴掰斷了。
很好。我,一個被公主掰斷了尾巴的惡龍,終于如愿以償?shù)刈诹说厣稀?/p>
公主很慷慨,倒了大半盒薯片在我毛茸茸的手套上。而她自己拉過我的尾巴,枕在屁股底下,跟我商量:“你把他們都趕跑吧,我請你吃臭豆腐。我還沒吃過臭豆腐呢,就在學校對面那條小巷子里,有一家中餐館?!?/p>
“為什么???”按照童話劇情的發(fā)展,惡龍囚禁了公主,又被英雄打敗,然后英雄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才應該是那個人人喊打的反派。
她皺了皺鼻子,說:“我不喜歡他們?!?/p>
她和我一樣是華裔,烏黑的頭發(fā)、烏黑的眼睛,也許她還有高加索血統(tǒng),皮膚比白人還白。這讓我想起了白雪公主,只不過這位公主掰斷了我的尾巴,還想吃臭豆腐。
“我也有中文名字,”她驕傲地說,“爺爺取的?!?/p>
“是嗎?”我漫不經(jīng)心地舔著薯片。誰在乎呢,她是公主,我是惡龍,胡鬧演完一場戲,她就會回到富人云集的肯辛頓區(qū),而我要先坐地鐵,再轉(zhuǎn)電車,回到那個餐館閣樓的所謂的家。12平方米,為了租到這12平方米,我還要每天幫老板拖地。
“解千愁。”她伸出手指就地寫起來,“好聽嗎?”
“挺特別的?!蔽蚁氩怀稣l會給孫女起這樣的名字,“千愁”,即便有個“解”字在前,看起來還是苦巴巴的。
“顧辛焰,你記得要幫我打跑那些討厭鬼!”
“好吧?!蔽也幻靼滓粋€美麗而又正統(tǒng)的故事怎么到我這里就扭曲了,高貴的公主竟然主動跟一條又胖又蠢的惡龍交朋友,她甚至替我搬“武器”,給我遞泡沫板,又蹦又跳地說:“砸他!對!哈哈,我們贏了!”
“騎士”抱頭鼠竄,“王子”被薯片盒砸中額角,當場大哭。年輕的“國王”揮舞著“寶劍”沖向“城堡”,解千愁抓起我的尾巴塞進我的手里。
“喂,這可是我的尾巴啊?!?/p>
“沒關系,這就叫壯士斷腕、惡龍斷尾!”
我只好對著“國王”飛出我的尾巴,砸得他也哭了起來。
于是臺上哭聲一片,臺下笑成一團,馬大哈氣得七竅生煙,大吼:“顧辛焰!叫你媽來!”
我不理她,跟著解千愁跳下舞臺。她提著裙角,丟下水晶鞋,拖著我沖出禮堂。一時之間,我有些恍然,好像她是來搶親的騎士,而我是那個懦弱的新娘。
二
我身無分文,解千愁也是。但她想吃臭豆腐,我也是。
“不能搶,也不能偷,可是想吃。”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難過。
我爸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有多難過,反正一個人不愛你了,你難過也是沒用的。我媽為了讓我讀私立學校,在華人商會為人賠笑點煙的時候,我有一點點難過。那時,我憋著一口氣,我想著有一天自己出人頭地了,一定讓我媽享福。我有希望,所以不太傷心。
可這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惶恐猛地罩住我。我很無助,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但又覺得必須做點什么。我不敢看解千愁的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我是她唯一的依靠,這讓我覺得十分惶恐,又很難過。
她那么好,可跟著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又偏偏這么信任我。
我有些笨拙,詞不達意地問:“你冷嗎?”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紗裙,還赤著腳。
她不說話,搖了搖頭。我褪下惡龍外套,披在她肩頭,雖然這對抵擋寒風于事無補。
“真丑呀?!彼贿呄訔墸贿吚死馓???磥硎钦胬淞?。
我又脫了鞋子給她穿,很坦誠地說:“很臭?!?/p>
她笑起來,然后捏著鼻子套進去,一步一踉蹌地跟在我身后,問:“你要怎么跟人家要臭豆腐?”
“不知道,但我走過去的時候就知道了。”我回頭,囑咐她,“你就坐在這邊等我吧?!?/p>
“幫我多加點辣醬?!彼淮馈?/p>
那天風很大,我知道我的樣子非常糟糕:一個看起來又胖又蠢的中國小子,哆哆嗦嗦地走在倫敦街頭,想白要一串臭豆腐,還要多加辣醬。
我走著走著,忽然“哇哈哈”大笑三聲,像大師傅每次開口唱秦腔時那樣。他經(jīng)常在剁肉的時候唱秦腔,嗓音洪亮,讓我想到黃河——雖然我并沒有見過黃河。
大師傅唱的秦腔非常奇怪,明明是些情情愛愛,但悲壯得好像荊軻刺秦。他一邊揮著菜刀,一邊跟我說:“你不懂,等你小子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什么叫山崩地裂?!?/p>
一個小時前,我最大的煩惱是校服又變小了、褲子吊著腿、衣服扣不上;一個小時后,我抬頭望著倫敦灰沉沉的天空,覺得山崩地裂。
我清了清嗓子,大步流星地走到鋪子前,高聲唱起來:“未開言來珠淚落,叫聲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靜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除過你來就是我……”
調(diào)子起得太高,唱到后面聲音都破了,無端有了種特別蒼茫的感覺,好像一下子從倫敦去到了黃土高原——天知道黃土高原長什么樣,可我篤信我就站在高原上,頭頂藍天,腳踏黃土,身旁是呼嘯奔騰的黃河。
因為氣候變化、人口增加、勞動力減少和食品安全等因素,促使農(nóng)業(yè)尋求更多創(chuàng)新措施來保護和提高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目前主流的大棚控制方法是采用農(nóng)業(yè)物聯(lián)網(wǎng)技術對溫室大棚進行智能控制,通過智能傳感器對大棚內(nèi)環(huán)境數(shù)據(jù)進行采集,然后專家系統(tǒng)根據(jù)大棚內(nèi)的環(huán)境狀況提供控制設備的下一步動作[1]。由于專家系統(tǒng)是根據(jù)種植專家的經(jīng)驗來設定的,不能根據(jù)實際情況做出實時決策,從長遠來看不利于植物的生長。
我大聲說:“能給我一串臭豆腐嗎,明天我還您錢!”
“好!唱得好!”解千愁在我身后又蹦又跳,大力鼓掌。
賣臭豆腐的大叔看著我,看了許久,低頭炸起豆腐。
“加辣嗎?”
我抹了一把眼淚,“加!”
我舉著臭豆腐轉(zhuǎn)身,我很確定我那時候擺出了有生以來最迷人的微笑,然而,一輛黑色賓利擋在我們中間。
我記得這輛車。我第一天到這所學校報到的時候,它就從我面前緩緩駛過。遇到紅燈,它停了下來,然后車窗緩緩搖了下來,露出一張雪白小臉,說英文,非常好聽的牛津音。
“好吃嗎?”她好奇地看著我手里的臭豆腐。
“很香?!彼c評。
當時我想,這人鼻子是不是有問題啊。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客氣道:“是啊?!?/p>
后來我經(jīng)常在學校里看到她,但通常都是她在臺上領獎,我在臺下鼓掌。寫作、辯論、美術、舞蹈,她居然還會擊劍。
我的人生與她的人生,本該相安無事,像兩條永遠不會交集的平行線??晌谊幉铌栧e地演了惡龍,打跑了所有前來解救公主的勇士,拉著公主跑到了一個她此生可能都不會再來的臟亂街區(qū)。我還在她面前唱了秦腔,把我臭烘烘的球鞋借給她穿。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以為這將會是我的第一場戀愛。
我舉著臭豆腐,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路邊。她先是脫下惡龍外套,再脫下我的球鞋。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并沒有看我,直至上車的前一刻,她才忽然抬頭對我笑了一下,然后喊道:“顧辛焰,你還欠我一串臭豆腐,記得啊!”
我想一定是我眼花了,我隱約看見她眼眶有些發(fā)紅。
可這怎么可能呢?我是一條惡龍,又胖又蠢。公主終于離開了惡龍的城堡,她應該高興得蹦蹦跳跳,怎么會眼眶發(fā)紅?
我望著車子遠去的背影,咬了一口臭豆腐。好辣!辣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三
馬大哈向我媽告狀以后,我媽第一次動手打我。我以為她是怪我不該跟著解千愁胡鬧,沒想到她打完我,忽然哭起來,哭了兩聲又正色,問我:“你能考上劍橋嗎?”
我想了想,說:“如果劍橋開烹飪專業(yè)的話,那大概能?!?/p>
我媽嘆了口氣,問:“那你這幾天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勤奮?”
“讀書不好嗎?不正是您希望的嗎?”
“我希望你讀書是為自己,不是為了去找她?!?/p>
我沉默,然后訕笑起來:“我找她,她能理我嗎?再說,為了誰不都一樣,以前為了您,現(xiàn)在為了她,哈哈,有什么區(qū)別呢?”
總歸不是為了自己。我顧辛焰就是這樣一個爛人,胸無大志,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做小餐館的大師傅,好不容易有一點雄心,被人一說就退怯,連承認我想考上劍橋去找她都不敢。
“門當戶對,辛焰?!蔽覌尶嗫谄判?。
我沒有反駁她。我也很納悶,我媽平日心氣那樣高,看不起整條唐人街,可一說起解千愁,氣焰立刻下來了。這大概就是我們窮人,徒有一顆向上爬的心,骨子里還是自卑的。
“我的路,從此以后我自己走吧。好也罷,歹也罷,劍橋也好,炒菜也好,您就別管了?!边@是我搬出那個小閣樓的時候,對我媽說的話。
我聽見我媽在后面喃喃道:“怎么會這樣?”
他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異國,而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卻為了一個荒誕的童話,拎著一只破舊的小皮箱重返故鄉(xiāng)。
四
我出生的地方種糜子,又叫黍。他們說,8000多年前,我的老祖宗就在這里種黍。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蔽业睦献孀谝彩俏乃嚽嗄臧?。
我是不行的。我每天干活,累得不行。我跟師傅學做黃饃饃。硬糜子、軟糜子用7∶3的比例混合,清水浸泡一夜后上碾。師傅家有頭拉石碾的騾子,我來了以后給它取名“劍橋”。
師傅對我說:“做吃的,先從五谷認起。稻、黍、稷、麥、菽,你到哪兒不是吃五谷?你到哪兒不是向這土地、大海討食物?所以中餐也好,西餐也好,你扎扎實實的,從這土里頭學起?!?/p>
“人啊,也一樣,不然怎么說日久見人心?你才瞅了人家一眼,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中意你呢,還是不中意?”師傅坐在石凳上磕著煙槍。他老伴兒過世多年,一直獨身,最近有人給他介紹了鎮(zhèn)上泡饃店的老板娘。
我覺得師傅這話特別言不由衷。畢竟為了跟泡饃店老板娘多說幾句話,他極力攛掇我跟老板娘的女兒套近乎,理由是那姑娘是體育系的,而我這么胖,要多運動。
我忍不住說:“繞這么大圈子做什么?您要中意老板娘,我替您送一打玫瑰去!”
“嘿喲,可不敢這樣!”師傅的臉漲得通紅,“誰說我中意她啦?我這不是替你著急嗎,你小子,別再吃了!”
奇怪,是不是人都這樣,越是喜歡一個人,越是膽怯,越是膽怯,又越要嘴硬。也不是要面子,只是因為太喜歡了,怕被對方知道了,就看不起自己這深沉而又卑微的愛。
我把黃饃饃裝上車,轉(zhuǎn)頭對師傅說:“得,那我去找黃黍黍了?!?/p>
“去吧去吧?!睅煾禎M面紅光,好像自己跟老板娘約會了一樣。
黃黍黍放暑假,在她家店里幫忙。我跟黃黍黍第一次相遇,過程驚心動魄。
那天,我送黃饃饃到鎮(zhèn)上,一只紅冠公雞突然半路殺出,叼走了我的一個饃,撲棱著翅膀就跑。
我留英多年,雞在我的印象里等于肯德基,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彪悍的雞,驚呆了。緊接著,一個綠色身影從我身邊箭一般飛過,三步上墻,一把抓住那只雞。
黃黍黍替我把偷饃雞抓了回來,丟在我面前,大義凜然地問:“這是我家的雞,沒調(diào)教好。你說,怎么處理吧?”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算、算了吧,女俠。”
她饒有興趣地打量我:“你就是那個倫敦來的小子?來干嗎,體驗生活?哎,你長得很像大白啊。”她伸出手指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后來專門百度了下大白,有點悲憤。她說我長得像一只充氣機器人。
黃黍黍從小練武,長拳,人也一樣直剌剌的。
她問我:“你談過戀愛嗎?”
我“噗”地噴出一口羊肉湯。
她失望道:“哦,你也沒有啊。那你喜歡過誰嗎?”
我想了想,點點頭。隔山隔水,我終于承認我是喜歡解千愁的。
“喜歡是什么感覺?”
“大概是很想照顧她的那種感覺吧?!蔽乙舱f不清??墒墙馇С?,她哪里輪得到由我來照顧?
黃黍黍擰著眉頭想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說:“糟了,大白!”頓了頓,她認真地看著我,“我想照顧你?!?/p>
五
后來,我特別真誠地跟黃黍黍說,我有很多缺點。
“念書吧,總考最后一名。也不太勤快,老板叫我每天拖地要拖兩遍,我都偷懶只拖一遍?!蹦懽右残。叶疾桓覍χ馇С钫f:“等我,我一定考上劍橋去找你。”
然而黃黍黍說我這個人還是有優(yōu)點的——“羊肉泡饃做得好?!?/p>
我大笑:“那你也不能因為一個人羊肉泡饃做得好就喜歡他?!?/p>
“為什么不?”黃黍黍睜大眼睛,“不然要因為什么喜歡上一個人?”
我啞口無言。因為這個人長得好看?因為他家財萬貫?因為他品德特別高尚?什么理由才是標準答案?
因為羊肉泡饃喜歡一個人,和因為被掰斷尾巴喜歡一個人,區(qū)別在哪里?
以前我覺得黃黍黍這姑娘挺二,沒想到她如此有智慧,不禁對她刮目相看:“黃黍黍,我挺喜歡你的,但不是那種喜歡?!?/p>
聰明的黃黍黍又迷糊了:“喜歡還分種類啊?!?/p>
當然。當我想到解千愁,我就想哭,當我想到黃黍黍,我只會想笑。盡管黃黍黍跟解千愁有著極為相似的明亮眼神,但她不是解千愁,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解千愁。
黃黍黍嘆了口氣,說:“那好吧,大白,來,運動時間到?!?/p>
黃黍黍決心幫我減肥,要讓我練出腹肌。我很懷疑她是為了報復我拒絕她,因為她讓我替“劍橋”拉磨,自己卻蹲在一邊,說:“還有30圈,加油啊,大白?!?/p>
我喘著粗氣,問:“大廚不都胖胖的嗎,我干嗎要有腹肌?。俊?/p>
“做人要有追求。騾子都叫騾子,可‘劍橋’就有名字,這就是追求?!秉S黍黍說?!皠颉痹谝贿叺靡獾厮α怂ξ舶?。
“不行了,我還是做一個沒追求的人吧?!蔽依鄣冒c坐在地上。
“這才是熱身呢?!秉S黍黍跑過來,笑嘻嘻地給我擦汗,“來,趴著,我給你踩踩背?!?/p>
高原的風裹著一股塵土的味道,天特別高,我趴在一個石磨旁,掙扎著抬起頭,先看到一雙特別不合時宜的小皮靴,再往上,是更不合時宜的紗裙。
這得多蠢才會穿著皮鞋、紗裙,拎著一只LV旅行袋來到黃土高原?我呆呆地看著那個人。黃黍黍也愣住了,她整個人還站在我的背上?!皠颉币层蹲×耍е豢诘牟萃私?。
師傅磕了磕煙槍,咳了一聲,說:“哎,解老師,你說的就是這小子吧?”他作勢一腳踹過來,“不是我說,你這小子成何體統(tǒng)?快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嚴肅的解千愁,我印象里的解千愁總是彎著眼睛笑。我也沒見過這么臟的解千愁,我印象里的解千愁,連鞋底都好像沒有沾過灰塵。
是我低估了她。她從來不是那個只會等待騎士的公主,她是敢打跑騎士的公主。
是她高估了我。她以為我是一條值得她放棄騎士與城堡的惡龍,于是披荊斬棘,跨越千山萬水而來。
她出人意料地平靜,轉(zhuǎn)頭對師傅說:“行,我看完他了?,F(xiàn)在帶我去學??纯窗伞!?/p>
說完,她提著旅行袋掉頭就走,走得特別堅決,特別穩(wěn)當。
黃黍黍踢了我一下:“就是她?”
我沒有說話。
“這姑娘牛啊!”她敬佩地望著解千愁的背影,“干嗎不追上去呢?干嗎不解釋呢?我跟你又沒什么。”
我搖頭,抹了一把臉,自言自語:“流汗?!?/p>
黃黍黍看著我,說:“對,是流汗,你沒哭?!?/p>
我爬起來,問:“還有幾圈?”
黃黍黍的表情很擔憂,“你確定要這樣?”
我答非所問:“我還沒準備好,我得快點。”
我要有腹肌,我要當大廚,我要成為配得上她的人,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旁,我要底氣十足地對所有來搶她的騎士說:“滾開,這是我的公主?!?/p>
可是為什么機會在我什么都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像一場錯了時間的大雨,落在干涸的黃土上。
沒有用的啊,安排了這樣一場又一場難得而又盛大的相遇,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命運它渡過千山萬水,撲了一場空。
六
我離開前給解千愁擔了最后一擔水。
高原缺水,洗澡不容易。我知道她愛干凈,每天都給她擔一擔子水放在門前,第二天來取空水桶。她沒說什么,我也沒說什么。
我去告別的那天傍晚,她坐在院子里晾剛洗好的頭發(fā)。短短數(shù)月,她那白雪一樣的肌膚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兩坨高原紅。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我要走了?!?/p>
我沒有出聲。
她望著天邊,若有所思地說:“爺爺問我喜歡你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說,那你去吧。這就對了。喜歡一個人就是說不清楚喜歡他什么,就好像‘長河落日圓’,這五個字你說它到底有什么具體的意思呢?沒有,可它讀起來就是那么悲傷?!?/p>
“后悔嗎?”
“小的時候,我在北京待過一段時間。我爺爺帶我去飯館,但從來不讓我吃他的菜。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很快就要回英國了,在英國你吃不到這么好吃的東西,就算你不回去,等你長大了,這些廚子也不在了,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嘗,免得以后再也吃不著了,活生生留了個念想,一輩子難受??墒悄阏f,為了不留遺憾,寧可一口都不嘗,就這樣過一輩子,會不會后悔呢?這又算不算是另一種遺憾呢?我跟爺爺這么說了,他就嘆了口氣,讓我來了。我不后悔,顧辛焰,我知道是時間不對,我們的時間不對?!?/p>
我點點頭。火燒云浸染天空,紅彤彤一片,炊煙四起,遠處傳來黃河“轟隆隆”的水聲。
“等我?!蔽覍λf。
“不行。”她踢著小石子,自言自語,“等惡龍做好準備的時候,也許公主已經(jīng)被別的騎士搶走了?!?/p>
“那我就把她搶回來?!?/p>
“可那時她還會跟你走嗎?”她抬頭。
我望著她,說:“那就到時再說了。”
她笑了:“對,也只能是到時再說了?!?/p>
七
解千愁支教了三個月,忽然對支教這件事充滿興趣。她隨后去了云南,給我寄了宣威火腿。收到火腿的時候,我正在香格里拉的松樹林里,在大雨過后步行15公里,尋找松茸。
我在浙江學習挖冬筍的時候,解千愁給我寄了一包鹽,那是大理北部山區(qū)的特產(chǎn)。我給解千愁寄了筍,寄出前用泥土把整個筍包得嚴嚴實實,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筍的清甜。只是沒想到等她收到的時候,已然變成筍干。
我在日本學做生魚片,將金槍魚的肚腩切成1.5毫米的薄片。解千愁馬上給我寄來一包紫菜,驕傲地表示這是她在閩東沿海親手撈起來、親自晾曬的。不用說,打開包裹后熏得我連打好幾個噴嚏,差點被房東趕出來。
我隨海女下海捕撈龍蝦、扇貝的時候,解千愁給我寄來一個尼西鄉(xiāng)的黑陶,說給我煮菜用,還附帶了一張黃黍黍的照片。照片上,黃黍黍跟一個比當年的我還要胖的男生依偎在一起,兩個人都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解千愁說照片是她拍的,他們來度蜜月。她說黃黍黍變得好溫柔,再也不三步上墻,還說黃黍黍托她轉(zhuǎn)告我,她終于明白什么才是喜歡一個人。
“每當我想到他,就又高興又難過,說不清為什么,就是想掉眼淚,可心里又歡喜得不行?!?/p>
我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見到黃黍黍時,她拎著公雞兇神惡煞的樣子,不禁抖了一下。真是沒法想象黃黍黍會掉眼淚,我以為她只會把別人揍到掉眼淚。
我給解千愁回信。我們沒有彼此的電話,也沒有微信。我們寫信,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聯(lián)系。因為這樣,日子好像就變得很長,長到了一生好像只夠愛一個人。
我在信上寫,尼西的青稞成熟的時候,幫我寄一些過來,釀酒。我等了很久,終于等到青稞,是解千愁的學生們給我寄的。
他們說解老師走了,不知道為什么。
青稞酒猛烈,只需發(fā)酵一夜就能散發(fā)出酒味。真像人會年少沖動,迫不及待地愛上一個人,來不及問自己敢不敢、配不配。
八
當我在巴黎藍帶烹飪藝術學院做出第20次失敗的馬卡龍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解千愁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我寄過古怪的食材了。
這種感覺像極了馬卡龍,看似堅硬的外殼,輕輕一捏,很快碎了,而里面是柔軟的芯。有多軟呢?我覺得像一個人的心臟。好像徒手按住一個人的心臟,你可以感覺到它的柔弱、無助卻又頑強的跳動。
收到烹飪邀請函的時候,我就好像被人一把按住心臟。并沒有感覺到有多疼痛,只是覺得呼吸困難,然后一字一頓地認出那上面的名字。
新娘:解千愁。新郎是誰,并不重要。她親筆寫了邀請函,還開了菜單。
她還是那么倔強,說爺爺不讓她吃的那道菜,她當年沒嘗,后悔極了,現(xiàn)在一定要吃到,問我能不能做到。
鵝髻魚云羹,將鵝頭頂?shù)镊俸汪~云一起做成云羹,怎么會做不到呢?
我已經(jīng)擁有六塊腹肌,連黃黍黍見到我都要驚呼著撲過來戳我的腹肌。她不敢再叫我大白了,她現(xiàn)在管我叫“吳彥祖”。我也不再是那個連一串臭豆腐都買不起的窮小子,我做的豬肝菜遠冬菇云腿湯是廚藝界一絕,人人交口稱贊,雖然大家都好奇為什么我偏愛用宣威火腿。
我已是最好的我,我的廚師帽高達35厘米,比當年戴的惡龍頭套還要夸張。但我也還是那個我。
解千愁婚宴的那天,我擔任主廚。當所有菜式準備完畢時,我換下了白色廚師服,脫下那頂象征廚藝巔峰的廚師帽。
我穿上跟多年以前一模一樣的惡龍裝,單手托舉銀盤,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笑著,她也是。她披著白紗,也跟當年一模一樣。
我走到她跟前,站定,身姿筆挺,然后微微欠身,溫柔地問:“請問公主,是否需要我替你打跑他?”
她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她的騎士也笑了,用力捶我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含著淚水,笑著搖頭,輕輕說:“不要。”
“好的,遵命?!蔽医议_銀盤上的蓋子,里面是一串臭豆腐。
“好吃嗎?”她問我。
“當然?!?/p>
“很香?!?/p>
我轉(zhuǎn)頭對新郎說:“她鼻子有問題?!?/p>
新郎笑,問我:“糟糕,那現(xiàn)在退貨還來得及嗎?”
“你就委屈一下收了她吧。都不知道打跑了多少騎士,這樣下去,我也很累啊?!?/p>
“好的好的,那我卻之不恭。”新郎說。
“顧辛焰,”我轉(zhuǎn)身的時候,她叫住我,“我不喜歡你了,你還喜歡我嗎?”
我揮了揮手,頭也不回。
“我曾經(jīng)是真的好喜歡顧辛焰呀!”她大聲喊。
我知道。
當她的車子駛過我身旁,搖下車窗時,我就知道。
當她在擊劍課上要跟我比試,而我抱著柱子大喊“我才不要跟潑婦一組”的時候,我就知道。
當她拿了獎,我第一個跳起來拼命給她鼓掌,她看著我笑得眼睛變成月牙的時候,我就知道。
只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要在我什么都沒準備好的時候忽然開始,卻又在我終于把一切都準備好的時候轟然結(jié)束。
要為自己嘆口氣,將它稱之為命運、為遺憾嗎?可我寧可頭也不回,離她遠去,把這些年的所有稱之為我的第一次愛情。